(一)2016.3
不知为什么忽然梦见了父亲,梦见父亲满脸忧伤地对我说,“老了,腿脚不便,只能靠你们了,不要嫌弃我。”我抱着父亲哭了,“爸,以后我每天给你洗脚。”醒后惊觉不是梦,父亲来内蒙古已经二十多天了,按当初的约定,再有一周父亲就来我家住了。
故乡对于我来说是心底不能碰触的最柔软的部分,对于父亲呢?当七十岁高龄的他终于答应跟着大哥来内蒙古定居,由我们兄妹三人轮流照顾时,他那份决心和无奈是否还分得清故乡和家乡呢?
母亲去世了,我和两个哥哥定居内蒙古,他们在鄂尔多斯,我在包头,我们买了无数套房子就是要接父亲来住,父亲每次寒暑假过来住段时间便嚷嚷着要回。“城市不好住,没个邻居,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父亲善良,但是脾气暴,小时候两个哥哥不听话没少挨父亲揍。母亲去世后,父亲偷偷和我说,如果当时多生两个姑娘就好了。我知道父亲担心哥哥们不养他,我说不怕,哥哥们都秉承了父母的善良,亲生父亲,他们不会记仇。
父亲坚决不和我们同住,而是一直独自居住在老家,和租住院子的工人在一起。我和哥哥们每月给父亲生活费,父亲嗜抽烟喝酒,钱仍花不了,便偷偷买了养老保险,直到保险到期钱仍花不了,父亲放心了,说:“我的儿女就是我的养老保险,我存的钱将来给我孙子吧。”
父亲有五个孙辈,每个人都听到过他的承诺,“爷爷有钱,爷爷存下的钱你上大学时给你。”两个孙女一个大学毕业,一个在读,父亲的存折仍在我这,“等你们考上大学,爷爷存的钱就给你。”父亲依旧和孙辈们这样说。
小时候父母带我们看露天电影墙头记,当看到年近八旬的张木匠因两儿不孝,两媳不贤,遭百般虐待被推上墙头时,母亲说,“闺女,等我们老了你也在我的夹袄里缝些纸片,跟你哥哥们说我们有钱,这样他们就会抢着赡养我们了。”
父母一直没有钱,经历了唐山大地震,随后父亲又得了肝硬化从滦南辗转送到唐山医院治疗。
1979年,我五岁,那个秋天的夜晚,父亲吃完晚饭忽然趴着炕上汗珠如爆裂的黄豆滴下,疼,他说疼。昏黄的煤油灯下我吓傻了,哇哇大哭,母亲找来叔叔们连夜将父亲送到滦南医院。从村子到医院三十多里地,没有路,不通车,母亲背起嚎哭不止的我带我去滦南找父亲。
体柔多病的母亲背着我走了一夜,终于在天亮时走到了滦南县城,到了医院门口,母亲便瘫倒在了地上。医生说父亲得的肝硬化,滦南条件有限,无法治疗,已经转到唐山去做手术。父亲转院时说没有钱,不要去了,只让医生转告家人,“无论如何,要见我闺女一面。”
母亲又背我回来,告诉爷爷,父亲可能过不了这个坎了。爷爷和三爷爷敲锣召集族人开会,每家捐款十元,筹钱为父亲治病。因为平时父母行善,在村子里口碑好,一天功夫,不但族人,村里家家户户都卖鸡卖猪捐钱为父亲做手术。
那夜,老叔赶着毛驴车,带着我和母亲去唐山给父亲送钱,六十里的路颠簸中我睡着了,几次被颠下毛驴车。母亲心急火燎,我掉落在田里她也未察觉,险些把我丢了。每次叔叔发现我不在了赶着驴车原路返回寻我,把熟睡的我抱上车,再接着走。
父亲手术前,我们终于赶到了病房,见到父亲的那一刻,我远远的扑过去抱住父亲的脖子再也不愿松开。
父亲手术成功了,同病房的四个病人只活下父亲一个。因为钱少,父亲手术时没让医生打麻醉药,硬撑着让医生掰断了肋骨将坏死的肝脏切掉了一部分。
父亲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医生告诫他不能再喝酒。父亲说,“我这辈子最爱两样,一是喝酒,二是我闺女。医生说,喝酒伤肝。父亲说:“喝酒伤肝,不喝酒伤心,怎么办?”医生被父亲给逗笑了,父亲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坚强也是最开朗的病人,他和父亲结拜兄弟,从此两人常互相走动。
父亲没戒得了酒,母亲也没能攒下钱,两个哥哥盖房结婚花光了父母所有的积蓄,父亲卖牛卖牛车卖了父亲依赖了一辈子的打井机器,给了哥哥们每人一个家。我也因此辍学,即使后来被唐山师范学院破格录取也瞒下,再也不敢想上大学的事情。
哥哥们善良,对父母孝顺,父母放心了,日常生活及生病住院我们兄妹都是抢着出钱,母亲最后病重的几年每年需要几万的治疗费,我们从来不提谁出钱多少,只是争抢着往母亲的卡上打钱。
母亲终还是走了,苦了一辈子的母亲留下一张一万元的存折,“谁也不给,给你父亲留着。”母亲的遗愿是让我帮父亲找个老伴,“我一辈子和你父亲不和,他应该找一个和他脾气相投的人。”母亲说。
母亲离开四年了,父亲一直没找。哪有合适的呢?父亲说,“我抽烟嗜酒,除了你母亲,谁能容了我?”争吵了一辈子,父亲恍然大悟,原来母亲才是最适合他的人。
母亲走了,我们很少回去了。只是经常把父亲接到内蒙古来住。父亲住上一段时间就厌了,楼房不好住,父亲说,左邻右舍没个能说话的人。
这两年,村子里的老人陆续去世了,父亲很孤单,再加上他的腿患上了风湿行动不便,古稀之年的父亲终于答应来内蒙古定居了。大哥开车往返两千多公里把父亲接到了他那,我和二哥商量让父亲轮流住吧。喜欢在谁家住就多住几天,不喜欢就少住几天,父亲是我们三个人的父亲,不能只住在大哥家。
父亲带来了他所有的财产——两只鸟儿。每天早上父亲都会听那只鹦鹉带着滦南味的叫声:“吃饭了”。父亲再也没提过那存折的事。我们的故乡仍是父亲的家乡,父亲说,“将来我还是要回家乡的,可能三五年,也可能十年八年,吴家坟是吴代庄村最好的风水宝地,它的名字叫先生家坟。”
(二)2018.8
父亲迁居内蒙古迄今已经两年多了。这两年里,父亲丢掉了他的鸟儿,丢掉了他的家园,唯一没有丢掉的是那份乡愁。
每隔两个月,我就会把父亲从黄河南接到黄河北,然后过上一段隐居的生活。
父亲在黄河边小住的日子,不多话,也不远走,只窝在小屋里,躺在床上,将收音机的声音开到最大。不,应该是录音机,是母亲去世时遗留下的一台老旧的录音机。录音机里循环播放的是靳文然的乐亭大鼓,有时是“打金枝”,有时是“老来难”,并不是当年母亲爱听的曲儿。
“老来难,老来难,劝人莫把老人嫌。当初只嫌别人老,如今轮到我面前。千般苦,万般难,听我从头说一番......”曲声刺耳,歌词更伤心,耳聋的父亲并不觉得。
父亲老了,老了的父亲越来越像当年走路蹒跚耳聋眼花的祖母了。父亲时常犯糊涂,却独记得每月初六搬家的日子:这个月要去老大家了,下个月要去老二家了......每到初六的早上,父亲就会早早起来穿戴整齐,给儿女们打电话:“几点来接我?”父亲很固执,早一天晚一天都不行......
父亲搬家时随身携带的只有一个装衣服的旅行箱和一只带指甲刀的钥匙环。轮流在儿女家居住的父亲是没有属于自己的家门钥匙的。虽然每次父亲来,我都会将大大小小的钥匙塞给他,但是每次搬走时,他都会把钥匙摘下来,悄悄地放在床头最显眼的位置。
父亲是从农村来的,父亲没有退休金更没有养老保险,农村老人60岁以后每月可以领取50块钱的生活补助。是的,50块钱。即使是50块钱,父亲也珍惜着,将那50块钱看得很重,他将那银行卡藏在破旧的钱包里,将钱包塞在枕头下。有一次,糊涂了的父亲找不到那张银行卡了,忽然跑到我面前,像个孩子似的带着哭腔说:“我的银行卡怎么没有了?我的卡上有好几千块钱呢。”
每月50块钱,父亲是舍不得花的,父亲攒了好几年,攒了也不过几千块钱。“我要留着,留着等有一天老了......”老了是什么时候呢?父亲望着窗外,望着故乡的方向,想不清楚。老了,就是能够回到家乡,和逝去的亲人团圆的时候吧?
“上个月你大叔死了,一早上醒来忽然就死了,说是心梗......”,“对门那个老实巴交的左叔,干着活就死了,上个月......”,“左邻右舍你还记得不?村里那个刘婶,刘婶还有她儿媳,都是癌症,肺癌......”,“我的那些老伙伴们啊,没了,都没了......这几年村里的年轻人一半都搬走了,剩下的又有一半是癌症......我算是长寿了......算是长寿了的......幸好我搬了出来,幸好......”
父亲常常是像和我唠叨,又像是自言自语着。在父亲自言自语地时候,我也常常想起儿时的万亩林场;想起槐花飘香的初夏;想起我青梅竹马的小伙伴;想起我懵懵懂懂地初恋,但是在岁月的长河中,那些美好的记忆宛如昙花一现。万亩林场没有了,造纸厂的污水肆意蔓延;槐花飘香的初夏没有了,炼油厂的黑烟包围了整个村庄;我青梅竹马的小伙伴在去青海拉煤的途中突遇车祸;我懵懵懂懂地初恋此时还在阴霾下艰难地生活......
“河北唐山,不,河北省北京市唐山......北京是我们的!”少年时常和人骄傲地报着家门,“我们来自河北北京,北京是河北的......”北京当然不是属于河北的,但是北京和唐山都在河北的怀抱里,美丽的渤海明珠,如今成了我心里说不出的痛。那痛随着雾霾,随着污水在我的村庄无声地流淌。
是的,相对于村里人来说,父亲是长寿了的,但自称长寿了的父亲年也不过七旬,而七旬的父亲生活已不能完全自理了。父亲患有脑梗,腿脚不便,常常大小便失禁。每次拉了、尿了,他都会悄悄地擦洗床单、马桶,一遍又一遍地冲洗身子。当我去帮忙时,父亲总是觉得很尴尬:“老了,真是老了。”
父亲近年肺心病严重,说话没了底气,每到夜里就会不停地咳嗽。我害怕父亲出意外,夜里听着对面屋里的咳声不敢睡觉。若哪天赶上父亲不咳嗽了,我更是吓出一身冷汗,时不时要推开门在黑暗中轻唤一声父亲。父亲经常摔跟斗,记忆力明显下降。
据说,吴家大院有个白狐狸,已经几百年了,老得糊涂了,所以太奶奶、三爷爷最后都是老年痴呆。我们举家迁出来,吴家大院已剩残垣断壁,白狐狸心无安处,父亲说:“我们这一辈年纪最大的就是我了,白狐狸会来找我的吧?我也是老年痴呆了......”我想带父亲去医院,父亲不肯:“我是外来人,我在异地没医保,我是不能住院的,不能治疗的,我是不能生病的......”说到最后,父亲红着眼睛,和我急了。
在父亲眼里,他的儿女们各不相同。但是他的女儿应该是受着上天庇佑的,是他的菩萨,更是许多人的菩萨。“帮帮村里那个谁谁谁吧,看她从小没了母亲,挺可怜的......”,“刘家老二现在一个人了,又得了脑血栓,你看......”,“我们的吴家大院啊,你爷爷的大院啊,我们的村子,姓吴,你写吧,写写吧......”
父亲说来说去无非是一句话:帮帮他们。在父亲看来,他的女儿活得完美、自由、随心,不但具有点石成金的本领,更可以让父亲活得随心:“能够和儿女们住在一起就是幸福哦,我不去养老院,你们送我去养老院我就死了......养老院是监狱,不是家......”
可是父亲不知道,哪里有百分百的完美和自由呢?哪里有腰缠万贯想怎么活就怎么活的菩萨呢?只不过在爱人与父亲的天平上,浪漫与父亲的天平上,梦想与父亲的天平上,父亲更重一些而已。而父亲的心安是她的女儿牺牲了爱人、浪漫、梦想为父亲创建的一个家。
那夜,我梦见我也老了,故乡的天是蓝天,云是白云。儿时伙伴们的笑声穿透云端。我梦见我回到了故乡,我在祖父的老宅子上建起了一座书院。依然和几百年前的吴家大院一样,古朴的宽敞的吴家大院,全村的孩子们都在书院里玩耍。
醒来,我忽然做了一个决定,我给故乡的闺蜜打了个电话:“爱玲,帮我把我们小时候玩耍的老院子买下来,砖厂剩下的那十万青砖你给我留下......”
(三)2020.2
今冬的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将父亲的乡愁彻底埋葬了。
父亲住在达拉特旗官牛犋养老院的一间病房里,他时常拄着拐杖站在床前向外眺望,浑浊的眼睛努力分辨着窗外的景象,回想着现在到底身在故乡还是他乡。
护工阿姨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她手里端着两碗小米粥和两碟小菜,那是父亲和室友的晚饭。
应该是晚上了,父亲心里知道。午饭有菜有肉有馒头和米饭,晚饭是小米粥,火腿肠还有咸菜。
雪还在下着,父亲想着地里的庄稼应该都收完了吧?麦收后秋玉米种得晚,十年得有八年被霜打了。隔壁刘二拐家的大白菜不知道收了没有,这样的大雪,那绿生生的白菜怎么能抵挡得过去呦。
父亲想掏出手机给刘二拐打个电话,可是,手伸进兜里,半天却什么也没掏出来。
护工阿姨把饭桌摆在父亲的床前,拿起勺子开始给父亲喂饭。父亲闭着嘴巴不吃,护工阿姨轻声问父亲,怎么了?父亲抬起头,急切地说:“我自己会吃,你去告诉刘二拐一声,那二亩白菜赶紧收了吧。”护工阿姨望着父亲,叹了口气,说:“好好好,我这就去跟他说。你先把这碗粥吃了。”
这段时间,父亲常常做梦,梦里都是他在故乡的事。有时候他从梦里惊醒,便会朝着同室的室友喊:“贱头,贱头,快点,你爸被车撞了,快点跟我去看看他。”
同室的室友是个智障,五十多岁。任凭父亲怎么喊,他也不睁眼,不说话,呼呼地睡着,嘴角流下一堆哈喇子。父亲急了,想起身去拉他,谁知一骨碌,便掉到了床底下。
父亲痴呆越来越严重了。四年前,我把留守的父亲从老家接到包头,想陪他安度晚年。
可是前年冬天,父亲因脑梗摔了一跤,导致脑出血,在医院治疗时,医生说父亲脑出血、脑梗、小脑萎缩严重,估计活不过春天的。
出院时,父亲瘫痪,大小便不能自理。我和哥哥们商议后,把父亲送到了离大哥家不远的达拉特旗一家养老院,请了专业的护工帮助照料、康复。
送父亲去养老院时,父亲像个孩子,躲在我的怀里瑟瑟发抖。“我不去养老院。”父亲口齿不清地说。“我可以开小汽车去买菜,我可以自己做饭,我可以一个人住。我才七十岁,我还没老......”
父亲依然抱着幻想,幻想他会好起来,还能像在故乡一样开着他那辆红色小汽车拉着乡亲们到处跑。而我只能将父亲的幻想打灭,我和他讲奶奶的死。
当年,奶奶也是因为摔了一跤,导致脑出血,回到家躺在床上无法进食,熬了四十五天后去世的。父亲现在的情况和奶奶一样,如果没有专人护理,就如医生所说,父亲是熬不过春天的。
我有时候庆幸父亲痴呆了,或许痴呆越重乡愁便越少了吧。
关于遗传病,家族里有一个很神秘的传说。据说,吴家祖上有一只白狐,已经老得什么也不记得了,所以,家族里每一代都会有一个老年痴呆的人。我的太奶奶是老年痴呆,我的三爷爷是,我的父亲如今也是。“你三叔在城里上班,有本事。你二叔和你老叔从小可怜,是我吧。等老了痴呆的是我。”父亲早有预言。
送父亲到养老院的当天,护工阿姨把父亲从床上背起来,让他站立。父亲如柴的双腿直直地戳在地上,像是从地里长起的两棵细细的小树。他的眼睛同样直直地望着护工,父亲的眼神让我想起荒漠里的沙蓬草。
“儿呀,等我好了你会接我回去吧?”我使劲点点头。“儿呀,等我好了,你要带我回老家......”我再次用力点点头。那一刻我相信父亲能活,求生的欲望可以化成无尽的力量。
一周后,再去看父亲,父亲竟然在护工的帮助下,奇迹般地站了起来。虽然走路需要拄着拐杖,并由护工搀扶,但,父亲终于站了起来。
看得出,父亲很依赖这个护工。在养老院的日子,父亲听护工的话,戒了酒,生活饮食都变得规律了,性格也温和了很多。父亲在慢慢地好转起来。我想。
因为护工的缘故,父亲逐渐习惯了在养老院的生活。我每次去看望父亲,父亲都会和我念叨护工的好。有时候见我偷偷塞给护工一些钱,父亲会佯装生气地说,“怎么你老给她钱呢?”我笑着问父亲,“她对你不好吗?”父亲害羞地也跟着笑了,说,“好,她每天给我端屎端尿,比你妈对我还好。”
熬过了一个春天又一个春天,父亲的病在加重。再后来,父亲彻底站不起来了。
最近一次去看父亲是元旦过后不久,大美回来了。我带大美去看望父亲。
推开门的刹那,在床上昏睡的父亲猛然醒来,他看到我,瞪大眼睛,好似不认识我一样。他转头看到大美,咧着嘴笑起来,笑得眼睛里溢出了眼泪。
我把父亲扶起来,让他在床边坐好。又拿出带来的橘子、香蕉和大果子给他吃。当我拿出香蕉给同室的室友时,我发现,人换了。父亲的室友不是之前那个智障了。
“那个人呢?”我问父亲。“死了。”父亲边吃着橘子边答。“什么病?”我又问。“呼吸衰竭。”父亲答着。“你没怕?”我正想着怎么安慰父亲,没想到父亲竟然笑了:“我帮他料理的后事。”父亲年轻时胆大,仗义,到老了仍是。我想。
父亲的窗外不时有老人走过,拄拐的,坐轮椅的,他们满脸的褶皱和空洞的眼神让我不寒而栗。
此时,门开了,一个小个子老头走了进来。他的脖子上有一个碗大的肿瘤,半边脸上分不清是紫色的胎记还是结痂,鼻子里流着鼻涕和血丝。
父亲见了他,乐了,用滦南话问:“老伙计,这半天没见你,你去哪了?”小个子老头不说话,笑眯眯地坐在父亲的床边。
“大果子,家乡的味道。”父亲手里拿着大果子,往这个老头嘴边递了递,又缩了回来,将果子放入自己嘴里,咬了一口。
我给了这个老头几个橘子和一块果子,他伸出双手捧着,冲着我笑。原来是个哑巴。“三头他爸被车撞了,哪天咱们去看看他吧。”父亲一边吃,一边冲哑巴说。
我有点跟不上父亲的思维,追问:“三头是谁?”“他么。”父亲指着对面的室友说:“咱们村的三头你忘了,小时候老去找我大儿子玩。”“他爸被车撞了。”父亲又冲哑巴说。
哑巴只是吃,只是笑。
“哑巴和我可好了,我俩从小一起玩,到现在也没玩够。”父亲又指着哑巴冲我说。“小时候我俩老去生产队里偷玉米。”
我忽然明白了,“他爸被车撞了”是母亲去世前做的一个梦。母亲梦见父亲被车撞了,昏迷的她忽然从梦里醒来,发疯似的抓住我,说:“快去看你爸!你爸被车撞了!”而“哑巴”是村里去世多年的一个看生产队的老头,是父亲的老邻居。
父亲完全痴呆了,父亲把养老院当成了他的村庄。我悲从心生,眼泪一下涌出来。父亲忽然停下来,望着大美问:“你妈呢?”我再也忍不住了,哭着抓住父亲的手,问他:“我是谁?”
父亲好似不明白为什么一个陌生人会在他面前哭,他愣住了,瞪大眼睛打量着我,努力在回忆着:“你不是隔壁那谁家的那个谁?谁?我忘了......”
父亲从我的紧握的双手里挣脱出一只手,颤抖着用手轻轻挠着头顶。父亲四五十岁时便谢顶了,但四周剩下的头发乌黑,没有白发。
“她是谁?”我指着大美问。父亲看了看大美,乐了:“我外孙女。”父亲竟然记得隔辈人。“我呢?”我又问。父亲实在想不起来了,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把果子攥在手里,不停地揉搓着,不敢再吃。
父亲的床头上贴了一张表格,上面详细地记录着父亲的姓名,出生年月、老家的地址、养老院的地址和入院时间。监护人一栏写着大哥和二哥的名字及电话。所以父亲忘了我。尽管我每月都会去看望父亲,去给他缴费。但是父亲仍然忘了我。
“你忘了小时候趴在你背上跟你去扭秧歌的姑娘了吗?你忘了你来到包头要把户主转让给你姑娘了吗?你最疼的人是我呀!你怎么就忘了呢?”我佯嗔道。
“你是我姑娘?”父亲恍然大悟,终于想起来了,他抱歉地望着我,说:“老了,老糊涂了。都九十多岁了,能不糊涂么。”
“爸,你多少岁?”我惊诧。
“九十多了。这养老院不都是九十多的么。”父亲重复着,说。“都是没用了,等死的人。”
“爸,你是四七年出生的,你今年七十三岁。”
“你说啥?”父亲一惊,手中的果子掉在了地上:“我是四七年出生?”
“对呀,你看看,这个表上写着呢。”我指指床头。
父亲将目光投向床头的表格,家庭住址一栏写着父亲的村庄:河北省唐山市吴代庄。出生年月一栏写着: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七日。“不!”父亲像遭到电击一般颤栗起来:“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他们弄错了!”
哑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一旁吃着果子,笑眯眯地看看我,再看看父亲。
父亲喃喃自语着:“不可能,我已经九十多岁了,我是等死的人了。”
我不知所措。
父亲忽然抓住我的手:“我要回吴代庄,九十多岁我等不到了,我梦见我死了,我死了......”父亲歇斯底里般吼叫着,他推开我,向后一仰,躺倒在床上。“我大儿子来了,我小儿子来了,我孙子孙女们都来了......”
父亲躺在床上,喃喃着:“我......我要死了。”我仿佛看见亲戚朋友从四面八方赶来,父亲的声音不知道何时被刺耳的唢呐声淹没了。
许久,父亲睁开眼,四处寻找着什么。他看见在距吴代庄千里之外的达拉特旗养老院的一间病房里,有个五官很像他的姑娘,蜷缩在他的身边,无助地哭泣着......
后记:2020年6月5日清晨,父亲在达拉特旗官牛犋养老院病逝,6月6日回到吴代庄村,安葬在“先生家”坟。父亲终于如愿回到了故乡,而我却彻底成了孤儿,独自在世间继续流浪......
2020.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