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回家来!”“燕子,回家来……”母亲站在院门口,声声喊着我的小名,唤我回家。这是湖南,长沙,望城,一个名叫茶亭的村庄,此刻,我站在高高的惜字塔前,耳畔是母亲的轻唤:“燕子,回家来!”“燕子,回家来……”
母亲走了有十余年,这十年来,我很少梦到母亲。
母亲不识字,且体弱多病。记忆中,常见煤油灯下,母亲抱着枕头,边咳嗽边坐在炕上纳鞋底,母亲身边的花布包里除了各种针线布条还有全家人大大小小的鞋样。后来我才知道,那些鞋样都是母亲用祖上传下来的古书裁成的,母亲在炕上纳鞋底,父亲便在一旁给我念鞋样上面的字。祖父的柜子摆满了古书,小时候,我常常爬上祖父的柜子去翻看古书,也常常听祖父给我讲祖上的故事。
望城的惜字塔由当地名士谭泰初等人集资修建,始建于道光十八年的秋天,用来焚烧字纸,不让学生练习用完的纸张被亵渎,而集中烧毁。在光绪二十六年,该塔忽然遭遇雷击而被霹掉了塔顶,顶部形成一个盆地。后来有一群鸟儿落在塔顶的盆地处歇息,嘴里衔着的种子落在此处,其中有一颗朴树的种子在顶部生根发芽,继而长成参天大树,树根穿过塔内,深扎于大地,形成塔树共生的奇观。
同惜字塔一样,位于冀东平原的吴家大院也建于道光年间,祖上皆是绅士名流,但到了祖太爷那辈,家道中落。祖太爷吴桐茂是村里最后一个秀才。祖父说,祖太爷脾气暴躁,有一年冀东干旱无雨,祖太爷带领着村民们在青龙河畔求雨,他擂鼓骂天,触动了神灵,所以吴家被上天下了诅咒,四代不许为官。后来祖太爷在黄沙弥漫的村口以卖字为生,县里各村的百姓都会走很远的路来求他的字。他写字时,不用书案,人们喝茶的空,他让仆人将宣纸展开,拿笔蘸墨,远远甩过去,一幅作品就完成了。人们都知道吴代庄村有个厉害的人物,都叫他飞笔吴桐茂。
我出生不久,正好遭遇唐山大地震,村子变成一片废墟,吴家大院也在这场劫难中被夷为平地,祖父从废墟中捡拾回一部分古书,儿时我还未识字,便爬上爷爷家的柜箱,缠着爷爷给我读《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这些古书也陪伴我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幼儿成长为一个爱好文学的少年。
初中时因为两个哥哥要结婚、盖房,父母拿不出学费供我上学,我变得自闭,不知该如何宣泄心中的情感。初二那年,学校操场来了一个摆地摊的人。满地的旧书让我爱不释手,可是我买不起,想想家里愁眉苦脸的父母,我只有看着那些书籍发呆。卖书的人忽然笑盈盈的喊出我的乳名,“燕子,喜欢哪本就拿去看吧,看完再还我。”原来,他竟然和我同村,是我远房的一个叔叔。我挑了一本席慕蓉的《七里香》,低着头匆匆地离开,这本书从此改变了我的一生。
我喜欢上了诗歌,并尝试着写了一首小诗,寄给了安徽《审计导报》的主编向崇安,让我惊喜的是,几天后我便收到向崇安先生寄来的全年的《审计导报》和二十五块钱的稿费。我用稿费买下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本书。在后来的一年间,我发表了几十首诗歌、散文、小说,荣获了十几次奖项,并得到全国优秀诗人的称号。1992年,未满十八岁的我作为全国最年轻的诗人去北京参加笔会,和著名诗人牛汉,刘心武等人共同探讨诗歌的创作及前景。
那时候,来自全国各地的编辑部开始邀请我做特约记者,父母说,“不行,一个女孩子,哪能离开家呢?吴代庄,才是你的根。”
我的圈子仅局限于县里的作家群,我仍是年龄最小的,也是唯一没有工作的,自卑,不爱说话。在一次颁奖会上,县宣传部部长问我,“这个小女孩在哪里上学?”我不言语。有人告诉他,我辍学了,没有工作。第二天,我意外的收到一封来信,是部长派人送来的,要我周一去县委宣传部报道,就这样,我有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
有了工作,家里仍是拮据,贫困的生活让买书成了奢望。
那年,村里去唐山买破烂的人多了起来,吴代庄村竟然成了一个有规模的收破烂村,县城的长途汽车会在清晨专门停在村口拉这些人去唐山买破烂,晚上再把这些人送回来。
村里人知道我爱读书,不管是谁,只要去唐山收到了旧书就会带回来给我。读者、山花、女友、冯骥才、余秋雨、余华、甚至煎炒烹炸的一些菜谱,只要有字,乡亲们就会留下。在那个封闭的村庄里,我没有其他爱好,唯有读书,写作。我办起了县里第一份文学报《绿源》,文学爱好者从此有了灵魂上的家园。
二十岁那年,在父母的催促下我出嫁了。我的嫁妆是满满一车读者来信和获奖证书。可是,在农村,谁又会在意这些东西呢?不管你发表了多少作品,不管你获得了多少奖项,你在人们眼里,照样是个没有考上大学的农家女。
那个阴雨的午后,我昏睡了整整一个下午。醒后,我把已落满灰尘的两个麻袋从床底下拖出来,开始生火做饭。我坐在灶前,一手拉着风箱,一手从麻袋里取出那些读者来信往灶坑里添着。我看着记忆在灶膛里燃起高高的火苗,然后化为灰烬。我没有流下一滴眼泪。梦想重要,馒头更重要。那晚我吃着用我的梦想蒸熟的馒头感到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我曾以为我会成为左邻右舍那样的女人,一生都在这个村子里,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直到两年后祖父去世,“埋书”事件触动了我,让我想逃离这个村庄。
祖父去世前留下遗嘱,要把他一生最爱的古书留给我。祖辈留下的这些财产是祖父心尖上的宝贝,我也是。在祖父保存这些古书的几十年间,只卖过两次书。一次是因为我的父亲得了肝硬化在唐山医院做手术需要钱,全村人卖鸡卖猪为父亲捐款治病,祖父卖了一部分他心爱的书。另一次是我出嫁时,祖父卖了一本书,给了我一百元钱买嫁妆。祖父去世前,一再叮嘱要把他心尖上的宝贝留给他心尖上的人,可是,叔叔们和父母商量,祖父爱了一辈子的书,要让他带走。我没有考上大学,在家人眼里,我是个没有出息的孩子。最终,祖父珍爱了一辈子的古书都装进了棺材,给祖父陪葬了。
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厌倦我的村庄,我发誓,我要努力,离开这个村庄。
2001年,二十六岁的我因为一部电视剧而成名,成了中国第一个没有上过大学但写出剧本的农家女,中央电视台、中国妇女报、河北日报等全国三十多家媒体为我做过专题报道。二十万元的稿费,在那个时代,那个村里,相当于天文数字。我成了老家的传奇人物。也终于,我离开了村庄,奔向了我的诗和远方。
母亲是十几年前去世的,母亲去世前,我回到故乡照顾母亲。
母亲去世的那个早晨,忽然坐起来要听评剧《花为媒》,我打开母亲的花布包,发现里面有几十盒磁带,因为年久,磁带封面上的标签已经没有了,但每个盒子里都装有一张纸牌。我找不到哪个是《花为媒》,哪个是《刘巧儿》,母亲笑我:“傻丫头,《花为媒》是红桃A,《刘巧儿》是黑桃K......”
我顿时泪流满面。我没想到,原来不识字的母亲也有她丰富的精神世界。我曾经无法原谅母亲将祖父的古书裁成鞋样,却穿着母亲亲手做的布鞋行走天下。
这是湖南,长沙,望城,一个名叫茶亭的村庄,此刻,我站在高高的惜字塔前,耳畔是母亲的轻唤:“燕子,回家来!”“燕子,回家来……”
我忍不住失声痛哭:可是啊!我已经没有了祖父,没有了父母,没有了故乡......
母亲的声音变得急切:“燕子,回家来!”“燕子,回家来......”
我仰面望塔,惜字塔的塔字为没有草字头的“墖”,是告诉人们怀着不伤害一草一木的善心来焚烧字纸。我释然了。我在此刻原谅了埋葬古书的叔叔们。
“燕子,回家来!”“燕子,回家来......”是叔叔们的轻唤。我看见高高的惜字塔上停留的鹭鸶流下了一颗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