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灰。灰者,草木灰也。相信生活在陇中一带,上了年纪的人都有一些记忆吧。在电气化时代,烧灰早就被人们遗忘在了岁月的深处。此时,我捉笔记之,只是记忆父亲的一些往事,为了忘却而忘却的纪念罢了。
生在农村,长在农村,我却玩不了烧灰这个没有多少含金量的技术活。在父亲言传身教下,我还是掌握不了它的要领。我陪着父亲,父亲烧灰,我负责玩。
在70代末80年代初,适逢改革开放伊始,生活在中华大地上的和父亲一样的老农,都被一个个政策给整怕了,饥饿是深藏在骨髓里唯一的一个词汇。土地承包以后,就想尽一切办法向土地要粮食吃。嘉吉二铵、磷肥、尿素等化肥还没有迈步向农村走来,农家肥也极其有限,有也不好运到山地,近一点的地里就人背马驮。我在想,那时马也是极缺甚至于没有的吧。
在十月寒天,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季节,千里岷山一片苍茫。老农人没活做蹴下了,坐在炕上捣罐罐茶,话经年的桑麻,聊今年的收成和来年的播种计划。但都是纸上点兵,而我的父亲就不空谈,要付诸行动了。父亲瞅准天气晴好的几日,背上干粮,带上老旱烟袋,就去自家向阳的坡地上开始挖灰(顾名思义,就是挖草皮极好的草芭子)从下到上一块块地挖下来,再翻过身爆晒。这个活计苦重,得抡圆膀子使劲,一些草皮都冻结住了,一撅头下去震的胳膊发麻。挖累了,父亲就卷一棒指头粗的老旱烟,蹴下缓一阵乏气后再挖。估计得有七八天的时间,才能挖够烧一堆灰的土坷垃。
灰挖好后并不急着烧,得等上十天半月。和女人和面一样,面和好后放在盆子里醒上一段时间是一个道理。太阳缓缓地照着,大风浩荡地吹着,土块就一天天的交出体内的水分,被时间慢慢烘干了。
父亲就背上麦草,叫上大哥上山烧灰。要是适逢礼拜天,我也就相跟着上山。我可以帮父亲背干粮,提电壶拿旱烟袋嘛。累了,我还可以帮父亲卷旱烟,我卷的旱烟那叫一个好。只是,我卷的旱烟细,父亲抽着不过瘾,得抽两支。
上山后,拿出从家里带来的镰刀,斧子,砍些酸刺荆棘之类的材木,就可以烧灰了。父亲先在地里选一块比较平整的地方,倒下从家里背来的麦草,把芨芨草之类易着火的草木靠近麦草,然后压上酸刺,把挖下来的草皮茂盛的土块,一层层地覆盖起来。这时候,我也就出手了,父亲和大哥是忙不过来的,该出手时就出手嘛!土块围着火堆垒起来后,父亲卷起一棒烟,抬头瞅瞅天空,时辰不早了。父亲对我一声令下,点火吧!我放下塞在嘴里的半块馒头,圣神的接过父亲递过来的火炬,哗一下将火堆点燃了。顿时,浓烟翻滚,乌云密布。仿佛,一场激烈的战斗就要打响了。火烧旺后,我们迅速的封好点火口,就疲惫地踏着冬日的晚霞回家了。
灰烧好了吗?远远没有,第二天还得去。这时候,就像刘亮程一样肩扛一把铣就好了。刘亮程扛着一把铣,就在沙漠里瞎转,东瞅瞅不平,一脚下去挖一个坑,埋了;西瞅瞅,挖一个坑转身走了……留等茫茫的漠风慢慢回填了。我们扛铣是有要紧的事情干呢,扛铣压灰。
走进地头,一股土地烧焦的味道,扑面而来。擦看灰堆,火势正旺,一丝淡蓝色的烟雾袅袅而起,在早晨清冽的空气中弥漫着。这一天比较悠闲,那里烟大火旺,就用铣铲些粗粗的小土块压上一层,土不能太细,太细就把火压死了。一天就这么扛着铣东压压西压压,日子就在漫长的消磨中过去了。回家时得查火势,再掌握风向,迎风处少压土,过风处多压上几层土,就扛铣回家了。
晚饭时,父亲回来了。父亲一脸的烟尘,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母亲问,灰烧的好着啦?父亲说,烧的很好,明天起来还得去,那一堆灰,就够两亩多地两年的肥料了。多了反到不好,土木灰改良土壤结构,施多了烧地,对麦子到不好了。
父亲一年中也就烧一两堆灰而已,况且,有些山地是不具备烧山灰的条件。在近的川地里,就使用农家肥了。
来年五六月份,烧过灰的山地,就和没烧过灰的地差别大了,一目了然。邻家的地里,细细的茎杆上挑着数得见的几粒瘪麦子,一副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样子,再看看老何家的麦子,你得伸出手来用拃量。一阵微风吹过,绿色的波浪起伏不定。领家大叔老董一脸羡慕的样子,老何,你咋整的,麦子长得这么好。一个塄干隔着,你看我那麦子?父亲笑着递过旱烟袋子说,你懒么,山地里施不上肥也不知道烧一堆灰,土地贫瘠麦子自然长不好啦。三十多年过去了,隔着这茫茫的岁月,我看见父亲站在地头像抚摸着他的孩子一样,手抚麦芒微笑。
在化肥还没有涌进市场的那些年月,父亲总是一年半载的在坡地上烧一两次灰。在这些地里种上麦子、大豆、当归等农作物,确保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大豆和当归收下来是要粜的,要交价格不菲的土地承包费,留下我的学杂费和柴米油盐酱醋茶等费用,一年下来就所剩无几了,又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在一年节约下来的余粮中,麦子是万万不可以往出粜的。父亲是在三年大饥荒,反富右斗地主中侥幸活下来的人,他比常人更加懂得粮食的珍贵。而那些计划不周,大吃大喝的庄户人家,就交不上土地承包费,在青黄不接的五六月间,还得吃小平同志的救济粮呢。
父亲从小父母健在,他却成了一个孤儿。我生下来后,就没有见过祖父祖母的一副尊容。曾祖父是我们村方圆十里有名的地主,地有几十亩之多,也算得上家大业大。建国以后,逃的逃跑的跑,剩下小的老的跑不动的,整死的整死,饿死的饿死,家就这么散了。何家楼一夜大火,付之一炬。俱时,溜瓦的溜瓦,捣橼的捣橼。没烧尽的屋子分给贫下中农去住。年幼的父亲,带着他更加年幼的弟弟和一个跑不动的老祖,在一个看梨树的园子里栖身。
58年全国如火如荼的大跃进开始了,而陇中也轰轰烈烈地搞起了引洮工程。在赶英超美的荒唐政策下,虚报浮夸风盛起。亩产双千斤上万斤的上报,上交。几千万人食不裹腹,拔草搅树为食,人们开始浮肿,大面积死亡。一时间陇原大地唉声四起,饿殍遍野,几百万人死于饥荒。老祖饿死,父亲把他的弟弟,寄给他的姑丈,就孤身一人下西川去引洮工程逃命了,只为一口活命的拌汤。
父亲在引洮工地上背土方,抱石块,后来转为提笔记工分等活计。61年,随着中苏关系的决裂,苏联毛鬼子陆续从中国撤走,历经三年多的引洮工程,无果而终。父亲也从生活了一年半的引洮工地上返程回家了。
大批的死亡人数,震惊了国务院,周恩来总理派人调查后,才给甘肃拨下了救命的粮食。父亲归来后,学着驾牛耕地。农闲时跟上他的一位叔伯上山挖灰烧灰。烧灰自由,也不因言获罪。不像修河工,那么多人都监视着一个地主家的孩子,那日子可就难捱了。细细想想,这也是父亲的一个聪明之处。
父亲说过,批斗会是经常有的,但他人缘挺好,身上没有捆过绳子。有人想斗他,总有人为他解围。老伯说,他是娃们还小,他啥都不知道你捆他做啥,你有意思吗?有人闷闷不乐,拿在手里的绳子放不到父亲的身上。还有原因,父亲和他的玩伴们都相处的很好,大多数人护着他,朋友的父母护着他。捱过了那段疾苦的岁月,走到了改革开放,还在村里当了二十多年的村干部。
大年初三的凌晨,村庄附近的山野上,一阵阵鞭炮声此起彼伏,由远及近的在空中炸响,把我从酣睡的梦中惊醒,我趴窗口一看,火光映红了漆黑的夜空。我问父亲,人们都去上坟,我家怎么不去上坟呢。父亲说,我家还有什么祖坟呢!叠藏河畔,录沙村扎麻川里方圆一里的何家坟,早被人开垦成一片肥沃的良田了,他都不知道那一穗饱满的麦子下埋着祖先的骨殖。还上什么坟呀?难道要在一阵阵寒风中,对着那一片茫茫的雪野放声悲哭吗?只有叠藏河还在潮涨潮落,在千年的回音里记录着那一段战天斗地的岁月。
今年夏天,看了岷州青年诗人广平兄,撰写的游记摄影散文集《千里洮河探记》,我才有了写这篇文字的冲动。
半个世纪过去了,影片里那些修了半截的石墙,破败不堪的门洞,一片狼藉,看了让人触目惊心。特别是半山腰上的那一孔孔窑洞,像楔在历史深处的一双双眼睛,盯着这个尘世。作家杨显惠先生撰写的纪实小说《夹边沟纪事》里的一段段故事,放电影一样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就想,我的父亲那个年幼的十三四岁的少年,在十月寒天里,在凌冽的寒风中,天黑下来会蜷缩在那一孔窑洞里栖身呢?望着那一孔孔的窑洞,在这烈日炎炎的夏日,都让我感到一阵阵的惊悚,一阵阵的后背发凉。
父亲已离开尘世六个年头了,苦难与不幸都随时光洪流长长地远去了。在电气化的时代,烧灰这一农事,也就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线,我提笔写下上面的这些文字的初衷,是谨记后世,希望发生在父亲身上的这些事情,不要在中华大地上重演了。是为了一段忘却而忘却的纪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