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褶裙的秘密

税清静

一

果基约达走得很突然，身经百战的猎人，最终没能避开暗处不怀好意的冷枪，他倒在伏击的枪声中，身子朝向东方，他怒目圆睁，眼睛里好像有一团火，正在燃烧，其实那是日出前的一片朝霞。击中他的子弹是国民党提供给罗洪家支的，这一天还是来了，只是没有来得及给妻子倮伍伍加嫫留下只言片语。倮伍伍加嫫跪坐在地上，她将紧紧握着丈夫冰冷的手将他搂在怀里，她断然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果基约达是她心中的太阳，太阳怎么会掉在地上？将来，该怎么办？无需任何遗嘱，她终于知道了自己肩负的重担，事实上，丈夫在许久前，已经向她交代过“后事”，他将活着的每一天，都当成是不屈的战斗。

果基约达还有一个流传甚广的名字：小叶丹。

火焰擦亮黑夜，如同一场狂舞，温柔而酷烈地舔舐着小叶丹的遗体，青烟往半空升腾缠绕，肉身终将化为虚无。倮伍伍加嫫安静地望着这一切，耳畔回荡着丈夫曾给予她的重托：“万一我死了，你一定要保护好红军旗，共产党一定会胜利，红军一定会回来，到时把军旗交给兄长刘伯承！”如果没有这句话，倮伍伍加嫫一定会纵身一跃，跳进火海，继续追随丈夫而去。

保护军旗，如今成为倮伍伍加嫫活着的责任，比生命更为重要。她的思绪，回到了七年前。

1935年5月，中央红军渡过金沙江，决定继续北上，通过大渡河。当时，红军从泸沽到大渡河，摆在眼前的有两条路，一条似经越西的“官道”大路，一条是穿过拖乌地区的密林小道。敌军判断红军只敢走大路，便在官道步下层层重兵，意图围追堵截。红军为避开强敌尽早过河，决定走小路，这便需要穿过彝人聚居区。

1935年5月22日上午十点，冕宁县大桥镇方向传来了枪声，老弱病残先藏进深山沟里，山下走来一支队伍。小叶丹是冕宁彝族果基家支有声望、有影响的首领，保护着地方百姓的平安，见队伍走近，彝族武装高声“呜呜”地示警，用土枪和步枪试探，队伍行军整肃，并没有还击，走到近前便自觉停下脚步。小叶丹派人打探，才知这支队伍是红军。

小叶丹决定去见见刘伯承。

在彝海，小叶丹与刘伯承正式会面，小叶丹循着过去拜见国民党官员的“惯例”，要给刘伯承磕头，被刘伯承一把拉起，刘伯承态度诚恳地表达红军来意，宣传民族平等的思想，表示红军和彝族同胞要做好朋友。小叶丹当即向刘伯承提议结盟，刘伯承欣然应允。

结盟仪式按照彝族风俗进行，没有酒，毕摩便将一只大红公鸡的嘴角剖开，将鸡血滴进盛着彝海湖水的碗中，两人高举大碗一饮而尽。当天晚上，刘伯承与小叶丹通宵畅谈革命，将一面写着“中国夷（彝）民红军沽鸡（果基）支队”的红旗赠给了小叶丹，任命小叶丹为支队长。

第二天，小叶丹带领红军进入拖乌地区，直到走出家支领地，才依依惜别。尔后，红军后续队伍沿着“彝海结盟”的友谊之路，顺利通过彝区，迅速强渡大渡河，跳出了敌军的包围圈。

一次革命的结盟，一面神圣的军旗，带给小叶丹的是内心强大的信念，精神之火熊熊燃烧，同时，也带给他现实的诸多困厄险阻和无尽艰难。

二

红军离开了，国民党反动政府得知小叶丹“通共”的“大逆不道”之举，对他进行了残酷的报复和迫害，逼他交出军旗，誓与红军“划清界线”。小叶丹坚决不从，为了保护军旗，他宁愿倾家荡产，交出了1.2万两白银和120头母羊，哪怕自己变得一贫如洗，他也不曾背弃彝海边的结盟。

小叶丹随身携带着军旗，他知道如今自己已是国民党的眼中针肉里刺，生命岌岌可危，即便如此，也无悔过往。一朝结盟，永世弟兄，小叶丹对于红军的感情，比山峰更高峻，比冰雪更纯。他像是一个未卜先知的人，预知着埋伏于命运前路的危险，告诉妻子，一旦自己身遭不测，她无论如何都要守护好红旗。

倮伍伍加嫫只是一个普通的彝族妇女，她不像小叶丹，和刘伯承的通宵长谈，令他茅塞顿开，明白了许多革命道理，领悟了先进思想，她所理解和掌握的世界很有限，但她有着常人难及的坚毅勇敢，为了亡夫一个承诺，愿意付出所有一切，来守护，来践诺，因为她跟丈夫小古丹一样坚信：红军一定会回来，革命一定胜利！

小叶丹虽已身亡，国民党政府并未放过他的家人，士兵时常冲进小叶丹家中四下搜查，如狼似虎地翻箱倒柜。到底将军旗藏在哪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呢？猪圈牛棚，倮伍伍加嫫绞尽脑汁，一次次敌人的眼睛。但是，猪圈牛棚都被敌人毁了，她又设想了很多藏旗之处，却又一一推翻，认为不管放在家里任何地方，都可能被士兵找到。忽然，她灵机一动，想到了自己的百褶裙。

百褶裙是彝族妇女的传统服饰，裙幅既长又宽，分内外两层。倮伍伍加嫫当即点亮油灯，借着微弱灯光飞针走线，将军旗缝进自己裙摆的夹层之中。从此，倮伍伍加嫫与军旗寸步不相离，军旗带在身上，犹如带着温暖的春光，哪怕寒冬料峭，倮伍伍加嫫也从未熄灭心头的火苗。

敌军挖地三尺，始终找不到军旗，气得火冒三丈，为了泄愤，他们又是打砸，又是敲诈，每次来都要勒索强抢，让倮伍伍加嫫与孩子的生活过得十分艰难。敌人威逼之后又重复着毫无新意的利诱招数：“交出来吧，只要你将红旗交出，给你厚赏！”倮伍伍加嫫轻蔑地抿紧嘴角，将视线转向一边，她什么都不说，一切却又在不言中。她的态度激怒了敌军，就连最后一点粮食给无情抢走，让年幼的孩子饿得哇哇大哭。倮伍伍加嫫抱住孩子，母亲的怀抱不仅传递着温情，还传递了军旗的力量，这慰藉令一个平凡的女人，日夜成长，愈加坚强。

倮伍伍加嫫守护军旗的十多年间，是用她的智慧更用坚韧、执着、勇毅来守护着小叶丹的遗志，也同样守护着自己对革命百折不挠的初心。她也许想过，倘若被人发现百褶裙的秘密，将会面临怎样可怕的后果，但世间分明有一种力量，比恐惧更加强大，比迷茫更加猛烈，它是信念，是一个人生存在世上，最最宝贵的支撑和仰仗。

1950年，冕宁解放，倮伍伍加嫫取出了百褶裙里的红军旗，献给驻扎冕宁的解放军。红旗再次飘扬于彝家山寨，历史不会忘记英雄的鲜血和牺牲，此时，距离彝海结盟，已过去了漫长的近15年时间。

三

斗转星移，时光荏苒，几十年过去了，在这片火热而多情的土地上，一场新的革命，正在轰轰烈烈地行进着。凉山是全国最大的彝族聚居区，七十年前，它从奴隶社会一步跨入社会主义社会，但因为交通闭塞、基础设施落后等多种原因，长期处于深度贫困之中，脱贫攻坚、乡村振兴，如同激越的鼓点，叩响了凉山的清晨，在这场坚决打倒贫困的战役中，千千万万地彝族妇女，在那面鲜艳的军旗感召下，继承了倮伍伍加嫫的忠诚和坚毅，为改变大凉山旧面貌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2018年11月2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同全国妇联新一届领导班子集体谈话时，指出妇联要做好凉山州贫困家庭工作。为全面贯彻落实习总书记的指示精神，四川省委专题下发《关于在凉山州开展“树新风助脱贫”巾帼行动计划（2019－2020年）的通知》，省财政两年划拨1.26亿元、县级财政共配套2000万元在凉山州11个深度贫困县实施巾帼行动两年计划。活动开展以来，各级妇联干部艰苦努力、妇女群众感恩奋进，74万家庭、100余万名妇女参与巾帼行动，向重生轻养、不讲卫生、薄养厚葬、吸毒贩毒等贫困顽疾宣战。凉山州贫困家庭面貌发生了明显变化，贫困妇女脱贫奔康追求美好生活的内生动力被极大激发，“共产党瓦吉瓦”“总书记卡莎莎”（共产党好、感谢总书记）在广大家庭和妇女中口口相传。

越西县板桥乡板桥村一个老阿妈说：“卫生自己打扫自己享受，跳舞自己锻炼自己健康，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而是自己生活质量提高。”在板桥村的彝家新寨，院落外墙上贴着这样一幅标语：“不坐地上坐板凳，不睡地上睡床铺，不用锅庄用灶台。”简简单单几句话，却是对于传统生活方式的大改观，其中最为给力的革命推动者和践行者是谁呢？就是一个个平凡普通、可贵可敬的彝族妇女。由于历史原因和受教育程度等因素，彝族妇女的眼界不如男子开阔，但女性自古而来的善良品性和吃苦耐劳精神，让她们在当前脱贫攻坚中大放异彩，并不断进步，从家庭到事业，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革新之路。

凉山州木里县西秋乡的王发莲，在丈夫腰部受伤、失去劳动能力的情况下，独自一人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年迈的老母亲以及丈夫家里的一个精神病哥哥，用柔弱的双肩担起一个家庭的重担，并在洁美家庭评选活动中，起到党员的示范引领作用，以先进带后进，把家庭卫生、庭院卫生做到优美干净、井井有条，家庭风貌积极向上，体现了一种自强不息的精神，感动着邻里乡亲，荣获“女党员脱贫攻坚奋进奖”。

雷波县八寨中心乡甲谷村68岁的老阿妈吉木金洛，积极投身“巾帼行动”计划，不仅把自家房屋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走家串户、手把手地带动周围邻里，作为文盲的她还认真自学写汉字和说普通话，每当有人来到家中，她总会让大家看她书写的肺腑之语——“精准扶贫瓦吉瓦，习总书记卡莎莎”；她常用月琴弹奏《社会主义好》、《北京金山上》等歌曲，平凡的她在乡村中唱响对美好生活向往的赞歌。

倘若将女人视为家庭的灵魂人物，想必不是太偏颇的说法。妇女以自己特有的柔韧，负起千钧之力，在一餐一饭一凳一床之间，默默挥洒着自己的聪明才智。脱贫攻坚，不仅是要“改穷貌”，更要“拔穷根”，从根源改变人们的思维，从而改变行为方式、处世态度等。在轰轰烈烈的“洁美家庭”评选活动，多少“新彝家”让人眼前一亮？那整饬的院坝，干净的房屋，农具整齐，衣帽有序，在“洁美”背后，凝聚着多少彝族妇女的点滴努力？

2019年，凉山州11个贫困县优化增配县妇联执委322名；指导乡村配齐专兼职主席2753名、执委31685名。2431个村建立“妇女互助队”“卫生健康宣传队”“达体舞宣讲队”村级“三支队伍”6640支，共13.02万人。所有的村均由妇联主席担任健康管理员、2名村妇联副主席分别担任控辍保学监督员和文明倡导员。通过村妇联主席、副主席及执委走村入户传播科学家教知识，强化家长家教责任意识，落实控辍保学家长责任，主动让孩子接受普通话教育。三支队伍队旗高扬、标识明显，在村上进行“五帮五比”互助活动，教育引导广大贫困妇女主动参与到提高脱贫技能、移风易俗、计划生育等活动中，逐步摒弃铺张浪费、封建迷信等陈规陋习。

彝族妇女从来都是这般柔韧执着，她们只要认定了正确的目标，便不怕以光阴起誓，用人格履职，做“最微小的事”。那些“小事”，有的危险重重，如在敌军的高压恐怖搜寻下，还苦苦守护一面革命的军旗；有的琐碎家常，如身体力行于移风易俗之中，从改变之前的小习惯做起。这些“小事”其实并不小，它们是朝朝夕夕的累积，是日日夜夜的固守，是此心不渝的坚定，是熠熠生辉的信念。

她们身穿百褶裙，默默无语地行进在凉山的高峰深谷中，用女子最为温柔的努力，书写着向好向善，歌吟着日月天地。倘若您真的走近她们，了解她们，看到她们一代又一代的付出，您会懂得，在这片土地上，发生“护旗5400天”的故事，并非奇迹，在脱贫奔康的道路上能稳步前进，也非传说。英雄铁血，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亦是似水深情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