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西

小东西

文/杨杰清

那天早晨去阳台，她没看见小东西。小东西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这几天小东西状态不好，她担心了一夜。半夜里，她起来看了它几次。

第一次看它时，她给它加了鲜嫩的青菜，可是它只看了一眼，根本没动嘴。它几乎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怕它冻着，她把一个二十多公分长的白色泡沫盒子侧过来，口朝一边，又给它做了个暖和的窝，里面垫了厚厚的软软的卫生纸，把它的窝弄得暖暖的。它的体重已变得很轻，行动也开始变得迟缓。她小心地把它放进新窝边。大概觉得这是个好去处，它慢慢爬了进去，卧在了里边一角。挨着的另一边，是它另一个窝，一只开着门的笼子。

第二次去看它，她动作很轻地走过去，静悄悄蹲在盒子边观察。小东西却像听到了什么动静，慢慢地、晃晃悠悠地从盒子里爬了出来，把嘴巴凑到她手边。它这是在做什么呢，是像被抱，还是要吃东西？她把它抱起来，抚摸它毛绒绒的头，小东西发出小声的短促的叫声。她把青菜叶递过去，它趴在她手上，没有动，漂亮的眼睛又大又圆，看着她。想到它寿命将尽，她的泪在眼眶里打转。平日里，她喜欢极了它的大大的圆圆的眼睛，而它那黑白棕色的毛又亮又滑，也煞是好看。

可是，它现在病了。

她去过宠物医院，医生说，如果做手术，可能在手术台上就会丧命；并且对它来说，也已经没多大意义，因为它的寿命快到了。是的，小东西今年已经七岁，对豚鼠来说，已到了暮年。上次小东西臀部肿胀，她用温盐水给它温水浴泡了几天消炎，后来消失了。可是这次泡了近一周，又给它涂了红霉素软膏，也不行，而且越来越大。既然医生这样说了，她只能给它继续消炎，尽量给它减少痛苦。

小东西乖乖地趴在她手上看着她。她轻轻地抚摸了它一阵，拿过一株最嫰的青菜心递到它嘴边：小东西，你吃一点青菜吧，已经几天不怎么吃东西了，这怎么能行呢？小东西只是象征性地咬了一口青菜，就又趴着不动了。她噙着泪花把它放进窝里。小东西虚弱地歪着头，朝她的方向看了一下，趴在窝里休息了。

从前小东西可能吃了，一大堆青菜放进去，它咔咔嚓嚓一会就全报销了。她下了班过去看它的时候，它会把两只小前爪扒在笼子上望着她。这时候，她就拿一把青菜递给它。小东西几乎什么都吃，一点不挑食，青菜、青草、黄瓜、胡萝卜、地瓜、苹果、馒头，它都吃。还有一点，这是很难让人想到的，就是：小东西还很爱吃西瓜籽。是的，它非常喜欢吃西瓜籽！这是她偶然发现的，有一次递给它西瓜皮吃，上面不小心沾了一粒黑色的西瓜籽，没想到小东西一下子先把小瓜子吃进去，咯嘣咯嘣嚼起来，然后，并不着急吃西瓜皮，而是停下来，用一种探寻的目光看着她，好像在问：主人，还有西瓜籽吃吗？嘿，小东西！那是西瓜籽，你喜欢吃啊？她赶紧到客厅把西瓜籽捡了一些放在手里，到阳台上给小东西。当她回到阳台的小笼子旁边时，她发现它正安静地等着她，那块西瓜皮呢？是一点也没动。莫非，它是在等着给它拿瓜籽吃吗？瓜籽有点小也有点滑，笼子里不好放，她试探着把手掌伸平，把手里的瓜籽递给它。小东西毫不犹豫，一粒接一粒从她手掌里吃起瓜籽来。她开始还担心它尖利的牙齿会咬伤她的手：她见过，它那对长长的尖牙非常了不得，平时可是连粗硬的草根都能咔嚓一声咬断的。可是，现在小东西吃瓜籽却小心得很，好像生怕咬到她的手的样子，轻轻的、小心翼翼地从她手掌里衔着瓜籽吃。它嘴边的绒毛蹭到她的手掌，痒痒的。她在一旁看得呆了。最后，小东西不光把她手掌上的瓜籽吃光了，还仔细地把漏在她指缝间的一粒小瓜籽用长牙齿很小心地慢慢叼出来，咽进嘴里。全吃完后，又抬头看着她。不用看我了，没了！她把空空的手亮给它看。小东西这才埋下头，对付起那块西瓜皮来。小东西最喜欢吃的还有油焖菜。它吃这种窄窄的长型菜叶的时候非常艺术，一根菜叶直到被它吃完，中间也不会断。它也吃面条。吃面条的时候也是一根面条一股气地咽进肚，中间不断。它居然有这种本事，这可真不简单。

第三次去看它，发现它在窝里没有动静。她一惊，心里一沉，急忙把手伸进窝里去抚摸它。它的身子是暖的软的，并且发出轻轻的叫声，她才放了心。

第二天早上，她去看它，窝里是空的，不知道小东西到哪儿去了。她在附近四处找，都没有看到它的身影，可能又钻到桌子底下去了吧。还能跑动，说明小东西现在还没事。她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来。因为还要急着去上班，她在笼子边放下蔬菜就匆匆走了。

有一次也是找不见小东西，哪里都没有。后来她看到角落里装废纸的袋子倒在一边：袋子放的好好的怎么倒了？她走过去，把袋子提起来重新立在墙角，这一提，她感觉不对劲，这废纸比以前好像增加了重量。她重新提了几下，感觉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袋子装了满满的废纸，什么也看不见，她只得把废纸袋子头朝下，把废纸倒出来。只听呼啦一声，小东西从废纸堆里跳出来跑走了。哈哈，找了半天没找到的小东西原来藏在这里啊，它可真会找地方！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它好像格外喜欢纸，给它铺的卫生纸多半会让它的牙齿撕得碎碎的。搭在笼子上的报纸往往也会被它用嘴衔进笼子撕成碎片。难道它是在用这种方式磨牙吗？

下了班，她心里还牵挂着虚弱的小东西，开门第一时间就是到阳台上去。窝里空着，笼子也空着，桌子底下没动静，大大小小的花盆空隙里也不见它的影子。小东西这是到哪里去了？她心里咯噔一下：听说小狗快要不行的时候，总是会藏到没人的地方，悄悄离世，小东西是不是也……她一下子着急起来，更加仔仔细细地四处寻找。

还是没有！她纳闷了：就阳台这么一个小小的地方，它能跑到哪里去呢？

从前小东西是很调皮的，平时她都是把它关进笼子里，周末再打开笼子，把它放出来放放风，活动范围只限阳台。把它放出来的时候，它可高兴了，呼呼地跑，从东到西，再从西到东；每逢见了她，都会像个跟屁虫似的跟着她，在她脚边一跳一跳地蹦着走，直把她逗得哈哈而笑。但是有一天，它自己却悄悄扩大了活动范围。

一天，她吃过饭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眼角忽然闪过一个会动的小影子，侧过头去一看，小东西偷偷溜出来了，正在客厅里悠闲地散步，一看她在看它，好像知道自己犯错了，急忙屁股一扭一扭地迈着四只萌萌的小短腿往回走。嗨，小东西！你怎么跑出来了？是饿了么？刚刚给你拿过一把青菜呀？她站起身往阳台走。小东西立刻小跑着紧紧跟在她脚边。阳台通往里边的门被她用几个纸箱子挡住，它居然仍能跳过来，活脱脱就是一个跳高健将啊！

哦，原来菜吃完了啊，等着，我再给你拿些来！小东西还是跟着她跑，她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到厨房拿了菜，她把菜放进笼子里。小东西在旁边噌地一下像跳远似的马上跳进了笼子里，叼起菜叶就吃。嗬，你还跳得挺远！这么个小不点，居然还是个跳远健将，厉害！它听着她说，像听懂了似的得意地甩着头。哈哈，她笑起来，蹲下身子摸摸它的小身子。它马上停止进食，稍稍抬起头，浑身抖个不停，同时发出咕咕咕的叫声。她知道，它这是在用身体语言告诉她，它很开心！开始的时候，她不知道它这是在做什么，是什么意思，是要攻击人吗？还吓了一跳，后来感觉不是，倒像是很开心的样子，上百度一搜，哈，果然，这是它开心的举动呢！

小东西爱吃青草青菜，她怕它也像兔子一样啃吃电线，因为家里的洗衣机是拖着长长的线的。可是没有，它不像兔子一样，把凡是像草根一样的东西逮住乱啃，也不像小狗一样爱叼着鞋子捣乱，你能想到吗？它的爱好居然是——跳蹦蹦床！

一天，她下班回来，先给小东西笼子里放了一把青菜，就到厨房去忙活了。吃过饭，青菜没了，小东西也不见了。

她忘了关笼子门，小东西出来了。她想着小东西八成又是到花盆缝隙去玩了，一会就会出来，就到客厅整理沙发和茶几。谁知听见嘭嘭的声音从沙发底下传来。那是一种什么东西触碰软物时发出的响声。什么动静？莫不是小东西跑沙发底下去了？

她用一根长长的扫帚扫了一圈，没有碰到什么东西。正待收兵，嘭嘭的声音又传来。她俯下头，看见沙发底部的布在频繁变形，一会这里鼓一个疙瘩，一会那里鼓一个疙瘩，她把手放上去：一个软软的东西正在里面跳，有几次还跳在了她手上，呀，正是失踪的小东西！真不知道，它是怎么跑到沙发里面去的？

小东西，出来！她叫了几声，可是小东西玩得正欢，根本不理她。她又往里摸了一下，摸到一个小洞：哦，原来小东西是从这里爬进去的。因为小东西老是不出来，她只能把沙发从一头掀起来，把手从洞里伸进去，一把抓住它。洞口有参差不齐的牙印，毫无疑问，那是小东西作的案，只是，它怎么会想起咬破这里爬进去玩这个蹦床游戏的？这个小捣蛋鬼！她把小东西放笼子里关好，把沙发底部的破洞缝合好。

小东西会时常搞点小破坏。比如把搭在花盆边缘的绿色花草吃掉，弄得花盆里的花草少了外面一圈；把稍高处放的报纸拽下来撕成碎片铺一地，自己在碎纸片上玩耍、跳跃；偷偷把大米袋子一角咬出一个小洞……这都是它的杰作。有一次，小东西自己还把自己吓了一跳。那次她听见阳台嘭地一声巨响，赶紧过去看：小东西嘴上衔着一根草傻乎乎地愣在那里，眼睛正看着一个方向出神。她顺着那个方向看去，一个窗台上放的大花盆掉落到地面另一个花盆上。她看了看小东西，它的嘴上衔着的，正是那个掉落下来的花盆里的花草藤蔓。原来它是在扯花盆里垂下来的藤蔓吃，把花盆也一块给拽下来了。还好，小东西没被砸着。花盆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有下面的花盆的土垫着，居然也没有摔坏。

只是，小东西近来也许是太老了，变得老是尿窝，刚换的纸立马会尿湿。原来不是这样，它会到一边去尿到专供它排便的盘子里。莫非这是动物衰老的表现？通往阳台的门，原来是不关的，只挡上几个纸箱子。因为它会跳高，所以晚上她要把门关上，防止它偷偷溜进屋。有时候她早上打开客厅门，会看见侧放的纸箱里有它的尿痕。小东西这是晚上要进来，因为门关着，只好呆在了纸箱子里。再去窝里看，怪不得，里面垫的厚厚的纸片都让它尿湿了。它这是嫌里面湿，不在里面呆了。

小东西的眼睛又大又圆，可漂亮了。自从第一次给它洗过澡以后，它就喜欢上了洗澡。每逢给小东西洗澡时，它总是乖得很，很听话很听话，站在盆子里，两只前爪搭在盆子边沿，一动也不动。它好像还能听懂人的语言。有一次她给它洗澡，把它放进盛满热水的盆子里，待洗好了澡，才想起忘了从阳台上给小东西拿它的专用毛巾，就对小东西说，嗨，小东西！我去阳台给你拿毛巾，你一定要乖乖的，不要动哦。不然会摔下去的！听到了吗？一定要听话！说完就赶紧离开去了阳台。她到阳台找毛巾耽误了一小会：阳台上一件晾着的衣服从衣架上滑下来掉在了地上，她拾起在水管上洗了洗重新晾起来。想着小东西在盆子里会乱动再摔下来，急忙抓起毛巾小跑着过来。可是当她进了卫生间，不由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小东西居然还站在原来的位置，双前爪搭在盆子沿上，一动不动地等着她！呀，小东西！你咋这么听话这么乖呀？真的一动不动在等我呀？哈哈，你可真是个乖宝贝！听了夸奖，小东西泰然自若地晃了晃脑袋，算是回答。

可是一次给它洗澡时，它眼睛里不小心进了一点洗发水。她赶紧用大量清水给它冲洗，还给它滴眼药水，可是它一只眼睛的角膜还是出现了一点损伤。虽然只有很小的一处，她还是很心疼，心里一直在懊悔。可是它从来不叫也不闹，根本没有表现出任何痛苦的样子。难道它是没有痛觉？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它没事，让她不要担心？

最后的日子，它生了病。不知道这算不算动物的“老年病”，算起来，七岁的年纪，它差不多算是豚鼠里七八十岁的老人了。

它还是很乖，乖乖的一动不动让给它洗澡；乖乖的让吹风机给它吹风；乖乖的叫着跳着在她脚边跑来跑去。

洗过澡，它会趴在她腿上的一块毛巾上，整个身子都匍匐在那里，一动不动让她抚摸。喂它吃东西，它就毫不客气大口大口地吃。一摸它，还是会眯着眼睛咕咕咕一连串地叫。可是它臀部上的肿物越来越大。她知道，它的时日不多了。一想到这个，泪就涌出她的眼。从前欢乐的日子，闪电一样在回放。

一声鸟鸣掠过。她抬起头，中止了对昨天的回忆。现在，小东西到底跑哪里去了？她在阳台上继续找着小东西，还是没有。她失望地折回身子。忽然，她看到墙根边的撮箕里有个什么东西。定睛一看，居然是小东西！它是什么时候躺到这里来的？她急忙走过去，蹲下身子：小东西，小东西！你怎么躺在这里了？小东西身子向左侧卧着，一动不动。小东西，小东西！她大声喊着，伸出手一摸，小东西的身子已经凉了，但还是软的。它应该断气没多久，是在她找它的时候艰难地挪到这里就动不了吗？她这么想着，泪开始从脸上不断滑落。她不明白，小东西最后的时刻，为什么会进到撮箕里呢？它又是怎么一步一步挪到这里的？她抱起小东西，泪滴落在小东西身上。忽然，她看到小东西刚才躺的撮箕里有几根她长长的头发。她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据说豚鼠的嗅觉很灵敏，小东西大概是弥留之际迷迷糊糊中嗅到了她头发的味道，从而艰难地、拼尽了最后的力气、挣扎着抵达她的头发处，以为是找到了它的主人，做了最后告别，而后才断了气。

小东西，小东西！你醒醒，你醒醒好吗？她想唤醒它，想再度看它睁着大大的漂亮的圆眼睛在身边蹦蹦跳跳玩耍那可爱又顽皮的样子，想再听它开心地抖动着身体咕咕地叫。可是，小东西的身体已经在开始慢慢变硬了。她的泪，开始变成汹涌的海。她知道，小东西再也不会咕咕地开心地对着她叫，再也不会蹦着跳着逗她笑了。

小东西以前常常会偷偷溜出笼子到客厅里找她，而在她发现后，它马上身子一扭一扭蹦蹦跳跳飞快地往阳台跑，动作异常迅速敏捷，灵巧得很，和它笨拙呆萌的外观一点也不匹配。她忽然想到在它最后的几天，早上打开通往阳台的房门，她总能频繁地看到它在门口呆过的痕迹，几片纸片，或者一小片尿迹，它是在寻找她吗？想在最后的日子和自己的主人多呆一会吗？可以肯定的是，小东西这几天在夜里，曾不止一次从窝里爬出来试图穿过房门寻找她，她现在才恍然大悟，小东西近来为什么老是要在门口徘徊。可是小东西呢，那可爱的小东西如今已经没有了呼吸……漂亮的小东西，你，就这么走了么？

笼子空空，窝里空空；她心里，也空空。往日活蹦乱跳的小可爱，现在一动不动，静谧地躺在她的手心，仿佛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20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