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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杰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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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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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痕

印痕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这是一个智慧的年代,这是一个愚蠢的年代,这是一个光明的季节,这是一个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应有尽有,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踏上天堂之路,人们正走向地狱之门。

——狄更斯

看到的表面是宁静的

无声无息,却暗藏汹涌

两相厮杀的暗流

释放伤的毒,白的或红的

生活碰出的伤,是圆的

锐利的刀刃锋利无比

割伤的狰狞,用割伤平息

挤出一种假象。

复活的过程,痛楚可怖

一种阴雨可以刺痛的圆

睁着眼睛,看天看地,也看你

悲喜无惧、安静淡然的样子


阳光安然落下的那一刻

一切终复平静

阴雨天,她的膝盖又开始有一种不舒服的痒。膝盖正中那块呈圆形的疤痕,在灯光下泛着暗的轮廓,和周围皮肤形成鲜明对比。她不知道这块疤的后遗症怎么会如此顽固。疤痕总是和受伤联系在一起的。


那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

那天她去医院体检完刚出来医院大门。她先往左侧看了一下,从左侧回家路要近一些。这时左侧车流密集如水,源源不断,她于是选择右转。右拐的电动自行车先是靠边缓慢行驶,走了大约四十多米,刚刚开始加速,一辆从左后方蹿出的黑色电动车嗖地一下高速超了过去,她警觉地减了速,和黑电动车保持一段距离。但黑电动车却又开始猛地减速,接着又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地迅速右靠,骑车人同时左手一边往裤兜里掏着什么。因为太过突然,黑电动车车尾差点碰到她的电动车头,让正在正常行驶的她猝不及防,她惊叫了一声,来不及多想,急忙将车头急速右转避开黑色电动车以免相撞,同时紧捏手刹减速,几乎同时,她整个人往右前方甩了出去,扑倒在路边,右肩膀与头右侧撞在石头做的马路牙子上。这一转一刹,黑电动车早已驶出十米开外。骑车的年轻人一手拿手机打着电话,一手握着车把,忽地驶远了:他也许打电话过于专注,没有注意到后面发生了什么事。这是瞬间发生的,也就是电光火石般一闪,让她根本没有任何思索的时间,头与身子就与地面亲密接触,来了个大大的深深的拥抱。


这时,路边跑过来一个女子,惊呼道:天呢!你没事吧?

大白天的摔倒在马路边,她本人感觉很尴尬,头右侧有钝钝的麻木感,腿上也木木的麻,她撑起身子尽量用最快的速度站起来,说,我没事,谢谢。你还用去医院看一下吗?你膝盖裤子摔破了。她觉得没大事,正了正太阳帽,拍拍身上的土:没事,不用了,谢谢!女子过来帮她扶起车子。她发现车头摔歪了,又正了正车头,就骑上了车子,并再次致谢女子:谢谢,你去忙吧。不客气的,你没事就好!


她骑着车子往家走。踏着脚踏板的打弯的腿有些木木的疼,特别是膝盖处。想到自己刚才摔下车子的样子,从车子上跃起,然后直扑地面受伤,有一种不假思索的狼狈。那种疼让她突然想起好多年以前她和同伴第一次从游泳池台上跃入水面。那时候,她经常和同院的小伙伴一块去体育场的游泳池去游泳。游泳池规格标准,50米长,20多米宽,8个泳道,最深处大于2米,最浅处1.20,游泳比赛时常在这里举行。不比赛的时候,泳池是开放的,游泳爱好者可以进入。夏天天气热的时候,池子里晚上满满的人。起初她和小伙伴只敢在浅水区扶着边上的栏杆划拉着水练习。去的次数多了,后来有一天,她像忽然之间开了窍,离开栏杆之后居然可以往前游了,同伴也是。会游之后她们开始往深水区试探。但往往游到大约40米处就折回。游得熟练了,看到比较专业一点的人会在游泳台上鱼一样跃入水中,弧线流畅,入水轻盈,动作优美之极,很是羡慕。于是和同伴一起跃跃欲试起来,也想跳一回试试。同伴先入水,嘭地一声水花四溅之后,她脸上却一副说不出来的表情。该她了,她英勇无畏地站在台上,像参加比赛的运动员一样昂首挺胸,想象着运动员进行曲正在耳边雄壮奏响,鼓足勇气,嘭地一下跳了下去,不料当场让水面给拍了个七荤八素。


这之前,绿绿的水,清清的水,透明的水,软软的水,给人以多么温柔的感觉;夏天的水更是清凉宜人,再热的天,一跳进水里,暑气全消,燥热全无,给人感觉异常舒爽。渴的时候,特别是喉咙冒火的时候,端起杯子喝几口水,嘴里咽喉里胃里全是爽的感觉,每一个细胞都感觉倍儿爽。夏天走在外面热一身汗,回家在花洒下冲冲凉,洗去粘咸的汗,也是三个字:爽透了。


所以她对水的感觉,一直是清而软,凉而爽的,但这次却彻底颠覆了她对水的定论。她生平第一次知道,夏天的水竟然还是硬的,像一块坚硬的金属板一样,居然会大力拍击人的身体,并且拍击得如此痛,让你痛得泪差点掉下来。后来才知道,这样从台上跳起入水是要有角度的,要手臂伸直,与头一条线,并且身子跳起来要保持一定弧度,手臂和头先钻入水,而不是整个身子平着扑上水面。那一次让她领略到了水的厉害。水不仅能淹死人,也能拍痛人啊。她才明白了小伙伴为什么跳入水后那种难言的表情。游泳台上鱼跃式入水看着动作轻盈优美,其实可不是一朝一夕练成的。后来她和小伙伴仔细观察研究了别人的入水动作之后,水的感觉终于又重新回复了清凉温柔。

她骑车子回到家,才感觉身上到处疼:左右膝盖都摔破了,左膝盖摔得最厉害,摔破了一大块皮,你想象中的血肉模糊什么样它就什么样,中间的皮已经摔掉,边缘残存的皮大张着嘴,血不断从里面渗出来;右肩膀处一大块淤青,也摔破了皮,但没有膝盖处伤口大;头右侧没有看到脱皮,外观没有看到什么异样,耳朵上方一片却跳跳地开始疼。幸亏头上戴了太阳帽兼有厚实的头发保护,没有直接撞击到路牙石,不然后果会很严重。一直认为头发多是个麻烦事,没想到这次遇到意外竟多了一重保护。


说起头发,她竟然又看到了多年前的姥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姥姥的发髻总是梳得光滑精致。她见过姥姥洗过头以后的头发,柔顺而长长,从一侧肩膀搭到胸前,直到腰间,像秀丽的江南女子,也像姥姥直直的细瘦身板。那时候姥姥经常给我们讲一个有趣的事,说很早以前大广播喇叭里天天说“去掉一个怕字,换上一个敢字”,姥姥说“去掉一个耙子,换上一个杆子”,这是在打什么东西啊?耙子不行还得换上杆子来打?那标准的普通话语调硬生生让姥姥用本地方言给诠释成了“去掉一个耙子,换上一个杆子”,每逢说起,大家都忍不住捧腹哈哈大笑。还想到有一次,她拿着母亲给的买作业本的钱中途却受不了诱惑买了几只毛绒绒的小雏鸡用衣服前襟兜着蹑手蹑脚带回家,但还是让姥姥第一个发现,不过姥姥看到并没有责怪她,只说她太调皮了,然后哈哈地乐。


回到家,她先把身上的衣服脱掉扔进洗衣机,然后处理伤口。她先用温水清洗,又用酒精冲洗,然后涂抹酒精消毒。酒精这时却变成了刀子,重新杀入伤口破损的血肉里去,一刀一刀连着神经,钻心的疼瞬间逼出满额头的汗。她嘴里忍不住发出丝丝声。棉球很快被伤口的血浸透,接着更换另一个棉球,并稍微用力摁住一会。又更换第三个棉球。待血不太出了,她咬着牙把浸满酒精的沉甸甸的棉球由中心到边缘一点一点把整个创面涂抹完,然后又换碘酊棉球涂抹。大的伤口不能裸露,又用绷带和消毒棉球包扎上。白的纱布和胶布隔离了血肉模糊的创面,伤处不再狰狞得可怕,看上去舒服多了。肩膀处也简单处理了一下,抹了药,包扎上。


第二天,她发现头右侧耳朵上缘部分居然肿了起来,和左边相比明显不对称,大了一圈,轻轻按上去,肿胀处软绵绵的疼。大腿小腿处也出来几块淤青,与头部不同,按上去硬硬的疼。她感觉全身都不舒服,感觉哪儿哪儿都酸痛。尤其膝盖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每一次跳疼都会让人牙缝里情不自禁发出丝丝声。好在逢周末,两天不用上班,可以在家休息。她想起怀女儿六个月时一天早上上班去赶班车。那一天班车到东大门的时间比往常早了一些,她刚走出西大门,就看见班车远远开过来,然后缓缓停在了东大门。得赶紧的,不然就赶不上车了!来不来多想,跑!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当然仍然远远低于以往她能跑出的最快速度)碾压几十米的距离,中间用双手托着有些笨重的肚子,终于赶在车开前胜利登上车厢。车上一个熟人惊诧地说她,哎呀,你都这样了还敢这么跑啊?她这才感觉到肚子上的神经一跳一跳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不舒服的感觉。听她们说,好几个她们认识的人,怀了孩子之后老滑胎,就在家里不上班,不敢走动躺着静养,孩子都没保住。她怀孕之后一直照常上班和活动,除了肚子逐渐增大之外基本上没什么别的不舒服的感觉,所以也不害怕。不过还是去查了查。事实证明,这次“百米冲刺”对她并没造成什么不良影响,孩子在肚子里仍然健康成长。她去妇幼保健院检查了之后医生说,孩子的状态很好很健康!她彻底放了心。

 三

慢慢的,几个伤口都开始结痂了。膝盖处结痂最慢。左膝伤口结痂处似乎有点不妙,结的痂老不掉,结痂处还在慢慢变软,这往往是伤口愈合不好的征兆。愈合得好痂应该是硬的,变软可不是一件好事。渐渐的,痂周围开始红肿发痒。那痒是钻心的痒,痒到你期望最好用小刀挖掉那块痒处才好:痛也比痒强。她忍不住用棉棒使劲挠几下,再涂抹酒精;后来破了皮,涂抹酒精后会有钻心的疼,但酒精的小刀会杀去钻心的痒劲。软的痂下面最后还是发炎化脓了。她用擦过酒精的小剪刀把伤口边缘的皮剪开一个小口,然后用一个干棉球轻轻按压结的痂片。先是白的,后是红的,里面的脓血被一点一点挤出来。她用干棉球将挤出来的脓血擦掉。

很奇怪,这些挤出的血水并没有很浓的血腥味道。但是气味却弥漫在整个空间。


那天,也是气味弥漫整个空间。

刚早起,她就闻到一股臭味,以为是外面在清理垃圾箱,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公公没到卫生间就把粪便排了一地。地上、裤子上都是稀臭的粪便。她和丈夫夫妻二人赶紧清理。她清理地面,他给老人擦洗身上,换上新衣服。旧的脏裤子和擦拭的垃圾纸直接扔进楼下的垃圾箱了。这正好也是丢掉旧裤子的茬口。给老人买的新衣服好几件,包括秋裤、绒裤、单裤、棉衣和上衣,可老人会过的很,就是放着,不肯换新的。这次不穿新的也得穿了。


不过还没完。那天老人坐哪里哪里是一滩湿印子。她倒是没注意,他注意到了。在他提醒下,她看了看老人坐过的地方,椅子和沙发,椅子上的椅子垫有一滩小的污迹,沙发垫上有一片大的污迹,再去书房老人睡的床上看,臭味更大,污迹更大,好在床上已经提前铺了一块吸水尿布。她抓紧把污的尿布、脏的床单、椅垫、沙发垫换掉,泡在消毒液里清洗。这都是老人这一天里控制不住大便弄的。

婆婆去世后老人冬天都是在这里过冬,过了冬天断了暖气再回老家。那里有老人的菜地,有果树和园子,种种菜地浇浇树,是老人舍不掉的乐趣。


那一年马上过春节,老大让老人到他那里过年。过了年没几天就告知说老人不在那里住了,要回来。之前在这里住了两个多月,老人精神很好,也能正常走动,接回来之后却发现老人相当虚弱,非但走路摇摇晃晃,还老是拉带血的稀便。一问,说是去了之后天天让吃那个叫什么菌的保健品,老人吃了老拉稀,后来发展到稀便带血,就不想再吃了,可是老大家人说拉血是好事,属正常反应,是在排毒去病呢,毒排完了,病就彻底好了,还让继续吃。老人拉稀拉得撑不了,高低不在那里住了。去接时老大还把那个叫什么菌的保健品塞给老人,让老人带回来继续吃。


保健品的几个瓶子像几件曝光的展览品放在茶几上。她对这几个小瓶子简直是太熟悉了。

那一天她去移动营业厅办业务,恰好碰到一个好久不见的熟人。熟人热情地邀她去附近开的门市小坐。进了街边的店铺,熟人就开始给她介绍她们的产品,说谁谁心脏病,吃好了;谁谁高血压,吃好了;谁谁糖尿病,吃好了;谁谁常年胃病,吃好了。总之,不管什么病,无论多难治的病,都能吃好,你不是胃不好么,吃我们的产品吧,保管吃好!她一听,头就大了:我不吃这个,不用配。你买一套,就可以加入我们会员了,也不算很贵,啥病都能吃好,多合算!说着几个白瓶子往桌子上一摆,和眼下茶几上的几个瓶子一模一样。她摇头,我不吃这个,医生开的胃药还没吃完,现在已经快好了,我还有点事,得先走了。怎么你真不吃啊?这多好的东西,纯植物性的万能药,一点副作用也没有,包治百病……


她后来听说自己住的小区也有人在推销这个万能的保健品。一次到一个邻居家去,她家桌上赫然摆着这样的几瓶保健品。并且有一天她到一家亲戚家去,居然发现她们家桌上也摆着这几个小瓶子!

后来下边县城一家亲戚打电话推销这个东西推销到她们头上来,让她们一口给回绝了。怎么这个保健品居然这么盛行了吗?竟然无处不在!

接回来老人后,他们坚决禁止老人再继续吃那个保健品,赶紧又给老人抓了中药,天天煮给老人喝。老人吃了中药后症状慢慢又好转了。那个叫什么菌的保健品,最后是嘭地一声给扔到垃圾桶里去了。

伤口感染,但她不敢直接揭掉整个痂片,那样,恐怕会加重感染程度。她只从剪开的小口处把酒精小心地灌进去消毒。针扎似的痛感一阵连一阵,痛感水一样漫过来。她似乎听到大量白细胞汹涌集结的声音,似乎听到周身长满细刺的形状可怖的细菌死亡时的绝望的声音,她还仿佛看见她的一部分受损细胞随酒精挥发到空中,一个个晶莹闪亮,长着透明的小翅膀,像小精灵一样沿时光隧道飞回过去,回到学生时代。


那时她正和许多同学一起在体育课上跳大绳。同学们一个一个鱼贯而过。其中,一个甩大绳的同学甩大绳没大经验,甩得速度不太匀,有时快有时慢,几个同学过大绳时都差点踩了绳子。她过时大绳又甩得急了,一下扣在右脚腕处。大绳又沉又重,右脚被迫斜着着地,一阵钻心的刺痛感让她忍不住叫了一声:她的右脚腕崴了,脚腕处一跳一跳钻心地疼。那次的结果直接导致她右脚不能走路了。她休息了几天,症状轻了之后,因为不想多耽误课,只能像残疾人似的一瘸一拐去上课。诺大的崴脚记忆库里只这罕见一例,所以至今印象深刻。大约又过了两周多吧,她的右脚才慢慢好了。


处理膝盖被感染伤口的过程很慢,也很痛,但终于进行完了。处理过的伤口处瘪瘪的,有点萎缩的样子,像朵过了盛放期的萎靡的花。这样接连处理了几天,情况在持续好转中。其它几个伤口已经都掉了痂。掉了痂的地方有紫红色掺杂少量白色的痕迹,就像一幅颜色堆积一处还没有来得及涂开的画。左膝盖处大约迟了两周才开始掉痂。之后,大约半年后吧,右肩膀开始闹别扭,酸痛难受。后来右胳膊举起时也开始痛。这,大约是之前摔伤带来的后遗症吗?不知道。


一天,同院的A老师对她说,你不是闹肩膀胳膊疼吗,我一熟人开了一家理疗按摩店,就治疗这个病,这几天有免费活动,我胳膊有点不舒服,熟人让我抽空过去看看做做理疗按摩,周末你若有空,咱俩就一块过去看看,也正好做个伴。她与这位A老师比较熟,听她这样说,就答应一块过去看看。


周六,A老师打过来电话,说家里临时有事,要迟一会过去,让她先去,接着把具体地址信息发给了她。店面离得比较远,她骑车到达那里大概用了半个多小时。进了店,里面一个工作人员热情地迎上来,问她是谁介绍来的?她说,是A老师介绍来的,她家里临时有事,要迟一会过来。工作人员说知道了,您先坐下稍等一下。然后倒了杯水递给她,今天人多,要排号,一个一个挨着做。


过了一会,一个年轻女孩子走过来把她带到一个房间。房间光线不好,中间有一个白色落地布帘,把房间隔开两间,外边有张小床,就是那种做理疗的窄窄的床,铺着白床单,一个女子正趴在上面做理疗,边上有几个穿白大褂的女子在忙活着。白布单白布帘白大褂,那种白,白得有点莫名其妙的森冷阴暗。她的思维,忽然跳到了前几年,那一次她看见的让她柔肠寸断的场景。


一位女同学的爱人不幸去世了,遗体告别。看着泪水涟涟的面色憔悴的年轻的女同学和女同学的孩子,看着孤孤单单的母子俩,她的心一阵比一阵紧地揪着,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痛。一行行泪无声无息爬满脸。走过白色单子盖的遗体时,女同学已哭得痛不欲生,哭哑的嗓子对着遗体喊着“你怎么就舍得抛下我,怎么舍得抛下孩子,你怎么就这样走了!你睁开眼再看我一眼,再看看孩子啊!”女同学哭得昏昏欲倒,被几个人架住,场面一度失控。她的脸上早已糊满了泪,视线模糊成一片。伊人,已去了一个冰冷世界,在另一个维度空间,能否听到亲人的热切呼唤?这一刻,她倒希望《人鬼情未了》里的情景是真实的存在,女同学的爱人正在另一个空间温柔而充满关爱地看着妻子并拥抱着她,对她说,亲爱的,别哭,我在!哪怕是只能看得见却穿身而过拥抱不住的虚空,那也是充满感情的一个活生生陪在身旁的影子穿越空间而存在;哪怕只是那一枚凌空升起的硬币,也能让人感觉到另一个空间爱人的存在。一连几天,一想到那个告别场面,她的心情都很压抑很难过。她希望人间没有忧伤没有离别没有泪水没有心痛没有让人心碎的阴阳两隔永不相见。那几天,她的心脆弱得像玻璃,一碰就破。


女孩把她径直带到里面去。里面也有张小床,有两位穿白大褂的女子在做准备工作。其中一个年轻女子说,您先把上衣脱了吧,您是A老师介绍来的,所以一会请我们这里最好的Z专家亲自来给您做。

谢谢。请问Z专家是女医生吗?

不是的,Z专家是男医生。

她正脱衣服的手停下来:没有女医生吗?换个女医生给我做吧。

有的,但这位Z专家是技术最好的,为保证最好效果,还是建议您让专家做。做时我们会有两位女助手在旁边配合医生做治疗的。

哦。虽然都是女性,她仍然有点不好意思,背对着她们脱掉短袖衫。

胸罩也要脱掉。

没必要吧?肩膀疼,我只做肩膀。

要做就是做整个背部,连肩膀一块。

这……她迟疑了一下。

女医生解释道:来这里的人都是这么做的,做整个背部才能打通筋脉。您以前可能没做过,不知道这个情况。不脱掉上衣是没法做整个背部按摩的。


她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什么理疗体验。背对着她们她只得又脱了胸罩,旁边一个女助手马上将一个白布单子罩住她上身:您趴在床上吧。

她趴在床上,背上盖着白布单,其中一个女助手坐在床旁边,摊开一个本子做记录。不一会过来一个男医生,另一个女助手将白布单拿开,往她背上倒了点液体,大概是润滑液或者按摩液之类的吧。那个专家就从颈椎开始在背部按摩起来,同时嘴里解说着:我们这种人体带电按摩理疗可以打通筋脉,活血化瘀,您肩膀做一次理疗,只能暂时缓解一下目前的症状。要想治疗好,必须持续治疗最少一个疗程。我们这种理疗能提高细胞活力,增加人体抵抗力,预防和治疗多种病。腿疼腰疼胳膊疼关节疼等等很多种疾病都能彻底治好。通过按摩穴位,把经络打通,达到“通则不痛”的目的。有病痛的部位在按摩时会有更强的酸疼感。


她感觉肩膀处的酸疼感确实很重,间杂有麻的感觉,一直到手梢。

是不是感觉麻、胀、疼?手是不是也有感觉?

肩膀是酸疼得厉害,手有点麻。

那就对了。你哪里有毛病,哪里感觉就重。

她感觉背上密密麻麻爬满了蚂蚁。每个蚂蚁都有一根刺,刺入皮肤、刺入肉里、刺入每一条神经。她又感觉背上有无数根小而尖的针,带着刺痛感在背上扎来扎去。这针锋利如刃,能刺穿皮肉和血管,甚至神经。那种感觉,让她忽然想到她曾经有一次被一把锋利的菜刀切破手指只连着皮的小花生米大小的一小块肉,血顺指而下像小溪流。切到的那一小片肉长好以后,开始是麻木没有知觉的,很久以后才慢慢恢复了知觉。那是被菜刀切得最狠的一次,刚磨的菜刀,刀刃实在是太快了,隔着菜切在手指上,恶狠狠的,毫不留情。


大约半个多小时做完,专家出去了。旁边的女助手帮她擦掉背上的液体:好了,您可以穿上衣服了。

她起身面朝里对着墙把上衣穿好。

您出了房间请左拐到隔壁大房间,那里Z专家会给您做进一步讲解,和您商谈下一步治疗方案。

这时A老师打来电话,说今天有事情耽误得会大怕是过不来了。


她到了大房间,里面已经坐了十几个人,有男有女,女者居多。那个Z专家拿着记录本,正挨个叫名。她听着被叫到的人每个人都有不少问题。叫到她,她走过去,专家说,她肩膀已经有粘连,问题相当严重,必须抓紧进行按摩治疗,先做一个疗程10次,看治疗结果如何。一个疗程好不了,就再做一个疗程,最多两个疗程,就能完全好,彻底治好没问题。像您这种肩膀疼,我们已经做好很多人了,但是在我这里做理疗,就不要再去别的地方做别的理疗了,不然会有冲突,我就不能给您保证疗效了。在我这里做是保证疗效的,请放心。做的人多,需要提前预订,您现在就可以交定金……

谢谢,我回去考虑考虑再说吧,她说。

Z专家递过来一张宣传页:这是我们的联系电话,您考虑好可以随时联系。

出了店,A老师的熟人,一个年轻小姑娘出来热情相送:再来啊,阿姨!

她挥挥手,骑上车子往回走。到了前面一个路口,把那张宣传页扔进了垃圾箱。宣传页仿佛不屑于与那些垃圾为伍,不肯进去,在垃圾箱边缘挂着、磨蹭了片刻,才很不甘心地掉了进去,终于和各种颜色的垃圾们混合在一处。

回家之后右肩膀起了一串红的水泡。没几天那个小姑娘又打过来电话问,阿姨您感觉效果还不错吧?考虑再继续在我们这里做吗?她答,不好意思,我现在肩膀起了水泡,到现在还没好,不准备做了。起水泡是正常排毒反应呢,您涂抹点酒精,慢慢就会好了,阿姨,等水泡下去了可以再来这里做的,需要做的话打我这个电话就行。谢谢,如果需要我会打电话。她再也没有打过那个电话。


起的水泡好了之后她去了公立医院。

医院的理疗室很大,一张张窄小的病床排列开,大约有十几张床位,床与床之间都有一张白色垂地的布帘子隔开。那是一种很干净很纯净很爽目的白,让她忽然想起曾经养过的一只可爱的大眼睛的很懂事的长毛小白狗,圆圆的眼睛像天真纯洁的孩子,会伸长脖子学唱歌逗你笑,会听话地将露出来的看起来很凶的牙齿闭上嘴收进去。狗若露出牙齿来会显得很凶,像马上要咬人的样子,她不喜欢。它懂得她,每次见了她,都是乖乖地赶紧闭紧嘴巴,睁着大大的圆圆的可爱的眼睛,晃着脑袋逗她笑。她还记得冬天里的一天,寒假,下雪天,暖气故障突然停了,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冷气嗖嗖地从门缝里往里钻,冻得腿冰凉。小狗不知道跑哪里去玩了,她只轻轻试着唤了一声,没想到小狗立马从门缝里钻了进来,懂事地卧在了她腿边。小狗身上厚厚的毛暖暖软软的,她的腿一会就不凉了。可是小狗后来病死了,那几天她一想起小狗就泪流满面,难过了好几天。


理疗的大房间朝阳,光线很好,阳光透过宽大透明的玻璃窗明媚地照进来,给人带来说不出的好心情。做理疗的是年轻的女医生。这里的理疗床上几乎每天都会躺满病人,最年轻的有二十几岁,年纪最大的有七、八十岁,主要都是来治疗腿疼腰疼胳膊疼肩膀疼,有个别年轻女子,是来做妇科理疗。包括电疗、针灸、刮痧和拔罐等。做完拔罐,人人脖子上、背上往往扛着一个个圆形的紫红色印子,颜色有深有浅,有的乌紫乌紫的,像身上长满的斑块,看上去很瘆人。


做的时候女医生会把围绕理疗床多半圈的落地长白布帘子拉上,这个小床所在的空间立马就变成了一个私密空间。沾染着些许阳光的明亮而人性化的白布帘子让她感觉温暖和安心。这种暖暖的白,让她忽然想起了温柔美丽披着一身洁白羽毛的小白鸽,抱在手里羽毛软软暖暖的感觉。


针灸的时候,她看着银光闪闪的长针,心里还是有点发怯,但真的扎进去,只有凉凉的麻麻的酸酸的胀胀的感觉,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疼,这位女医生技术不错。在这里,只需要褪掉一个袖子,露出肩膀和胳膊。肩膀胳膊手上扎的银针没有任何表情,一个个站在那里,闪着冷色的严肃的光。


那次摔伤的还有手。因为膝盖摔破了,注意力只在膝盖和肩膀,后来左手大拇指根开始红肿,疼,且屈伸困难,不能用力,用钥匙开门锁也不可以,只能换另一只手。所以又在左手贴了膏药。中药的膏药味有点冲鼻子,但能治疗跌打伤。膏药一直贴了很长时间,大拇指仍然不敢用力。她没大当回事,觉得时间长了,也就会好了。


一天一个邻居说一个熟人在外地开了个门诊室,用仪器带电给人治病,还很赚钱的。

是医生带电按摩的那个仪器,说能治百病的那个?

是啊。

你熟人是医生?

不是医生啊,不过据说这个不是医生也能学会的,说是很简单,一学就会。买公司的仪器,公司的人负责教,然后,自己就可以开门诊了。

她哦了一声。

邻居说,现在赚钱说容易也挺容易呢。

给人治病,可不是随随便便闹着玩的。她接了一句,没有再说别的什么。后来,她的手指和肩膀都慢慢好了。


2019年春晚节目播出以后,其中小品《“儿子”来了》受到观众的一致好评,当时她看到节目后就马上给母亲打电话,叮嘱母亲赶紧好好看看这个节目。可喜的是她母亲现在也清醒了,不再信什么保健品。她母亲先前买过不少保健品,其中就有保健床垫,还不止一个,她曾劝诫过多次,但终究抵不过那些人的甜言蜜语与“开会洗脑”。现在她母亲家是清净多了。


过了一段时间,邻居说,她看见那些原来卖保健品很火的一些保健品店现在都已经关门了。那些平日里光明正大登门推销某些保健品的,也一个接一个悄悄消失了。

有一天她出去办事,碰巧又从那家理疗店门口旁的大路经过,她发现门店已经改成了一家小吃店。

阳光从头顶明亮地照下来,照亮了大地的每一个角落,一切事物都被包裹在金灿灿的光芒里。隐藏在角落里的一切黑暗,终将无处遁形。眼前的天空,乌云散去,豁然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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