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被手机铃声吵醒,迷迷糊糊中只看见了一串陌生的号码,我半睁着眼努力去找接听键。
“你好。”
“我,周圳。”
我自迷糊中微微清醒,对这位多年不联系的初中同学突然的联系感到恐慌,然而,不待我多想,他直接问,“你在什么地方写小说,可以告诉我吗?我也想投稿。”
我沉默了一下,有点想笑,但是又觉得不应该,只怕他会误解我的意思认为我是在嘲笑他,最终我说,“我明早把我知道的全部都微信发给你。”
他很诚恳地说,“谢谢你。”
我说,“早点睡,挺晚了。”
挂了电话,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边感受困意的侵扰,一边想着周圳的事情。关于他的记忆在我脑海中呈现,努力回忆却只有零希几个画面闪过,我有些愧疚地给自己掖了掖被子,反过来责怪秋夜的清冷和这间房子的空寂。
周圳和我是初中同学,初一初二的时候都不认识,到了初三分班的时候才成为同班同学。一个年级的尖子班只有三个,后面的十个班都被打乱,没有先后之分,一个班里鱼龙混杂,肯学习的学生掐指可数,即使有愿意学习的学生也属于偏科严重的那一类。我们并没有被分到尖子班,而是被分到了闻名整个学校的七班。班主任是让人闻风丧胆的老李,标志性的地中海,大白牙,还有浅色衬衫和黑长裤,黑皮带总是绑着突出来的肚子,有种限制的感觉,尽管如此,他还是常年穿着长裤扎皮带。
也许对于别人而言,进入七班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因为老李会无条件要求每个人必须来上课,上课必须认真听讲,不许玩手机,不许睡觉,不许说话,他和所有班主任一样,是玻璃窗上可怕的人脸,是每个人学生肚子里的蛔虫。而对于部分愿意学习的学生来说,进入七班是一件千金难求的事,因为有人管制,有人愿意认真指导,而且在这样的普通班压力也小,不用每天你追我赶的,生怕成绩输给了谁。班里的两极分化也比较严重,好的上课认真下课勤奋,不好的上课睡觉下课打架,唯一连接这两个极端的只有一条叫做感情的线。因为老李总是强调,我们是一个班集体,我们要团结友爱,互帮互助。
周圳在班里属于上课认真下课勤奋的类型。他的个子只有一米六,作为男生,这样的身高是在先天上占弱势的,不仅看起来显得小,连付出努力都会被默认为微不足道。大家心里都知道,这是不能用以开玩笑的,因为说者无意听者有意。他本身看起来并不介意,平日里与人说话也是大大方方,笑起来也很阳光。不说话的时候他都在认真学习,做数学题,默写单词,背文言文。
我不得不承认,那时候整个班里只有周圳一个人如此认真地对待学习这件事情,他几乎花掉每次课间的十分钟来做题和背公式,中午的时候回宿舍吃完饭又回班里继续学习,上课的时候认真做好笔记,连数学老师看了都夸奖他的认真刻苦。我作为他的后桌,一直都很敬佩他的精神。但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一个事实就是,不管他多么努力,成绩单上的排名永远在中间几位回荡,永远不会往前走。
我想跟他说如果可以的电话就换一种学习方式,万一是方法用错了呢,至少要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及时纠正过来才好。因为害怕伤害他的自尊心,我始终没敢说出这句话,只是在他背单词的时候经常提醒他别忘了记词义和词性。他也问我为什么数学不好却不认真学。我说学不会就不想学了,腾出时间来学习别的科目。他笑我偏科严重。
他确实是我们班难得的不偏科的学生,每科都差不多,每科都不高。
有一次课间的时候,周圳问我说,“你一般怎么背单词?”
我说,“就在草稿纸上写,多写几遍,记得复习就行。”
他又问,“那你一个单词写几遍?”
我说,“写个五六遍,八九遍都有可能,因为我有时候会走神。”
他说,“我就写两遍就记住了。”
我听了若有所思,但是没说话。周测和月考的时候我的英语还是前五名,他还是在二十几名那里波动。
坐第一排的是我发小,与我交情甚好,她的数学也学得不错,至少上数学课她能听懂,考试的时候也能做对一两道大题。她也曾自告奋勇要教我数学,但是我都拒绝了,我说实在学不会,比天书还神奇,就当是这个世界带给我的一大神秘之物罢。她后来不再追问我了,只是有一天她跟我说,最近出了点怪事,总是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说,“周圳这几天总是给我写小纸条,没什么事儿,只有一些数学题,让我做,又问我花几分钟做,我说十分钟左右,他也不说让我教他,只说自己花五六分钟就能做,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呀?”
我说,“哎呀,跟你比时间快慢呢。”
发小否认我的说法,认为他不可能是那样的人。后来某一天,一个同学的母亲去世了,我们一同去祭奠,上香后大家坐在圆桌上说话,都是些宽慰那个同学的话,然后说着说着扯到了以后的事情,说到了梦想,周圳突然用英语说了一句名人名言,他像背诵一首熟读了百次后的故事一样流利而官方。我们都有些震惊,场面安静了下来。他自己打破宁静,说了这句名言是某某名人所说。发小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我只是撇撇嘴。
知道了周圳有这种兴趣之后,我们也没有刻意疏远他,只是在他问那些奇怪的问题的时候,能避开就避开,不能避开就说实话。
后来中考,听说周圳没考好,没能到镇上的重点高中读书,我们都替他感到可惜。他做的努力,确确实实胜过我们千倍万倍。
再后来,我们都大学毕业了,人各有路,谁也不知道谁去了哪里,手机里面存着的联系方式也不知道是否有主。我们散落在各个地方,做着各自的事,经历着自己的苦楚。
我也是其中之一。
而周圳的这通电话,让我在这片苦海中抓住了一只与我一样浮沉的手,这只手连接着的是一个完整的,活生生的,四肢健全的,人。
人生这条路,我们走的都不顺利,要能力没能力,要背景没背景,从那个穷困的地方走出来,不等于走向富有,因为我们本身如此贫穷,做事还畏手畏脚,生怕输得什么都不剩。虽然我们并没有什么可以输的,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如此孤独,如此绝望,如此恐惧。抓住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求个同病相怜,求个暂时的安慰,何尝不是对活着的一种鼓励呢。我终于是明白了当年的周圳,那种希望踩着别人往上走的心情,那种迫切希望出人头地的感觉,都是我们心底最深处的欲望。
我们都是狂人,安静的,不动声色的狂人。
我终于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流下眼泪来,因我那点困意无法掩盖我的悲伤,因为的悲伤裹挟着太多太多的失望。
第二日我将他需要的东西发给他,他说,“谢谢,不知道我会不会和你一样,有这方面的天赋。”
我又掉眼泪了,像个傻孩子一样。我给他编辑了一条关于写作的方式和如何投稿的信息,我还说了我当年没说出口的话。
我说,其实我一直没能在这条路上找到自己的荣誉,你们所看到的那些荣誉,不管被装饰得多么光鲜亮丽,都只是表面功夫而已。我也在寻找我自己的路,关于写作,关于我自己的未来。写小说谁都能写,坚持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我希望你确定自己的目标,再去做一件事。这么多年了,你好像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你只看到别人做的好,你也想去做,你得看这件事适不适合你,虽然都是老生常谈,但是确实如此。包括我自己,坚持写作不仅仅是因为我热爱了这件事情这么多年,也是因为我知道,我只能走这条路,我愿意,且心甘情愿走这条路。与其说我在坚持做这件事情,不如说我是给自己一个坚韧存活的理由。毕竟人这一辈子,能够一直坚持一件事情,始终如一,本身就已经伟大了,我们还希望成为怎样的伟人呢?还需要怎样的天赋呢?哪怕我们不是二十多岁,哪怕我们已到而立之年,我们仍然前程似锦,祝好!
就像那个在普通班中脱颖而出的七班,就像所有班主任里的老李,我们都普普通通,但是我们一直都在坚持做自己的事情,寻找那个与众不同的,优秀的自己。
我们都是沉默的狂人,我们都天赋异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