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从黑灰色的长裤兜里面掏出湿漉漉的纸币来,一张一张的纸币被揉搓成一团一团的,他既没有把它们叠整齐,更没有强迫性地要求每一张纸币的人头必须对人头。尽管这些是他拼命挣来的,但是也没有办法和他形成默契。
他对它们的感觉也许就是自己对他的感觉,明明血肉相通,却没有办法往更深的地方迈步。李堂在心里这么想着,一只手就那么在太阳底下赤裸裸地伸到他面前,等着他把那些湿漉漉的纸币放在自己的手里。
他在嘴里嘟哝起来,“买手机做什么,一个高中生,有那么多人要联系吗?”话听起来有些质问的语气,也有些阴阳怪气,说不清那里不对,就是听着很不舒服。
李堂直言,“我没有什么朋友,买手机不是为了跟他们联系。”
男人黢黑的眼珠子迅速地瞟了一下他的脸,似乎是想要从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上寻找出什么特殊的情绪或者情感来,奈何眼前人始终平静如水,他于是说:“那你是买来写小说的?你前几天不是说那个挺挣钱吗?写字能挣什么钱,学生写了十几年就为了毕业出来找个工作,那些字能卖多少钱?按个卖吗?”他显然是十分不理解。
李堂本想解释什么,想了想,说:“那你就不管了。”
他说:“写这个没前途,好好学习,毕业出来了找个稳定的工作。”说完转身走出门去了,他要下地工作。
写了这么多年了也写不出个所以然来,就算跟他解释也没有用,因为他一定会说,那你写得怎么样?挣了多少钱?到时候就不是字不挣钱,而是他自己写不出什么好东西了。让字背锅,确实让他觉得自己有罪。
李堂拿着三百五十块钱去店里买了个新手机,班里的同学大部分都有手机,条件差一点的也有,他们用的是杂牌手机,就跟自己现在用的这个一样。他第一次把智能手机握在手里,感觉好像拥有了一件十分神奇的东西,喜悦与激动自心底迸发到喉咙口,最终只是低着头在阳光底下赞叹了一声,“哇”。
回到家里,他开始一个人研究手机怎么用。其实他知道怎么用,摸过同桌的手机,也被他灌输过一些相关的信息。同桌告诉他,百度是很神奇的,问它什么它就回答什么,那也是他第一次使用百度。在他问“如何在英语课上偷偷打瞌睡”这种问题的时候竟然给出了正经的回答,那一刻这个网络的神奇与诡异体现得淋漓尽致,在兴奋的同时,他也感觉到了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即使后来知道了其中的奥秘,也一直心有余悸。
李堂去了书店,抄下了几本杂志的投稿邮箱,回家以后就把自己写好的文章输入到手机里,然后投进邮箱里面了。收到自动回复的时候他很震惊,对方居然时时刻刻等待着,而且瞬间就给了回复,让他等待一周之后再通知审稿情况。他不知道有自动回复这回事儿,以为是自己碰到了一个比较认真的审稿人,于是,那几天基本上都心不在焉的,时不时打开手机查看自己的邮箱,等待着有人给他回复。
村子之外的城市,城市那边的城市,车水马龙的街道,耸立挺直的高楼,那些人,是否如电视上的那样,坐在明亮宽敞的办公室里,十指灵活地敲动着电脑键盘。他们当中是否有很多人也在从事着写小说这样的行业,这算是一种行业吗?还是说这只是一种业余兴趣。可是文学不应该是兴趣才对,不然的话怎么设立“语文”这个科目呢?那些优美的古诗文,那些令人深夜缱绻的文字。李堂想,文学,文学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他的心所幻化出来的情感,他的生活糅杂的蕴意。更深的就不能再深了。因为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稿件最终还是没有消息,不过比起到邮局去投递信件,用手机邮箱确实方便了很多,连等待的时间都变得短暂了。他知道,那些石沉大海的信件,换了一种方式在他这里失踪。它们没有回音,应该就是不够好。他需要认真磨一磨,也许差了点什么,就在他写的文字里,差了情感,或者说应该根据“开端、发展、高潮、结局”这样的情节来才算合理。写文章是自发的,写的时候是跟着感觉来的,公式是人们根据具体的内容总结出来的大纲。也许现代人认死理?他开始找自己文章里面的逻辑,他缺少这种东西。对待这件事情,耐心是必不可少的,总之做什么都需要耐心的嘛。
他毕业了。走出家门那天,男人还是问他,“你别写那什么小说了行吗?写那东西没前途。”
李堂拖着行李箱,任由轮子陷进土壤里,“我早就不写了。”
话是说出来哄人的,他在大学里面还是继续写,偶尔在图书馆里面看看书,偶尔也参加一些作文比赛,赢了一些小奖项。李堂心里想,自己来错地方了。尽管它是有名的城市,尽管是个本科院校,但是这地方太小,小到连他这种人写出来的东西都能得奖。他写的那些东西,就是在写的时候流畅,过几天再看,其实就是不行,总缺点什么。缺点什么他不知道,检查过了都没问题的。他还是继续往一些杂志上面投稿,就用他那个杂牌手机,不过新增了一些邮箱地址,也是从网上找的,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总之投过去了,有一些没有回应,有一些有回应,但是大部分都是被拒绝的回复。有些小的杂志给他回复过,说他的稿件过稿了,属于优质稿件,很快就会给他稿费。那笔稿费打入了他的银行卡,李堂看着那些数字,心里想,门槛太低了,连我写的那些东西都能算是优质稿件,那是没什么人投的杂志嘛。
可是那些他始终心仪的杂志仍旧没有给他回信。他的人际圈很小很小,小到只能聚拢在他半径一米之内。有一天,有人往前跨了一步,告诉他说:“我知道你在写小说,怎么样啊?”李堂很慌张,他佯装镇定地说:“不是,都是随便写写的。”那人说:“什么叫做随便写写,我在校报上面看见你的文章了,写的很好啊,你可是我们宿舍的天才作家。”
在听到“作家”二字的时候,李堂的脑袋也随之“嗡”了一声,像是瞬间失去知觉了一般。那是万万不能的,他不是作家,甚至都不是一个写手,只能说是半吊子写手,就算是写小说,他都不说自己是写小说的,一般说写点东西,因为他写的那些就只能叫做东西,不能叫做文学,不能称呼与任何文学相关的名词。作家,他不配这三个字。这是他的敏感之处,甚至说是有些过度敏感,但是只是在他的心底敏感,别人说的时候,即使心里觉得很不适应,也没有想去解释的冲动,这是没有必要的。
男人给他打了电话,说家里的情况一天不如一天了,希望他好好读书,出来找个稳定的离家近的工作,安安稳稳过日子。
李堂说:“学,每天都在学。”他的眼眶蒙了一层柔软的玻璃,马上就要爆裂、炸开。
在他的家乡,人死后都是土葬,一口精致的棺材,装着已经失去意义的身体,就这样入了土。来的时候空着手,走的时候也空着手,留在这世上的就是一些儿女或者木质椅子上面无形的屁股印。留下点什么,他一眼就看见了那口装着自己的棺材。总不能只有那口棺材是最后的荣誉吧,留下点什么。
让我留下点什么。
……
他后来学会了在网上找各种投稿的邮箱地址,多往一些邮箱里面投就会有结果。他其实输不起,每一次收到被拒绝的回复,他就在心里多否定自己一分。那些投出去的信件简直就是上了战场的战士,只能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它们就是散落在世界各地了也无所谓,最终在哪里登发了也无所谓,至少那是一种被不小心遗弃的奇迹。
他想,也许需要一个伯乐呢?他希望有人在回复的时候不要光说不合适,至少指出来他文章中的问题,哪怕只是一句话,哪怕只是一点儿小小的建议,都说明他写出来的东西就是这茫茫信件中可以被看见的,而不是被一眼看过就丢弃的。那样的话,不就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垃圾了吗?
如果说他的人生如一本书的话,那这个高潮不必是一件大事,而是那一句话,那一句小小的建议,最终的结局就是,他梦醒后欣喜若狂,执笔修改杂乱文字中的缺漏。
小说的结尾,就是在结尾处延伸你所能看见的和不能看见的结尾。于是有了荒诞小说。
什么啊?竟然比我这平平无奇的人生还要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