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栗似乎从来没什么像样的戏班。
记忆里,隐约记得有户黄姓人家,父兄六七人,能文能武,唱功、武艺在当地均属一流。他们却不多唱戏。在二十几年前的一次“打醮”(斯栗一带春节祈求风调雨顺的习俗)上看到过他们的身影,据说他们一唱成名,但从那以后就没了声息,以至于二十多年来斯栗的年戏都是从外地请来的“半掉子”(对技艺不成熟者的称呼)勉强支撑着。
老家斯栗是一个苗、彝、蒙、汉等民族杂居的地方,自古有着独特的民俗文化。按当地的习俗,在干旱或水涝等不好的年份,都有人带头“打醮”,以祈求风调雨顺,谷物满仓。带头者是当地德高望重的人,称做“总会首”,手下有各村组有威信者十几或数十人,这些人称作“会首”,负责筹备、宣传和收“功德钱”(群众集资供“打醮”用的钱)。当会首除了要“多跑多跳”(多劳累的意思),出的钱或物也比普通人家多。打一次醮是不容易的。有时三年一次,有时五年一次。“打醮”要出钱出粮管酒管肉才请得起人。二十多年前,很多人家能出力就不错了,钱粮是没剩余的。但“打醮”在那时是件大事,马虎不得,人们纵是勒紧裤带也会挺力支持。“打醮”周期也长,少则六七天,多则十天半月,一般正月初五六开始,要十五过后二十才结束。一切花销不可细算。这是一年里最隆重的事,承载着大家对未来、对幸福的祈盼。
“打醮”需要设“文坛”和“武坛”。“文坛”负责念经焚香祈祷,“武坛”开锣唱大戏。“文坛”、“武坛”相隔稍远,以互不影响为佳。此外,“文坛”的先生“打醮”期间只能吃素,要等到“打醮”结束的最后一天才可以大吃一顿酒肉;“武坛”则荤素不论,最好有酒肉,那他们在台上会更卖力,往往会从清晨唱到夜深。现在想想,那时过年的味道,除了父亲唱的《柳荫记》、《八仙图》,除了寨上老祖公的大传书,最有意思的就数看戏了。
黄氏父子的戏我有幸看过一次,也算是我看戏的启蒙。
我童年时并不好动,在此前很喜欢听古代英烈和游侠的故事,迷恋“唐传奇”、“说岳”一类的小说,但小说里的字多半是不认识的,只能按别人讲过的故事去对应小说的内容,也只能粗懂大概。还是天生喜欢打闹的大哥看戏回来提起演什么“征东”、“扫北”,我一听是自己熟悉的故事,才燃起看戏的欲望。
更听说黄氏父子功夫了得,他们从小就在家练沙袋,练气功,能单手举起一百来斤的石锁,能倒着身子爬竹竿绳索,能踢连环腿,能跃丈高的墙,传奇的是黄家小儿子曾空手打跑八个持菜刀的歹徒,黄家老父还会些神法仙术。据说,老黄年轻时在外地与人做法驱邪,在人家堂屋的梁柱之间拉起块红布,然后纵身跃至布上来回疾走如飞;还听说有一次他从外地带回一只猪脚,夜路上遇到一伙歹人,他就把猪脚扔给歹人,第二天清晨有人发现那伙人竟在啃路旁的一截树桩……
这些神秘的故事怎能不吸引我呢?更何况听说要演“大破天门阵”了!
我便缠着大哥带我去看戏。
戏台设在原来的公社,离我家约两里路。远远地听到锣鼓的响声,他们大约已经开唱了。一阵小跑,快到戏台,却听不清唱的什么内容,似乎只是演员间的嬉笑逗乐而已。但台下时时掌声雷动,呼哨四起,而此时演员们也最为得意和起劲。
台上灯火通明,把演员的旧布戏服映照得格外鲜艳。说是戏服,不过是些彩布床单缝成的衣物,那时却是十分珍贵和华丽的。所有演员都是男的,我们那里女人是不唱戏的。演穆桂英的男人开始嗲声嗲气,还像女人的声音,时间一久声音涩了就“嗲”不出来,恢复到男人的音色。那扮样水灵,秋波流转,倒是有些迷人的。这种年戏,似乎都不按什么剧本去演,除了开始正规唱几句,后来的多是世俗的表演。比如,那演穆桂英的会将胸部两个馒头大小的东西拿出来让观众看,也有无聊的村民趁机摸一把,引出一阵阵的欢声笑语。
原来我期待的“大破天门阵”不过如此而已。想来黄氏戏班也没什么看头。但接下来一个威武的将军就要出场了。
至今还记得一个孔武有力背插令旗的“将军”拿着木制的贴上锡箔纸的青龙大刀迈上台来,高唱:“将军哎——提刀哎——砍东门哎——”这声音一波三折,高亢激昂,台下顿时静寂下来。有人悄声说演的是关公,有人说是薛仁贵,也有人说是杨令公,还有说是岳飞的,有人神秘兮兮地说这戏叫“斩瘟神”。唱罢纵身一跃,就坐到台中央大桌子中间的太师椅上。那桌子本是两张重叠起来绑住固定的,约两米高,他竟一跃就上去了。
台下瞬时没了声息。只听得“将军”拖长声音大声叫道:“叫三军——”
幕后众人也拖长声音回答:“在——”
“给我冲杀——拿下瘟神贼子的首级——”
紧接着锣鼓喧天,“将军”纵身一下,把手中的青龙大刀舞得出神入化,和幕后出来的一伙蓝衣人干起仗来,看得人眼花缭乱。一阵锣鼓后,终于抓住了“瘟神”,就要在台上“开铡”了。那铡刀看起是真的,开铡的时候大人们捂住小孩的嘴巴不许出声。然后台上就像演魔术似的,用块红布遮住铡刀和“瘟神”,将军一声令下:“斩——”红布拉开,“瘟神”不见了,地上一颗鲜血淋淋的头。胆小的都叫了起来,胆大的凑近一看,原来是沾了猪血的木头。这时阵阵鞭炮声震耳欲聋,宣示人们战胜了“瘟神”,祝福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斩瘟神”故事,我多年来从未在书上看到过,也非当地传说,也许是某些故事的“嫁接”,但那时那地,叫我不得不佩服他们的创造性。
演将军的便是黄家老父。
这幕戏也是那年整个斯栗“打醮”的高潮。散戏后,在场的人都可以领回一张印着“清醮平安”和“春耕图”的小画,人们回去会郑重其事地贴在门楣中间。
但那时人们最喜欢的戏却是“二郎神桃山救母”和“按孽龙下水”。只是那年黄氏父子没演过,多年以后看到,却激不起半点兴趣来了。
这些年,斯栗的年戏还在演出,只是早换了戏班,都是高价请外地的人来唱。老年人不怎么去看,宁愿呆在家里看看电视。反倒是年轻人,男男女女的去凑些热闹,看戏回来基本上不去回顾和评价戏的好坏,甚至演的是什么也不清楚,但他们脸上都荡漾着春天的气息……
而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戏后,黄家戏班的几个挑大梁的儿子都随“南飞”或“北漂”的洪流涌去,听说有一个儿子已在南方定居,一个在北京有了自己的公司,其他几个靠一身本事和胆气也闯出了些名堂,他们过年也驾着“大奔”回乡,带着红粉女郎。黄家老父以后的日子也滋润,直到年满85岁才去世。
只是没有人知道,那年那月,他们在斯栗的戏台上留下的记忆,像一颗种子种进我的心田,在每个年来年去里萌发滋长,翻滚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