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向来不会伺弄些花花草草。
一是没时间,他的人生多是属于庄稼与土地;二是没这方面的情趣。
他的儿女们却不同,酷爱花草,整个房前房后,杂七杂八的都是花儿。
我最喜欢兰花,在二楼的阳台上种了几十盆——这一度是我骄傲和炫耀的,也是我的至爱,曾经自做主张把自己的小院改作“兰馨苑”,那可是名副其实的。
但从前年考调进城后,这种骄傲逐渐淡却下来,但还是一直记挂着那些兰花,每每给父亲打电话,总要提醒父亲要记得适量浇水,要让兰花晒晒早晨的太阳,中午的时候要搬到阴凉处,施肥时宁淡勿浓等等,每次父亲都只用一个“嗯”表示听明白了,但我总怕他会稍有闪失,让那些“娇花儿”病了、枯了、死了,总是有空就打电话或者请来城里给我带孩子的母亲打电话如是再三地说。但父亲的回答依然都是一个“嗯”字。
父亲是不懂得种花的,他是没有这个学习的时间,但他并不嫌恶他的儿女们有这个爱好,相反的还很支持,有时还从山坡上带回一些兰花。父亲带回的兰花,有的叶片窄而长类似茅草般繁茂但开花不香,有的植株小却清秀可爱,会开洁净无暇的素花,香气袭人。似乎我们那里就这两类兰花,大概是属于春兰或者寒兰系列。但父亲给他的命名却颇有趣,前者形似茅草就叫他“茅草兰”,后者则叫“山兰”。我没考证过这样命名的科学性,只知道那是父亲按照自己的经验和认识而来的。久而久之,我们也这么叫。一个名字而已,并不影响我对兰的喜爱。
我种花也是业余,尤其是兰花这样的花是很难种出些什么心得来的,我的花种的还不错,只是因为平时照料得细心。
父亲是一个很粗心的人,母亲说他除了种地是一丝不苟的以外,其他都大而化之。例如外出吃酒之类的事,本来是要换好母亲准备好的新衣体体面面出门的,但从地里回来的父亲总会忘记,顾不得脱去那些带着汗水和泥土气息的衣服,风风火火地出门,回来的时候酒气微醺,说着“遇到几个朋友,摆了些农门阵,多喝了点”(我一直认为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父亲表述得最精炼最完整的话了),然后在母亲责问“为什么不换衣服”等唠叨的话语中“嗯”“嗯”地应付着,直到静静睡去。对此,母亲是颇有微词的,除了说他的粗心健忘,还有他很多时候用鼻子回答问题——这是母亲对他“嗯”的回答方式的高度概括。
去年回家过年,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我栽的兰花,几十盆兰花依然整整齐齐地在摆放在楼上大阳台里,只是植株更结实,叶片更鲜亮,长势更茂盛了。我惊叹父亲照顾下的兰花比我照顾得还好——比一直自诩养花人的我照顾得还好。以后,在和父亲断续的交谈里,我知道我进城后的这一年,他每天都没忘记兰花,总要看看,松土、浇水、定期施点肥、喷雾防病虫、花期管理......父亲没哪个环节松懈。
不但如此,连花园里的栀子、桂花、石榴、腊梅等也长势喜人,比我走的时候高出一大截来。
父亲曾亲自用柔软的布擦拭兰花的叶片,他说可以帮助兰花呼吸。
父亲曾亲自去遥远的山上背回山泥——栗树下的腐叶土给我的兰花换土,他说这样的土更适合兰花生长。
父亲曾亲自请教我原来的花友栽花的学问,他竟能说出“兰花要长势好,外形丰满才有欣赏价值,就像人穿漂亮的衣服一样的道理”这样的话来——这是一度被认为不讲究的父亲讲出的学问,如今看来,又该是父亲的经典语录吧。
叫我怎能不惊叹呢?
一个并不爱花的老人竟能把照顾花当做一件工作来做,三百多个日子一丝不苟;一个原本那样粗心的人竟能“朝朝频顾惜,夜夜不相忘”,寒来暑往坚守;一个只会把土地和庄稼当生命的人,为了子女的自私的喜好,竟能无悔无怨,默默地忍苦受累。
叫我如何不惊叹啊!
父亲!
二
今年冬天有事回乡,照例去看我的兰花,却看到惨不忍睹的一幕。
二楼的大阳台上有些花盆东歪西倒,很多花叶萎黄,提起几株花的根来看,已有败损的迹象。父亲帮我们养花一年多了,也算是有些常识的,这样的冻雨冰雪天气兰花是不该放到露天阳台上的,可是?......我带着纳闷与不快清点了下,只有十几盆兰花还算有点生气,叶片还是如往的鲜亮动人,稍觉安慰。
我原打算等父亲回家问个明白的,但邻居大爷的一番话让我的心一阵阵酸涩。
父亲还坚持种着那几亩田地。
本来我们年前商量好的,家里的田地就不种了,让它荒着就荒着吧,我们都觉得父亲很苦,也该歇歇了,我们每月给父亲一些生活费,生活应该是不成问题的。近些年,农村老家那里的村寨,人口像大迁徙一样,有的搬进城里,有的举家外出打工,一去多年不回。很多人家的土地不是撂荒就是白送给人种,离家近一点的好田好土倒有人乐意种,也算是帮着田地主人照料着土地,远一点的土地除了少数人家种些树木任其自生自灭,大多都被野生灌木和杂草占据。父亲却瞒着我们把自家所有的土地都种了下来,大爷说今年我家的收成方圆十里没哪家可比,一百多箩筐洋芋,一百多箩筐苞谷和谷子,全是父亲背回来的。有一次父亲还闪着了腰,一躺就是半月,他自己在家也着急了半个月。
父亲这久一直在寨子里帮忙,已经很多个夜晚没好好休息了。
今年冬天,寨子上死了几个老人,寨里没多少可以帮忙的人手,大爷说现在寨子里多是老弱病残,父亲是像样的劳动力,没哪家的大事小事不请他的——而我们那里的规矩,红事(喜事)有人请不能拒绝,白事(丧事)不用请,每家每户有劳动力的人都要主动上前帮忙。别人家有事,你不站上前去,轮到自己家有事的时候,就会挨人家“闪”(土话,被人刁难的意思),所以父亲应该为每户有事的人家出力,况且现在算是寨里像样的劳动力,更应该挺心铁力(土话,尽心尽力的意思)。
父亲还喂着四头猪,说今年杀两头,卖两头。杀一头给我和远在广东的大哥,杀一头等我们春节回家过年吃,卖两头猪的钱还够妹妹大学一年的费用。
父亲还喂着两头牛,前久小牛死了,他因为在寨上帮忙,没来得及请兽医,后来伤心了几天。
......
而这一切,父亲都瞒着我们,电话里也没提起过。
等父亲回来,我看他脸色不好,两眼通红,带着酒气,显出一脸老态,知道他又帮人家熬了几个通宵。我问父亲为什么喝酒,他只说夜里冷喝点热乎还可以提神,我只得劝他以后少喝些,然后看着他睡去。
我一夜难眠。
这两年,我们接母亲进城照顾孩子。大哥远在外地,妹妹还在远方求学,整个家就父亲一个人孤零零的支撑着,想来父亲的心境是有些凄凉吧。我又有什么理由责怪他没照顾好那些花儿。
那些花儿其实不过是远在城里的我对家的挂怀,而父亲则是家的全部,这些年他已经很努力地照顾着这个家,自然也包括那些花儿。
父亲是1957年出生的,属鸡。
2011年1月于贵州毕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