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是我们打小必修的一门功课,不像现在,“放牛”成了吓唬不发愤小孩的专用词了,但总是收效甚微。因为,“牧童骑黄牛”是一件美好的事。如果,能放上一头好牛,更是一件幸福的事。
我放的第一头牛是分产到户的,名叫“马力神”,那年我10岁。听说马力神壮年时力气惊人,一头可以顶两头用。不过,现在它很老了,两个巨大的犄角差不多都要顶到自己的脖子,步履缓慢,眼神温和,深似秋水的双眸里看不到一丝属于这个年龄牛的狡狤。以至于我后来读到《牛郎织女》中的老牛,就情不自禁地想到它。它虽然没有给我一个仙女,但给了我一段最为惬意的童年时光。
那时的我,在山村里是起得最早的小孩,别人家的父母训斥小孩都是说:“还睡,还睡,XXX的牛都吃了半个田埂了……”我起早一是为了让马力神吃到露水草,听说最养牛,二是自己太爱看闲书。马力神最为乖巧,这从它的鼻子里那细小的鼻串就可以知道。刁滑的牛,鼻串是又粗又大的麻绳串,甚至还有用柳木砍削成的木串,直至木串也不行,只得把绳子的一头系在另一边的牛角上才算完事。这是因为,这些牛常常不听话,常年生拉硬拽,把鼻串的孔越拉越大造成的。而我的马力神还是给小牛驹用的布条串,可见它有多温驯。
早先听到李密“挂角读书”的故事,不禁哂然一笑。由于马力神十分温良,坐在它的背上,牛绳随意地搭在它的犄角上,你就可以尽情阅读,它是决不会去偷嘴的。即使牛绳悄然滑落,它也会吃一口草嘴巴绕一圈,甩开绳子,以免吃到嘴里。实在是滑落得太长了,它就会抬起头,用自己的犄角擦擦背部,我才从故事中惊醒过来,收了牛绳压在大腿下,它继续吃草,我继续看书。在它的背上我读完了《欧阳海之歌》等一些连环画书。
不像其他的牛,一个早上都会让你精神紧张,如临大敌,一不小心它就会顺嘴偷吃了稻棵或麦苗,遭到早晨看青苗的主人一顿臭骂。一个娃放不好牛,被认为是最没有出息的。对孩子们来说,放好牛比读好书更重要。由此来说,放牛的确是一件苦差事。
我放马力神,只要带一本书和一个化肥袋,书是用来看的,化肥袋是用来垫屁股的。本来坐在马力神的背上,也是柔软舒服的,但是早晨露水重,如果湿了衣裤,再被牛身上的热气一熏,两腿就会生满红点点,奇痒无比,我们那里叫露水照(音),医用名是什么不得而知。从来不用带竹丫梢或竹编或黄荆条等惩罚类工具,因为用不上。因为马力神很是善解人意,在别的小孩还在拿着棍棒威胁大喊“起来,起来”或“低角、低角”时候,我只要站在马力神的正前方,它就会低下头来,等我站到它的头上,双手搂着它的脖子的时候,它就会轻轻一昂头,把我送到它的背上,迈着四方步,走向晨露熹微的田野。它享受它的水露芳草,我享受我的精神大餐,一日之计在于晨,我们都十分珍惜这早晨的时光。
马力神勤劳的过分。它拉犁耙并不快,但从容不懈。只要主人不叫停,他绝不会偷吃一口草或就地滚侑。尤其在转角的时候,它不像其它的家伙故意加快步子,犁头一倾斜就浮出地面,气得主人抽几鞭子,再转几次,在故技重施下,主人也只好悻悻然放弃,留下大大的四块田角人工去挖。马力神在转角时,会放慢速度,让身体孱弱的父亲有足够的时间去把犁头斜向左边,有时甚至让自己的脖子绕着高大的田埂磨过去,只是让剩下的田角更小一点……看着夕阳下不用扬鞭自奋蹄的老牛和亦步亦趋杖犁的父亲,我常常痴呆于夕阳和老牛的美好。那时,火烧云正红,希望最浓……
马力神德高望重,是牛群的长者,是调解师,是庇护所。水牛好斗,而且不分胜负不罢休,且赢的一方一定会把输的一方追得上天无门,下地无路。倘若有人,输的一方就会往有人群的地方跑,倘若无人,就会往马力神地方跑,躲在马力神的身后呼呼喘气。马力神虽然还是在若无其事的吃草,追的一方也只好脸红脖子粗的不甘心地离开。最传奇的是一头叫“白露”(脑门心上有一撮白毛,一开始就听人说这种牛养不大,不知道是不是迷信还是经验之谈)的骚牯(没有去掉睾丸的公牛)拉犁拖耙人都跟不上,最是好斗,不仅把本村的牛斗一个遍,还把邻村的牛斗得遍体鳞伤。但从没有挑战过马力神,听老一辈人说,是马力神的种,不知道是也不是。白露还不到去掉睾丸的年龄就死了,听大人说是“口疮”。“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少年时好勇斗狠终究是不好,人和动物概莫能外。
3年后的一个冬天的早晨,我背着一捆稻草准备给它放出来喝喝水,换换草。它没有像往常一样闻步起身,还是安详地躺在那儿。它老去啦,我哭得死去活来,抹得一脸的草末屑儿。我的童年生活也基本上随之结束了。
一生放到一条好牛,那是修来的缘分。
我属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