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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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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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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腊月

寒冬腊月

文/舒玲敏

李承旭回村的那天晚上,很平静,至少在他父亲李老汉眼中看来,没有什么异常。在天打麻扎的时候,李承旭开着一辆白色的小车进了村,沿着村里新修的河堤公路,一直开到家门口。然后,下车,进屋,吃饭,睡觉……好像没什么异常。但是到第二天早上时,李老汉的老婆王桂莲却碰了碰他:哎!你发现儿子有什么异样没有?李老汉眼睛斜了她一眼:有什么异样?不就是那个样子。王桂莲小声说:这次回来,儿子没有叫我们……经老婆提醒,李老汉微微愣了一下,是哦!这有点反常。平常儿子一回来,车门一开,总是叫:爸,妈,我回来了。但是这次没有。

李老汉想了想说:管球他的,爱叫不叫。

老婆又提醒他说:不是,还有这里,也是皱着的。老婆指了指眉头。

可能在外面出什么事情了嘛。李老汉有点不耐烦了:你莫一天东想西想的,谁还没个不开心的事情啊!

王桂莲有点欲言又止的神情,但也没再说什么了。可是,老婆的话,还是让李老汉下意识里,去注意了儿子的一举一动,才真的发现儿子与平时有点不一样。比如与他正面碰上,眼睛不看他;比如吃饭时,脑袋是垂着的,几口扒完早饭后,嘴一抹,到院子里去了。这大冬天的,院子下面的长柳河,河水带着冰渣子流,河风带着冰渣子吹,身上衣服哪里薄弱就往哪里钻,冷得刺骨的痛。李老汉在堤岸边站一会儿就受不了,可是李承旭一直挺直着背站在院坝边,尽然动都不动一下。

哎!你不进屋烤火,站那喝什么西北风。李老汉冲院子里喊。李承旭不应声,也不动,像一块木板。李老汉本来想骂他两句,可是这一说话,像碰到一块钢板,他的钻尖就钉不下去了,只有扭过头对灶背后的婆娘说:越大越没出息了。

王桂莲挤眉弄眼示意他别乱说话,然后又指指儿子的背影。

李承旭就一直站在院坝边上,看河水不停地流着。风把他的身影吹成了一道坚硬的墙壁,又把这墙壁吹成了一道尖锐的剑锋,刺进李老汉夫妻的眼中。

到中午时,天上飘起了细细的雨丝,雨丝滴在河里,泛起一圈一圈的小圆圈。还留有几片枯黄叶子的柳条上,飞来一只不怕冷的小鸟,上下跳动着。李老汉从山上扛了一根木头回来,见儿子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就有些生气了,说:腊月十二就过事务了,你回来嘛,还是做点事情,多备点柴,到时候天气不好,要的是柴烧。

李承旭虽然没有应声,但还是给了他一点点反应,他把站的姿势变成蹲的姿势了。

你在外面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本想不理儿子的,但李老汉还是有点不放心,走进门去的脚步又迈了出来问。

只要不是犯法的事情,其他的都是小事。他又安慰他。

要么?你工作搞脱了?工作嘛,没有了可以再找……一天两天找不到,那就花一个月总找得到吧!咦!我和你说话,你……李老汉的嗓音不自觉大了起来。儿子长这么大,极少和他们冷战。儿子一直很乖巧,不像村里其他孩子那样,需要操心这样操心那样。从小到大,儿子都一直很懂事,没要他们操心什么事情。只有小时候有两次生气——他生气的样子,就是不说话、不动,不哭不闹,保持一个姿势到很久很久。之间,可以不吃饭,不睡觉,不上厕所。

听到丈夫的语气有点带火药味,王桂莲急忙从屋里出来,颤着声音叫:小祖宗,你倒是说话啊!你有什么事情,你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面,会憋坏的……

看来,在李老汉出门的这段时间,王桂莲没少想套儿子说话。怎耐李承旭这牛脾气,硬是不张口。

李承旭不想说话,夫妻两人也没有办法,都快结婚的人了,总不得棍棒教育吧!更何况李家也没有这样的先例。对这个快四十岁才得的宝贝儿子,夫妻俩从来没有动过手。算了,随他吧!他想说话的时候自然会说的。王桂莲这样安慰李老汉。

但偏偏李承旭和他们作对一般,李承旭在他们放弃耐心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差点让夫妻俩闭过气去。李承旭说:这婚,我不结了。

不结婚了——这,这……这突然而来的话,让李老汉目瞪口呆,一时没有回过味来。不结婚了——可以做好几种解释:觉得两个人不合适,不想在一起了;或者女方不愿意了……

李承旭面对着两老的询问,都摇了摇头。李老汉想想自己问出的问题,不由得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脑门上:这什么乱七八糟的猜想。如果不是儿媳妇肚子里怀着儿子的娃子,这也不可能这么急急忙忙地筹备事务啊?要么就是肚子里的娃子……出了意外……

李承旭又摇了摇头,冷得红通通的鼻子和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你们别猜了,什么也不是,和湘琼无关,和娃子无关,我和湘琼的感情也很好。

那到底是什么啊?不结婚了,这娃子怎么生?这事务怎么办?李老汉两只手重叠在胸前,左手背拍右手掌,摊开,再拍一下,再摊开。

具体的说,是与钱有关。李承旭说。

钱?过事务的钱,我们不是已经筹够了吗?王桂莲惊问。

是彩礼钱。

之前湘琼不是说彩礼钱随我们家的心意么?

不是湘琼要,是她妈要。

多少?

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李老汉叫了起来:不知道是多少?

李承旭面无表情把丈母娘的话向父母转叙了一遍。

前几天,李承旭正在上班时,丈母娘跑到他上班的汽车修理公司找他。当时李承旭正钻在车底下修一辆大货车,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丈母娘会找到公司来。一身油污的从汽车底下钻出来,就看到丈母娘的脸色很不好。他让丈母娘坐一下,马上就好。丈母娘脸一冷说:我今天不是来坐的,我是来和你商量事情的。李承旭说:阿姨,你先等我一下,我洗下手,我们到旁边去吃个饭,边吃边商量。丈母娘哼了一声说:这手别洗了,这饭我也不想吃,我就只说一句话。李承旭问:阿姨,你想说什么啊?这么急?丈母娘冷声说:你小子,心眼贼,把我们湘琼的肚子弄大了,生米煮成熟饭,这事我不和你计较,你哄骗得湘琼团团转,湘琼什么都听你的,居然连彩礼也随你们李家的心意,你告诉我,什么心意?李承旭心里咯噔了一下,不自在地说:阿姨,这不是家里刚修了新房,又装修,没多少钱了嘛!这彩礼…不是不给,只是…可能会少一点……丈母娘声音就高起来了:少一点是少多少?李承旭说不出来,确切的说,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父母会给多少彩礼。见他答不出来,丈母娘重重地哼了一声说:我这辈子,养我家湘琼不容易,我也不为难你,你去问问毛竹湾的黄家娶媳妇多少彩礼,你再去问问木楠坪江家嫁女多少彩礼,我不与江家比,但也不能落于黄家,我不要你家多的,但也不能落于人后,最起码人家人前背后说起来,我脸上也挂得住面子,便可以了……难道我这小小的要求,过份了吗?过份了吗?

一连两个“过份了吗?”逼得李承旭倒退了好几步。

丈母娘走后,李承旭最后也确实想了想,丈母娘养一个女儿,确实也不容易,这点要求也不过份,可是——可是家里拿不出这么多钱啊。

当时毛竹湾的黄家娶媳妇时,女方要九万八,闹得整个村子沸沸腾腾的,说人家娶的是城里的女子,城里的女子金贵,九万八在人家眼里就是毛毛雨,不说别的,仅是人家娘家送的那台车,也就二十几万,你这九万八,只能给买几个车轮子呢!可是就因为这九万八,黄家老两口子愁得眼泪汪汪的。一个农村家庭哪里一下子拿得出那么一笔钱出来。此前姑娘家说,要在城里买房,如果不在城里买房,就不结婚。为了儿子在城里买房,黄家两老口可谓是倾尽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在两个女儿那里,各借了五万元,凑整了一个首付,买了婚房。装修的钱还是姑娘拿的。现在又叫拿出这么多彩礼——这放在整个长柳村,都是打破了先例啊!一般人家结婚也就四万八,五万八的,这突然一下子升到九万八……

黄家老婆婆见人就诉苦,诉完苦后就开口向人借钱。

村里人一边心里冷笑着、面上羡慕着、嘴里安慰着,说:黄家婶婶,你要这样想啊,谁叫你们家儿子有本事呢?这村里有几个男娃子娶了城里媳妇的,人家这城里人有钱,你们黄家和人家开了亲,那就是带了贵气,这九万八算什么,听说女方家要送一台二十几万的车呢!还有一大堆嫁妆,听说你们家在城里买的那大房子,装修还是人家女方出的,你这九万八算什么啊。舍不了崽崽哪里套得了狼啊。你莫急,莫急,要会想,想开点……

而木楠坪江家嫁女,就更是震动了整个长柳村。江家那姑娘人长得漂亮,还很能干,听说在某公司当主任。老公是某公司的副总,虽然人比姑娘大了十几岁,可是人家有钱有势啊!出手还大方。一甩手,就是二十万给女方家,问:二十万彩礼够不够?

“够不够?”人家问的不是“可以吗?”、也不是“行吗?”问的是“够不够?”这话你品,你再细细地品,品出味来的长柳村的很多女人,心里的酸水都冒了起来,恨不得自己家也有一个这样的女儿。特别是黄家,黄家此前生了四个女儿,为了生个儿子,硬是把后面生的两个女儿送了人。可是早前两个女儿出嫁时,还没有现在这样的社会条件和潮流趋向。现在娶个媳妇,咋就突然变了一个世道呢?

李老汉两口子听完儿子的转述,张口结舌,半天没有作声。毛竹湾黄家和木楠坪江家的事情,传得全村皆知,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啊。

李老汉张大口,似乎是问儿子,也似乎是问老伴,更似乎是问自己:黄家是多少?江家又是多少?

管他多少,反正我已经想通了,这婚,不结了。李承旭说完,就向车旁走去,上了车,调头。车轮缓缓从李老汉的身边驶过,换一个方向,准备走,可一个急刹,又停下了。李承旭滑下车窗玻璃,对两口子叫:爸,妈,您们也不用操心这事了,麻烦您们把亲戚们都辞退了吧!这婚,结不起,不结了。

说完,也不等两老口反应,开着车一溜烟跑了。

天啦!天啦!不结了,这婚不结了……我的孙子,我的孙子怎么办?怎么办?王桂莲叫了起来。上次李承旭把湘琼带回来的时候,肚子就微微的有些显了,这又过了一个月,只怕现在更露了。怎么办?怎么办?不结婚,这孙子怎么办?

夫妻两个倒吸了一口寒气。这说不结婚的,是儿子;这原来要结婚的,也是儿子一溜烟跑回来说的。

两个月前,儿子带着一个漂亮的姑娘进了屋,高高兴兴的说要结婚了。得赶快把新修的房子装修起来。两口子高兴得合不拢嘴,按照儿子的意思,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新房里里外外装修了一翻,花掉了一辈子的积蓄。姑娘说其他的差一点没关系,这房子是自己住,得装修好一点,选的材料都是最上等的。姑娘说好的材料没有甲荃,生出来的宝宝才健康。眼看儿媳妇、孙子相继进屋,两口子也就任由小两口子折腾着。

老两口子又筹算了一下结婚的开支,彩礼钱也是算进去的,不是很多,和儿媳妇念了一下,儿媳妇湘琼说:彩礼你们兴多少我拿多少,意思意思就行了,反正以后过日子的是我们一家人,现在借的钱,以后也得由我们还,能省就省一点。

王桂莲嘴巴都笑歪了,她想到黄家娶媳妇的时候,黄家那婆婆哭了好几回,见到人就数落说:现在这世道,真是要被钱逼死了,照这样看,以后哪个还敢生儿子……可怜我那两个被送出去的女儿啊!

这…这怎么到了现在关键的时刻……对彩礼又有要求了呢?李老汉想不明白。

夫妻俩个沉默着度过了整个下午,到吃晚饭的时候,王桂莲叹了口气说:老头子,我看这事,不能由承旭胡来。他说不想结婚了,就算了?可是娃子还在湘琼肚子里呢。

既然他说不想结了,那娃子自然不能要。李老汉头也不抬说。

那怎么行?娃子是我们李家的,哪能说不要就不要,娃子是一定要的——啊!糟了,承旭这次回城,不会是想把娃子怎么着吧?王桂莲叫了起来,把手里的碗往桌上一放,摸出手机,眯着眼睛找了好一会,才找到一个号码拨过去,电话通了:喂!承旭啊,你听妈说……

嘟——嘟——长长的盲音让她愣了好一会儿。

李老汉把碗往桌上用力一放,说:你别打电话了,他这时在开车呢!明天,你去问问,大丫和二丫,看她们有没有,先拿点出来帮弟弟度过这个难关。

王桂莲眼睛一瞪:你的意思……又是要向大丫二丫借钱……

李老汉脸就拉了下来:怎么?嫁出去了,就不是一家人了,现在他弟弟有难处,让她们帮帮……

王桂莲突然把筷子一下子就向李老汉掷了过去,带哭叫:你有没有良心啊,为了装修这房子大丫二丫是怎么帮的,大丫家婆婆一直瘫在床上,时俊一直在外打工,一家人全靠大丫一个人撑着;二丫这刚生了老二,大的孩子上幼儿园,一年要两三万,小的孩子要奶粉要尿布湿,你叫我怎么再去开口?

李老汉弯腰拣起筷子,看了看她,没作声。

屋里一下子就沉郁下来,伴随着王桂莲的啜泣声。

李老叹息一声,说:我…我也不想这样,可是你儿子……这小子,心思贼着呢!回来什么也不说,先发一通脾气,然后再说事情,最后才说他的打算,这是给我们下马威呢。反正现在四门六亲,亲戚朋友全部都讲了,这事,不照着办,丢的不是他李承旭的脸,丢的是你我这张老脸。难道你真一家一家去辞客,说“这婚不结了”,然后再向四门六亲再一个一个解释“怎么就不结了呢?是什么原因啊?”你怎么解释?说拿不出那么多彩礼,不结了,渍渍渍,怎么说得出口?

王桂莲抹了眼泪,说:这事,也不能怪承旭,你知道承旭一向很乖很听话,若不是走投无路,他会这样?也真是苦了承旭,难怪他从昨晚到今天走前,都说不出口……江家我虽然不知道男方家具体拿多少彩礼,听说是二十万,可是毛竹湾黄家我是知道的,听说最后是家里的两个姐姐,每个人凑了两万,又东借西借了些,才凑足了九万八……

老两口子一下子又沉默了。

屋外的幕色沉沉的,刮着呼啸的寒风。寒风从敝开的窗口吹进来,冷得两人哆嗦了一下。

傍晚,天气更冷了,偶有雪花从天空飘下来。李老汉用脚踢着屋角的木柴,有一些已经被他一块一块搬到屋旁边的棚子里了,他原本想把这些没搬完的搬完,可是——现在,唉!他用力踢了一块木柴一脚。

王桂莲提着猪食桶从偏棚里出来,猪圈上两只大肥猪在抢着最后的吃食,互相拱着、咬着、叫唤着。这两头猪,也是给儿子结婚时准备的,现在——唉!王桂莲一转头看到老头子踢柴的动作,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说:有一件事情你是不是忘了?

哪件事情?李老汉头也不抬地问。

我们不是有一笔钱,还没有收回来么?王桂莲用嘴往左面村里努了努。

李老汉马上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几年前,李老汉一直跟着刘长顺在工地上做泥水活。刘长顺是远近闻名的包工头,这附近很多的新房子都是刘长顺的包工队建的。刘长顺不仅包工费合理,对工人的要求也很高,要诚实的、要肯下得苦力的。而刘长顺这人耿直,在付工钱的时候,爽快得很。有时候还请大家一起聚个餐什么的。李老汉觉得刘长顺这人很不错,就跟着他干了几年。如果刘长顺不出事的话,李老汉可能现在都还在跟着刘长顺做。可是上前年时,刘长顺的包工队,在修建邻村一幢三楼一底的新房时,那地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陷了下去,刚刚修建好的,还没有来得及起尖子的新楼房,倾刻间变成了一堆废砖,而包工头刘长顺和几名工人没有跑得及,被落下的砖砸伤了……这一垮,闹出了不小的事故,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重视和检查。有关部门检查到施工方刘长顺没有任何资质及证件,便把责任和损失归于刘长顺一人身上。不仅要负担受伤工人的工伤费用,还得赔尝主人家的巨大损失、还要接受一笔罚款……而他自己则因为腰椎折断,瘫痪在床,可能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李老汉当时因为在外面和灰浆,躲过了一劫。但此前跟着刘长顺做了一年的工钱,刘长顺还没有结算给他。刘长顺出事故后,他更不好意思提起。他去看刘长顺时,刘长顺躺在床上直淌眼泪,说:李叔,我都不知道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欠你的工钱,一时半会给不了你,算我借你的,等我缓过劲来,一定会还你的……李老汉一个劲儿地安慰他说:长顺啊,你千万别这样说,出了这样的事情,你也不愿意的,那钱,你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给,你现在困难,先别考虑我这里,就当我存在你这里的。刘长顺听他讲得真诚,也很认真的说:那好,李叔,如果有一天,你急用,你提前告诉我,我再困难,也想法子还你……

这一年多,李老汉家里修新房,要钱;前段时间装修房子,要钱。李老汉不是没有想过去找刘长顺,只是他知道,现在的刘长顺日子过得更难了,就算找到他,他也开不了那个口要钱。

刘长顺的伤换了好多家医院治,从县里到市里,从西药到中药、再到各种偏方吃遍、用遍、试遍,都没有什么效果。家里为了给他治伤,把此前给两个儿子修的房子都卖了一幢,还是没有换回他的健康。刘长顺的大儿子懂事。刘长顺出事的那年,他大儿子正在念高二,见家里困难,毅然缀学出去打工了,打工挣得的钱,一边支付父亲的医药费,一边供还在念初中的弟弟上学。

唉!这个事情真是……李老汉挤弄着眼睛,左右都不是个事情。他慢慢踱到院子边上,看着堤下的河水往前流。天空飘下来的几朵雪花落在他苍白的头发上,河风把他的胡子吹得冻成了一根一根的冰条,他也不觉得冷。反觉得热烘烘的、一阵一阵毛焦火辣辣感从心底的虚空中升腾而起。

李老汉想到此前,儿子李承旭就是这样在这里站了一上午——这火热的心情,确实不是寒风和低温可以降下来的。

李老汉站在儿子曾经站过的地方,有种感同身受的痛楚感。还有,他发现,站在这里,真的不想开口说话。老伴在他身后喊了好几声,他都没有应声。

雪花到午夜时,终于落大了。落在地上、竹叶上、万物上,发出“沙沙”,“沙沙”的声响,惊心动魄。屋旁边的翠竹林里,那声响更是密集,如海潮入怀,又如巨滔入梦。李老汉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一翻身,一阵寒风就从脚边钻了进来,冷得王桂莲一个劲儿地骂:你紧翻个啥子劲,要不要睡了?

李老汉也没好气的:我能睡着,我还翻个啥子劲,我还不想好好睡了。

王桂莲用力一扯被子,更没好气: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心里怎么想的,你觉得去问刘长顺要钱,于心不忍,你想当好人嘛。我告诉你,这次的事情,不比其他的事情,你可怜刘长顺,可没人可怜咱们的大孙子,为了孙子,你怎么也得去问。

李老汉又翻一个身,叹了口气:那要不,你去问?

王桂莲从背后打了他露出被子的背一下:要死啦,再翻,你就起去,冷死我了——我不去,我又不清楚你们间的那些账目,我怎么问?反正不管,你明天一早,把牛赶到河坝去,就顺路过去问。

李老汉闭着眼睛不作声,装睡。

次日早晨,一打开门,天地一片苍茫,万物被白茫茫的大雪所覆盖。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大雪冰封了世界,大雪把旁边林里的竹子压弯了好几根,那弯曲的程度,就像一个挑着两百斤重担的老头脊背,好似随时都快折断似的。李老汉看着那弯弯的竹子,也不知道是空气冷得凝固了,还是被这画面所压抑的,用力咳了一声,才喘过一口气来。雪被响声惊得簌簌往下掉,“啪、啪……”此起彼伏脆响着,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吃过早饭后,李老汉原计划赶着牛去河坝后,再绕到刘长顺家去的。可是这大雪天,牛出去也找不到吃的。他站在牛圈边发了会儿呆,往牛圈里甩了很多干稻谷草,又丢了一些干的苞谷叶子。牛见到可口的东西,冷得也不愿意站起来,一动不动卧在一个可以避风的角落里,伸着长长的脖子,用舌头努力卷起干的稻草,在嘴里嚼着,直嚼得嘴角两边慢慢溢出白色的泡沫。

李老汉从牛圈边走出来时,吓了一大跳,因为老伴王桂莲正用一双炯炯的眼睛盯着他,使他无所遁形。王桂莲也不说话,就这样跟着他的脚步。李老汉走过院子,她就跟过院子;李老汉走进屋里,她就跟进屋里;李老汉拐进了灶屋,王桂莲也跟进灶屋,李老汉就发脾气了,说:哎呀!你烦不烦,烦不烦,跟着我做什么?王桂莲说:你今天走哪里,我都跟着,我看你去不去,你今天不去,我就跟一天,你明天不去,明天我也跟着……李老汉不作声,叹了口气,往屋外走。王桂莲又跟着,跟到院子里,脚下一滑,扑到李老汉的背上,差点把李老汉扑摔倒。李老汉就来气了,叫:我去刘长顺家,你跟不跟嘛?王桂莲就站住不跟了。李老汉斜着眼睛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把双手往袖中一拢,脖子往衣领里面一缩,转身气冲冲大步往河堤走去。

王桂莲看着他的背影,嘴角这才露出了一丝笑意。

李老汉一步三摇地在雪地中走着,这没有人走过的雪地,一脚下去,雪就没过了脚脖子。踩出一串长长的弯弯曲曲的脚印。走到河坝的时候,只见过河的桥上有一个身影,正快速往这边来。李老汉凝目看时,正是刘长顺的二儿子刘振乔。

振乔,你这么早,去哪里呢?他扬着声音叫唤道。

刘振乔从桥上很快很急的走了过来,嘴里鼻里呼着白霜,小脸通红通红的,说:去村卫生院请赵医生,我爸直叫腰痛得慌,叫赵医生来看看。

怎么?你爸的腰痛又患了?

可不是嘛,昨夜呻了一宿的唤。

哦,哦,那你快去,路上小心点走。

知道呢!咦,这么早,李二爷,你去哪里呢?这大落雪的。刘振乔走过他身边又回过头问。

我…我就随便走走,走走。李老汉有点不自在,特别是他听振乔说他去给他爸请医生的那时候起,他内心就有只兔子在蹦跳着。

那好,你注意安全,过桥去,到屋里去烤火,我去去就回。振乔边说边往前去了。

好呢好呢。李老汉一边答应着一边心里感叹着。刘长顺的这两个儿子,都这么懂事,会为人,像他爸,也像他妈。唉!只是不该出那件事情啊!现在怎么办?去他屋后,我怎么开这个口?怎么开口啊?

李老汉不知道自己怎么走进刘长顺屋里的。高一脚,低一脚,脑里眼里全是一片迷茫。就像这满世界银白的世界。他脑中想着事情,脚下滑了好几跤,有一跤摔坐到了地上,他也没有觉得疼,爬起来摸摸屁股,抬头看看又在开始往下飞扬的雪花。等他视线放平的时候,就已经到了刘长顺家的屋子旁边了。刘长顺的女人吴竹梅无巧不巧地正从屋里走出来,见到他忙招呼着他进屋坐,害他都还没有作好心理准备,就被迫性地走进了屋子里。

屋里光线很暗,吴竹梅扭亮灯后,李老汉才看到刘长顺躺在靠墙的床上,眼窝深陷,面颊瘦削。李老汉带进来的风雪,使他狠狠打了一个喷嚏,开口说:是李叔来了啊!快到火桶里烤烤火。

李老汉在他床边的椅上坐了下来:不是很冷,在路上碰到你家振乔,听说是去为你找赵医生的。怎么?腰又痛了?前段时间不是听说勉强可以坐起来了么?

刘长顺叹了口气,一只手在被子外动了动:唉哎!看来这腰是好不好了。这几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又痛得睡不着觉了,昨晚上更是一宿没有睡着,振乔这孩子性子急,我说没事,他非要去请赵医生。

赵医生来看看总是好的,总有法子缓解缓解目前的痛楚。李老汉宽慰他:你一天也别想多了,好好养养,会好起来的。

刘长顺点点头,他可能听多了太多安慰的话,反没有了多少激动的神色。然后又叫着李老汉去火桶里烤火。这时刘长顺的婆娘吴竹梅从外面铲了一铲火红的火炭进来,倒进火桶里的铁锅子里,再三招呼着李老汉烤火。李老汉经不住劝,就坐进了火桶里面。他的鞋子一路走来,沾了很多雪水,就连裤子上也洇湿了一片。此时,脱了鞋子坐上火桶后,经火一烤,那火桶里就冒起了一阵阵热气。吴竹梅走出门去后,房间里一时静了下来。

刘长顺和李老汉两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

其实李老汉今天来的目的,刘长顺勉强也能猜测一二。听说前段时间李家在装修新房。装修新房干什么?除了给他儿子结婚外,他实在也猜不出要干什么。后来听说真是李家儿子李承旭要结婚了,正在四门六亲接客吃酒呢。刘长顺心里又“咯噔”了一下。这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可是眼下,用什么还啊?今天冒着大雪,李老汉上门来了,刘长顺的心里就更加明确了。他心里急,脑子急,可嘴巴偏偏像被铁钉钉住了,开不了口。

李老汉刚才进屋的时候,也观察到刘长顺的眼神,不敢与他对视,远远的,便把眼神移开了。看来刘长顺是知道自己来意的。抬眼四下看看刘家,不免又生出一种酸楚的感觉。刘家这房子是村里修建得最早的,可是直到现在,他们家的这房子,还是两面水泥——没有装修。就连窗子,也只装了玻璃,遮挡物,还是一张用旧的床单。刘长顺的床头柜上,摆满了瓶瓶罐罐,屋里飘着一股刺鼻的药水味道……躺在床上的刘长顺眼里,看不到一丝光彩,整个人失去了原有形状。他实在无法把曾经那个一身蛮力、活蹦乱跳的刘长顺和眼下床上动弹不得的瘦弱病人相联系。这种记忆中的比较,也让他对自己以后的日子,有一种惊惧。都说人是三节草,不知道哪节好。谁都有不好的那一节,现下刘长顺家,正是过得不好的那一节,他怎么能提……

也许是受不了屋里的憋闷,刘长顺反而自己先开口了说:李叔,听说承旭要结婚了?

李老汉不由得叹了口气说:现在的孩子啊!一会一个想法,一会一个想法,都摸不准什么时候是认真的,什么时候是闹着玩的。

这又是怎么说呢?

李老汉摸出烟来,弯腰在火桶里的火炭上,点着了,用力吸了一口。他回过身向刘长顺递去,避开了刚才的问题。

刘长顺摇了摇手说:早就不抽了。

李老汉收回手来,自己抽了两口,吐出的烟雾低低绕在他的脑袋周围,不肯散去:对了,快过年了,你们家振平今年回来过年不?

唉!看来是回来不了了,听说今年的火车票难买。

李老汉心想:不是火车票难买吧!振平这孩子自从出去打工后,就没有回来过个年。这是为了省路费钱。

唉!振平这孩子懂事。李老汉最后说了一句话。可他不知道这句话却说到了刘长顺的痛处,痛得刘长顺心尖尖一阵颤抖……。

屋子里一下子又静了下来。

孩子懂事,作为父母的,都感到高兴。可是刘振平的这种懂事,却是刘长顺心里的痛点。谁愿意看到自家的孩子那么懂事啊?为了省钱,几年没有回家了,每年过年,每家每户围着火炉吃团年饭的时候,自家的孩子还在工厂里加着班,仅能开开视频看看,问候一下彼此的情况。为了节省流量费,家里每个人几乎只是晃过一眼……刘长顺的心里想想就痛得滴血。

幸好这时吴竹梅端了两碗面条进来,一碗放在床头,一碗递给了李老汉。

李老汉有点慌措地摇手说:我吃过早饭了,吃过了的。

吴竹梅笑着说:不打紧的,你走过来那么段路,早就消化了,李叔,快,端着端着。硬是把一碗冒着热气的鸡蛋面条塞进了他的手中。李老汉推辞不过,只有接住了。吴竹梅又从坛子里勾了一小杯酒放在他旁边的桌子上说:李叔,天冷,喝点酒,暖和身子。又出屋去,端了两样小菜进来,一盘鸡蛋韭菜,一碗风萝卜条。然后吴竹梅才坐到床边,去侍候丈夫吃早饭去了。

李老汉一边吃着面条,一边斜眼打量着那对夫妻。两人都才四十几岁,可两人头上的白发显得十分的沧桑。妻子把面条挑起来,吹得不烫了,才放进丈夫的嘴里。两人脸上都露出专注的神色。不知道为什么,李老汉突然感到心里一震,有种负罪感漫延开来。

屋外脚步声响起,有跺雪的声音传来,冷风中,刘振乔和一个背着药箱子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吴竹梅忙放下碗招呼着。赵医生走得气喘吁吁的,和屋里人打着招呼,说:咦,李叔,你这么早?来看长顺的么?李老汉有些不自在地笑笑说:路过路过,顺便进来坐坐,烤烤火。赵医生喘了口气后,把药箱子放在旁边的柜子上,就走过去查看躺在床上的刘长顺。

李老汉停下了吃面条的动作,把碗放在旁边的桌上,也下火桶去看。

赵医生一路上已经问了刘长顺的情况,于是直接翻看了他的眼睛后,又静静地拿了拿他的脉。这赵医生祖上是中医,到他这辈时,他不仅学了中医,还学了西医。前几年,乡里要在长柳村设一个卫生院,就把他招进去了。赵医生也很得村民们的信赖,大家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都去找他。此时,他默默地拿了刘长顺的脉搏后,叹了口气说:长顺啊!你一天莫想那么多嘛。

刘长顺收回手臂,笑笑没作声。

赵医生,我爸之前都勉强能坐起来的…为什么这几天,反而痛得睡不着?刘振乔问

赵医生叹了口气说:最近天气冷了,你爸运动不了,气血就走得不通畅;还有腰处,之前不是告诉你们,要每天晚上热敷的吗!最好是每天帮他揉按四肢……。

刘长顺打断他的话说:这几天振乔不是放学回来了么,他就接替了家里放牛挖红苕做饭这些杂事,竹梅就想多挣两个钱,去了工地上做零工,见她辛苦,是我说停几天的……

赵医生摇了摇头说:还有你这失眠,你一天莫想那么多嘛。想多了,对身体恢复不利。

我也没想什么,就是觉得心里慌得很,睡不着。

你这是肝火郁结,思维混乱,乱想,想出来的,有什么事,你别急,你再急,也帮不上什么忙,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养身体。赵医生略带责备地说:我帮你开点晚上助睡眠的药吃,再给你几贴药贴,痛的时候,你就贴在痛的地方……振乔,你去打盆热水来,我给你爸热敷一下,再上点药。

振乔答应一声,飞奔出去了。很快端了一盆热水进来。赵医生掀开被子,侧过刘长顺瘦瘦的身子,亲自在他的腰上为他热敷一会,然后再用手推拿了一阵,把一剂药膏贴在刘长顺的腰部。屋里一片忙碌,没有人注意到李老汉是什么时候走的。

直到协助完赵医生忙完后,吴竹梅才发现屋里少了李老汉的身影:咦!李叔什么时候走的?刘长顺没有答她的话。吴竹梅收拾碗筷的时候,发现桌上那小杯酒被喝光了……

此时,李老汉走在回家的路上。路上走的人多了,积雪被踩得一片污泥不堪。他一边重重地叹口气,一边在路上迟疑着、犹豫着、徘徊着。

就这样走了?话都还没有说,似乎心有不甘。可是看着那家人的样子,再想想刘长顺曾经带着自己长驻工地的那些日子,李老汉又实在是说不出口来,再加上看到了刘家这样的情况,他更是难以启齿;可是,如果就这样回去了,婆娘问起来,怎么答?其他的还好说,只要婆娘一提到孙子,李老汉心里就像被猫爪抓过似的焦灼……儿子的婚礼办不了,孙子怎么办?孙子肯定就没有了……

这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李老汉在桥上踱来踱去的,不知道踱了多长时间。雪花纷纷扬扬地洒在他的头上,肩上,一不会儿,就积了薄薄的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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