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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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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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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过那条河

1

村里人都说,是梅江河上的吊桥害死了我爹。

其实我心里一直想,说不定是我爹毁了那座吊桥。但我没作声,我不敢作声,我怕我一作声,他们就骂我不孝敬我爹,诅咒我爹早死。后来,富兴书记总结说:是酒害死了我爹,如果我爹不喝醉酒,就算掉到河里,我爹也不会淹死。

对于这个结果,大家都没作声。不作声,就算是默认了富兴书记的总结。富兴书记说这话时,我爹就躺在堂屋的棺材里,先生们唱累了,中途休息一下。院坝里烧了很大一堆柴火,那些柴都是村邻们从旁边的林子里砍来的,生的干的都往上面堆,烧得吡哩叭啦的,火星子乱飞。富兴书记说:“狗日的这酒啊!不是个好东西,老舟那么好的一条汉子,硬是毁在酒上面了。”他说时,用力拍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露出非常惋惜的样子。

老舟就是我爹,是梅南村有名的硬汉子。不仅劳动力好,名声好,和乡邻们的关系也很好。我爹本来没有死的,就是因为喝醉了酒,走到吊桥中间时,吊桥固定的一端山石突然滑坡,我爹和吊桥都摔进了河里。

我爹淹死了。在梅南村,所有人听到这话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老舟淹死了?怎么可能?老舟为什么叫老舟,就是因为他在河里和一只舟没什么两样。年轻时候,憋一口气就能从河里走过去……可是,当我爹的尸体从梅江河里打捞起来后,所有人都相信了。他们不明白一个水性那么好的人,怎么就死在水里了呢?

富兴书记又总结说:人往往就是死在自己认为最骄傲的事情上面。大家又点头。书记就是书记,说话总是与别人不一样。他目光炯炯的从人堆里扫了一遍,最后落在我的身上,说:“星毛,不怕,你爹走了,以后,梅南村的爹都是你爹。”大家哄的一声都笑开了。我没笑。我知道富兴书记不是故意在打整我,他只是想缓和一下僵冷的场面。

“爷爷,是不是梅南村所有的妈都是星毛哥的妈了?”富兴书记的孙子北山突然问。人群又哄的一下笑开了。有的笑得推来挤去的、歪来倒去的,有的抱着肚子就蹲了下去。富兴书记一巴掌就打在了北山的屁股上骂:“大人说话,哪有你个屁娃娃插嘴的。”人群笑得更是厉害。他们笑了一阵,见我没笑,似乎才意识到这种场合不应该笑的,又都忍住了。其实我不介意他们笑还是不笑。他们笑和不笑,我爹都是死了的。

先生们可不能老在这里笑,他们休息一下,得再去继续给我爹做法事。哪怕是坐着唱,坐着敲,也得去干。

这帮先生也是富兴书记请来的,其实我不想请他们。在打绕棺这个行业中,他们是属文教的。文教的先生斯斯文文的唱唱南无阿弥陀佛,敲敲锣,打打鼓,再绕着棺材走来走去的穿几圈花,几颗火炮在夜空中爆响后,他们放下家什,又休息一下。这不温不火的仪式,孝家熬到下半夜时,常常熬得瞌睡都来了。其实我想请大梁岭的苟毛先生,听说他们是属武教的。一场绕棺打下来,能吸引七村八寨的大人小孩来围观。他们不仅能文,还能武,个个练了一身硬功夫,穿花时手里的法杖上挂着铜钱,叮叮当当作响,在身前背后飞来舞去,有的技法高深,把一根法杖使得像孙悟空的金箍棒;有的更是一个“鹞子翻身”,直接从棺材上面翻过去。他们还有一队专门表演武术的团队,连续空翻、叠罗汉、变魔术……但富兴书记不同意,他说人家可贵了,可不是你能请得起的。他这样说的时候,完全忘了去年他爹死的时候,就是请的苟毛先生。不仅请了苟毛先生,而且还到城里请了一帮专门哭丧的团队来表演,整整表演了三天三夜。哭丧人哭得肝肠寸断,悲痛欲绝,还用扩音器搞得远近都可听到。

我爹就没得这样好命了。家里没钱,我爹挣的钱全部给我交学费了。我爹也没有几个亲人。我爷爷奶奶早死了,我妈和我哥也早死了。听说我们家有个孃孃,叫姚凤花,可早在二十几年前就跑了出去,没人知道她在哪里。

我爹可怜。村里人说我更可怜。我端着灵牌站在我爹的棺材前,我自己感觉不到可怜。最起码,我没有伤心的感觉,也没有想哭的冲动。我不伤心,别人更不伤心。我反而觉得我爹死不是我们家的事,是富兴书记家的事情。富兴书记说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他说兴差的烟就兴差的烟,他安排哪个去买菜就去买菜。

我爹就这样在先生们的吹吹打打中被抬上了山。

没了爹,我突然发现自己是茫然的,以前有我爹提醒我,该起床了,该看书了。但现在,我一睁开眼睛,屋里静悄悄的,我一闭上眼睛,屋里还是静悄悄的。心里突然就慌得很,这种慌从小腹里开始蔓延,慢慢着血液窜进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感染着我的每一根神经和意识使我必须要动一下才能把这种慌从身体里驱赶出去。

屋外,每天都有人来敲我的窗子。他们一叫我,我就头痛。不是我家的牛跑出去吃了他们家的菜,就是我家的猪跑出去吃了他们家的阳春。我非常苦恼我爹留下来的那些牲畜。但我拿他们却又无可奈何。最主要的是,我觉得他们的存在,在我的生命中,已经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了。我决定卖掉母猪,卖掉耕牛。

富兴书记一听就骂了起来:“你这是要败掉你爹的家当啊!你知道那头母猪不?他可是你爹供你上学的唯一经济来源啊!”

我说:“我现在不上学了,还要母猪,有屁用。”

富兴书记有些惊异看着我:“不准备再考了?”

我笑了起来,抓抓蓬乱的头发。估计笑得有些诡异,富兴书记望着我的脸上充满了诧异。

我说:“都考三年了,估计再考下去,也没戏了。”

“你都考三年了,也不多再考一年啊!万一明年你爹保佑你,考上了呢?”富兴这话说得极是缺德,好似我爹死去就是为了在阴间保佑我能考上大学。我虽然听着心里不舒服,但我不和他计较这些。

“怎么考?你帮我交学费么?”

富兴书记不作声了。他不作声了,就证明他也已经拿我的命运没有办法了。

 

2、

对于考大学,我没有感到绝望,也没有希望,这种茫然的感觉,常常让我觉得自己不是在考大学。我已经完全没有了第一年考大学的激情,那种走进考场时,内心跳得怦怦的声音。连续几年考下来,我内心的声音已经逐渐熄灭了。

估计我爹对我的希望也就是在这样一年一年落榜中熄灭的。甚至有时候,我还怀疑我爹淹死,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对我落榜的绝望,自杀的。这样想的时候,我内心充满了负罪感,就像知晓了我爹内心的一个硕大秘密,并且这个秘密在这世上只有我知道。

我爹一心想让我考上大学的决心是从我妈和我哥去世的那年萌生的。

我爹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和我妈吵了架,发生了肢体碰触,我妈把整个身体往我爹身上撞,我爹推我妈时,不小心在我妈脸上甩了一个耳光。我妈当时就傻了,看着我爹说:“你说过永远不打我的。”我爹也傻了,说不出话来,其实我爹不是故意的。我妈抹着眼泪回屋收拾衣物,背上年幼的我,牵着我哥,要回城里。我爹不让走,把我哥拉进屋里,又把我从我妈背上抢回来。我妈脾气倔,见抢不回我,就回身拉着我哥走了。我妈是城里来的,不会划船。其实我妈生活在梅江河边,是会划船的,但听说我外婆是淹死在梅江河里的,我妈就不会划船了。我爹以为我妈怕水,不会划船就过不了河,还笑嘻嘻地看着我妈拉着我哥下山。我妈走在梅江河岸边,我爹还笑嘻嘻地在山上唱山歌:

梅江河水急又急

不会撑船莫焦急

妹妹河边等着哥

哥来撑船渡过……

我爹没有想到的是,我妈不仅解了索,而且还真把船划动了。那时候没有吊桥,河两岸随时拴了小舟,谁要过河,解了绳子,取了撑杆,划过去。回来时再划回来。我爹以为我妈不会撑舟,撑不了舟自然会放弃回娘家的打算。我爹的想法其实是错误的,他完全忘了我妈当年跟着他从城里回梅南村的事情。我妈的脾气连她爹都没有办法。我爹低估了我妈。他眼睁睁地望着小舟离开了岸边,慢腾腾地挪到了河中。想不到的是,小舟突然就在河中心打起旋来,任我妈怎么划都划不走。更意外的是,船打了几个旋后,突然就翻了。我妈和我哥掉进了河里。我爹丢下我飞奔下山,扑进河里抢救的时候,已经是十五分钟后的事情。我爹在河里把我妈和我哥捞起来后,他们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我爹当场就晕倒在了地上。

我妈走后,我爹像变了一个人,眼睛看什么事物都不聚焦。他呆呆地看着我,呆呆地吃饭,呆呆地抽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摇他的手说:“爹,我饿了,我肚子饿。”他答:“好,好,饿了,饿了。”可是他还是一动不动。我很久没有换衣服了。是李老吹的老婆梅婶给我洗了一个澡,边给我搓着背边抹着眼泪说:“造的什么孽啊!造的什么孽啊!”

晚上时,我睡在我爹身边,他一动不动,我说我要尿尿,他还是不说话。任由我尿在床上,床尿湿了,我就直接睡在我爹身上去。我爹还是不动。我听不到他呼吸的声音,就去听他胸膛里的心还是不是在跳动着。

我问过梅婶:“什么是人死了?”梅婶说:“就是没有了呼吸,没有了心跳。”我问:“心是怎么跳的?”梅婶说:“是‘咚,咚,咚’的跳,有节奏的跳,你可以听听我的心跳。”她把我的头放在她的胸前,她的胸很软,肉很厚,可是隔着厚厚的肉,我仍然能听见她的心跳声,确实是“咚,咚,咚”的跳。我听见我爹的心还在跳,我就放心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就是这样听着我爹的心跳声入睡的。

我爹可以坐在院坝里看天空,看一整天。从太阳升起来,到夜幕覆盖大地,有时候下雨了,他也不知道躲躲。我拉他说:“爹,下雨了,下雨了。”他点头说:“下雨了,下雨了。”

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是被我爹漠视的,一直由梅婶照顾。但梅婶家的两个孩子不喜欢我,常常骂我是没娘的娃,叫我滚回去。他们甚至在我吃饭时,故意撞我的手,使我的碗掉在地上。他们还在梅婶面前告状说我偷吃了他们家碗柜里的油渣,打翻了油罐。其实我什么也没有做。

梅婶虽然没有责备我,但却把我拉到我爹面前说:“舟哥,你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看看星毛,这么小,才四岁,还需要你的照顾。如果你倒下了,星毛可乍个办啊?”我爹还是没有作声。梅婶急得直跺脚。

但李老吹的一瓢冷水却让我爹清醒了。

李老吹是我爹从小长大的朋友,两人一起上过山,下过河,走过南,闯过北,一起打过三棒鼓,一起拐骗过城里的姑娘(当然,这姑娘就是我妈)。李老吹的名字就是因为他的嘴巴会说、会吹,表演起三棒鼓来口若悬河,他自己不停下来,从他嘴里冒出来的唱词就会源源不断。在他们的队伍里,李老吹是主角,他不仅要唱,要表演甩飞刀,还要脚踩锣鼓。我爹和他是搭档,给他当配角。

李老吹从厨房舀了一瓢冷水,向我爹当头“啪”一下泼了过去。我爹全身一个激灵,望着李老吹的眼睛里似乎才聚了点焦,隔了半响才骂出一句话来:“你毛病啊!”

李老吹甩了瓢瓜,对梅婶说:“好了,好了,老舟回来了。”

我爹看看他们,似乎才像做梦醒来一样。当他的目光看到我的时候,突然就蒙上了一层湿湿的雾气。他跪了下去,一把抱住了我,仰天狂吼,痛哭失声。

李老吹抹着眼泪安慰我爹:“老舟,人死不能复生,你要保重身体。好好把星毛养大成人,这样你才对得起死去的弟妹和大侄子呀!”

我猜可能就是李老吹那句“好好把星毛养大成人”的话触动了我爹,才让我爹从心里想把我培养成大学生的想法。

 

3、

我爹好了后,带我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梅江河边。他常常望着梅江河,半天都不发一句话,直到我叫冷,他才带着我回去。

有一次我和我爹坐在河边,我爹突然指着河的对岸问我:“星毛,你看,这河上若是有一座桥,以后我们过河是不是就不用撑杆了?”

我什么也不明白,我爹说什么,我就听着,点着头,装着明白的样子。我不明白有一座桥有什么作用,但在我爹的描述下,我可以想象,梅江河上有一座桥是多么让人期盼的事情。可是我爹当着村里人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大家的眼睛只亮了下,又都暗了下去。杨家院子的人自然是不同意的。修桥啊,要钱,他们住在河对面,不过河,修什么桥呢?杨家的男人们都笑了起来。带着同情的眼睛望着我们这岸的男人们说:“没钱怎么修?去讨么?”

我爹说:“大家凑凑,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

“修一座桥要多少钱?”杨老三问我爹。

我爹说:“大概一万左右吧!”

大家笑了起来,以为我爹病糊涂了,说:“老舟,自从你婆娘走后,你就没一天正常过,孩子还小,你就好好的把孩子带大吧。怪可怜的。”

我爹脸涨得通红。我爹说大概一万左右并不是他预算出来的,是有一年乡里来人预算的。乡里当时也考虑到我们梅南村出行的问题,便在上梁村梁老书记的申请下想造一座桥,方便大家通行。毕竟我们梅南村后面的高山上还有上梁村,还有陈家寨,还有不少人家要往梅南村过。可是后来乡里来人一预算,说少了一万块修不了桥。乡里没钱,乡里穷,整个秀城,就数沙溪乡是最穷的。大家就坚持一下,撑舟吧。

这一撑又撑了多年。但我爹因为我妈和我哥去世的事情,他又萌生了修桥的想法。这一回。我爹叫上梅南村的男人们去杨家院子开会,所有的男人都坐在富兴家的四合院里。这杨家院子的房屋历史悠久,是祖上遗留下来的产业。当年杨家人很风光。当年是哪年,大家说不清楚,说是一直,还是有记忆时候起,或者是从来如此。反正杨家很厉害。在很久以前,整个秀城都是杨家的,杨家统治着这片土地。

那时候沙溪乡不叫沙溪乡,叫黔溪乡,之所以得名,是因为汇入梅江河一条分支流,大家叫这条溪叫黔溪。后来沙溪乡从区里划分出来,独立成乡时,便把黔溪河流过的地方叫沙溪乡,当地人一直叫黔溪。沙溪乡的第一任乡长到杨家院子巡视时,见对面有一座山,山上林木茂密,三面环水,背倚大山,梅江河从门前流过,黔溪水从一旁斜斜插来,把整座山半围在里面。这位乡长说梅江河以南叫梅南村,这名字好,这地方的风光好。这位乡长眼里看山是山,看景是景,完全忽略了我们梅南村出行困难的事情。老辈人提起修桥的事情时,他说:“修什么桥啊,这撑舟多好啊!梅南村可是世外桃源,可不能破坏了这样美如画的景致。”

换个角度看,这位乡长其实是很热爱生活的,在他眼中的梅南村,三面环水,背倚大山。青山绿水,清江、小舟、柳树、茂林、修竹,鸡鸣狗吠、确实是非常漂亮的地方。河对岸洗衣的姑娘、洗头的姑娘、洗菜的姑娘,她们身影倒映在水中,灵动飘逸,用他的话说叫美如画。

对于生活久了的梅南村人来说,早被两条包围的河生了厌倦之心,哪里还美如画了。

每年在涨水期,靠河的良田都会受到洪水的淹没、冲击、荼毒。人们想过河都难。不知道美在哪里?

更何况,现在我妈和我哥都死在了这河里,在我爹的眼中,这就是人生中一道最高的山,最想征服的河流。我爹铁了心要修桥。

我爹对富兴队长说:“队长,你给句话。”

那时候富兴书记还只是杨家院子的队长。富兴队长吧哒吧哒抽了一会水烟后,才抬起头来说:“老舟啊不是我们队不出力,修一座桥多好哇,两岸通了,以后过来过往的,我们就不用撑舟了。可是修桥是大事,没有钱是不行的。那年,你又不是不知道,老书记去乡里反应,乡里也来了人看,人家一预算,妈哟,那么大一笔钱,连乡里都没有办法解决。难道我们两个队还能解决么?

我爹眼神暗了下去。富兴队长不支持,就等于整个杨家院子的人都不支持。但是上梁村的队长支持,但当时开会并没有邀请上梁村。我爹还念着当年上梁村舅公家把我爷爷逼死的事情,不情愿让上梁村看笑话。我爹宁愿求河对岸杨家院的人,也不去求上梁村的人。

在两个大队开大会的情形下,没有一个人支持我爹。可就在这时候,李老吹来了,他撑着舟过河,边撑杆边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爹站起身说:“你们杨家院子的人不支持修桥,我就自己去讨饭来修,我就不信,这桥我修不起来。”

杨家院子的男人都哄笑起来。富兴队长也笑说:“姚廷舟,这豪言壮语是修不了桥的,不是我们杨家院子的人不支持,实在是需要这个。”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搓来搓去:“我敢这样保证,只要你们梅南村能凑足钱,我杨家院子就出力修桥。”

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爹也没有法,只有带着梅南村的男人们走了。碰上正准备靠岸的李老吹。李老吹说:“咦!怎么就走了,商量好了?”我爹说:“商量个屁,他们不出钱,说等我们凑足钱了,他们出力修桥。”李老吹叫:“这不是欺负人么?”

回村后,我爹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开会。见到男人们垂头丧气的样子。我爹说:“不就是钱么?我们去挣。”大家问:“怎么挣?”我爹说:“大不了重操旧业,去外面挣。”李老吹跳了起来叫:“你是说赶转转场”?我爹点头说:”对,就是去赶转转场”。所有梅南村的男人们都沉默了。

我爹说的重操旧业指的是打“三棒鼓”,赶转转场,便是哪里有赶场便去哪里表演。

 

4、

当年,我爷爷奶奶还没有死,我爹也还年轻,我爹有一个妹妹叫姚凤花,听说是梅南村最美丽的女孩子,大大的眼睛,高挑的身材,又黑又粗的大辫子。姚凤花在家里很勤快,做事麻利,力气好,很贤惠。梅江河两岸来提亲的媒婆把门槛都踩矮了一大截。但通常媒婆都是高兴而来,扫兴而归,走时不停叹气。因为姚凤花早就被她爹许配给了上梁村的舅舅家儿子。一开始姚凤花是不同意的,但父母之命,不容她不同意。姚凤花没法,只有默认了这门亲事。

可隔年,杨家院子来了一位生意人,姓郭,大家都叫他郭老板。这位郭老板一点老板的架子都没有,脸上整天笑呵呵的面皮白净,牙齿白净,衬衫白净,腰间挂一个胀鼓鼓的包、一串钥匙。走起路来,叮当哗啦啦作响,包在屁股上一甩一搭的,见到两岸的男人就递烟,很热情。郭老板专门收购桐籽、茶籽、红苕粒、干辣椒、干笋子等土特产,就连鸡鸭也不放过。他做的生意五花八门,只要乡亲们能卖的东西,他都收购。只要是地里产的,山里捡的,他也都收。收购来的东西就放在富兴队长家的四合院子里,上面搭一床晒席,挡风雨。待堆满院子后,他就请梅南村的男人们帮他挑到公路边去,装进一辆大卡车里,拉到城里去交货。

那段时间郭老板在梅南村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哪家饭熟就在哪家吃,走到哪家就在哪家住下。他人年轻,秀气,也大方,每次从城里来总会带些糖果、饼干、米花糖,也给老人们带些纸烟和酒。每次郭老板来,才走到后面的山梁上,孩子们都一窝蜂地拥了上去,边跑边叫:“郭老板,郭老板……。”

我爹和郭老板一见如故,两人经常一起喝酒。郭老板也经常叫我爹帮忙给他搬货。有时候,郭老板是请我爹的,会给我爹付辛苦费;有时候我爹是自愿帮忙,不收他的钱。我爹已经把他当成了朋友。于是,邀请郭老板到家里吃饭,到家里住宿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李老吹说:“那时候,你们家就像郭老板的家一样,郭老板一来,隔条河就叫着舟哥舟哥。到了晚间,两人喝酒喝麻了,一个唱歌,一个吹竹笛子,热闹得很,反而不爱看我们打三棒鼓,说人家郭老板唱的歌好听,是流行歌曲,我们唱的《劝世歌》都老掉牙了,村里的姑娘们都爱跑到你家去玩,其中就包括我妹妹李兰香。”

郭老板成了当时梅南村最受欢迎的外地人。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受人欢迎的郭老板,有一天拉货回去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这本也没有什么,生意人嘛,哪里走到哪里转,很正常的。只奇怪的是,就在郭老板走后没两天,村里就失踪了三个姑娘。其中一个就是我的孃孃姚凤花,一个是李老吹的妹妹李兰香,一个是王家的姑娘王秀兰。梅南村就三大姓,姚、李、王。一个姓失踪了一个姑娘,这在梅南村一下子就炸开了锅。大家纷纷猜测是不是郭老板拐走了三个姑娘。可是人家郭老板是提前走的,这几个姑娘是之后失踪的,时间对不上,怎么扯也和人家郭老板扯不上关系啊。

这时候村里有人说,在三月间,看到郭老板和几个姑娘一起去放社……

沙溪乡全年不赶场,唯春社日这天,乡场上人头攒头,挨挨挤挤,热闹非凡。处于与渝黔边界的沙溪乡,仍保留着苗族、土家族的传统。放社那天,春风拂柳,百花盛开,春草尽发,所有人都会放下手边的活计,到乡场上去转一转,买点东西吃。好吃的、好玩的、好耍的,应有尽有。姑娘们邀约一起去放社,遇到其他村寨的姑娘,有认识的便攀上去聊聊天,咬咬耳朵,倍显亲热。社场上也非常的热闹,跳花灯的打金钱板的舞龙灯的杂耍的什么都有。更吸引年轻人的,便数对唱山歌。歌声传情达意,歌声勾走了许多姑娘小伙子。这种随兴唱的山歌,极讲究才思敏捷,脑袋灵活,现编现唱,还要在意思上压倒对方。

本来郭老板是随着我爹和李老吹去放社的,李老吹和我爹扎场子表演三棒鼓,他就在旁边观赏,有人给钱,他就负责收钱。后来,听到了山歌声,便跑去听山歌。有人说在社场上见到郭老板和姚凤花几个姑娘一起玩,我爹和李老吹最清楚。我爹说:“大家在社场上遇见,打个招呼,一起玩,这无可厚非啊。”

可是又有人说:又有几次看到姚凤花和郭老板在桐子林里拾桐籽……

这有什么啊!打过桐籽后,几乎每家都害怕把从树上打下来的桐籽有未拾取干净的,便再在那些岩缝缝里重新搜寻一遍。

可是又有人说:人家郭老板给姚凤花背背篓呢,一个拾到了就交给另一个放在背篓里,遇到爬不上的坎,还牵了手的……

后来,越来越多的声音指向了一个方向,说姚凤花和郭老板好上了。郭老板把姚凤花拐骗跑了。

我爷爷越听越气,他拍着桌子吼:“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姚凤花是许配了人家的姑娘,怎么可能会和郭老板好上呢?绝对不可能。”

不管我爷爷怎么生气,但李家和王家都不听,他们还猜测是姚凤花和郭老板好上了,顺便把李兰香和王秀兰一并拐出去卖了。他们纠结在一起来家里闹,要爷爷交出人来。不交出人来就去派出所告状。

这可是拐带人口的罪名啊!我爷爷怎么担当得起?他一边吩咐我爹带人四处寻找,一边与另外两家人周旋。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只半天功夫,上梁村的舅舅家听说了此事,便跑来闹,嚷嚷着要退婚,要算账。我爷爷就是在那年气得大病一场,见到我爹便问找到人没有?人找到没有?

我爹那些日子便邀约着李老吹和村里的年轻人,四处寻找,把能找的亲戚家都找过了,把能走到的地都走过了,都没有看到郭老板和姚凤花三人的影子。我爹还带人专门去找郭老板,可是当时郭老板在梅南村时,只说是秀城人,至于是秀城哪里人?靠东还是靠西?靠城还是郊区,却是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爹又去专门收购桐籽的地方一家一家打听,其中有一家老板说是认识这么一个人,不过很久没来了,应该是改行了吧?郭老板到底是哪里人,人家也不知道,建议我爹他们去西街的酒巷找找,郭老板喜欢喝酒,说不定在那可以遇见。

西街的巷子多,卖酒的应该也数得过来。李老吹这样对我爹解释。

我爹没作声,自从姚凤花逃跑后,我爹就变得不爱作声了。我爹一向对李老吹的文字理解比较佩服。于是,他们去西街找卖酒的地方。

西街卖酒的店子比他们想象中的多,一条街走过去,少说也有五六家。我爹他们一家一家打听,可是几条巷子走完了,都没有人认识郭老板,当然更没见姚凤花三人。

这时村里传来消息,说有人在湘西州里看到姚凤花……我爹和李老吹眼睛一亮,带着人直奔湘西州里……

我爹他们刚从湘西回到家,又有消息说在贵州长兴看到三个带沙溪口音的姑娘,我爹立马又带着人过了贵州……

我爹每次回家,屁股都还没有挨到板凳,我爷爷就催着我爹再次出发。

这些“有人说”把我爹和李老吹累得够惨的,那段日子几乎没有好好在家休息过,通常是当晚回来,次日就出发了。我爹他们找人的队伍,开始时还有七八个人,找了几转后,就只余三四个人了,最后就只有李老吹一个人陪着了。那是因为我爹找的是他妹妹姚凤花,李老吹也是在找他的妹妹李兰香。

只不同的是,我爹是顶着压力去寻找的。而李老吹则是像在陪着我爹去赶场似的。他不仅不伤心,他还很开心的样子。他曾经对我爹说:找得到固然是好的,找不到也没什么啊!在梅南村那乡旮旯里,我妹妹估计也找不到个好人家,说不定她跑出来后,反而改变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呢!相反,我爹并不赞同李老吹的话,但他也不放李老吹走。因为王家没有男丁,王秀兰她妈生了一群丫头,王家除了向我爷爷要人外,实在也不知道派谁出去找,她们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我爹和李老吹的身上。

那些日子,我爹和李老吹把周边的乡镇和邻省的区县都走到边了。没钱了,他们就捡地上的垃圾吃,没地方住,就住桥下的洞里。李老吹一次次劝我爹回去,我爹闷着头不作声,但也不同意回去。

李老吹说:那时候穷到什么地步啊!看到人家拿着馒头吃,就直吞口水;看到人家手里有吃的,就想上去抢了就跑。

后来,是三棒鼓救了我爹和李老吹。有一天,他们走在一个街头,饿得眼冒金星,饥肠辘辘的,李老吹对我爹说:“老舟,我们在村里不是表演三棒鼓的么,这么找下去,非饿死不可,我们就沿途表演三棒鼓吧!这样往集市上一表演,人们都来围观,讨两个钱解决吃饭问题,说不定姚凤花也来看呢,不就找到了么?”我爹说:“怎么打?锣呢?鼓呢?棒子呢?”李老吹变戏法的从身上摸出几把小刀,随手往空中一甩,说:“有刀子就可以开场呢!我负责耍飞刀,唱,你负责吆喝,但你要厚得下脸面讨钱呢!”我爹沉默半晌,没法,在饥饿面前,面子算什么啊!也就同意了。我爹不像李老吹,从小在他爹的影响下就会打三棒鼓。我爹只懂皮毛,连飞刀都甩不好。

一开始,他们只是想讨点钱买碗面条吃,填饱肚子,李老吹在桥下拣了个烂盆子,把刀柄往上面敲打,就发出一串嘭嘭嘭的闷响声。他们往市集的空地里一亮相,一开嗓,就引起了人们的围观。李老吹扯开嗓子唱道:“各位父老乡亲,各位兄弟姐妹,各位大爷大婶,往这边看这边瞧。我们弟兄两人初到贵宝地寻亲,因盘缠用尽,无法回乡,特借贵宝地献献丑,表演一段三棒鼓。由于出门时忘记带家什,有不到之处,请各位多多包涵!”开场白说了后,李老吹就把飞刀往空中轮流甩去,他们还把寻找姚凤花的事情编成歌词唱出来:

梅江河边姚凤花

受人诱骗离了家

父母亲人很牵挂

知道的人把信捎……

可我爹脸皮薄,不知道怎么去讨钱。虽然在每年春社日的社场上有表演过,但那是玩耍,大家只当是娱乐,待真正因为饥肠辘辘而去讨几个饭钱,却一时有点丢不开脸面。这事情虽然是相同的事情,但心境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那里李老吹唱得口干舌躁的,他还木在那儿。李老吹急了,收了飞刀,团团一抱拳,陪着笑脸:“各位老少爷们,因我妹妹被人拐骗出来,寻到贵宝地,没有钱吃饭了,请大家赏点小钱吃碗面条吧!谢谢!谢谢大家!”

一听说要钱,围观的人哄一下全散了。李老吹瞅着满地秋风,苦兮兮地望着我爹:“舟哥,你是要让我们饿死么?我在唱的时候,你就去讨啊!”

我爹一屁股坐在地上,把脸埋在手掌心里一阵揉搓,说:“不行,这个不行。”

李老吹没法,也跟着我爹坐在地上。

是卖面的一位婆婆帮助了我爹他们,那位婆婆让他们过去吃面。我爹他们不去,说没钱。婆婆说是送你们吃的,看你们表演半天,挺辛苦的。我爹他们狼吞虎咽吃了面,填饱了肚子。就又扯开场子唱起来。这次他们唱的是感谢歌,感谢婆婆的仁义和帮助。

“婆婆热心肠,恩义比天大,伸出援手把命救,来世做牛做马相报答……”

这次李老吹是出自于本心的表演和歌唱,路人又聚了过来,婆婆趁机向大家说我爹他们不远千山万水寻找妹妹的经过。说得有人感动了,联想到自家的女儿或者妹妹,待他们表演完后,有人就把硬币滚到他们的脚下,把一角两角、一元两元的零钱丢在他们的包裹上。

这对我爹他们来说可是意外的收获啊!他们谢过婆婆后,便换着集市的表演,从湘西到铜仁松桃沿河、乌江……只是,转来转去都没有找到姚凤花三人的影子。我爹和李老吹坐在异乡的街头,眼看进入严冬,又冷又饿,望着陌生的天空,两人心灰意冷,一商议,决定打道回府。

据李老吹说那时候我爹不敢回家。一回家,我爷爷就躺在床上吭哧吭哧的,一开口就是问人找到没有?说没有找到,我爷爷就立马把我爹逼出来找人。我爹在外面旋了那么大一个圈后,已经身心俱疲,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但是当他们回到梅南村的时候,却听说王秀兰已经回来过了。

 

5、

听说王秀兰回来的那天很轰动。她踩着白色的高跟皮鞋,“克壳克壳”从杨家院子走过,杨家院子的人都以为是马蹄声。以前有马帮从杨家院路过的时候,马蹄踩在青石板上,就是这种“克壳克壳”的声响。自从马路修通后,马帮就再没走过杨家院子了。

正是晚饭时候,人们端着碗跑出来看“马”?就看到一位穿着白色风衣,头发卷曲的漂亮女子款款而来,肩上挎一个包,手里提了很大的一只行袋。人们呆呆地看着女子走过。可漂亮女子路过一家就会扬着笑脸打招呼:“伯,吃晚饭了啊!婶娘,你们在家啊!”大家有点受宠若惊的应答着,一边反问:“你看你看,我眼瞎呢!你叫我,我都不认得你呢!你是哪家的姑娘啊?”女子答应着:“我是梅南村王家的秀兰啊!”“啊!啊!啊!!”吃惊的人固然吃惊,却也不忘把消息传递。于是有人就冲着梅南村喊话了:“王家的秀兰回来了,王家的秀兰回来了……”

开始梅南村的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人跑到山前去看,听清楚了,明白了。杨家院喊的话真的是“王家的秀兰回来了”,有小孩子们就四处传话了。整个村子的人都相继跑到山前观看。大家挨挨挤挤的站满了村子前的院坝沿,眼睛直愣愣往下面看。看到一个白色影子缓缓往山上移动,越走近,大家越是不敢相认了。这哪里还是那个天天上坡砍柴割草的王秀兰?这应该是天上下来的仙女啊!时髦的服装、卷曲的披肩长发、从未见过的高跟鞋…那么高的鞋根居然可以穿着走路,不仅如此,还衬得女子走起路来娉婷婀娜、亭亭玉立……大家屏声静气,不敢稍有动作,怕惊飞了这眼前的美景,怕看到的都是虚象。

王秀兰快走近院坝时,见到那么多人,停了下来。

一个人突然就冲出了人群,哭着向王秀兰跑去。那是秀兰她妈,一边跑一边哭,待跑近了,抬起手来,就往王秀兰的身上打,骂:“你这死丫头,你还晓得回来,你胆子大,翅膀硬了,敢抛下爹妈了……”秀兰妈打在王秀兰身上的巴掌很重,可王秀兰并没有躲闪,一边哭一边叫妈。秀兰妈打着打着就一把把王秀兰抱住了,放声痛哭……看得梅南村的人眼睛都湿润了。

当晚整个村子的人都聚到王家去,要王秀兰说说逃跑的经过,当然,我爷爷和李老吹他爹更是充满着无限的期待,希望能从王秀兰嘴里打听到姚凤花和李兰香的下落。

而王秀兰似乎也知道自己回来将面临着什么样的局面,倒显得镇静自若,当着全村人的面说了整个逃跑的经过。

王秀兰说是姚凤花带的头,姚凤花说不跑出去这辈子就完了,非跑不可。

姚凤花还说了很多未来的生活场景给两人听,说嫁不出梅南村,这辈子就和自己的妈一样,生孩子,养娃,上坡下田,什么都干,这一生就毁了,你们要去就得有心理准备,不去的但不能泄露秘密。白天怕有人遇上认出,她们特约了一个黑漆漆的夜晚出发,暗号是猫冬哥的叫声,在梅江河边集合。遇到人便说去河洗澡三人撑舟过了河,路过杨家院子时,怕惊动村里的狗,特意脱了鞋袜光脚走。怕发现被追回,她们并没有选择走马路,而是选择当年的茶马古道走。那是乡里公路未通前唯一通往区里的路上坡下坡,翻山越岭,陡峭异常。平常的人去一次秀城,需要在鬼道岭的洞里借住一宿。鬼道岭曾经有一寨人家,也有客栈,但这条道荒弃后,那些人家便陆续的搬离了,从此,鬼道岭真成了鬼道岭。

鬼道岭特别陡峭,硬生生从绝壁上开凿一条路,绝壁下流云涌动,凶险万分。解放后通了马路,走那条路的人几乎绝迹,道路更是荒草覆盖,荆棘丛生,一路荒无人烟,森然发怵。白天还好,到了夜间,山野的各种动物叫得心里发毛。三人躲在山洞里燃一堆火,互靠着背壮胆。听到一种尖锐而诡异的叫声沿着山梁越走越近,就仿佛失去妈妈的孩子,边走边叫,声音悲凉而凄惨,让人闻之后背直冒冷汗,头皮发麻,那声音听着听着似乎就像在头顶上,就似乎在山洞里,就好像在身边……三人搂在一起不停地发抖,年纪小的李兰香吓得哭了起来,不停地说:“我们回去嘛,我们回去嘛!”可姚凤花很倔强,说:“开弓哪有回头箭?既然选择出来了,就得走自己喜欢走的路,被恶鬼缠身,就把鬼砍了走;坠下万丈深渊,就把深渊填了再走。”在姚凤花的鼓励下,靠着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劲,三人走了天才到秀城。

在秀城漫无目的地呆了两天,一个人不认识,姚凤花提议去找郭老板。三人按照之前郭老板说的地方找去人家说:“郭老板不认识,葛老板倒有一个,不过上个月去长沙做生意了。”姚凤花纠正说:“不是葛,是郭。”人家说:“姓郭的老板不认识。”姚凤花就心慌了。她说:“不行,我们得去更远的地方,我爹一定会派我哥来找我们的,我们得走远一点。”远一点是哪里呢?位于这三省交界的秀城,四通八达,想去哪个省,只是一念一间。三人商议了一阵,决定选择去湘西。可没想到的是,村里人来得那么快,刚到湘西,还没有安定下来,有一天走在街上,迎面一张脸晃过来,魂都吓丢了,急急慌慌躲了起来。为了怕被认出来,姚凤花还剪了头发,那么大的两条辫子,两剪刀下去就没了。姚凤花为这还大哭了一场。姚凤花建议去长沙,说那里是大城市,没人认得,家人想找也不会找到那里去。王秀兰不想去长沙,她本来就不想出去,始终觉得对不起家人。三人意见不统一,最后决定分头行动,王秀兰留在湘西,姚凤花去长沙,李兰香说先陪姚凤花到长沙看看。

至于她们去没去长沙,是不是在一起的?王秀兰说她不知道有时候打算是会落空的,就像我一样,我原本想留在湘西,可是在湘西州里无亲无故,一个熟悉的人也没有,连说话交流都有些困难,就回来了。

当然,对于王秀兰的说词,我爷爷和李家都是不满意的,可是再问,王秀兰仍是说不知道,当时分开了,不知道她们现在在哪里之前大家怀疑是我爷爷把几个姑娘卖了。可是随着王秀兰的回来,整个村的人开始怀疑是王秀兰把姚凤花和李兰香给卖了。迫于村里人的议论和指指点点。王秀兰在家里待了两天后,又离开了梅南村。只是,这次她走,她的家人并没有反对。因为王秀兰给她妈带回来了一笔钱,偿还了她们家多年的债务。她妈现在反而支持她出去了。至于王秀兰在外面做什么,却是没有人知道。村里人明面上不说,背后却议论纷纷。

以前王秀兰妈走在村里,总是东家长西家短的说着我爷爷的坏话,说是我们家害了她家,把她家女儿拐骗卖了钱,是人犯子,只是看在多年乡邻的份上,不去告他们算了。每遇到一个人,定然后摆谈她们家王秀兰的不幸遭遇。可是,当王秀兰回来后,她妈再也不谈及王秀兰逃跑的事情了,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整天脸上乐呵呵的,穿着王秀兰带回来的新衣服,站在人前,总会这里扭扭,那里扯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穿了件新衣服似的,时不时还哼点小调。

我爹和李老吹没有见到王秀兰,心有不甘,他们觉得王秀兰一定隐瞒了什么事情,至少对姚凤花和李兰香的去向,她定然是知道的。我爹和李老吹一商量,决定到秀城去找王秀兰。他们去王家问王秀兰的地址,王秀兰妈扯着嗓子喊冤枉说:“我怎么知道她在哪里?我又没有跟着她去脚长在她身上,她要去哪里我哪里管得着。”李老吹吼:“你女儿回来自然是对你说了的,为什么三个人出去?只你家王秀兰回来了?”王秀兰妈也吼:“我怎么知道,你有本事自己去问王秀兰啊!”

李老吹一开始不同意去,说:“人家故意不说,我们去找,还不是大海捞针啊!算了吧,她们两个万一哪天突然就像王秀兰一样,自己回来了呢”我爹不同意,我爹说:“李兰香可能会回来,可是姚凤花不会,她逃跑就是为了逃离那桩婚事,她怎么可能还会自己跑回来?”李老吹说:“就算知道王秀兰在秀城,你可能也找不到她啊!”我爹说:“我有办法。”

王秀兰家有几个小妹,平时总爱在坝子里跳绳。我爹走过去把最小的王秀芳拉到一边,说:“你想见你大姐吗?”王秀芳说:“想。”我爹说:“明天我们要去秀城,你知道秀城不?”王秀芳说:“知道,我大姐说秀城很漂亮,那里有一座很大的房子,特别大,有很多很多的巷子,巷子里什么东西都卖得有,有吃的,玩的,还有很多漂亮的新衣服。”我爹说:“你想要买什么,我可以带信给你大姐。”王秀芳说:“我想要一个带蝴蝶结的压发梳,上次我大姐回来时带的那个被我二姐抢了,我想要那个。”我爹说:“那我去哪里找她呢?”王秀芳说:“在八卦井旁边……”话还没有说完,就突地捂住了嘴,转身跑了,边跑边叫:“我大姐不在八卦井附近,我大姐就是不在那里。”

这秀城的西街八卦井甚是有名,是清朝年间修建的,当时的秀城怕被敌人围城断水缺粮,县令命人在西街挖了一口井,直取梅江河下面的浸沙水。只要梅江河水不枯不竭,这口井便不会干枯。可养活整个秀城里的人。只要到西街一打听八卦井,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又因沙溪乡人口音与黔地紧邻,说起话来,尾音拖得老长,语调起伏很大,乍一听像唱歌一样,一打听最近居住在西街带沙溪乡口音的人,极是容易。

我爹和李老吹找到王秀兰时,她正在河边洗衣服。她住的地方就在八卦井旁边临河的楼里,一幢小吊脚楼,临河的下面撑了很多木头,支撑着房子的重量。河水从房子下面流过。王秀兰蹲在河边洗衣服,听到有人叫,一回头,呆住了。她不安的站起来,望望两人,或许王秀兰也没想到我爹他们会来找她,除了一开始的惊慌外,过后反而显得坦然了。

她把我爹他们让到吊脚楼里的堂屋里坐,从里屋出来一个大约四十来岁的男人,个子很矮,很敦实,见到两人只嘿嘿的笑,走起路来有点跛。王秀兰介绍说是她男人,在湘西时遇见的,那时病重,无依无靠,是他帮助的。男人很热情,不停地去张罗饭菜。

我爹和李老吹从王秀兰家出来后,都没有作声。王秀兰的说词里,找不到一点点缝隙可钻。“应该是真的。”李老吹说:“看她的表情不像是撒谎。”我爹虽然没说话,但也是这样认为。毕竟,在看到那个男人的第一眼,我爹就知道,当时留在湘西的王秀兰,应该是面临着极大的生存困难。我爹有点恨姚凤花,可却又恨不起来。他也没有心思去恨,他得面临着目前的许多问题。

李老吹其实很理解我爹内心里的痛苦。在村里,一家人的名声最是重要了。若是没有找到姚凤花她们,我们家便永远背着拐卖人口的罪名。一家人在村人面前将永远抬不起头来,更何况还面对着舅舅家闹着算账,退婚。从来只有女方退婚的,现在男方闹着要退婚,肯定是女方做了出格的事情,证明没有家教,没有教养,这是父母的失职。以后村里人,将对这一家人看轻,看贬。走在哪里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那时,我爹的舅舅隔三差五来找我爷爷算账。算什么账呢?算从十二岁起定亲后往来的人情账。一年一年的算,过年拜年的糍粑、猪腿肉、面条、白糖、红糖、烟酒等,以及每次去打发多少钱,扯了多少尺花布,是棉的还是的确良的;过端午节时送的粽子、肘子、条方、糖、钱等;看人户时打发的多少钱,花了多少生活……我爹说这人情怎么算,你来我往的,你背来拜年的,我家也还了人情的,怎么算?但他舅舅家不同意,非算不可天天来家里吵。我爷爷自从病后,便没有好起来过。一天天消瘦下去。他胸口压着一个名字——姚凤花。他每天都在念叨:“姚凤花啊!你个背时的,挨刀砍脑壳的,啷个就生了你这个不知道羞耻的女子啊。苍天啊,我是前生欠了你哪样么?”

我爹回去一次,我爷爷就逼他一次。不是叫我爹出来找人就是找钱。我爹那些日子快有些崩溃了。

 

6、

“到秀城,不到西街,就没有到过秀城,不到酒巷,就没有到过西街。”西街的房东说:“西街好,你看,这边离八卦井近,这边离天后宫近,后面离梅江河近,前面离市场近,还有哪里好?当然好,这是酒巷,酒巷的酒有名,这是真话。”李老吹说:“哪里都有酒。”房东老板说:“但哪里的酒都不会像西街这样,特别是晚上。”

李老吹被房东老板说动心了,他看我爹:“那就住下来吧。”我爹考虑到钱的问题,问:“还有没有更便宜的?”房东老板说:“有,底楼有一间空屋,以前放柴的,屋里有点黑,前些日那两个棒棒住了几天,刚走,空着的,床都还没有拆。你们租我的房子,绝对划得着,这里离酒巷近啊,随时可以去小喝一杯。

我爹他们当然不是为了酒巷才住在西街的,他们只是想暂时有个住的地方,可以找份工作,不至于饿肚子。这里离王秀兰也近,如果姚凤花和她有联系了,好随时方便找她。

我爹和李老吹开始接替上一任房客的业务,做棒棒。门角角还有两根扁担,我爹和李老吹找房东要了几根绳子,走上街头。房东老板很热心,帮他们介绍生意,杂货店去搬货,菜市场去车。我爹他们第一天居然就接到一个大生意,给一大货车洋芋,搬完时,天已黑透。两人晃晃悠悠走回西街。

我爹他们站在西街巷口,看到灯火通明的一条街,顿时就呆了这是西街么?

我爹捶了李老吹一拳,李老吹喊痛。李老吹说:“白天的西街不见了。”

李老吹说得没错,白天的西街和晚上的西街是两个世界。白天西街到处被小贩们占据得水泄不通,窄窄深深的一条条巷子,纵横交错,古老的明清风格建筑,高大的风火墙,把巷子衬得逼窄,狭小。巷子里买东卖西,应有尽有,商贩往来不绝,热闹非凡。

可此时看去,街巷里人潮散去,四通八达,宽宽畅畅,幽幽深深,家家门前点亮了五颜六色的花灯,衬着光线,幽蓝幽蓝,好不美丽。巷道里家家房门大开,户户门前皆摆有摊子,整条巷子飘着浓浓的酒香。有人在巷道里喝醉了,一路歪歪扭扭地走过来;有的对坐在铺子前,你一拳我一拳地猜拳行令;有的高声唱着“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一个个黑影在灯光中飘来飘去。

我爹和李老吹不觉看得呆了。

他们之前找过酒巷,但绝对没想过酒巷在白天是找不到的,只有在晚上,酒巷才奇迹般的出现了。

他们回到住的地方,正遇到房东老板歪歪扭扭的回来,笑嘻嘻地看着两人,说着酒话:“放心,放心住下,没事的…这西街,什么都不好,就这巷子好,男人嘛,有酒喝,就好。”房东打着酒嗝,一只手拍我爹的肩一只手拍李老吹的肩:“你们找人,住在酒巷就对了,这酒巷虽然在巷子的深处,可是消息是最灵通的地方。他妈的,在酒巷,你可以遇到白天正襟危坐的政府官员,也可以遇到财大气粗的生意人,更可能遇到街上的混混小子,无论是哪一种人,只要进了酒巷,喝了酒后,便是同一种人了,哈哈……。”

李老吹问:“哪一种人?”

房东哈哈大笑说:“酒鬼。”

我爹和李老吹同时笑了起来。

可是做为酒鬼的房东,却有一个能干的女儿,人称小辣椒,白皮肤,单凤眼,长得娇娇小小。外表看着软弱,可眼神凌厉。她经常当着人教训她父亲:“这么大个人了,就不知道少喝点吗?”偏偏牛高马大的房东听了嘿嘿一笑,很服女儿的管,他对我爹他们说:“我女儿就爱管我喝酒,别管她,别管她,但是我警告你们,不许打我女儿的主意,这是规矩,谁破坏了规矩,我就打断他的腿。”

我爹以为他开玩笑,便嘿嘿地笑。对他女儿,虽然不敢打主意,但我爹他们却不得不讨好她,比如小辣椒找我爹他们要房钱的时候。我爹摸了半天摸不出来,小辣椒就吼:“再交不出钱来,你们就滚吧!”走时,不忘又嘀咕一句:“我爹都找的什么房客啊!”

这房东不仅有一个泼辣的女儿,而且还有一个年轻娇媚的女人。李老吹看到房东女人的时候,眼睛都差点掉地上了,他说:“这不是电影里大上海的女人吗?怎么,怎么生的女儿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啊?”

小辣椒冷冷说:“不是亲妈,是后妈。”

房东女人笑盈盈的,也不生气,说:“玉玲,我不和你计较,你迟早是要嫁出去的人,以后这个家啊,就我和你爹了。当然也就我作主了。”

小辣椒杏眼圆睁:“谁要出去了,我死也不出去。”

事实证明女人的话是不能信的。小辣椒说死也不出去的,可是不到两个月,她居然就跟着我爹跑到梅南村了。

李老吹说:“如果你要让一个女人爱上你,很简单,默默地为她付出。怎么付出?比如,经常给她搬东西,经常给她买早餐,在她需要人帮忙的时候你恰好出现了,在她伤心的时候你也恰好出现了。”

李老吹这是在说我爹追求我妈的经过。我知道李老吹又添油加醋了。我爹是一个很腼腆的人,他在梅南村从来没有女孩子相好过,因为他的腼腆,提了很多次亲,姑娘都不同意。

那时候我爹并不知道我妈的成长经历,他只是觉得当时的我妈挺不容易的。小小年纪就自己做生意。一个好酒如命的父亲,一个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只知道打三六福的后母。一个人做水果生意赚钱。父亲没钱了问她要,继母没钱了问她要。我爹觉得这姑娘和自己有几分相似。我爹想想妹妹姚凤花,再想想躺在床上逼着他出来找人的爷爷,他心里就不是滋味儿。李老吹当然不能明白我爹心中怎么想的。李老吹说我爹看上那好强的姑娘了。两个人朝夕相处的,为什么我爹就经常早起半小时,然后就那么赶巧给刚进货回来的我妈卸货呢?屋里有水的,为什么我爹就经常走到八卦井去喝水呢?因为我妈经常去那里洗菜、洗衣服……

如果我爹还在的话,我爹肯定会对李老吹的说词进行反驳和申辩。因为后来是我妈自己跟着我爹跑回梅南村的。这件事,村里很多人可以证明。

我爹无形之中伸出的手,但也在无形之中印在了我妈的心上。那时候我妈每天和家人斗来斗去的,担心父亲喝酒又欠了多少酒钱,担心继母又欠了多少赌债,担心自己嫁出去后,父亲就会被继母欺负。从来没有人给她温暖,也没有人帮助过她。她希望父亲站在自己这边,可是那个好酒如命的父亲,总是对她不管不顾。继母懒懒散散的,打完牌回来就等着开饭。我妈就像一只生活在家里的刺猬,稍一碰到就把刺竖起来。她严格管理着家里的财源和开支,尽心打理着自己的小生意。

做生意难啊!特别是做水果生意。那时候不像现在,到处卖得有反季水果。那时候是季节水果,得起早,去行里挑选,去早了,天还没有亮;去晚了,好的就没有你的了;去的时间刚好呢,人家挑选的人挤得飞起来。我妈那么娇小的一姑娘,挤在一堆大男人中间去抢水果,看中一筐,就搬到自己脚边放下,稍一个转身,货就被人搬走了。开始做生意的时候,我妈定然是流了不少眼泪。后来她变得那么泼辣,肯定也是和抢货有关。

我猜我爹和我妈走在一起,肯定也有抢货这方面的因素。我妈那时候经常叫我爹去帮忙搬货。说请外面的棒棒也是请,家里住着两个棒棒,请起来也方便,到时候他们没钱付房费,还可以从里面扣。这证明我妈确实是一个有经济头脑的人。时刻提防着发生的经济风险。我爹每天早上就去帮我妈进货抢货拉货。一辆人力三轮车,我爹在前面拉,我妈在后面推。把货拉回来后,我爹还帮着卸。对面有家粉粑店,卖的粉粑很好吃。我爹吃了后,便顺便给我妈带两个。

这人最怕依赖了若是依赖上谁了,好了,这辈子就完了。我妈那时候很依赖我爹,有什么事情张口就叫:“姚廷舟。姚廷舟。”

时间长了,这“姚廷舟”三字经常钻进房东的耳朵里,心里就不是滋味了。有意无意,旁敲侧击地向我爹说了很多次。可我爹那时年轻,听不出他话中的话来。但他经常听到房东骂他女儿:“姚廷舟,姚廷舟,一个棒棒,没见你叫你爹这样叫过。”

我妈说:“我叫姚廷舟,人家最少能帮我搬下货,叫你呢?你就会问我要钱。”

房东心里产生狐疑,开始猜测我爹是不是对他女儿做了什么?房东虽然好酒,但也不是傻子,他看出女儿的心已经变了,便警告我爹:“姓姚的小子,你别在我女儿面前献殷勤,少打我女儿的主意。”

我爹说:“我打什么主意,我什么主意也没打。”

我妈听了这话很生气,吼我爹:“你就打主意,看他怎么样?”

我爹说:“问题是我真的没打主意啊!”

房东说:“你敢打主意,试试。”

我妈揪我爹的耳朵:“你怕他做什么?你就打打主意给他看看。”

为了这打主意和没打主意,我爹为难了。晚上躺在床上失眠了,翻来覆去的,搅得李老吹也睡不着。李老吹就吼我爹:“你要睡就睡,不睡你就起去,你别折磨我啊!”

我爹就起床了,酒巷里晚上本来就吵得厉害。我爹没钱喝酒,闻着酒香,只有咽口水的份。他沿着巷道走到一座亮着灯盏的棚子前要了一碗腊茶。这腊茶不是所有的时间都有卖的。这西街的东西很是古怪。比如酒巷吧。不是白天才有,是晚上才有;这腊茶吧,不是夏天才有,是冬天才有,不是白天才有,是夜晚才有。也幸得是有一次我爹他们接了一趟夜活,回来时见到很多人挤在摊子前喝腊茶,那热气腾腾的姜茶汤在寒冬的夜里透着致命的诱惑力。李老吹非要去吃一碗不可。两人便各要了一碗。后来,便经常在这里来喝腊茶。

秀城,每到冬天,湿冷难耐。秀城人很是聪明,特别为这样冷的寒冬制定了一款小吃。把烧得滚热的姜茶水冲泡到放着葱花、胡椒、盐、酥黄豆、米饼的碗里,一碗下肚,后背冒汗。是御寒、除湿的最佳首选。和酒比起来,可便宜多了。

我爹正坐在腊茶摊前喝着热汤,抬头间,见到一个身影走过。他恍恍惚惚觉得像是小辣椒。小辣椒手里好似还提了一个什么东西。这么晚了,小辣椒要去哪里呢?我爹其实对小辣椒也并不是很关心,如果是白天,我爹定然是不管她的去向。可是这大晚上,我爹就有点担心。我爹担心,证明我爹对小辣椒还是从心里有点喜欢的。哪个男人会随便担心一个女人的安危呢?更何况这里是小辣椒的地盘。但我爹左想右想还是决定跟去看看。他两口吃了腊茶后,就寻着小辣椒走过的巷子跟去。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梅江河边。寒冬的河风很刺骨。我爹眼睛往四下一搜,没一个人影,河风吹得呼呼地叫,冷得他正准备回转屋去。可河里的一盏河灯吸引了他。这冷不溜秋的冬夜,谁在这里放河灯呢?我爹虽然好奇,但实在是冷,站了一会,准备回去。

“姚廷舟。”河边人似乎也看到了他,张口叫。

我爹心里就跳了起来,几步跑到河边,一看,正是小辣椒……

李老吹说:“那晚上你爹不知道在哪里?反正没有回屋。到下半夜的时候才回到床上。全身冷得像冰块一样。妈哟,那一上床,往我身上一挨,我就醒了。问他去哪里了?他吱吱唔唔说不出名堂来。可是就在你爹上床没多久,房东来了,猛踢着门吼着要杀你爹。把我们俩吓死了。特别是你爹,本来瞌睡得不行,听见响动“霍”地从床上坐起来。”

那晚上,我爹和小辣椒哪里都没有去,就在河边坐了大半夜。我爹问小辣椒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去?放河灯是什么意思?小辣椒说河灯是给她妈放的,她妈走了很多年,今天是她的祭日,可是房东把这事给忘记了。白天本来就不高兴,到了下午听房东骂我爹,她就更不高兴。我爹才明白为什么她总是说我爹打她的主意。感情不是因为心里有他,只是为了和她爹对着干。

那晚上我爹也把自己的遭遇说了,说为了找妹妹姚凤花现在都不敢回去。都是姚凤花害的。我爹说本来在梅南村生活得好好的。我爹描绘了许多梅南村的事情说给她听。说得小辣椒都产生了向往。她一直追问:“梅南村真是那么好的地方吗?”那时候我爹离家久了,对家乡有一种特别的情感在里面,也就把梅南村说得很美丽。最起码充满了人间的温情在里面。而这恰恰又是我妈缺少的。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离开这个家,能离开这条飘满了酒味的巷子。以前,不是没媒人上门提过亲,也不是没有男人追求过她。最主要是小辣椒谁也不相信,她对这个城市的人充满了敌意,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信不过。

梅江河边冷得瑟瑟发抖,可他们像有说不完的话题连寒冷都抛到一边去了。直到小辣椒冷得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我爹才发现天快亮了。他们从河边慢慢走回去,小辣椒踩着楼梯上厢房楼,我爹去地下柴房。小辣椒踩楼梯时会发出响声,其实平时房东都是睡得死沉死沉的,可那晚,房东女人起来上厕所,听见脚步声,心里产生疑惑,听见厢房楼有响声,又听见通往地下的偏门也有响声,便把这事告诉给了房东。

房东到了晚上,一向是醉着的,可听女儿一夜未归,酒就醒了。又想到平时女儿对姚廷舟的态度不一般。便睡不着了,起床去敲女儿的门。可小辣椒刚上床睡下,哪里爱理他,顺口说:“去河边了。”房东大声问:“和哪个去的?”小辣椒说:“我一个人。”房东自然不信,怒声问:“是不是姚廷舟?”小辣椒说:“要你管。”房东吼:“你们在那里一夜?都干什么了?”“什么干什么了……”小辣椒瞌睡来了,哪里分辨得出话里的另外意思,嘴里嘟囔着,模模糊糊的就睡着了。可这话听在他爹耳中,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他听成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了。房东爆发了,一边吼着要把姚廷舟杀了,一边就去厨房找刀子。他以为我爹已经把小辣椒弄到手了。

李老吹说:“你嘎公那个样子,吓死个人了,一边踢着门,一边吼着要杀你爹。闹得整条酒巷都知道这事情。大家都以为你妈和你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嘎公着人拦起,没杀得成你爹,就转过背到派出所去报了案,要告你爹强奸罪。妈哟,我们第一次听说强奸罪。”

当时,我爹就被抓进了派出所去,警察要他交待事情的经过。我爹说我真的什么也没做啊!人家警察不信,就又威胁又恐吓,还说了很多关于强奸罪的典型案例给我爹听。我爹听了,更是打死都不得承认了,说我真没干过这种事情,警察同志,我发誓,我真没干过。

警察连李老吹都请进了派出所。警察说:“你不怕,我们只是做个笔录,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然后警察问:“姚廷舟晚上是不是和你一起睡的?”李老吹说:“是。”警察问:“他昨晚上哪时候出去的?哪时候回来的?”李老吹说:“出去时大概晚上十一点左右,可能凌晨四点左右回来的。”警察问:“他回来后有没有什么反应?”李老吹说:“很冷,像一块冰一样……”

警察虽然不敢立即定案,可是有一个警察听了李老吹的话后说:“看来有嫌疑。”

这件事当时哄动了整个西街,王秀兰一早也听说了便跑来打听,一听是我爹和李老吹着抓了,便着急忙慌起来,急得团团转。左想右想,也想不出办法。第一个想法就是托人捎信回梅南村去,让家里知道这回事,并且找人来刨(打理)这个事情。

可是王秀兰绝对想不到,她送的这信,直接就把我爷爷送到了鬼门关的坎坎边去了。前脚她把信送走。后脚小辣椒就进了派出所里。她说这件事哪个都报不了案,她是当事人,最有发言权。警察问:“你是受害者?请你说说经过。”我妈说:“我们确实有关系,但不是他强奸我的,是我自愿的,我喜欢他。”警察们互相看看,都笑了起来,有个认识她的警察说:“小辣椒,你爹告他强奸罪……”小辣椒说:“那强奸的是我爹还是我啊?”

警察呆了一下,说:“你爹说是姚廷舟强奸了你。”小辣椒说:“我刚才说了,是我喜欢他,两个相爱的人发生关系,这叫强奸吗?”

可是我爹在警察的逼供下死不承认:“我没和她发生过关系,我没有做那样的事情。”

小辣椒说:“是我主动的,发生过了。”

房东说:“警察同志,你一定要把姚廷舟绳之以法啊,这种强奸犯判就该枪决。”

警察为难了,一个说没发生过,一个说是自愿的,一个说是强奸的。后来有个女警察说:“我有办法。”女警察把小辣椒带去了医院,检查出来后,我爹就被放出来了。房东还不罢休,在派出所闹:你们怎么就把他放出来了呢?这种人就该枪决啊!

警察凶他:“你别闹了,你女儿黄花大闺女一个,谁强奸她了?你再在这里诬告,就把你抓起来。”

我爹出来后回到房间收拾东西,和李老吹准备走。一开门就被小辣椒堵在门口了。小辣椒问:“你去哪里?”我爹说:“回梅南村。”小辣椒说:“不许走。”我爹不理她,往外面走,小辣椒就把他的胳膊抱住了,死拉着不让走:“我当着那么多人说了,我是你的人了。”我爹说:“你和你爹都是血口喷人。”小辣椒说:“你别走,你走了,我怎么办?”我爹说:“自然是过你的日子,我和你没有关系。”

小辣椒就哭了,哭得唏哩哗啦的,死抱着我爹的手臂不让走,把我爹的衣服都抓破了。但是后来我爹还是走了。大冬天的,我爹和李老吹走在回村的路上,一句话都没说。天气也阴得死人。李老吹说要下雪了。我爹不说话,只顾走路。李老吹可不愿意这样走路。他几次拦了车,我爹都不上车。李老吹搞不明白了。他吼我爹:“狗日的老舟,你是要走死起么?有车不坐。我看你是根本不想回村里去?”我爹还是不作声,埋着头往前走。一晚上没睡觉,又折腾了一个上午。肚子里啥子都没有。我爹其实已经支撑不起了。可能心里没有想通,也许也有舍不得。

李老吹说:“你爹狗日的也是命苦,平白遭遇到这种冤枉。是我,我也伤心。都怪你爹那性格,什么事情都往心里搁,一个人闷起,不作声。我要是早晓得他对你妈已经爱得连命都不要了,说什么我也得劝他不要走。”

那天我爹在前面走,李老吹在后面紧赶慢赶,都追不上他的脚步。李老吹看不到我爹的脸。只知道拦了几次车,他都不坐,只管机械的往前面走。李老吹没法,只有跟着他走。走着走着,天就黑了,人家户也越来越少;走着走着,天空就飘起了雪花。李老吹正劝我爹找个地方过一夜,结果我爹一头就栽了下去。原来一夜的河风冷得我爹早就感冒了,又因为折腾了一天,滴水未进,发了高烧,整个人就迷迷糊糊了。

李老吹找了个山洞,生了一堆火,火光映得山洞里亮晃晃的,我爹就睡在一旁,不停地叫着“玉玲玉玲。”一开始李老吹不知道玉玲是哪个?后来他才想起,玉玲就是小辣椒。李老吹才晓得我爹其实是喜欢我妈的。他嘀咕着骂:“看不出你他妈的老舟心里花花肠子还多安?”

那晚上我爹发烧了一夜,也叫了一夜玉玲的名字。

只是我爹做梦都不会想到,我妈会找到梅南村去。我妈站在杨家院子的码头上,背着个背包。她坐车,比我爹他们还提前到了。我爹和李老吹刚到杨家院子时,就有小孩子跑上前喊:“舟叔,舟叔,你女人在码头等你,你女人在码头等你。”我爹吼:“小孩子乱说什么。”

“真的,真的,你女人在在码头等你。”孩子们一窝蜂的叫。有的孩子还补充着:“她说是从城里来的,找姚廷舟,我们告诉她姚廷舟出去找姚凤花了,她说姚廷舟会回来的,就在码头等。”

我爹和李老吹互看一眼,我爹撒腿就往码头跑。跑到码头一看,不是小辣椒还有谁啊?一路奔波,风尘仆仆的,瘦了,眼睛都陷进了眼眶里,神情憔悴。我爹望着我妈,我妈也望着我爹,两人都说不出话来。连吵闹的孩子们都闭上了嘴,静悄悄的。

我爹强忍着泪水说:“你干嘛啊?你来这里……城里多好啊!要什么有什么,你看,梅南村,什么都没……”我妈垂下脑袋,眼泪就滴到了地上,哽咽着说:“城里再好,可我不想到城里了。”我爹说:“来这里……是,是受苦来着的。”我妈说:“我愿意。”我爹的眼泪也流下来了:“你,你还是回去吧!这样不好,真的不好。”我妈说:“我出来了就没打算回去了,你不要我,我就跳河去。”我爹没忍住,跑过去张臂就把我妈抱住了,哭着说:“你真不该来啊,真不该来啊……”

“只要你对我好,我就该来。”

我爹感动了,说:“你放心,以后,只要有我吃的,一定有你吃的。”

我妈说:“以后,你不许欺负我,永远都不许欺负我。”

我爹拼命的点头……

 

7

我爷爷肯定是上辈子欠了我爹和姚凤花的,为了姚凤花逃跑的事情,我爷爷病了。

医生说心病啊!心病最难医了,心病还须心药医。怎么医?我爷爷的心药就是姚凤花,他就一心指望着我爹把姚凤花寻回来。想不到,王秀兰从秀城捎了个信回来,说我爹在秀城把人家姑娘给强奸了,被警察抓了起来,可能还要判刑呢!叫家里人带点钱去想办法打理。

我爷爷一听,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气得晕了过去。醒来后就像中风了一样,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把我奶奶急得跳起脚脚,边哭边给我爷爷找赤脚医生看。赤脚医生看了说:这病啊,怕是好不了了。我奶奶一听只差没晕过去。一边是病重的爷爷,一边是被警察抓了的我爹,我奶奶整晚整晚睡不着,不停地骂姚凤花,如果不是姚凤花逃跑,这个家哪里会出这么多事情啊?我奶奶哭了一晚上,一个妇道人家,什么法子都想不出来。李老吹他爹来问怎么办的时候,我奶奶就呆在那里,摇着头说:“不知道,我没法了。”

李老吹他爹说再怎么也得想个法子啊,不能就让孩子这样坐牢啊。

我奶奶说:“家里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我能有什么办法啊!”

李老吹爹打算第二天去秀城,结果还没出门,我爹和李老吹就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女人回来。

我爷爷躺在床上,听说我爹回来了,挣扎着想爬起来,可他半边身子使不上劲,怎么也爬不起来。他听到脚步声都跑向前院子去了。大家叽叽喳喳地说着:“老舟回来了,回来了,……带回来了……”脚步声远去。我爷爷以为我爹把姚凤花带回来了。他很激动,胸腔不停起伏着,他叫我奶奶,我奶奶去菜园子里还没有回来,他用力挣扎,却怎么也挣扎不起来。

我爹带着我妈进了屋,我爹推开门,就见到我爷爷努力挣扎的情景。他忙上前把我爷爷扶住了。

“回…回来…了?”我爷爷望着他的身后,一个姑娘站在门框里,从房里看出去,光线是逆的,看不清楚。我爷爷以为是姚凤花,他张着手叫:“花…花…花……”

我爹说:“爹,那是玉玲,不是凤花。”

我爷爷表情就僵住了:“那…花…花呢?”

“凤花,我…我没找到。”

我爷爷一下子就又软了下去,我爹忙把他扶躺在枕头上。

我妈迈腿走进房,对着我爷爷叫了声:“爹。”

我爷爷眼睛都瞪大了,他看着我妈:“你…叫…我…我…什么?”

“爹!”我妈又叫了一声。

我爷爷看看我爹,又看看我妈,突然张开嘴就哭了起来……把我爹和我妈吓得不知所措。

后来我爹才知道我爷爷为什么哭,并且哭得那么伤心。我爷爷因为姚凤花,被村里人误会是人贩子,是人拐子,被村里人背后指指点点。我爹出去找姚凤花的时候,舅舅家就隔三差五下来逼我爷爷算账,要钱,要补偿。我爷爷本是心性极强的人,他向来守礼守节,自视甚高,但在舅舅家的逼迫吵闹下,自知理亏,更拿不出钱,也给不了补偿,心理落差极大,抑郁寡欢,一病不起。舅舅家来闹一次,就吵得整个村子都沸沸扬扬的,连对门河的杨家院子都听得一清二楚。

虽然后来王秀兰回来解释了三个姑娘是怎么逃跑的,消除了村里人对我爷爷的议论,但是我爷爷自尊心大受损伤,仍是沉浸在巨大的抑郁之中。又因听说我爹在外面强奸了女人,被派出所抓了起来,还要判刑,悲气交加,病情更加沉重。两个孩子,一个逃跑不知所踪,一个成了罪犯,而且还是强奸罪,我爷爷觉得无任何脸面活在人世,更加心灰意冷。

突然听到我爹回来了,我爷爷其实是不信的,后来真看到了我爹,我爷爷高兴之余又看到了我妈。他误以为是姚凤花。一悲一喜,一惊一乍之间,人早已在冰火之间不知经历了多少回。可又听不是姚凤花,再一听姑娘叫他做爹。我爷爷一思一想间,不觉得悲从中来,一方面是对寻找姚凤花的失望,另一方面是担忧,担忧我爹真的成了人拐子。思己忖人,同是父母,想想姚凤花离去后,做父母的感受,儿子拐了人家的姑娘来,不知道又会闹出什么样的祸事?我爷爷口齿虽然不清,可思虑却是明白的,想得更是深远一些。只觉得人世因果循环,茫茫中,似有什么操控,一时思之,不觉悲中从来。

没过几天,派出所果然就来了人,随同来的,还有房东。

房东发现女儿不见了,便认定是被我爹拐跑了。他再次到派出所报案,他并没有说是我爹拐跑的,而只是说女儿失踪了,让派出所帮忙寻找。派出所说没有失踪二十四小时,不得立案。隔了一天,房东又去报警,说女儿真的失踪了,不见了。派出所根据他所说的情况,再结合之前的事情,立马便把我爹当成第一怀疑对象。

警察去的时候,我爹他们正在吃晚饭,听到有人叫,便出来看。不想,一出门,两个警察就把我爹给逮住了。碗也掉在了地上,滴溜溜滚了几圈才停下来。我爹怒问:“我犯了什么罪?”

警察说:“拐骗妇女。”

我爹说:“我没有。”

房东走上去就打了我爹两耳光,问:“我女儿呢?”

我爹便不作声了。

我妈闻声从房里出来,见到房东,惊叫:“爹。”

房东走上去把我妈一拉:“跟我回去。”我妈挣脱叫:“不回去。”

房东还要上前,被警察拦住了,警察说:“你先别拉拉扯扯,人找到了,我们也得了解清楚案情。”警察先问我爹:“你是怎么把江玉玲拐来的?”我爹说:“我没有拐她,她自己跑来的。”警察说:“要老实,主动坦白是会减刑的。”我爹一口咬定:“我没有拐她,她自己来的。”我爹说一句,房东就“呸呸”地骂一句:“你就是个骗子,当初是看你们可怜,想不到你就是白眼狼,居然把主意打到我闺女的身上。”警察吼:“你别说话,谁叫你说话了?”警察又问我妈:“你是怎么来的?”我妈说:“我自己来的,和他无关。”警察问:“你为什么要跑到他家来?”我妈说:“之前我爹告他强奸我,我在家里还能呆下去么?”警察说:“这拐骗人口的罪名,和那件事是两回事。”我妈说:“那就是一回事。”两个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说:“那就全部带回所里做笔录吧!”

就在我爹和我妈被带回秀城的那晚上,我爷爷气急交加,病情加重,便一命呜呼了。

李老吹说:“你爹和你妈那爱情,真的是惊天动地,两次进了派出所,还把你爷爷给气死了,这在梅南村是第一人。”

我爹和我妈被警察带到了派出所里录口供。房东一心要告我爹,非说是我爹把他女儿拐走的,要告他拐骗妇女的罪名。对于这类因为爱情私奔的案子,法律好像也没有什么作用。双方都是成年人,都有人生自主的权利,都是双方自愿而走在一起的。

“说到拐骗,是指以出卖为目的,拐骗、绑架、收买、贩卖、施诈、接送、中转妇女、儿童的行为。这与私奔还是有很大区别的。第一我们都是成年人;第二我们都是双方自愿的;第三双方是相爱了,而不是以某一方去交换利益……”我妈坐在派出所的审讯室里,这样条理清楚的对警察解释。后来我爹问我妈是怎么知道那么多的?我妈说有一次在酒巷认识一个律师,他当时接了一个案子,谈的就是拐骗妇女儿童的。

可房东不答应,他说这明明就是拐骗罪。其实房东说得没错,我爹确实拐骗了我妈。只是法律上不承认。而我妈也心甘情愿的被我爹拐骗走。房东见这一招不行,便硬带着我妈回了西街,把她锁在厢房楼上。

我爹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他上门去,被房东轰出来。他担心家里,可又放心不下我妈。身上又没有钱,徘徊在房东家楼下。夜幕一点一点的上了眼睫毛,商贩们渐渐离去,西街的大门一家接一家开始敞开。酒香在巷子里飘来飘去。我爹缩在一个角落里,饥肠辘辘,寒气逼人却又不舍离去。

人影在西街的巷道里穿梭,灯光把月光遮挡在风火墙之外。冷极了的我爹就站起来,准备去喝碗腊茶暖暖身子。他晃晃荡荡地游走在深深的巷子里。转过一道窄巷的时候,他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我爹没有停留,继续往前踉跄着脚步走。

“舟哥。”那人叫。我爹抬起头来,灯光有点微弱,看不清楚,他又折回几步,往那人身前凑了凑。那人又叫了声:“舟哥,你怎么在这里?”我爹这时候看清楚了,高大的个子,白净的牙齿,大大的眼睛,总是笑着的一张脸,不是郭老板又是哪个?

“你…你……”我爹一时口吃,胸中五味翻腾,情急之中竟然说不出话来。

郭老板上前用力握住我爹的手,用力地摇,高兴之情,溢于言表。

李老吹说:“那时候你爹差一点就晕过去了。妈的,找了那么多地方,问了那么多人,一无所获,而就在一个转角,居然就碰上了。你说人生是不是很巧?”

确实是很巧的,那晚我爹遇到郭老板后,他们在酒巷里狠狠地喝了一场。郭老板请客。我爹边喝边说,开始还说得清楚,随着酒劲上来,越说情绪越是激动,最后就哭了起来……

原来,郭老板不是姓郭,姓葛。因为沙溪乡人与黔地紧邻,口音与秀城略有出入。把葛读成郭了。葛老板原不是秀城人,他也只是在秀城做生意。他是打捞寨人。我爹听到打捞寨时,一时没有想起来是哪里,待想起来时,我爹就惊得瞪大了眼睛。

小时候,我爹去李老吹家玩耍,恰巧他们家围在火坑边剥桐籽,有两颗桐籽跳进了火坑里,他父亲叫李老吹捡起来。李老吹说烧都烧坏了,不要了。他父亲说你知道什么哦,火烧过的桐籽质量还好一些。于是,李老吹的父亲便说起了这火烧桐籽的故事。他说以前打捞寨有一个老板,专门榨桐油卖,可是有一次,他家请的长工因为熬夜,不小心睡着了,导致桐籽燃了起来。长工醒来看到,吓得逃跑了。可这个老板,舍不得丢掉桐籽,他把桐籽拿来榨了油,以次充好卖给了外地商人。桐油虽然卖出去了,但老板心里一直在打鼓,生怕有一天人家回来找他的麻烦。没过多久,这位商人果然来了。老板吓得不轻,以为商人是来找麻烦的。结果这商人说上次的油啊,质量特别好,有多少要多少。于是,这油源源不断的从打捞寨运往常德、武汉、沿海等地,外地人都叫我们的油叫秀油。葛家也从此发迹,鼎盛时期建造了一个硕大的庄园,庄园的朝门就有四十二个,门门相通,户户相连,壮观得很……

我爹望着葛老板,想看看他是不是从那个四十二朝门走出来的。葛老板笑了说:“葛家啊,那是以前了,现在早就衰落了,哪里还有四十二朝门啊!”

我爹的神智有点不清,他一直揉眼睛,特别又是在这样迷离的夜晚,他被我妈的事情搞得有点头晕脑胀,迷失了。待见到葛老板,又被他解释了半天的姓搞迷糊了。最后他才想起至关重要的事情。他问:“姚凤花呢?”

葛老板一惊:“谁?你说谁?”

我爹说:“姚凤花,她是不是在你家?”

葛老板望着我爹,表情渐渐地变得很诧异:“舟哥,我走了后,出了什么事情么?”

我爹也很惊:“她没有找到你?”

葛老板又是一惊:“姚凤花在找我?”

“你不是去长沙做生意了么?”

“对啊,刚回来没几天呢?你怎么知道的?”

“姚凤花逃跑了,也去了长沙。”

然后我爹就把他走后,姚凤花怎么纠集王秀兰和李兰香逃跑的经过一一告诉给了葛老板。葛老板听后,半天没有作声,他望着虚空中的一个点,隔了很久,才叹出一口气来,连筷子掉在桌上都没有发现。一见他的表情,我爹的心瞬间就凉了,这证明姚凤花去长沙并没有找到葛老板,也就证明姚凤花的去向和生死都还是一个谜。在骤然的惊喜,和极度的失落中,我爹联想到家里的系列变故,又想到被关在厢房楼上的我妈,心理防线瞬间崩塌。他伏在桌子上,哭得伤心欲绝。

葛老板被我爹的突然痛哭惊呆了。他询问我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我爹便把自己寻找姚凤花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最后我爹说:“感觉是一个被撕成三瓣的人,一瓣在西街,一瓣在梅南村,一瓣在寻找姚凤花……”

那晚上,我爹喝了很多酒,醉了,醉得不省人事,什么都忘记了。

 

8、

好事多磨,指的就是我爹和我妈这样的吧!两个互相喜欢的人,总是这样阴差阳错的被破坏。李老吹在西街找到了我爹,告诉了我爷爷去世的消息。我爹听了哪还顾得上我妈,急急忙忙便跟着李老吹回了梅南村。

李老吹说:“你爹遇到那么大的一个难关,如果不是遇到葛老板,你爹都不知道怎么撑下去。你爷爷的丧事,完全是葛老板一手操办的,你爹一分钱拿不出来,全得葛老板帮衬他把你爷爷安葬。安葬完你爷爷后,葛老板还从城里接来了你妈……这葛老板神通广大,居然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把你妈给接来了,而且听说还是你嘎公自愿把你妈交给他的。”

李老吹的话我将信将疑。对于这个葛老板,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有听到过他的名字。可是,却一直没有见到过此人。他们越是把葛老反说得那么乎,我越是充满了好奇。

照李老吹说的,我嘎公那人,是凡事不吃亏的人,他就指望给我妈找个好人家,顺手捞一笔。如果我爹是一个有钱人,也许我嘎公会笑吟吟的把我爹迎进屋里,可偏偏我爹又是穷得叮当响的一个乡下男人。村里很多人说是葛老板花了很大一笔钱,才把我妈接来的。又有人怀疑是葛老板把我妈给买来的。这些说法,一直在梅南村流传。

但是无论哪一种说法,都无法证实我妈是怎么来的?因为我妈已经死了。我妈死的那年,我四岁,记忆还是很朦胧的时候。隐隐约约的记忆中,就是一个女人的影子在晃来晃去,她的身上很香,她的皮肤很柔,一看见那个影子我就想钻进去,好好睡一觉。可惜的是,只要我一钻进去,我妈就不见了。

小时候,我常常满寨子找我妈,边走边叫妈。村里的女人问我:“星毛,你妈在哪里呢?”我指着她,不说话。女人就会浑身不自在,变了脸色,呸呸地骂我。我其实也不知道我妈在哪里?只是看到女人就觉得像我妈。

我妈去世的那段记忆,我虽然隐约有,可是并不深刻,当然也就没有悲伤了。

我爹很悲伤,他把这段悲伤延长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把我妈去世的原因归结于梅江河。如果梅江河上有一座桥,那么我妈就不会死。我猜我爹那些日子喝酒喝糊涂了。他可能思想上还有一种只要把桥给建起来了,我妈就能活过来的想法。

虽然杨家院子的人不帮忙修桥,但我爹是铁了心要修桥。于是,我爹背上背着我,和李老吹走村窜户,到各乡场上赶场,硬是要修一座桥出来。

那一年时间,我跟在我爹身边,白天和他们唱三棒鼓,晚上就挤在一个房间里睡觉。我常常把尿撒在床上,惹得李老吹经常打我的屁股。李老吹甚至还威胁我,如果晚上我再尿床,他就要我学习甩飞刀。我最怕的就是李老吹的飞刀。有一回他教我甩的时候,我一甩出去,刀子落下来,没接住,插到我的脚背上,痛得我号啕大哭。

与我妈的死比起来,我觉得我跟着我爹打三棒鼓的那年,其实记忆是很深刻的。因为那一年走过的地方,总是在我脑中回荡。包括途中有一座吊桥。可是李老吹告诉我,他说我们从来没有经过一座吊桥,不知道你小子是在哪里看到的。

但我爹听到我提吊桥的时候,就感兴趣了。我爹说:“星毛,你好好和爹说说,那吊桥是什么样子的?”我就说了,说是经过一座山的时候,两座山之间过不去,那里就有一座吊桥,走在上面还摇摇晃晃的。我说:“咦!爹,你难道不记得了么?我跑到桥中间时,你在身后还来追我呢。”我爹用力抓脑袋。李老吹:“有这样一个地方吗?”我爹仔细想了想:“好像是有这样一个地方吧!”李老吹怀疑地:“老舟,你仔细再好好想想,真看见有这样一座桥吗?”我爹又想了想,点头肯定说:“真有这样一座桥。”

富兴就骂:“你他妈两个大男人还没有一个孩子的记忆好。”

李老吹说:“队长,你不能怪我们啊,我们一门心思就着摸找钱去了,这小子一路游山玩水,看的东西和我们不一样。”

富兴说:“你们这么点钱,怎么修啊?当初可是说好了。你们梅南村出钱,我们出力。如果你们出不了钱,我们可是巧妇没有无米之炊啊。”

我爹想了想说:“我决定就按星毛说的那个吊桥修。找匠人预算一下,看要多少钱。这个和修拱桥的成本还是不一样的。”

后来,匠人预算下来,修吊桥就简单多了。一半的钱都要不到。

于是,梅南村和杨家院就准备动工了。

根据梅南村的风俗,动工之前,定然是要请大梁岭的苟毛先生来看黄道吉日的。这苟毛先生是沙溪乡有名的阴阳先生,不仅懂看风水、看宅基地、看黄道吉日、打绕棺等,而且还会化水接骨,在沙溪乡人的心中,他是一位神秘莫测的人物。更难得的是这苟毛先生为人谦和,凡是有人找到他,他绝不推脱,就算再远,相邀必到。第一次富兴和我爹去请他,家里人说他去了贵州,哪时候回来却是不知道的;第二次时,他家里人还是说他去了贵州,哪时候回来不知道……我爹他们一连跑了两次,都无功而返,内心大是焦灼,没法,只有折回来,打算请陈家寨一位曾经跟过苟毛先生的阴阳先生看个日子就动工。

这陈家寨就在梅南村后面的一座山湾里,远远看去,一片茂密的树林,没有一户人家。待到做晚饭的时候,这树林的上空便飘飘袅袅地升起了炊烟,穿过那翠绿的竹林,山湾里呈梯形的一座座木屋吊脚楼向山上延伸,整齐有序。这寨子虽然叫陈家寨,但寨子里却没有一户姓陈的人家。听说三百多年前,这寨子全是姓陈的。后来有一位姓冉的男子上了门,这寨子冉姓的人便逐年逐年的增多了起来。几百年后,这寨子便全部姓了冉。

陈家寨的阴阳先生名叫冉大嘴,平时爱喝点酒,爱说点大话。因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在一次给孝家打绕棺的时候说了不该说的话,被苟毛先生给退了回来。这在当时,学艺的人被师父退了回来,是极没有脸面的事情。但因为他的大嘴巴。很多人都想从他的嘴里知道一些什么未知的事情。有时候也被人请去看看水碗、治治骨伤之类的。富兴几两马尿给他喝了后,便开始套他的话,说了此行去请苟毛先生无功而返的经过,说这苟毛先生好像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好像提前知道他们要去找他,好像是刻意躲出去了。富兴说:“大嘴,你知道这里面有什么板眼不?”

冉大嘴红着眼眶、眼神眯缝着说:“你富兴叔找我问,算是问对了,如果不是我,可能你们永远都不知道我师父为什么不见你们。”

“什么原因呢?”

冉大嘴摇头晃脑地说:“这桥啊!这桥啊!…修不得。”

“什么?修不得。”富兴一下子就叫了起来:“这是什么原因呢?怎么就修不得呢?”

“修不得就是修不得,天机不可泄漏。”冉大嘴突然变得很正经的样子。

富兴忍不住“咦!”了一声:“狗日的冉大嘴,你平时嘴巴又大又快,偏偏在关键时刻,你他妈的给我甩牌子,你说,这桥有什么修不得的?”

冉大嘴说:“我曾听我师父说过这梅江河的走势,说梅江河流经梅南村时,不知是福是祸?特别是与黔溪水交汇的地方,有双龙交汇之势,势不可挡,本是吉兆,有望将来梅南村出人才。可据我观察,这些年你们梅南村出了不少事情,特别是老舟你家,先是你妹姚凤花跑了,然后你父母去世了,你女人娃儿又死在了河里,我觉得这双龙交汇不吉祥。如今你们还想在河上建桥,就是挡了这双龙交汇的势,困龙在渊,必生祸端……”

“你放屁。”冉大嘴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我爹一拳头打得倒在了地上。

我爹在梅南村极少生气,也从未与人有过争执或者打架。他那天听冉大嘴说了那翻话后,没忍住自己,把冉大嘴打了,看得富兴一愣一愣的。

冉大嘴自然不知道我爹为什么那么生气,他不过是据实说了几句从苟毛先生处听来的话,想不到被我爹揍得如此狠,他想不通,指着门外叫我爹他们滚。这看个黄道吉日吧!结果搞成这个样子。富兴一路走一路着摸,说:“老舟,这个事,你看……”

我爹自然明白富兴想说什么,便说:“就算天塌下来,这桥我也是一定要修的。”

富兴倔不过我爹,回去后,两人就在村里找了本黄历,翻了翻,看了个他们自认为好的日子,便开始请匠人动工了。

那是一段热闹的日子,虽然说好了杨家院出劳力,可是到劳动的时候,梅南村的人都自觉地参与了劳动。挑水泥,和灰桨,拉钢筋,扛木料……搞得不亦乐乎的。正式动土的时候,匠人还烧了香纸、放了火炮,显得庄重而肃穆。

富兴是队长,具有号召力。他作为这项工程的总管,分工、派人、采购、生活安排……他都一一地统筹、安排。开工后,他便天天在河边监督匠人,检查工程进度。在打桩的时候,匠人发现了一个问题,说杨家院子这边的土质是红泥地,红泥具有粘性,地质坚硬,牢固性没有问题。可是梅南村这边的土质却大不一样,是沙地,石质被风化严重,问是继续修还是怎么的?富兴和我爹商量,我爹说,那就找来坚硬的石头,加大水泥量,用大量的水泥固定。于是,匠人就命人从四处寻找坚硬的石块,在山体的外侧砌了一个堡坎,以防下桩的地方滑坡。

只是他们万万不会想到,就是当年修建的这个堡坎,在经过十多年的河水冲刷后,会在某一天突然滑落,毁了吊脚,葬送了我爹的命。

修桥的那个月,是梅江河畔最热闹的时候。

天麻麻亮,富兴就站在他家楼上,敲响了锣,那“邦—邦—邦——”的声响敲碎了河水的清脆,揭开了东方的一角纱帐。人们就揉着眼睛爬起床来,拿的拿扁担、挑的挑筐、像蜜蜂一样往河边挤。

女人们就抬着蔬菜到河边清洗,洗好后就拿到宽敞的坝子里做饭,准备一天的生活。

而我们小孩子也爱凑热闹,特别是梅南村的小孩子,一想到以后上学可以不用再撑舟了,直接就可以从吊桥上跑过去,许多孩子都会帮着搬一早上的石头才去上学。那热闹的场面前所未有。

就在桥修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乡长来了。乡长屁股后面还跟着一群人,说是来考察的。乡长看到大家在修桥,问是哪个领的头?杨家院的人说是富兴。乡长很赞赏说:“杨富兴,看不出你还有两把刷子嘛!要得,要得,展劲搞,展劲搞。”

富兴嘻嘻笑着说:“没有,没有,都是杨家院大家的功劳。”

乡长一句展劲搞,直接就把富兴提上去做书记了。

梅南村的人不服气,都说是富兴抢了我爹的功劳。说富兴好心计啊!明明是姚廷舟修的桥,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也不知道害不害羞?我爹对那些本来就没兴趣,还安慰大家说:“富兴说得没错啊,那桥是他们杨家院的人修的嘛,我们只是出钱。”

为了我爹这句话,李老吹好久都没有理他,李老吹气得牙龈发痒,指着我爹的鼻子骂:“你他妈姚廷舟好大方啊,只是出了点钱,为了那点钱,害得老子们跑了一年,脚底板都不知道打出了多少水泡,口水都唱干了几水缸。”

我爹垂着头不说话,其实我爹心里可能也是有点不甘心的吧。可是他也没办法。关于当官的这种事情。你不能去和乡长说:“那桥是我修的,那钱是我找的。”

人家富兴就是命好,乡长什么时候都不来,偏偏在修桥的时候,乡长来了。

富兴似乎也感觉到大家对他的不满意,为了平息众怒,他推荐我爹当了队长。

吊桥修好的那天,本来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情。可就因为富兴当了书记,惹得梅村的人都不高兴。杨家院的人站在那边,梅南村的人站在这边。大家都没有什么语言。并且还没有人试桥。

后来,是我爹试的桥。我爹从桥上走过去,两边没有扶手,没有护栏,中间的木板踩在上面咯吱咯吱作响,铁索子在河风中发抖,摇摇晃晃的。很多人走到桥边,心里就发虚,我爹从桥这头走到那头,从桥那头又走到这头,我爹足足走了三次,最后一次时,我爹站在吊桥的中间,对着梅江河,运足了力气,发出一声长啸。那声长啸像一声惊雷,从我爹的胸腔里倾泄出来,绵绵不绝的向空中轰隆隆滚去,传出去老远老远。我爹一连长啸了三声,才停下来。

他们说我爹是高兴,也有的说我爹是悲伤,更有的说是从心里对我妈我哥的一种呼唤。

很多人听到我爹的那三声长啸时,都哭了。特别是梅南村的女人,个个泣不成声。

有人把我抱了起来,大家挥着手,发出一种声音,那是梅江河古老的号子声。只有在共同劳动时才有的一种号子声:“嗬哈—嗬唉、嗬、嗬、嗬,嗬哈—嗬唉、嗬、嗬、嗬……”像一种哭声,又像一种密语,声音里夹着高兴和悲伤,夹着力量和坚强。

 

9

虽然过去了十几年,但我爹当年长啸的声音我至今仍然记得清清楚楚。特别是我爹死后,那些声音总是在梦里出来,震得我的耳膜轰轰作响,半夜惊醒。

黑暗中,我睁大着眼睛,望着虚空中的某一个点。那些影像模模糊糊的,有山有树有云彩,有飞鸟,还有吊桥……

想到吊桥,就会想到我爹,我爹当年为了修桥,和李老吹走村窜寨,吃足了苦头。可是最后钱还是不够。是我提醒我爹要修一座吊桥的。当时他们还问我,是在哪里看到的吊桥?我说是路过时,在一座山上看到的,就两根粗大的铁索,中间铺上木板,人走在上面的时候,摇摇晃晃的……

我也还记得富兴书记骂我爹和李老吹:“你他妈两个大男人还没有一个孩子的记忆好。”

我爹和李老吹都不记得有这样一座吊桥,可是我记得。我为什么会看到吊桥呢?

我想来想去,我到底在哪里看到的吊桥呢?我睡不着了。现在我心里有一些疑问,这些疑问总是在夜晚的时候来找我,害我睡不着觉。比如姚凤花长什么样子?她跑出去后,是生还是死?是和什么样的人组建了家庭?比如葛老板是不是真的长得很帅?很好看?现在还是白净的牙齿,白净的衬衫么?他的腰上是否还是挂着一串钥匙,走起路来叮当哗啦作响?还有我嘎公?我爹从未带我去看过他?哪怕我在秀城上了那么多年的高中,也不知道西街的哪一条巷子是酒巷?哪一幢吊脚楼是我嘎公的?在他家的吊脚楼上,是否还有我妈当年穿过的衣服?睡过的床……

李老吹坐在西斜的阳光下,眼睛望着远方。他喜欢到我家来,喜欢和我谈我爹。我爹走后,我似乎并不悲伤,反而是李老吹显得悲伤得多。我要卖母猪,李老吹说那是老舟养的,不能卖给别人,我买。我要卖牛。李老吹说那是老舟的牛,我买。李老吹每天赶着我爹曾经赶过的牛,喂养着我爹喂养过的猪,我不知道他心里什么想法。他经常就这样坐在我家院子里,看远方,也看梅江河

现在,梅江河上,什么也没有了。吊桥悬挂在那里,像一幅残破的画卷。

这幅画,有一天突然就跑进了我的梦里来。像倒放的电影画面一般,断了的吊桥一端又修好了,我走在吊桥中间,桥的一端站着一个女人,我向女人奔去,我爹在身后拼命地叫我,我不理他,我拼命地跑,一边跑着一边叫着妈——眼看着就要扑进我妈的怀里了,突然我妈就变成了一头老虎,张着大口咬了下来。我吓得尖叫,从桥上摔了下去。掉下去时,我的眼睛看到了吊桥的影子在水中一晃一晃的,晃得那么温柔而有弹性……我整个身子落空,摔进了水里,被水包围着。我喘不过气来,我用力挣扎……我惊醒了,大口大口的喘气,汗水已经像洗澡似的浸透我的全身……

李老吹来了,他照例在斜阳下抽烟,看远处的风景。这天我很兴奋,我主动找他说话。我说:“吹叔,我知道我小时候在哪里看到那座桥了。”

李老吹说:“在哪里?”

我说:“在梦里。”

李老吹的烟就从手里滑了下去。

我继续说:“我昨晚上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那座桥,一直在那里晃来晃去的,一头站着我妈,一头站着我爹,我去找我妈,可是眼看着我要抓到我妈时,我妈突然就变成了一头老虎一口咬来,吓得我从桥上摔了下去,我摔下去时,又看到了那桥,晃来晃去的……”

李老吹操起墙脚的扫把就飞了过来,我本能的抬腿就跑。

跑到坎下时,见李老吹没有追来,我回头吼:“李老吹,你发疯了,我惹你了?”

李老吹没有理我,他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好像在哭。

我又慢慢走上去,看到李老吹真的在哭,他用手指着我,咧着嘴巴,泣不成声,嘴里不停地念着:“你他妈的就是一个克星啊!克星啊!”

我说:“吹叔,被打的人是我呢,你哭什么啊?谁是克星啊?”

李老吹抿了抿嘴,对着我又骂了句“克星啊!”站起身来,向家里走去。

李老吹打我,我不奇怪,可是李老吹哭却让我觉得很奇怪,更让我奇怪的是他对着我骂克星。这话是人们骂上梁村的一个寡妇时才骂出的话。上梁村的一个女人听说嫁了三个男人,嫁一个男人就死一个男人,嫁一个就死一个。后来算命的先生给她看相,说此女是克夫命,是男人的克星,无论嫁多少男人都会克死对方。这个寡妇听后,怕自己克死别人,便从此没有再嫁。但背后大家都叫她克星。这在梅南村来说,克星两个字实在是极为刻薄的语言。

可是,李老吹这样骂我,不仅骂我,而且还连骂了好几句。这让我心里一直耿耿于怀。

感情他也觉得是我害死我爹一样的。本来我也有这样的想法,一直在内心里觉得是我害死了我爹一样。不过这也只是我心里的一个秘密,可是,现在李老吹把我心里的这个秘密都捅破出来了,我感觉如坐针毡,哪里还睡得安稳?

我不服气,我就去找他,可是李老吹不理我了。无论我怎么和他说话,他都不理我。他牵着牛上山,我就跟在他后面,他扛着锄头下田,我就跟着他下田。

李老吹被我逼不过,他说:“星毛,那天是我激动了,你别放在心上,就随口骂出来的。”

我说:“吹叔,你骂我的话还少吗?从小到大,你骂我骂得最多的是狗日的,他妈的,可是你从来没有骂过我克星啊。”

李老吹脸就憋住了,直憋得脸红脖子粗:“我说了,我那天随口就骂的。”

但我不放过他,他不告诉我,我就逼他,不仅逼他,而且还骂他,我学着他的样子也骂他克星,我骂他克星,他不干了。他说:“星毛,你饶了我啊,老子不惹你了,老子惹不起你了。”

我说:“你他妈的,凭什么这样骂我?欺负我是不是?我爹死了后你他妈的就欺负我是不是?”

李老吹也火了,他睁着牛眼睛吼我:“你个狗日的,不识好歹,老子不告诉你,是怕你难受,你还瞪鼻子上眼了。老子现在就告诉你。你妈你哥你爹都是你害死的。你他妈当年和你哥玩火,差点把房子烧了,你爹打你,你妈为了护你,才冲上来挨你爹的耳光,如果不是为了护你,你妈和你哥怎么会淹死?还有你爹,当年你说看到吊桥,我们都不记得。可是你爹信你,说只要修的桥能走路就行,不管是什么桥,只要能修起,就一定要修。想不到,你看到的这吊桥,是他妈的在梦里,如果当年修不起桥也就算了,没有桥,你爹就不会从桥上摔下去淹死。你自己想想,是不是你害死了你爹?

那天,李老吹走了后,我一个人在田里坐到天黑,看到黑色一点一点把大地吞噬我自己也变成了一片黑色。

几天后,我离开了梅南村。

当我撑着舟从梅江河里划过的时候,我站在舟上,仰着头,学着我爹的样子,用力地长啸三声……

我要去秀城,我要去西街,寻找一条叫酒巷的街,我还要去寻找姚凤花,完成我爷爷和我爹的遗愿。姚凤花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亲人,我要去找到她。因为,没有亲人的世界太孤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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