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

  我和李龙约好时间、地点，决定离开秀城。李龙称这次出走为“逃跑”。

当然，我不承认是逃跑，我只承认是离家出走。李龙说狗的那个东西，逃跑就是逃跑。

好吧！李龙非要说是逃跑，就是逃跑吧。我只有承认。

逃跑的头天晚上，我还在家里慢悠悠地做着家务。妈的，说来真不好听，我堂堂一个大男人，沦落在家里做家务，我自己想想，也觉得心里堵得慌。这也是我为什么要逃跑的原因。我在厨房把饭做好，把菜炒好，我的女人开门回来了，把包放在鞋柜上面。儿子热情上前迎接她，还亲了亲她的脸蛋。那张脸蛋上，刚从寒风中来，通红通红的。我叫她快洗手，吃饭了。我女人不爱理我，也不听我的话，她把鞋子换了后，就钻进了火桶里面，然后就不动了。我叫了好几声吃饭了，她也不作声，也不看我。后来，我发现我越是叫她，她反而把眼睛也闭上了。我没有办法，只有和两个孩子把饭吃了。收拾碗筷的时候，我又叫她，我说菜凉了，我在微波炉里再打一下，快吃了吧！我好心好意的，说得他妈低三下四的，结果这姑奶奶睁大了眼睛吼了一嗓子：我不吃，行不行？

尖锐的声音把我嚎呆了，我有几秒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不吃，我也灌不进她嘴里去，再说了，吃饭是自己的事情，我想强求也强求不来啊！她不吃饭，这本来不是我的过错。我有错吗？没错啊！我在家里把饭煮好了，端到她手里，她还不爱吃。我觉得有点悲哀。

我这样和李龙讲的时候，他就叹息着拍我的肩，说：刘哥，你得换换地方了，你再这样下去，哪个崽骗你，你会越来越没有地位的。我说：我要什么地位啊！我就是想活得心里舒坦一些。李龙讲：你没有工作，就不会活得舒坦。

这“工作”两字把我哽住了。我不作声，李龙也不作声。

不如我们一起逃吧！李龙突然说。我吃了一惊，我说怎么逃？去哪里？

李龙说去外面，外面天大地大的，总比在秀城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强啊！

我不认为秀城是鸟不拉屎的地方，起码最近几年，秀城的变化大得很，从原先两条小街发展到一个几十万人口的县城，高楼大厦这里冒一栋，那里冒一片，我从凤凰山的顶上看下去，脑袋都还要旋一转才看得过来。再说现在秀城的发展确实是非常不错的，到处都灯红酒绿，花枝招展的。特别是一到夜里，滨江公园一带搞得张灯结彩，到处挂着花灯，到处都是霓虹，搞得像迎接什么高官一样。

你要想想你在秀城能干什么呢？不出去，在家里喝西北风啊？李龙又敲打我。你以为还像之前那样啊？

你别和我提之前。我吼他。

之前，之前，老子现在最恨别人和我提之前。之前老子还是一个老板，虽然这老板是小的，但走在哪里，都还是昂头挺胸、笑脸相迎的。

我颓然坐在王二的烧酒铺子里，气鼓鼓的。

一年多前，我有着自己的生意，在菜市场经营着一个专门杀鸡鸭的摊子。我女人开了一家小百货超市，日子过得虽然不富裕，但也算过得去。

后来，李龙和他爸妈来了。他们也在我旁边开了一间门面，专门杀鸡鸭。不同的是，我卖的鸡鸭都是从外地进来的肉鸡鸭。李龙卖的鸡鸭全部是从乡下收购来的土鸡鸭。

李龙这狗日的会拉拢人，他怕我不高兴他们的到来。其实我也确实是不高兴的。他们的生意多少还是影响了我的生意。李龙就隔山差五跑到我这边来，一口一个大哥，一伸手一支烟，显得很亲热。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只有把不高兴压在心底。李龙就安慰我说：大哥，我不会和你抢生意的，我只卖土鸡鸭，哪个崽和你抢生意。我说：你有本事就抢，我也难不住你。李龙就嘻嘻地笑，说：走，喝酒喝酒。咱不管谁赚钱了，请喝酒。

说到喝酒，我们就说到一路去了。我们就隔山差五到旁边王二的“烧酒铺子”里勾二两，再到旁边的“卤金香”搞盘卤牛肉。我们坐在有鸡屎粪、鸭屎粪的摊子前，吃得津津有味。每次喝到高兴处的时候，李龙他妈——那个又瘦又小的女人就在店里扯着嗓子叫李龙。李龙答应着，走之前还不忘丢一块牛肉放嘴里嚼。他进屋去后，一会儿，就提着一只鸡出来，扭住鸡头，把脖子上的毛拔掉几根，然后一刀划过，就把鸡甩进了篓子里，任鸡在篓子里挣扎几下，就断了气。李龙杀鸡的过程很是利索。有一次我女人看到他杀鸡，就说我：你看看人家李龙，手脚好利索，哪像你，一只鸡摸半天都摸不好。

我并没有妒嫉李龙，反而觉得我女人说得对。如果我是女人，我对长得双大眼睛的李龙也会另眼相看。

我们两家就这样在不冷不淡间度过了四季。我们成了好朋友，有肉一块吃，有酒一起喝。走出去，会有人介绍说：这是李老板，这是刘老板。

那段时间，我承认自己有点飘飘然了，喜欢和李龙到外面去晃。男人嘛，晃来晃去的不就是几个地方，KTV、酒吧、有女人的地方、赌博的地方……酒我喜欢喝，但不上瘾；女人也喜欢，但是没有那个胆。可是一遇到牌的时候，我就觉得找到了一个可以喧泄我主权的地方了。这个东西不像酒那样，喝多了会醉，醉了会吐，吐了会被我女人骂；这个东西也不像女人那样，稍一沾边，香水味、口红印、头发丝就会被我女人发现，那一发现了，家里的天都会翻个个儿。所以，想来想去，为了家里的女人不骂，我觉得牌这个东西很是合我的味口。

反正后来我和李龙就常常坐到桌子边上了。天麻麻亮起床了，为了腾出时间去打牌。该杀的鸡早早就杀完了，放在水桶里；该送的货送完了，账记好了，早饭吃了，酒喝了。然后和李龙使个眼色，就逃了。有时候摊子就让李龙家妈看着。

我让李龙家妈帮我看摊子，他妈一脸不高兴，嘴角歪了又歪。后来，我又想，我的生意也真的不能让她帮我看摊子。于是，我就动员我女人。我说咱那摊子生意还可以，我想请个人帮我看摊子，我自己出去跑跑业务；有时候还可以和李龙到乡下去收购点土鸡鸭，要不然，这生意真的着李龙那狗日的垄断了。我女人一听觉得有道理，于是眼睛转了一圈，就给我派了个人，说：我兄弟正好打工回来，在家里闲着的，让他来帮忙吧！

就这样，我这辈子为了打牌，平生第一次和我女人使用了心计。并且还使用得那么不知不觉的。

我内弟那人吧！人长得高大帅气，就是腼腆，平时要是有个姑娘来问话，那脸刷一下就红了。人不爱讲多话，但是对人极好，诚恳。用我女人的话讲，他们家的男人都是最好的男人，敢担当，有责任心，舍得力气。

上午我们就忙生意，到下午的时候，我就溜了。溜到哪去了？和李龙打牌去了。李龙找到一个很隐蔽的地方。那里面要认识的人才可以进去。李龙似乎是里面的熟人。带着我七拐八拐，到一条小巷，巷子里到处破破败败的，像堆垃圾的角落。场子设在里面一幢烂房子里。楼上有人看守。那楼有后门。只要门前有风吹草动，里面的人就从后门溜走。后门出去就是梅江河，河边一条路，上下连通。

这样过了三个月左右。突然有一天，我女人来了。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的。反正她进去了。门口的人没有拦住她。一般的女人都要拦，但那天，我女人进去的时候，没人拦得住她。这件事情后来我在公安局里面一直没想通是怎么回事。我女人把我从里面揪出来，还警告看守场子的人，不许我再踏进场子去。看场子的人哪见得我女人这样的，命令我把她带走。我女人不走，在那里吵闹，嚷嚷着叫：把你们老大叫出来。场子的负责人唐哥就出来了，满脸怒气，想打人的节奏，张嘴骂：他妈的谁在闹事？不想活了……话还没有骂完，一见到我女人，就呆了，一双眼睛瞪着我女人，我女人也瞪着他。很多人都在看热闹，嘻嘻地笑着说有热闹看了。大家都以为我女人肯定会被唐哥修理一顿。结果没想到我女人走上前去就是一嘴巴子打在唐哥的脸上，叫：你他妈的再骂一句试试？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唐哥并没有还手。李龙上前急急向唐哥陪罪，结果被唐哥照着脑袋就是一下，鼓着牛眼睛吼：把他们都带走，以后不准再来。

李龙急急把我和我女人拉走。我女人死犟死犟不走。边被我们俩拉着，边就哭得稀里哗啦的。李龙说：大嫂，你把人家打了，你还哭？我女人吼：我喜欢哭就哭，要你多事。她用力挣开我们的手，大步往前走去。我和李龙互相看看。

我以为回去后，家里会发生一场战斗。结果，出乎我的意料，我回去时我女人早早就睡了。我不敢惊动这姑奶奶，悄悄咪咪在沙发上睡了。

这件事就如此过去了，实在让我想不通。

虽然唐哥曾经警告我和李龙，不准再去。

可是，这已经迷上赌博的我俩，鬼使神差地又去了。唐哥指着我俩的鼻子骂：李龙，你他妈的是想害我是不是？还带他来，要是他女人再来闹……

李龙陪笑说：不会不会，唐哥，咱们场子都搬到这边来了，嫂子来了也找不到。上次的问题不会再发生的。

唐哥看了我一眼，说下不为例啊！便算是默认了我再次进场子。

问题是这种事情不仅再次发生了，而且还连连发生了。我女人一次又一次闯进场子去。她不仅闹，还闹得动静挺大的。我一次又一次在我女人的吵闹声中，从赌场里灰溜溜地出来。他妈的，特别没面子。次数多了，圈子里的人都看不起我，不要我进去。

他们越是不要我进去，我越是心里难平静，越是想进去。

我好像已经变成了一个很无赖的人。女人嘛，不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么。我对我女人的吵闹已经见怪不怪了。哪怕她站在我面前，骂得天崩地裂，我脑海里仍在想着最后那把牌到底出的是什么？我女人的叫骂声在我的耳朵边转悠来转悠去，我表面上恭敬有加，心里却渐渐地觉得不以为然。

其实男人也是有尊严的。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扫我的面子。我哪里还有面子啊。你这也不许我做，那也不许我做，我就偏偏做了。看你怎么样？

我活得没有底气。用李龙的话说：刘哥，你现在越来越像泥鳅了。泥鳅才是这样，越是有人捉它，它就越往泥巴里钻。

我想想也觉得有道理。

李龙大概也觉得我成了他的一个笑柄，他说：刘哥，咱们以后得分开行动才行。我以后不来这边了，听有个兄弟说那边有个场子，水很深的，明天我去那边了。

这狗日的，明摆着是想把我甩了。

李龙把我甩了，我不怪他。毕竟我女人去闹一次，唐哥就把李龙骂一次。

这段时间手气不好，输得我有点提不起劲来。我也想息息手。

李龙失踪了，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他妈一天来问我，我说你儿子在哪我怎么知道。小老太阴沉着脸说：你们一天嘀嘀咕咕的，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说你知道那还来问我。小老太被我噎得呆在那里，嘴角动来动去的，估计心里乱骂我。

李龙的女人也来找我。他女人在一家公司上班，平时几乎不来这儿。但那天她来了，脸色很不好。因为那天李龙父母没有开门。她问我李龙在哪儿？我说，弟妹，你老公夜夜和你同床共枕，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

李龙女人说：你别糊弄我。李龙都五天没有回家了。

我有点不信。他女人突然就哭了起来，说：刘哥，我求你了，你告诉我李龙在哪儿吧！他在外面不知道惹上了什么人，人家都找到屋里去了。

我见她哭了，便也心软了，说我确实不知道李龙在哪儿。

他女人央求我说：刘哥，我妈说你们经常去一个隐蔽地方，那个地方一般人进去不了。我求你件事，好不好，你进去帮我看看，他在不在里面？

我皱着眉头思索着，见我内弟在看我，便故意大声说：好吧，我就去帮你看看。

唐哥之前就说不让我进去的，我也确实有一些日子没有去了。这次进去，也算有了借口。我在里面转了一圈，没有发现李龙。我向坐在桌上的一个兄弟低声问李龙有没有来？那兄弟切了一声说人家李龙现在大发了，哪里还看得上这小场面啊。唐哥见了我，便示意人把我叫出去。我左躲右闪着不走，解释说就看看，就看看，不上场的，不上场的，真的，唐哥，相信我。

结果话还没有说完，警察就来了。

警察以前也来过，不过就是吓唬吓唬大家，把大家赶跑即是。可是这次警察似乎是有备而来。早派了便衣混进来，里面谁谁谁坐庄，谁谁谁搭巴，都摸得清清楚楚的。警察把前后门一堵，一拥而入，枪一举，吼：把手举起来，不许动。

在公安局里，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话，有的说：唉！刘林山女人天天来闹，警察不来。这今天不来闹了，警察来了。有的说：肯定就是刘林山女人报的警。有人附和：对，肯定是，肯定是，我就说怎么这么邪门，肯定是管不住刘林山了，所以就选择报警了。

我肯定不得承认是我女人报的警，要不然，他们找麻烦，我可扛不起。

可是唐哥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你女人是敢报警的。

我僵了会儿。不知道唐哥为什么会这样说。

那段时间，警察好像对赌博这个事情并不是看得很严重。在秀城，随便在街上都可以看到这里围一堆，那里围一堆打牌。只有打大牌的人才稍微隐蔽一下，以显示对警察的敬畏。如果没有人报警，警察也不知道哪里有人赌博，当然更不会去端别人的老巢的。更何况唐哥在这条路上走了那么多年，别人想报警也得想想什么后果。

如果真是我女人报的警，我不知道出去后唐哥会怎样对付我？叫我赔偿他所有的损失。这么多人的损失把我割成肉卖了，都赔不起。我想想，全身都禁不住抖了一下。

唐哥走到厕所边，找了个地儿坐下。十几平方的小屋，关了二三十人，人挨人的，站都没地方站。也就厕所这里稍宽一些。我走过去，也挨着他坐下。

真他妈想抽支烟。唐哥说。

我们坐在厕所边，你看我，我看你。唐哥突然就笑起来，笑得嘴角咧开，眼角的鱼尾纹挤在一堆。笑着笑着他眼角就湿了。我看得有点莫明其妙。他指着我，说：兄弟，你娶哪个不好，偏偏娶了龙玉荷。

我惊了一下：你…认识…我老婆？

唐哥收了笑，把头往墙上撞得咚咚地响说：岂止认识，如果不是结婚那天听到风声警察要抓我，我逃跑了，她早就是我的女人了。

唐哥回过头来盯着我。我脑袋里轰地响了一下，眼前一片空白，耳朵里像有无数的蜜蜂嗡嗡地叫着，不停地在脑袋里飞舞。

这么说你就是唐逸飞了？我说出的话感觉像是飘浮在空气中的，左一下右一下，没有方向感。

对于唐逸飞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我曾经听我女人在梦里叫过。当然，我女人醒来后，她是打死都不会承认自己叫过这个名字的。

我想想和我女人走在一起的经历，感觉这十几年像做梦一般。

有人给我介绍女朋友，双方互相见了面。觉得可以，然后就结婚了。

我是一个简单的人。我妈说：在感情方面，简单点才好，人简单点才会幸福。

事实证明我妈是有眼光的人。自从我女人进了屋后，我们的生活就变了很多。不再为生计发愁。会理财的女人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还给我生了一个儿子。我呢，自从我妈走后，就把我妈的摊子接了过来，卖鸡鸭。我女人就开了个百货小超市……

唐哥用力地拍了我的肩一下，说：你早知道我？

我笑了，苦笑，我说：我早就应该想到的，只是我这人有点笨，现在才知道。

唐哥叹了口气说：那天，她第一次来的时候，我也没想到，会在那种场合下再见到她。妈的，当着那么多人面，甩我那么大一个嘴巴子……唉！都是老子自作自受的。你知道我当时心里怎么想的吗？

怎么想的？

幸好她当时手里没有刀子。唐哥说完，仰着头，张着嘴，哈哈哈地笑。但他又刻意把声音压在喉咙里，那声音被堵在胸腔中，抖得他身子一晃一晃的。我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

如果当时我女人手里拿刀子会怎么样？

唐哥像第一次认识我似的突然收了笑，转过脸来瞪着我：她肯定会一刀捅了我的。

不…不会吧！我想笑，但嘴角一扬，又觉得他妈的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唐哥也笑，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下来。他就用力抹了一把，说：他妈的，都十几年了，这些屁事情，现在想起来，真他妈的不是事。

估计这件事情唐哥也压在心里太久了。他想说出来。可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在公安局里，还是在小房间的厕所边上，对前任女朋友的现任老公倾诉出来的。

他说：兄弟，你应该不会关多久，你照我说的做，差不多四十八小时就会出去。

那你呢？

我？你别管我。他咳了一声，眼神往人群中扫了一圈说：我关多久就看他们的嘴巴怎么说了。说得不好，说不定就是一年半载的。说得好，最少也得三个月。反正以后我不想看到你了。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有点不知道怎么接口。

他就提议：你看，这地方要坐没地方坐，要睡没地方睡，漫漫长夜也实在难熬，没烟抽没茶喝，没手机玩，咱们就来说说往事吧！

于是，我从唐哥的口中，第一次知道了我女人的一些过去事情。

唐哥一直是小混混，所有人都知道，唐哥自己也承认。唐哥说那时候，总以为天大地大老子最大，走到哪儿都横得不行。纠集一帮兄弟这里打架那里喝酒，天天找姑娘泡妞，或者到街上去摸……。

警察拿我们也没有什么办法。抓到了，不是大案子，也就关几天，放出来了。有一次，我一个小弟偷一辆电动车。被那女人当场抓住，送进了派出所。

我那小弟出来后，自然吞不下这口气，打算报复报复那女人。我们跟踪了那女人好几天，摸清了她每天上下班的行动路线。我们决定在她下晚班的时候，在那条她必经的黑巷子下手。不强奸她，只是非礼她一翻就跑。这样，也算报了我兄弟的仇。可是，当我们走进黑巷子的时候，却正见到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扭打的两人中，有一个看见有人来了，撒腿想跑，结果被另一个抱住了腿，冲我们叫：快来人啊，抢劫啊！抢劫啊！

我们当时只是说非礼她一下，没有想过抢劫。大家在呆愣中，我本能地冲了上去，想不到那人一刀就伸了过来，扎在我的手臂上。我吃痛放手，那人就跑了。可那女人快速从地上爬起来，冲上去抓那人，一边对我叫：快抓住他。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追了上去。我忙叫：小心，他有刀。女人毫不停留，几步就追了上去，和那人又扭打在了一起。我们几个站在旁边，心里直打鼓。我们本来就是来做坏事的，结果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做坏事。抢劫的罪和偷摸的罪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性质。这一点我们是知道的。我们想尽快离开。结果就在这时，听到那女人惨叫了一声，吓得我们一激灵。肯定是那女人又被刺了一刀。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我心里突然就升起了一团火来，脑袋嗡地响了一下，就冲了过去……

男人啊！有时候就不该冲动，就这一冲动吧。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就发生了。

这本来是我们想去报复的女人，居然却救了她。不仅救了她，而且还成了自己想去保护的女人。本来我们是去做坏事的，结果倒成了见义勇为的英雄了。

我记得我们在派出所做笔录的时候，秦队长看到我就笑了起来，说真是天方夜谭啊！这贼都改行了，变成英雄救美了。这真是说到我的痛处了。秦队不相信我会做好事，他们还特意把我们与那抢劫的人联系在一起，会不会是一伙的？我说要是早知道你们会这样想，当时我就袖手旁观了。秦队说如果你是清白的，确实和那人没什么关系，就当是我错怪你了。

事实证明，我是清白的。龙玉荷为了感谢我，说要请我吃饭。后来，我们就留了彼此的电话。再后来，我们就恋爱了。

为了龙玉荷，我渐渐退出了那个圈子，正儿八经的找了一个修理摩托车的事情做起。

而龙玉荷呢。这真是一个笨女人，居然不顾生命危险抓坏人。当晚她被抢的时候，在扭打的过程中，她已经挨了一刀，后来追上去，又挨了两刀，有一刀刺在了肋骨上，肋骨都断了还不放手。我想想这种女人，我浑身的血液都是燃烧着的。

我答应龙玉荷，以后再也不干坏事。后来，我果真也没有再干坏事。我们准备结婚。两家人欢天喜地的商议婚事。结果就在去接亲的那天晚上，我听到风声说我们之前的一个盗窃案子翻了。警察逮到了我们其中的一个人，他交待了所有的事情。刚好那段时间，全国严打。凡是有案底的人，一个都不放过。我一想，不行，如果我把婚结了，明天就被警察带走了，那龙玉荷怎么办？如果判刑，三年还是五年呢？我一想自己已经是个坏人，可不能再害玉荷了。于是，我就逃了。就在去接亲的那晚，我一个人偷偷地跑了。

可是，没想到这一跑就是好几年才回来。回来时，案子虽然过去了。但和龙玉荷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不敢问，也不敢打听。我爸妈因为我逃婚的事情，又因为我案子的事情，气急交加，一病不起，不到两年，都先后走了，连丧事都是亲戚帮忙料理的。我变成了孤家寡人，一个人东游西荡，反正是破罐子破摔。曾经我因为玉荷决定变成好人，可是好像不能。妈的，走到这条路上了，一辈子好像都不可能变好人了。也就这样吧。于是又混了起来。有人叫我合伙开赌场，我不出钱，只负责看守场子。反正也身无长物，没个投靠的人，总要吃饭穿衣嘛。于是就做了这一行。

唐哥说时，用力地抹了一把头发，好像特别难受的样子。

你以为那天我见到龙玉荷我很好受吗？妈的，那本来应该是我的女人啊。如果不是我那件案子，我们的孩子应该都十几岁了。或许会生三个，对不对？

我突然想起唐哥刚才说的那句话，“幸好她当时手里没有刀子”。

唐逸飞弃婚逃跑了，把龙玉荷甩在众多亲戚朋友面前，那场景，情何以堪啊？我心里抖了一下。又想到和龙玉荷的相亲。那天，我们在介绍人的引荐下，对坐在一起。我和我妈，她一个人。然后我妈问她家里的情况，她说她的事情家里不管，自己可以做主。自从我认识她以来，她都是表情极为冷淡。对任何人。甚至她的父母。我唯一见她和颜悦色的，便只我的内弟小风。她对小风是不同的，脸上的线条是柔和的，嘴角是往上扬的。现在想想，他们一家人在那村里，与人都是保持着距离的。这种距离那时候我不懂，总觉得他们家对人情世故太冷淡，可结合唐逸飞的故事来想，当年，被弃婚后的龙玉荷以及家人，在村人面前是如何度过来的？他们异样的眼光，背后的议论、流言流语……

我胸口很闷。我用力地挺了一下胸说：这样说来，我是不是要感谢你呢？

我转头去，发现唐逸飞的脸上，有两条痕迹，这痕迹像两条鞭子，一条捆着唐逸飞，一条狠狠地向我抽来。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唐逸飞。外面铁门响动，有人叫我的名字：刘林山，出来。

我挤过人群，往外走，想回头看一眼唐逸飞，人群移动，有两个人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见他的脸。我走出铁门的时候，见到我女人就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我。

本来，我的生活是很平静的，每天就坐在摊子前忙呼着我的小生意。结果不到一年时间，全变了。我无心经营生意了。因为生意被旁边新开的那家百辉大超市给抢走了。那企业是政府搞的招商引资。把外地的企业拉到秀城来开分店。里面鸡鸭鱼、海鲜、熟食、水果、蔬菜什么都有，看着比菜场的还新鲜。鸡鸭鱼都是现杀现宰的。许多人都涌进了超市去购买。我们隔得近，生意突然就冷淡得不行。

李龙家的生意也一样。我们两个站在摊子前，通常是相对两无言。

李龙的失踪就像他的出现一样，是神秘的。他说那场子水太深了，不该去。欠了很多水钱，只有出去躲躲。幸好这次严打，很多人都被抓进去了。才敢回来。我说要是他们出来了呢？你还跑。李龙说：听说开发商要征用我们那边，等着拆房子呢！

李龙家在城郊结合部，他们家三楼一底混泥结构房子，得值点钱。

李龙在打烂主意。

可是消息透露出来了。开发商并没有急着来征用土地。

我不知道李龙是如何度过那些被人追债的日子的。

我们结束了菜场的生意摊子后，便再没有了联系。

而我呢。过了一年要死不活的日子。用宅男、妇男形容我，我也承认。每天就在家里做做家务，没事的时候就倒头睡觉。与我女人的关系，日益变得怪异。这种感觉，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在没有见过唐逸飞之前，总觉得她有一些过去的故事，但谁没有过去呢！算了，现在是我女人，我就得认。可是听了唐逸飞说的那段过往后，我似乎才觉得自己从未走进过我女人的生活。

她一定是随便找一个男人就结婚了，而我不巧就是她随便找的那个男人。不过是用我来证明她当年被弃婚后，现在有人要了。她选择和我结婚，也肯定是从未有半分真心放在我的身上。

这涉及到情感的事情，一直是我的软肋。这就像一个梗一样，横在我和她之间。她从未向我吐露半个字的过去，而我以前不知道罢了。可是现在我知道了。她还端着，隐着，瞒着，她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已经知道得很透彻了。我在沙发上怎么躺都不舒服，索性就梭到火桶里面躺着，下面被我开得通红的火，像正在烤一具干尸。

我真的是一具干尸吗？好像是的。

比如我知道她的过去，她怎么还可以如此冷淡的面对我？她怎么还可以高高在上的斜视我？她怎么还可以粗声大气的与我说话？甚至是冲我吼？谁给她的权利？如果说唐逸飞当年对不起她，那是唐逸飞的事情。可我没有对不起她。如果有，那么不过就是赌输了一些钱。而这些钱，也是我自己的钱，并不是她赚的。我觉得我还算一个不错的男人，最起码，我没有像李龙那样，在外面欠水钱欠得连家都不敢回啊！

想到李龙，我又觉得人生很不得劲。越想越觉得我人生的转变，就是从跟着李龙走进唐哥的场子那个下午发生变化的。

又过了几个月，我和李龙在王二的“烧酒铺子”里遇到。我们两个足足喝了一斤烧酒。谈到这个问题。李龙死不承认，他说，妈哟，每个人过得不好，都说是我的责任，我爸妈骂我，我女人怪我，你也说是我把你拖下水的，就连你女人也视我像敌人鬼子一样，说实在的，我不叫你去，你知道了迟早也会去的。

这狗日的，在拐着弯地骂我本性如此啊！

我不与他争辩这些，觉得没意思。

李龙说有意思的事情就是现在必须逃出去。

我不想逃，我只是输了钱，我不像李龙那样借高利贷，我才不怕呆在秀城这个地方。大不了我回家继续做家务去。

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咱们就走这一次，走过去了，咱们就什么事情都解决了，你也不用做家务了，我也不用再东躲西藏了。

可是……我有点顾虑，这个问题我也一直没有想过。

你现在想想不是更好吗？总比在家里当老妈子强啊！男人，就应该出去闯闯，说不定就闯出一翻名堂了呢！妈的，秀城这个地方，生意不好做，做什么亏什么，打牌呢，打牌要输，输钱了也算了，还被关……

我嘻嘻地笑了起来。估计这家伙刚刚从里面才放出来的。

李龙问我笑什么？我自然不敢说笑他多少次多少次进宫的事情。我说我笑这双手痒。李龙说关手什么事？我说如果手不痒的话，你家刚刚到账的拆迁款说不定还安安静静地躺在你的卡里面呢！李龙一听，嚎了一声，一抬手，杯子里的半杯烧酒就下了喉。他下定了决心，吼道：走，明天晚上就走，哪个崽不走。

我见我女人还是在火桶里一动不动。我不敢去收拾东西，我女人特别敏感，最主要是她牢牢地吃透了我。比如我想做什么，我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她看都不看都知道。我回到房间，特意多穿了一套衣服在外面。反正冬天，多穿一件也看不出来。我又把两个孩子安顿了一翻，然后出来。我女人还是在火桶里。不过，这时她的眼睛却盯着我，像在揣摸我的心思一样。我有点不自在，走到门口，换鞋，一边对她说我要出去一下。我女人没作声。我拉开门的时候，仍然感觉她的眼睛盯着我的背部。我觉得我得说点什么，要不然，我这样僵着背走出门去，感觉真的像怆惶逃跑一般。我回过身来，迎上她的目光，又说了一句：我出去了。

我女人还是没作声，但似乎也没有反对。我走出门去。把门从外面关上了。

那个过程其实是难过的。我是猪是狗，这么晚出门，你也要问一声的，对不对？居然哼都不哼一声，你说她是什么意思？我是陌生人吗？我是你男人啊。你都不问一下。如果是唐逸飞这样，你也这样无动于衷吗？

我突然想到我女人第一次去抓赌的时候，她用力甩唐逸飞的那一耳光，回来时，她莫名其妙的哭泣……我仔细回忆了一下，我们结婚十几年，我极少看到她哭。应该说是她哭的次数少得可怜，一次是她妈去世，一次是女儿做手术。可是那天，我女人哭得很伤心。我当时没有细想，如今想来，极是有问题的。她哭并不是因为对我失望，而是因为看到唐逸飞了，她并没有忘记唐逸飞。她还在乎着他。想到当年的弃婚？对唐逸飞失望了，伤心了，所以忍不住情感爆发了。无数疑问在我心里绕来绕去，令我坐卧不安。

那么，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我曾经打量着客厅的一切，走到卧室，又看了半天，居然发现，我们没有一张合影。更不用说结婚照了。当年结婚的时候，我妈提议去拍一套婚纱照。我女人说：不用了，节省点钱下来，以后养孩子吧！当时我妈心里可高兴了。背着我女人笑得眼睛都眯一起了说：林山，你找到好老婆了，这可是会持家的女人啊！

可是好像哪里不对。在公安局的时候，警察让我们每个人全身脱得精光光的。一个一个的搜身，连鞋底和内裤里都被搜过。自然，每个人的钱包、手机、打火机、烟都无一幸免。警察在拿唐逸飞的钱包时，不小心掉在了地上，里面有一张婚纱钱包照露了出来。那张照片，当时我觉得眼熟。可是现在我非常确定，那照片上的女人就是我女人……

我决定和李龙逃跑。因为这世界上反正也没有人真正的关心我。

李龙嘿嘿地笑说：兄弟，你是没有人关心，我他妈是被人关心得连手机都不敢开机了。警察在找我，高利贷在找我，我妈在找我，我女人在找我，我爸说见到我要打断我的腿，我本来是想回去和我女人见个面，道一声别的，结果刚走到屋角，就见到好几个人围在我家屋门口，我哪里还敢回去啊。我一开手机，我女人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就来了，我哪里敢接，心想，反正就决心想离开这个地方了，还顾这些做什么？我一狠心，把手机砸了。看还有谁找得到我？

我说不出话来，我们两个在破旧的老汽车站厕所门口旁边的阴影里，蹲了半天，哈着手取暖，看着几辆车在站里，孤独的伫立着。像极了我们的模样。

站外那条街，车水马龙，亮如白昼，繁华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