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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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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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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流

                  

   “真的?爸爸真的回来了!”电话里听母亲说父亲回来了,我激动得跳了起来,也没有问为什么回来的,只是一个劲儿的高兴,并马上和老公商定好,周末的时候休息一天,带着两个孩子回家去看父亲。

阳光很好,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我和老公一人骑一个电瓶车,一人带一个孩子,飞奔在阳光下。

阳光透过浓密的叶子投下一个一个闪烁的光圈。

父亲坐在堂屋里,穿一件青色的上衣,脸颊瘦削,下巴尖尖,胡子一根一根,双眼闪动间微显疲态,看着很是无力。他露出笑容叫着他的外孙,又伸手把孩子抱在怀里。我看到父亲的手指,那手指微微的弯曲着,手上的皮肤因长久从事水泥搬运工作,上面积了一层黑色的块状颜色。

母亲是一个嘴快的人,一见到我们,就不停诉说着父亲的近况:“你看你爸爸嘛,脸色很差劲,气色也不好,饭也吃不下,一餐只吃那么点儿,像喂猫一样,这身子怎么能好起来?这两天我见你爸爸吃不下饭,就一直劝他去医院检查,可是你爸爸那臭脾气,硬是不去,反而骂我没事找事做……”

母亲这样说父亲的时候,我们都看着父亲,他只不说话,笑着逗孩子们。

母亲又说了一些父亲晚上的情况,说父亲晚上也睡不好,每天晚上要起来坐好几次,问他痛不痛,他说不痛。这医院也不去,又不敢乱给他买药吃,你说该怎么办嘛……父亲见母亲一直唠唠叼叼的,便瞪起了眼睛说:“孩子们回来玩,你哪有那么多废话说哦!该忙什么就去忙去吧!”母亲听见父亲这样说,只得进厨房去了。可是一会儿母亲端着碗又出来了说:“这是你爸爸晚上去捉的螃蟹,快拿去吃了。”

两个孩子一下子就跑了过去,抓了炸得焦黄的螃蟹就往嘴里放。我问:“爸爸还去抓螃蟹啊?”母亲说:“可不是嘛,自己身体不好也不知道爱惜自己。总像个孩子似的长不大,你又不是不晓得你爸爸,就爱捉鱼抓蟹的。”

两个孩子一听就吵着要去小河沟里抓螃蟹。父亲立马来了精神,站起来带着两个孩子往溪边走去。母亲指着他的背影说:“看嘛,看嘛,就是这样!就爱做这些无聊的事情。”            

我笑着看父亲的背影,心里掠过悲喜,这是父亲的爱好,他总是对四季出产的乡土特产很喜欢。春天的时候喜欢去挖春笋,夏天的时候喜欢去捉鱼,秋天的时候喜欢去拾香菌,冬天的时候喜欢去山上猎野兔。似乎每一个季节里,父亲都能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找到属于他的乐趣。父亲热爱着这片山野,所以他仍选择在山里修建房子。

在下坡坎的时候,父亲一个一个把孩子抱下去。看到父亲抱着孩子的样子,总是会想着小时候父亲抱着我的样子,他总是喜欢把我抛往空中,又稳稳接住,逗得我又尖叫又大笑。母亲就会一边担心的叫他放下一边责怪他不该与孩子这样胡闹,父亲总是笑呵呵的。父亲的肩在哪里,小时候的我便在哪里,父亲的背在哪里,小时候的我便在哪里。在父亲的身边,总会感觉到特别的实在和安全。

待稍稍长大一些,便成了一个顽皮的小孩子,常常为了贪玩惹得母亲生气。母亲的竹条子抽来的时候,我总是第一时间跑到父亲的身后去寻求保护,有时候母亲的竹条子就会抽在父亲的身上,父亲也不生气,一边护着我,一边就笑嘻嘻地拦着母亲。被揍后的我总是扯着嗓子哭得停不下来,母亲一般不会哄我或者是说几句好听的话。她会让我自己哭够。往往是父亲哄我,把我抱在怀里,抹去脸上的眼泪。而我常常就抱着父亲的脖子不下来,直到父亲的胡子刺得我咯咯笑起来为止……

那时候为什么总是喜欢哭,大概便是想被父亲这样抱在身边,哄着。只有在父亲的怀中我似乎才感觉自己是一个需要爱的孩子。

可是,长大了,想再这样在父亲的身边撒撒娇时,却觉得害羞了。

特别是结婚后,因为家庭的变故,因为带孩子的辛苦,也因为父亲一直在水泥厂上班,很少回家。每次回去只有在晚上的时候才和他在一起看看电视,或者说几句话。这几年父亲又去了贵州工作,更是很少有时间见面。

这两年来,母亲老念叨说父亲脸色不好看,肯定是身体不好。父亲便会反驳说:“我哪里不好?我吃得做得,你别在那里乱瞎猜。”父亲的脾气很倔强,没有人说得动他。我们小辈去说他,他会反过来教训我们说:“娃娃家知道什么哦!我这身体好得很,不需要你们操心。”

母亲和我商量着怎么也得不让他去上班了,在家里好好把身体养一下。想了很多办法,想了很多的措词,想说服父亲,让他留在家里。父亲沉默着不说话,到了次日,照样骑着他的摩托车上班去了……

我站在母亲的旁边,看着母亲麻利地切菜。母亲又开始了对父亲病情的无限担忧。说这次父亲回来并不是自愿回来的,是厂里换了新老板,这新老板要每一个员工进行体检,身体好的就留下来,身体不好的就辞退。父亲没法了才回来的。这才回来几天时间他又在想着怎么出去找事情做了。母亲说:“我是说不动他了,我给你们说就是想让你们劝劝他,尽早叫他去医院检查检查。不要再这样拖下去了。”

去年拆房子的时候回来,我就觉得爸爸的身体很不好。当时也劝了他很多话。可是他反而教训我说多管闲事。说他的身体好得不得了。哪里需要去医院检查啊!

母亲说:“你爸爸脑袋就一根筋,你尽量劝劝他吧!”

吃饭的时候我就说了很多关于身体关于健康的话题,父亲瞪着眼睛说:“你莫和你妈一样,一件事翻来覆去提,烦不烦嘛!”

那天回去后我心里一直是悬着的,总牵挂着父亲的病情,不知道他的病是什么病?也不知道他晚上是真不痛还是装不痛的?

我几乎每天就会打一个电话回去问母亲,有没有说动父亲去医院的事情。有次打回去正听见母亲在发脾气,说父亲是一头牛,只知道耕地,不知道休息。那机器用一段时间还知道给它保养保养,你是个人啊,怎么就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呢?父亲大声说:我没病。我好好的身体我检查什么啊。我不痛不痒的,你叫我去检查哪里?

挂了电话后,我难过了很久。其实我知道母亲这样发脾气完全是因为太爱父亲了,她害怕失去父亲,害怕父亲有什么事情。我突然想到十岁左右的时候,母亲突然生了重病。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她把我叫到床边说了很多的话,叫我一定听父亲的话,叫我一定带好弟弟妹妹,叫我一定要懂事……

要是父亲有什么事,我……我该怎么办?联想到此,突然打了一个冷颤,想都没有想的,我就跑了回去。

父亲仍是坐在堂屋里,脸颊更加的瘦了,皮肤松松的一层。我心里一酸,拉住父亲的手说:“爸爸,我今天特意来接您去检查的”又转头冲母亲叫:“妈,您把爸爸的身份证和医保卡找出来。”母亲一边答应着一边去替父亲收拾衣物去了。

父亲急了,瞪母亲说:“我不去啊!要去,你自己去!”

我和母亲就在旁边一直劝他,想尽办法说服他去医院。结果父亲就是不同意,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我一急,就拉他“爸爸,您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弟弟考虑一下嘛。要是您有什么,叫弟弟怎么办?”父亲仍是笑呵呵说:“我有什么,又不会死。”他不说还好,他一说这个死字,顿时我就哭了起来。那么大个人了,站在他面前泪流满面的,他就笑了起来说:“怎么?还哭了,那么大个人了,还哭,也不知道害羞?”我一听,忍不住笑了。

我一直以为他是肺上的问题,因为我给公公买治肺病的药吃过,于是买了两盒利肺片回去给父亲吃,父亲吃了后,反而不见好。直到有一次妹夫和他聊天,说身体不好就一定要去检查,这不是别的,如果是怕花钱您要这样想,身体没了,留着钱有什么用呢?只有身体好了才能挣到更多的钱。

父亲思虑了一整晚才同意去医院检查。照片出来后诊断结果是:肝肾肿大。需要住院进一步详细检查方能确定到底是什么病。父亲听说要住院,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一家人在医院门口劝他,不让他走。后来是我赶到医院后强行缴了费才使他住了院。

在感染科住下后,医生给父亲做了各项检查,可是每一项检查都没有确切的诊断结果。从片子上看除肝肾上肿大外,还有胆管扩张。于是就依着肝硬化的前期进行治疗。用了药后,父亲反而接连发了几天的烧。医生又对父亲的肺上进行了检查,什么尘肺、吸肺、包括戊肺都检查过了,医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一急找到医生询问,那医生反而问我看得懂片子不?并调出了片子给我看。我说医生要是我看得懂的话我还不自己来当医生了。那医生就指着片子对我说:“你父亲的病有点怪,他的肺上没有检查出任何的异常,可是他肺上却有很多的结块,这些东西是什么,暂时还不确定。再治疗几天看看吧!”

母亲每天就这样在医院守着父亲,而我只要下班就会跑去医院看望父亲。

我知道父亲喜欢吃鱼,就在石磨豆花煮了一锅鱼给父亲提过去。平时吃饭都吃不下的父亲对这清淡的味道很是喜欢,喝了很多鱼汤。也不知道是这鱼汤刺激了父亲的病还是医生改变了对父亲的用药。父亲在接下来的几天中身体更加的不好了,有时候吃着吃着就哽了,再吃就吃不下去了。

父亲发脾气说不治了,要回去。他骂道:“我好好的一个人,莫不站着进来,横着出去啊!我说没病,一家人都说我有病。非把我弄到医院来,今天抽血,明天抽血,检查来检查去,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非把我折磨死起不可。”母亲不敢作声。只有私下和我念念。

我对父亲的病心里也觉得奇怪。如果说父亲这病是肝硬化,用药后最起码会稍有起色,不会一点作用没有,反而更加严重了。我说:“爸爸,我晓得您受苦了。您看这样行不行?您不相信医院,那我们就相信一回中医。我刚回来那年,您记得不,身体不好,白天见到太阳头就晕,去医院检查都说没病。后来听说小北街的曾医生拿脉很准的,就去他那里买了付中药吃,后来就好了。您这病,您要回去治也可以,但是我要您去小北街的曾医生处拿个脉,给您开点中药拿回去吃,您看怎么样?”

父亲说:“就是不晓得他拿脉拿得准不?”

我说:“这个还不简单啊,明天去拿脉的时候我们什么都不说,让他自己说。如果他拿得准我们就信他,开药回去吃,如果拿不准,我们直接走了就是。”

父亲沉默了。他沉默了就表示他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就直接去了曾医生的诊所。诊所门口早排了很长的队。我们特意隐瞒了病情,待曾医生自己拿脉,说病情。如果是我们说的,我怕父亲又不相信。曾医生拿了他的左脉后又拿了他的右脉,然后就问:你的肝上拍片子看了没有?胆上拍片子看了没有?

父亲问:“有什么问题吗?”

“你现在的肝胆上被什么东西压着的,不通,胆道被堵塞了,不通。导致胆汁倒流,胆汁排不出去就只能透过你的皮肤渗透出来,你看你眼睛,黄透了,这是黄疸最明显的症状。是不是晚上睡不好?右下腹的地方是不是胀的?”

“是的!”

“那你必须马上去重庆大医院看一下。小医院你别去了,小医院是检查不出你这病的。去重庆大医院,附一院,二院,西南医院都可以。当务之急必须先把堵塞的地方疏通……”曾医生一口气说了很多。

父亲问:“不可以在你这里开药吃么?”

曾医生说:“这个不骗你,你的病情已经不是药能打得动的地步了。所以,你现在也莫考虑那么多了,直接去重庆吧!”

那一翻话,重重打在了我们的心上,同时也打动了父亲的心。我们提出去重庆的时候,他再没有说一句话。当天就随着我和妹妹去了重庆。

特意打听了一下重庆的医院,附二院是专门治肝病的。于是我们就直奔附二院去了。

一路上,父亲坐在车里,神情并不显得难受。我们怕他受不了这奔波之苦,父亲反而说这样坐在车上要好一些,比在医院里要轻松。

我内心又生出了很多的疑虑,父亲在医院输着药水他还觉得难过,这不输水了他还觉得轻松一些。这怪异的现象一直让我觉得父亲的病非同寻常。

一刻都没有耽搁,当天八点多钟才赶到重庆附二院,匆匆吃过饭后就马上给父亲办了入院手续。医生们非常的尽责,来来往往的分几批对刚进院的父亲进行了详细的检查,望、闻、问、切都被他们用上了。并且说话声音轻柔、态度和善,这是县城医院所不能相比的。父亲对医生们亲和的态度似乎很是满意,没有嚷着不住院的话,很是配合医生的检查。医生初步诊断说父亲的肝已经肿得很大了,用手都可以摸到,预约做一个CT和核磁共振看看。当晚医生给父亲输了几瓶保肝的药水。

晚上我和妹妹挤在陪护床上。父亲一晚上起来坐了好几次,问他痛不痛?他说不痛,只是胀得厉害。

“爸爸,要不要给你揉揉。”

“你们睡吧!我坐一会就没事了。”

等检查报告的日子那么的漫长。天上飘起了细细的雨丝,风吹过,感觉很冷很冷。天气预告说北方的寒流这两天就要侵入西南方向。

终于取到了检查报告,提了片子就往医生办公室跑。看片子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老女医生,她扶了扶眼镜,看了看我和身后的妹妹,顿了一下才说:“叫你们母亲来吧!

我说:“我母亲没有来,我是父亲的大女儿,您给我说嘛。”

老医生没作声。我示意妹妹回病房去陪父亲。我坐在了老医生的旁边。看着她打开父亲的检查报告和片子。老医生一一指给我看,说这张片子是照的肝和胆,肝明显的肿大。胆管上被堵塞了。这堵塞了还是小事,做个手术疏通了就没事。可是,你看这张肺部的CT,您看肺部,上面分布着大小不均的结块。这结块我们初步怀疑是肿瘤。我睁着眼睛盯着她说:“您说什么?”老医生似乎看出我的迷茫,又说:“妹儿,你知道什么叫肿瘤吗?肿瘤就是我们俗话说的癌症。懂吗?。”

我惊得睁大了眼睛呆呆看着她,只觉得脑袋中轰地响了一下,双手不自觉的紧紧握在了一起,颤声问:“医生,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老医生就用手拍了我的肩一下,摇着头说:“妹儿,你父亲是胆管肿瘤,现在已经转移到肺上去了。并且肺上已经扩散了,我们没有办法了。”我呆呆地坐着,呆呆地看着她。那一瞬间,我全身都僵硬了,我的眼睛没办法聚焦,我的思想也没办法思考,我的思维处于一片散乱的状态中。我紧咬着唇,努力想笑,却发现比哭还艰难:“医生,你一定看错了,是不是?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我爸爸还很年轻,他怎么可能会得这种病的?我爸爸身体那么好,他怎么可能会得这种病呢?……”我语无伦次说着时泪水就滚了下来,我用力抹掉,却发现掉得越来越多。老医生说:“妹儿,你的心情我们很能理解的。你一时接受不了,我们也能理解。可是,这是事实,懂吗?你必须接受事实。”老医生透过镜片的眼睛看着我,我感到心里压抑极了,觉得呼吸急促,胸口逼闷得难受,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想移动一下,却发现双腿一直在抖,抖得我站都站不稳,一下子又坐了下去。我看着这些人,我摇着头,用力握紧手指,任指甲深深地陷进皮肤里,泪水顺着脸一次一次滑下来

老医生伸手扶着我的肩说:“妹儿,你一定要坚强。真的,你必须要接受这样的事实。你不仅要接受,而且还得积极地配合着医生,你懂吗?因为你父亲现在需要你地照顾。”我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医生又说:“你稳定一下情绪,在这里坐一下。”她站起来要走,被我一把抓住了,我几乎是哀求说:“医生,你不要告诉我爸爸他真实的病情,我怕他一下子接受不了,你也不要告诉我妹妹,好不好?我求你不要告诉他们。”老医生叹了口气说:“妹儿,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他们的。从现在开始,你爸爸的病我只找你沟通,好吗?下午的时候我找外科的教授过来研究一下你爸爸的病,如果外科同意收的话就把你父亲转到外科去,如果外科不收的话,没办法,也许明天你们就得出院了。我说的话,妹儿,你懂吗?”我用力点头说:“我懂,我真的懂。可是我求你,不要马上让我们出院,要不然,我爸爸会怀疑的,他会怀疑自己得的病是治不好的。医生,你尽量和外科的教授说一下,一定要收下我爸爸。”

老医生一边答应着一边叫人给外科打电话。

她转过头去和另外一个医生说:“这个人真是可惜了,才53岁,人看着挺精神的。唉!得了这病,没法啊。这医院里,进来检查的人几乎都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可是,有什么法呢!”她用力扶了扶眼镜,转过头说:“妹儿,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你一定要坚强,冷静一下,坐坐,你这个样子去病房里,你父亲会看出来的。”

我茫然点着头……我虽然思维处于一片散乱状态,可是我却更理智的知道,如果现在我不坚强,那么爱哭的妹妹知道真相后就会更加难过,伤心。说不定她一激动就告诉了父亲真实的病情。我不敢想象妹妹哭起来伤心的样子。我用力抹掉眼泪,却发现,这眼泪止也止不住的往下掉。我回病房我该以怎样的状态面对父亲?我红肿的眼睛,还是颤抖的声音,或者是忍不住就放声大哭起来……我无法想象。我不敢面对父亲的眼睛,也不敢正对妹妹投来询问的眼神。

我咬着唇走出医生办公室,跑出了医院。看着人来人往,车来车往,只觉得茫然一片。我无法相信这样的事实,我更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整颗心都是空的,整颗脑袋里很乱,似乎什么也没有想;眼睛看什么都是茫然的……我不知道我去哪里,我不停在街上走着,走一段路,就蹲在地上哭一会,再往前走,受不了了,就坐在街边的花坛上哭了起来。我根本控制不了我自己,不停的流着眼泪,心痛如绞

父亲在记忆中的面容如电影一般的在脑海中播放着……父亲才53岁,还那么年轻我真的不敢相信我会这么早就要失去了父亲,我不愿意相信……

我觉得这一切的罪过便是我拼了命的想继续念书,如果不是我念书,不是为了努力挣钱,父亲便不会进水泥厂,不进水泥厂,父亲的身体就不会这样。

当年我近乎于疯癫地逼迫着父亲,我站在父亲的面前叛逆地叫:“我就要读书,我什么也不要,我就要读书。”父亲看我的眼神很无奈,他说:“你念书了下面的弟弟妹妹怎么办呢?”我说:“我不管,我就要读书。”

父亲无奈,只有四处借钱把我送进了学校。在无人的操场上,父亲把钱递给我,眼里有着隐忍和难过,更有着忧伤,我不敢抬头看父亲,只怯怯接过父亲递过来的学费。父亲转身走的时候,我才抬起头来,眼巴巴看着他孤单的背影慢慢走远

我在街上哭了不知道多久,心里总想着不能哭了再不能哭了。一定要坚强。不能让父亲看到我流泪的脸,我从小就让父母亲操心,现在长大了,我要承担起这份责任,不能再让父亲在仅余下的日子里感到难过,不能让父亲心里生出对这个世界的绝望,更不能让他失去对生活的希望。我要让父亲在最后的日子中,让他享受到儿女萦绕膝前的快乐和开心!我要让父亲享受到一家人在一起的幸福。

空气越来越冷,吹过耳边的风夹着刺骨的寒意。

我也很冷,冷得全身都在发抖……本就感冒的我就一直坐在水泥地上哭,一直咳得直不起腰来。终究还是要面对的,我努力把自己的状态调整了一下, 装着从容和愉快的神情回到病房。一边走还不忘一边咳嗽。父亲和妹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见我咳得眼泪直流的,问我那么久了去哪里了?检查结果怎么样?我说我去前面看病了。见他们有疑虑的样子,我又故意咳了几声说刚才看到一个孕妇一直在吐,我本来就咳,也吐了。然后我就笑着对父亲说:“爸爸,您不要担心,您的病结果出来了,医生说是胆管上被堵塞了,疏通了就没事的。”父亲和妹妹就那样看着我,我有点心虚,不知道是不是哪里露出了破绽。父亲点了点头说:“您那么咳,等下去买点药吃,不要拖严重了。”

我点头说:“好的。”低下头的瞬间,泪水又涌上了眼眶。我问父亲饿了没有?想吃什么我去给您买来?父亲说暂时还不饿,等下想自己出去吃!

我说:“好的,那我先下去买点止咳的药吃,有点咳得受不了。”

我实在是无法面对父亲的眼睛,他看我的眼睛里似乎有明了一切的神色,只是一个微微地皱眉,只是眼角不轻意间涌上的泪水,我就怕被父亲看见。我为他盖好被子,我又跑下楼去,扶着一棵树又哭了起来。我实在没办法忍住自己的眼泪,也没办法忍住自己的心酸。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我突然想到母亲。母亲还在等着我给她打电话报告检查结果呢!怎么办?我要怎么给母亲说,是直接告诉她实话还是隐瞒着她?母亲的性格爽朗明快,我如此直接的告诉了她真相的话,她能承受住这样的打击吗?

我都无法承受这样的事实,母亲和父亲夫妻几十年,父亲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又怎么会不伤心难过呢?我思虑了一下,决定先谁也不告诉真相。

打通了母亲的电话我只说爸爸的病要做一个小手术,可能需要半个多月的样子。您收拾一下明天过来吧。母亲一听说要做手术就急了。我马上又劝她说,您不要担心,只是小手术,只是时间长一点罢了。母亲听了才放了心说:“好,明天我就过来。”

那两天,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只要一想起父亲就会哭,可是在父亲面前的时候却一点也不敢表现出来。越是面对着父亲的脸和眼睛,我越是不能忍住内心的难过,每一次从心里浮起痛楚,我就用力掐自己的手,直掐得痛到麻木,手背上青一块紫一块

从来没有为父亲做过什么,看着父亲,我不知道我还能为父亲做些什么?我给父亲打水擦脸、洗脚。父亲每晚睡不好,背上出汗,我就边给他轻轻地揉着背边就偷偷地掉眼泪。

妹妹似乎对我异样的神色很是怀疑,她总是偷偷观察着我的举动。我见到她眼睛瞟向向我的手时,我就尽量不让她看到。晚上和妹妹睡在一起,妹妹开口问我:“肿瘤和癌症有什么关系?”我说:“好像是不同的病吧。”她又问:“爸爸的病是肿瘤吗?”我说:“不是告诉你吗,是胆管堵塞了。”妹妹也就不问了。过了会儿,妹妹就举例说了好几个她们那里得癌症的人是在什么时候检查到的,又是以怎样快速的速度死亡的。

我一边听着一边流着眼泪,一整晚枕头都是湿的

我脑袋感觉都不是自己的了,我有时候很理性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该做。可是有时候又一下子迷糊了。突然想起,父亲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他最在意的又是什么呢?我试探着问父亲:“爸爸,您现在最想吃什么?最想做什么事情呢?最想去哪里看看呢?来重庆了,要不要去哪里走走看看啊?我怕做手术了就没得时间去玩了。爸爸,您想想,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吗?”

父亲就笑了起来说:“你怎么像你妈一样的哆嗦啊!”

我也笑说:“我是想既然来重庆了,就当是旅游一次嘛。”

父亲笑容更深了说:“哦,说到旅游啊,去年你弟弟不是一年就走了七个省么,他那才叫旅游呢,等我病好点了,也跟着你弟弟去外面走走看看。”

我突然想到了弟弟,因爷爷重男轻女的观念,父亲和母亲一直被爷爷嫌弃着。直到生下弟弟后爷爷对父母亲的态度才有所好转。父亲把弟弟当成生命的延续体,总希望弟弟像我一样能好好的念书。可是弟弟在十五岁左右的时候便辍了学,跟着村里的人去了外地打工,一年只回来一次,和父亲更是很少有机会相处,就算有时间相处,父亲对弟弟的态度也是严厉的。但是我知道,他心里对弟弟其实是很牵挂的。

第二天,我给远在江西的弟弟打了电话,只说父亲身体不好,来重庆检查了,医生确诊是胆管堵塞,要做一个小手术,希望你能陪在父亲身边。弟弟说马上年底了,多挣点钱再回来看望父亲。我说:挣钱的时间大把的是,你先陪爸爸度过这个难关吧。弟弟听了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说:好,明天就买车票过重庆来。

下午时候,老医生把我叫去了办公室,指着坐在一旁的一位中年男子说:“这是外科的涂教授,我请他是专门来研究你父亲的病情。我刚才把你父亲拍的片子和基本情况都告诉涂教授了。妹儿,你坐嘛。我们研究一下,你听听。”

我坐在旁边,听着他们讨论着父亲的病情。他们在对于父亲胆管上是瘤还是炎症讨论着。涂教授说:“毕竟这个人从事了十来年的粉尘工作,从目前情况来看,他的肺部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如果他肺部只是长期从事粉尘工作吸进去的粉尘,那么就不能断定胆管上是瘤。”

老医生摇着头说:“所以,这就很难说了嘛!万一我诊断的是胆管瘤晚期,叫他们回去了。但是又不是这个,岂不是耽误了治疗时间吗?”

涂教授又说:胆管里面如果是结石或者是长了什么东西的话,胆管上面应该会扩张起来。但是胆管上面并没有扩起来,这是好现象,也许只是一个炎症。而肺部里面的东西,因为你父亲涉及到十几年的粉尘工作,怕是吸进去的粉尘,因为直到现在你父亲的肺部并没有出现什么异样。相反的,如果是胆管瘤的话,那么应该第一步转移的地方是肝上,可到现在为止,肝上除了肿大以外,没有发现瘤的踪迹。

我一下子就来了精神,颤声问:“那意思是我爸爸的病并不是胆管癌?”

他们同时摇了摇头说:“不能确定,这只是我们的推理。”

“当然,遇到这种事情我们都是往好的方面去考虑的,因为我们也想着怎么挽救一个人的生命,给予患者最好的治疗方案和建议。”

“所以,妹儿,你自己考虑一下,如果你们舍得花钱,对你父亲的病不放弃,想延长他的生命周期,我就建议你父亲转到外科去;如果你觉得已经是晚期了,没有这个必要了,那就明天出院,你考虑一下行吗?”

我呆在那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能放弃父亲,哪怕只有一丝丝的机会,就算是死里求生,我也想试一试。我问:“如果我父亲的胆管上不疏通,就这样回去了,他的生命周期还有多久?”

他们两人对望了一眼,然后老医生说:“妹儿,不骗你,如果照目前你父亲的这种情况,胆道不疏通,胆汁就会一直倒流,那你父亲的肝就会转化为肝腹水,到时候腹部就会肿得更大。况且你父亲现在吃东西已经出现了吞咽困难,不难想象,他的消化系统将会越来越严重,有可能会出现消化系统出血一系列病变。”

“如果做了疏通手术呢?”

涂教授说:“做这个手术的目的,一是把他体内的胆汁引出来,这样就会减轻他目前的痛苦,肝会慢慢的消肿,腹部就不会很胀痛。二是确诊他胆管上的东西到底是炎症还是肿瘤?只有打开了体内,才知道是不是瘤,如果是炎症,当然是最好的,把胆管切除就没事了。那也证明肺部只是吸进去的粉尘。如果是肿瘤,那么就要看恶化到了哪一个阶段,没有转移的话就可以做一个大手术,把胃的三分之一、胆管、直肠全部切除,也许还有最后的希望。如果是已经转移了,就做一个保守治疗,只做一个胆汁体外引流的手术,这是目前最好的一个方案了。”

我听着他说的这些专业术语,有点消化不了。可是我知道,如果就算知道治疗对父亲来说已经是多此一举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一点一点死去啊!我怎么可以就这样看着父亲慢慢在我眼前死亡而什么也不做呢?

我默默想着这所有的后果和有可能出现的异常……

老医生说:“涂教授你那里有问题吗?”

涂教授说:“这个手术没有问题。”

“那转去外科?”

“那就先转过去吧。”涂教授答。

母亲是在转到外科大楼的晚上到的重庆,好奇、乐观的她东看看、西瞅瞅。她不放心去问医生关于父亲的病情,医生给她说的都只是胆管堵塞。我站在一边咬着唇听着,一方面害怕母亲知道真相,另一方面又害怕母亲知道真相后伤心难过,默默的和妹妹收拾着东西去外科大楼。

在外科的十七楼,护士给父亲安排了床位。晚间的时候涂教授又来看望了父亲,并对我们详细说了父亲目前的状况。说父亲要输几天的营养液,把身体调理好一点了才能进行手术。要把父亲身体内的各项指标都控制下来,达到能做手术的标准。我们对他的话也只有深信不疑了。

涂教授重新对父亲的身体进行检查后,很快安排了手术时间。我看离手术时间还有一周,又因假期临近了,得回去上班。我便向母亲交接父亲的病情,但却隐瞒了有可能是胆管癌转移到肺部的这一节。我又怕医生在家人的面前无意中说出来,于是特意找到涂教授说了要隐瞒病情的事情。我说就算这病已经确诊了,都想让家人再轻松过几天,能隐瞒一天是一天,能让他们心情愉快的过两天是两天,直到手术后再谈癌症的事情。他表示理解,并问我,如果瞒不下去了又如何?我说:“如果实在瞒不下去了,就只能给我母亲说。”他点头答应了。

回秀山的那晚,听着火车的声音,通道里涌进冰冷的风,泪水禁不住又流了下来……想起小时候许多事情,想得最多的是父亲,是父亲的歌声,是父亲爽朗的笑声,是父亲在水库里捉鱼的样子,是父亲把我高高抛举到空中的样子,是父亲用满是胡须的嘴亲吻着我的脸……

最让我难忘的是那一年辍学回家后开始写点散文之类的,有一篇发表在了《黔江日报》上面。因之前写的是手稿,字迹很乱,原稿发回来后要抄写清楚再寄回去发表。父亲做梦都不会想到我还会写文章,并且还发表在了日报上。他很是高兴,捧着我写的《向知识下跪》翻看着。他说好是好,就是字太难看了。他特意请了一天假,买回来了钢笔和正规的稿纸,搬一张桌子,坐在阳光下,一笔一划地抄写稿子。父亲的钢笔字连写得一手好书法的爷爷都自叹不如,因多年未动笔,又因长期从事水泥搬运工作,手指头都微微地变形了。父亲写几个字就累得不行。那天的阳光特别的明媚,春天的桃树上残留着几片花瓣,新芽在枝头吐气开声……我和妹妹坐在桃树的枝丫上,在阳光下晃着光脚丫,小鸟在头顶飞来飞去,洒下一串串动听的乐声。父亲写字写累了,就站起来伸了伸腰,甩了甩手,脸上浮着满足而幸福的笑容。父亲这样的笑容,我一直深深地印在心底。

弟弟是在我回秀山的晚上到的重庆,带着他的女朋友海英。

我回来上班后心里一直牵挂着父亲的病情。每天靠电话询问情况。母亲一一向我说着父亲的变化:“一天输那么多水进去,整天躺在床上,你爸爸只是叫受不了,他想回来。”我说:“等做了手术就回来,很快的,妈,你一定要好好劝慰爸爸。”母亲说:“你爸爸看着特别难受,你老实告诉我,爸爸的病是不是另外有什么?要不然,他怎么一吃东西就吐出来。”

我一听父亲吃不下东西去,心里很是焦急,就想,如果不做手术的话,照他现在吃不了东西的情况看,会更加严重,没有人会饿一个月不死!我更加坚定了要做这项手术的心。我说:“妈,你不要这样想,现在爸爸一整天都在用营养水,他根本吃不下东西,你不用担心的,做手术的早上我会赶过来。”

母亲又说:“你父亲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说了什么,他只说自己的病治不好了,有天他突然就哭了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说是不是自己快要死了……”我无法想象父亲流泪的情景,眼泪蓦然涌上眼眶。

父亲在我心中一直是最坚强的人,我从来没有看到父亲哭过。但是在妹妹出嫁的时候,按照我们土家族的习俗,女儿离开家的时候做父亲的要对女儿说几句话。

当时整间屋里全是亲戚围着,父亲走到妹妹坐的灯盆前未开口,泪水就滚了下来,说:“你在家里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去了别人家,就不要像在家里这样任性了,脾气得改改,对公婆要好,要孝顺。对丈夫要相亲相爱……”父亲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在旁边就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妹妹也哭,一屋子的人都在抹眼泪……

我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听说了什么,可是我知道,父亲此时此刻一定非常希望我们几姐弟在他身边。

手术的头一天,涂教授找到了母亲谈手术的相关事宜。随后母亲打电话给我:“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可以一直瞒着我呢?你以为你妈妈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你以为一切你都可以扛下来……”母亲忍了好几次才哽咽着又说:“你爸爸的病我早在一年前就怀疑了,只是没想到是肿瘤……”

手术头天晚上,我坐火车又去了重庆。

一夜奔波,于凌晨七点钟赶到病房,一见床上没人,急了,我叫:“爸爸,妈,爸爸,爸爸……”。这种恐慌和不安从未有过,我在那里焦急张望时,旁边的一个老婆婆说:“他们在厕所里。”

我松了口气,厕所门响动,父亲走了出来,母亲在身后为他提着吊瓶。

“爸爸!”我哽咽着叫了一声,因为看到父亲的那一眼,心里突然痛了起来。父亲穿着病号服,那衣服松松挂在身上,他的脖子和脸瘦得很厉害,就像一张皮包着一样。

父亲看到我说:“怎么这么早啊?肯定瞌睡都没有睡吧!”

我扶着父亲上床躺着,为他盖上被子,一边说着我坐火车的经过。

母亲脸上显得很憔悴,没有了之前的乐观,她好像在努力控制着自己。

没过多久,弟弟也来了,身后跟着女朋友。一年多没见到弟弟,成熟了很多,但还是很爱臭美,自恋。不时开玩笑说自己有多帅,遗传了父亲的基因。父亲看着我们,脸上没有表情。但在翻身的时候咬着牙齿,显出很难过的神情,他说:“我这又不是什么大病,你们抛下工作,又从江西那么远过来,真没这个必要。”我就笑笑问父亲:“难道你就不希望看到你未来的儿媳妇么?”大家都笑了起来,父亲脸上也浮起一丝笑容。母亲说:“这两天真是多亏了海英在这里,帮着洗衣服,又是照顾你爸爸。”父亲用眼睛看着旁边微笑着的未来儿媳,不说话了。

手术时间到了。护士进来把父亲移到了另一辆移动的床上,拉着父亲去了手术室。我们一家人跟到手术室外。看着父亲被推进去,排在六七个要做手术的病人间。他用力扭过头来看我们,大大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们。

母亲大声说:“不要怕,我们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弟弟也叫道:“爸爸,您会成功的。爸爸,我们就就陪在您身边……。”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掐着自己的手指,看着父亲扭过头来的瘦瘦的脸和渴望的眼睛,那眼睛里有不安、有惊慌、有对未知事物的害怕……我不知道父亲是否能成功地出来,涂教授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才能返回病房,中间有什么异常或者是术后一直醒不过来就会进重症监护室观察……

手术室外已经等了很多的人,小窗口有人叫名字,便会有家属跑过去听在手术过程中发生的意外,或者是手术后的结果。有一家人,在听了结果后,全哭了起来……这种悲伤的氛围感染着周围的每一个人,大家的心都是沉甸甸的。

个小时过去了……

三个小时过去了……

我们徘徊在小窗口前,脑袋拼命往里面探,却什么都看不到。

从早上八点到中午十二点钟,我不知道父亲在里面怎么了?是已经做好了还没有醒过来还是正在做?或者医生正用刀切开他的胸膛……我不敢想象。

终于,在下午两点钟左右,涂教授拉开了小窗口的玻璃,戴着口罩,样子显得非常疲累。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着我们,沮丧地摇了摇头……我捂着嘴巴突然就哭了起来,也问不出话来。涂教授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已经在身体里面扩散了。我只有帮他把胆汁引流出来,尽量延长他的生命周期。”他说完就慢慢拉上了玻璃,似乎这样的结果对他也是一种莫大打击似的。

母亲的泪水流了下来,弟弟似乎这时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呆了足足有半分钟,才伸臂抱着母亲说:“妈,没事的,没事的,还有我,有我在。”

我默默走到无人的楼梯间,泪水滑下脸颊,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当明明白白知道,父亲的病无药可治时,父亲离开我们的日子不远时,那份心底的疼痛是如此的剧烈……弟弟的手臂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脖子,他说:“别哭,别哭,要坚强,还有我呢!姐姐,别哭,若妈见到你哭她会更加难过……”

我用力抹去泪水……听到有人叫着父亲的名字,就急急跑过去。一个护士拿着两个密封的透明袋子给我看,说一个是从父亲身上切割下来的胆管,一个是从父亲胆管里面切割出来的肉瘤。我拿起来,只见从胆管里切下来的肉瘤比无名指小点儿,用手捏了一下硬硬的……护士说这要送到冰库里去冻着,要拿去化验是恶性还是良性的。

父亲术后很顺利,很快醒了过来,推出来的时候我们全围了上去,父亲痛楚地呻吟声,一下一下撞击着心里最柔弱的地方。他睁开眼睛缓缓转动着眼珠,似乎在聚焦一般的辨认我们的脸。我叫着:“爸爸,爸爸,你成功了,你手术很成功,医生说你直接就可以回病房。只要伤口好一点,就可以回去休养了,我们就可以回秀山了,就可以回家了。爸爸,爸爸……”

父亲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回答着我的话。

我想,要给父亲一个希望,不能老让他想着自己的伤口,要转移他的注意力。父亲一直想回家,他说好久没有回家了。他不喜欢在外面,他喜欢在自己的家里。就算家里什么也没有,可是他喜欢住在自己的屋子里,只有让父亲想着他想的地方,父亲的心里才会看到希望……

父亲术后就一直靠营养液为生,不能吃,不能动,医生说要打屁了才能吃东西。那三天时间中,我和母亲,弟弟轮流着给父亲揉着脚和腿,揉着他的手指,为他按摩推拿,加速他身上的血液循环。

涂教授把我叫到办公室,叹着气对我说:“我们取了从你父亲胆管上的肿瘤化验,结果显示是恶性的。想不到你父亲的病是最坏的结果,真的是很难过。”

“那我父亲还能坚持多长时间?”似乎对于这样的结果也早在我的意料之中了,问出来的话连自己都暗暗的吃了一惊。

“一般检查到晚期了,就要看个人的身体而定了。有的也许只能活一个月,有的也许可以生活三个月……”

“什么?只有三个月?”我惊叫了起来。

“这是我估算得比较长的一个时间了。你父亲手术很顺利,恢复得还不错,三个月的生命期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墙上的挂钟,那挂钟每走一秒,我便觉得心里跳了一下。风从十七楼的空间里吹进来,像一把利剑似扫过,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几乎是机械地走出来的,像踩在棉花里一样,没有着力感。看到母亲偷偷来打听,我居然就笑了起来。我是不是疯了,我居然对着母亲就笑了起来。我父亲只有三个月可以活了,我居然还能笑起来我的手不自觉又掐在了一起。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这样冷过,就像从寒冬的冰天雪地走出来一样的感觉。我不自觉颤抖着,不自觉把整个身子紧紧缩在一起,缩得整个背心都生疼生疼的

母亲说:“涂医生怎么说的?”

“涂医生说爸爸的手术恢复得很好,很顺利,叫我们好好的照顾他。”

“爸爸手术做了,也比较顺利,你就不要担心了。你回去照顾好两个孩子,这天气越来越冷,当心他们感冒着凉。”母亲又催促我。

这已经是母亲第二次催促我回秀山,见我没作声,母亲又说:“你什么时候走?”

走的时候我拉着父亲的手,心里无限悲痛,父亲的眼睛看着我,示意我不要担心他,他会好起来的,又很费力的说:“要好好的照顾自己。”

我点着头说:“爸爸,没事的,现在手术做下来了,很快就可以回去了。回去后我们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您一定要配合医生,好好养身体。”父亲又点了点头。

回去的火车上,我没有流泪了,感觉我已经流不出眼泪来了。我狠狠地把自己放进梦里去,却又在恶梦里突然惊醒过来,我惊恐看着黑漆漆的夜,只有“咣当咣当”的声响证明着这个世界是在运行着的,证明着我身后的这份痛和爱是真实存在的,证明着我确确实实的面临着失去父亲的命运……

我回了秀山,每天仍是打电话询问着父亲的身体恢复情况!

弟弟第一次给我发的照片是父亲坐在床上吃着粥的样子,右手拿着勺子,手背上打着点滴,眼睛盯着碗里的粥,神情很是专注。

弟弟第二次发的照片是父亲在母亲的搀扶下,在医院走廓上练习走路的身影。

弟弟第三次发照片是陪着父亲在医院楼下的步行街上晒太阳,父亲披着厚厚的棉衣,手里提着胆汁引流管,慢慢走在步行街上,他的目光深远又迷茫,孤单的身影在寒风中飘摇得如同秋天的落叶……

天气预报里,第二波北方的寒流再次侵入西南方向,并逐渐向南方漫延……

家里满满(叔叔)打来电话问父亲的情况怎么样了?我简略告诉了他,并没有告诉他父亲的生命只是在倒数着时间过了。满满听了很高兴,说和奶奶已经去山上挖回了野生的猕猴桃树根,一回来就可以喝得上这汤药。

这野生的猕猴桃树根,是我们乡下的土方子。大家之所以这么信它,是因为我们村里有一位老人曾经患了胃癌晚期,在医院的时候医生就叫他回去了,说花再多的钱也治不好。回来后家里人就天天用猕猴桃树根熬水让他喝。想不到奇迹出现了,这位老人不仅没有死,直到现在都还活得好好的。

不管这方子对我父亲的病来说是否管用,对我来说,对于我的家人来说,这就是一线希望和曙光。我们仿佛在漆黑的夜里一路行走,却突然发现了那么一丝丝光亮,这丝光亮照着内心最黑暗的角落,坚持走过了最寒冷的岁月,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我希望这股寒流快快消退。

我希望温暖的春天早点到来。

我希望父亲能挺过他人生中最痛苦的日子,平安归来,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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