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芽,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我躺在床上。一边僵硬着舌头说话,一边哼哧哼哧。整个晚上,我都在重复着这句话,也在不停地哼哧哼哧。
但是我女人春芽,故意装听不到。她本来是平躺着的,听到我的哼哧声后就侧了个身,甩了个冷背给我。她故意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因为她知道我有事的时候爱装病、没事的时候也爱装病……
我不否认常常爱装病,特别是童年。上学时,怕同学欺负,常常装病请假不去;外面下雨,下雪怕冷,我也装病不起床。我爹妈为我这毛病没少被折腾。我妈曾背着我走了一天山路去县城看医生。医生对我妈说这孩子也许就是体质弱,经常感冒,那是没有抵抗力。得开点增加免役力的药吃吃。但是农村人一般不相信那玩意,他们相信村里的老三公。
老三公是一名赤脚医生,听说年青的时候挂着他的药袋子跑了很多地方,远近的村村寨寨,山山水水,县城的角角落落,邻县的场镇集市。只要有人的地方他都去。他一辈子的时间就用在了走路上。走来走去,也没有找到个婆娘。但听说他是有婆娘的。他的婆娘是在路上拣来的。那时候饿饭的人到处都是,饿死的人也到处都是。老三公在死人堆里把她扒出来,把自己在县城给人治病得的两个馒头给她吃后,她就活了过来。老三公就成了她的男人。但是,有女人后的老三公还是经常四出游走。经常一去就是十天半月。有次老三公回来时,就听见自己家的木屋里传来男人和女人哼哧哼哧的声响。一般正常的男人都会冲进屋去。但老三公没有。他只是在屋外坐了半天,抽了两袋旱烟。他一直等,直等到那个男人从屋里溜出来,悄悄消失在黑夜中。他才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走进屋去。第二天,女人就走了。女人是不走的,她一直抱着老三公的腿。老三公就狠命地把她踢开。女人哭天抹地走出门时还很不甘心,她跑到村子里的土地庙前跪着叫唤,像杀猪一样叫唤。说老三公不是男人,从来就没有碰过她。村里人也是不信的,都确信老三公是男人,不仅是男人,而且还是个对人体结构,对女人身体了若指掌的男人。
我妈把我背到老三公那里。六岁多的我垂着眼睛,整个人软绵绵地爬在我妈的背上。其实我暗地里在打量老三公。他坐在火坑边,烟火把屋里熏得云遮雾绕。老三公垂着眼睛,胡子白花花,长长地垂到胸前。一双手瘦得鸡爪子似的。他示意我妈放我下地,把我扶在椅子上坐好,用两根手指搭在我的手腕上。我忍不住缩了一下。我觉得那两根手指冷冰冰的,就像死人的手。我记得我祖父去世时,那手就是这样冷冰冰的。老三公的手指搭上我的手腕时,我首先想到的是我祖父已经变冰的手指。老三公摸了我的脉,对我妈说:这孩子的病啊,确实严重,得好好冶治。我妈一听慌了,忙问怎么治?老三公眼皮都不动一下说:用二两黄连加一点药引子就可以了。我妈问是什么药引子。老三公说:糖鸡屎。他刚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就像一只兔子般跳了起来,一溜烟地窜出门去了。
这糖鸡屎据说是用于小儿长马牙的良药。什么是糖鸡屎?别看都是鸡,但拉出的屎是不同的。有的是干的,有的是稀的,有的带水……什么样的鸡拉什么样的屎。糖鸡屎是黑色的,亮晶晶的。让人一看不会觉得很脏,但用木棍一搅,就会觉得很恶心。因为一搅,就会扯起很长的丝,那丝不会断。丝丝缕缕,牵牵绊绊。村里刚出生的小孩子总爱夜哭。请年长的婆婆看是什么问题。年长的婆婆就扳着小儿的嘴左看右看。最后说孩子长马牙了。马牙是什么东西。我也没有看到过,听说是长在牙龈上,白白的。只要把马牙抠破了,用棉花搅一点糖鸡屎,塞进那个洞里,小孩就不哭了。我听几个村里的老婆婆聚在一起说的时候,总是会忍不住摸摸自己的牙。我不确定小时候是否也被塞过那玩意儿。但我猜测老三公肯定是知道了我装病的事情。所以他说药引子是糖鸡屎。我不是新生儿,那玩意儿对新生儿的马牙才起作用。那天我跑得特别快。我妈在后面怎么追都追不上。我跑去山上和一群放牛娃打了半天的仗。回到家的时候,一身衣衫全湿透了。我对我妈说:出汗了,感冒好了。
真出汗了,也闭汗了。闭汗了,就真的感冒了。晚上睡着时一直咳嗽,咳得停不下来。我妈说不行,明天还得去找老三公。我一听就在床上滚来滚去叫:妈,我没病,我真没病。我不去看老三公。我妈愁得睡不着说:这怎么办呢?怎么办才好呢?
我爹二话没说下了床,煮了一碗姜开水。我喝了那碗姜开水后,就呼呼地睡了过去。后来,我只要一生病。我爹就熬姜开水给我喝。特别是在那些装病的日子里,如果能喝一碗姜开水而不用去上学,那我会选择喝姜开水。我能装的就尽量装过去。就算是后来有了女人后,这法子我也是屡试不爽。
春芽是我们村里最漂亮的女孩子。她留着两条粗粗的辫子。一张盘子脸上眼睛黑白分明,眼球子就像两颗黑宝石。一开始我只是跟着她的屁股后头跑。帮她砍柴割草,上树掏鸟。她喜欢吩咐我,就像吩咐自己的小男人。我比她小三岁,要打,打不过她;要骂,也骂不过她,我只有当她的小跟班。春芽对小伙伴们说这是我的小跟班,没有我允许谁也不能欺负他,欺负他就是欺负我。
那时候我为什么老是被人欺负,因为我们家祖上是地主。反正我是没享受过什么地主小少爷的待遇。但我却尝过批斗地主的待遇。村里的小伙伴们开“批斗大会”的时候,就会把我双手反解着,用稻草搓的一根绳子像模像样绑在一棵大树上。然后众人排着长队伍,轮流向我吐唾沫。边吐边骂:万恶的旧社会。调皮的男孩子脱下裤子,对着我就撒一泡尿,还笑嘻嘻地说这是黄金汤。他们批斗我的时候,我就低着头,还不能开口骂。我得接受我这地主的身份,还得接受挨批斗的过程。春芽总是那个带头批斗我的人。有一次,我爹扛着锄头路过见了,大吼一声挥着锄头向孩子们砸去。孩子们一哄而散,四处奔逃。我爹一直追了好长一段路。孩子们往山里一钻,东一个,西一个,他一个都没有追上。我爹追不上,就回来了。用镰刀把绳子割开,挥手就甩了我一个耳光骂道:你个狗日的,你就不知道反抗一下么?
我被打得昏头转向,但我并不哭,看着我爹嘿嘿地笑。我爹就仰着头对天哀号。那悲痛的表情,我觉得特别像一匹受伤的狼。听说狼总是喜欢在月圆的夜晚在山头引颈哀号。我爹哀号完了就领着我回家。一路对我说:我们家的成分是不好,那是以前。现在哪里还有地主啊。现在是新社会了。你狗日的命好,蜷缩在你妈肚子里,躲过了批斗最狠的日子。
其实我爹并不知道我心里的想法。我之所以接受村里孩子们的批斗,是因为我没有看到过。就算看到也忘了。我不知道当年我祖父祖母爹妈是怎么过来的。我妈常常说:要珍惜现在的日子,那时候啊,我们一家人过的不是人的日子。家里的大院全部被拆,被毁;所有的田产也全部被没收。戴红袖章的人把我们一家人押着游行示众。头上、胸前戴着打倒地主公、地主婆的牌子,绑着跪在公社曾经演戏的台上,接受下面所有人的口水和石头,还要交待所有罪行……我妈说时还全身不停地颤抖,似乎对那段历史有着严重的心理阴影。
就是因为我没尝试过,所以当村里的孩子们说演这场戏时,我没有犹豫就答应了。本来嘛,我也是地主的后代。我们家也只有我一个后代。想再要个弟弟妹妹,估计我妈也生不出来了。我妈之前是生有两个孩子的,但在斗地主的过程中被惊吓过度,又因贫病交加,夭折了。另一个原因则是春芽。春芽说只要我愿意陪她演这场戏,她就答应陪我耍朋友。我虽然不知道这耍朋友是什么。但看到所有男孩子眼睛放光,口水滴哒的样子,我觉得一定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后来明白什么是耍朋友的时候,我就正儿八经地去找春芽。我要她履行承诺。春芽当时正在家里吃饭。她家里姐妹众多,一个比一个小,团团围了一桌子。她爹勤快,她妈的子宫也吞吐有力,一口气生了七八个。她爹妈看着我进去,不冷不淡的。我觉得村里人看到我都不冷不淡的。无论我走到哪家去,别人看我的态度都是这样,包括老三公。我曾亲眼见过老三公对别的孩子,眼睛是抬起来的,脸上的肌肉是往上堆挤的。但他看到我的时候,他从来都是垂着眼睛,木着表情的样子。
我走进春芽家里,我没有向任何人打招呼,我显得沉着而冷静,其实我并不冷静,我内心里有一团火在熊熊的燃烧。那时候我力气已经很大了,可以挑起一大担水谷子一口气从翡翠湖到家里,中间不息一口气。翡翠湖在山里面,离家里大概三里地的山弯里。三面环山。虽然叫湖,其实不过是个人工水库。但因为村里的老虫,这个水库居然出名了。
在这里,有必要说一下老虫。老虫比我爹洒脱些。同样是地主的儿子,老虫就没有受过什么大的磨难。老虫的父亲是自己主动把家里的房子和田产让出来的。他搬去了自己家里的牛棚里面。乡里的人说他是个觉悟性很高的人,对待这类人就该从宽处理。他们一家人和我们一家人一同跪在戏台上接受批斗的时候,台上的人总会念叨到老虫家是主动献出来的,从宽处理。
失去一切的老虫家,就挤在那几间牛棚里度日。老虫父亲去世后,老虫就两张竹席子一裹,把他扛到地里,挖个坑,埋了。留下母子两人相依为命。老虫的母亲是从贵州过来的苗婆,一口苗话没几人听得懂。一贫如洗的老虫并不悲观,但也不上进,整天懒懒散散。他常常哼着山歌在村里走动。将近四十岁都还没找到婆娘。人们都以为老虫这辈子就这样了。孤独终老。谁知老虫跑去了贵州。没多久就领了一个苗女回来。苗女跟着他走了三天三夜,翻山越岭,终于走到了家里。一眼望到那几间牛棚,苗女就问:你说的大屋子呢?老虫说:那是以前,现在就这几间牛棚了。苗女又问:那你说产鱼的翡翠湖呢?老虫说:你刚不是从那里经过么?那就是翡翠湖,那么绿,还不是翡翠啊?里面刚放了很多鱼苗,明年就可以丰收了。苗女一嗓子就号哭起来。
后来这翡翠湖就传来传去,居然传成了一道品牌。城里有人听说了,就特意找到这地方来看。看了后就仰天叹道:是翡翠湖啊!是真他妈名符其实的翡翠湖啊!
我坐在春芽屋里的时候,春芽爹就瞪着眼睛看我。我坐了多久,他就瞪了多久。但我不看他,我的眼睛一直追着春芽转动。脸上不知道是否挂着笑意,也许有点流口水。因为我看到春芽越发出落得饱满而坚挺了。长长的辫子随着腰肢扭动,甩来甩去。秋水似的眼睛狠狠瞪着我。她是想让我离开。但我不离开,我还特别大声说话。我说:春芽姐啊,前几天我好像看到你和上寨的柱子在翡翠湖的洞里睡觉……
我话还没有说完,她爹的一只破解放鞋就飞了过来,准确无误地击中我的脑袋。但我并不害怕,我知道这时候她爹不可能像几年前那样追着我满村子跑了。他跑不过我。他站在我的面前时还低了一头,他瘦小的手臂和我粗壮的手臂不能相比。
你他妈的乱说什么,给老子滚。他吼我,还准备过来揍我。
我笑了说:我不和你动手,你是我未来的老丈人,我不能和你动手。
他就越发生气了,胡子一翘一翘的:谁…谁是你老丈人了?你最好识相给老子走开。
你这当爹的当得好没有用,你女儿被男人睡了,你居然都不知道?我敢说,这消息传出去,你女儿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但我不介意,我可以娶她。
春芽走过来照着我的脸就甩了一巴掌,吼:乱嚼舌根的烂人,你给我滚。
春芽姐,我没有说错啊。我都看见了,我看见你和柱子抱在一起,他还摸了你的奶……
春芽后来成为我女人后,她一直骂了我好久。边骂还边用自己的奶来撞我。说我是挨杀千刀的,是死后打入阴曹地府的,下十八层地狱的。她越是骂得厉害,我就越是笑得特别得意。我曾经对我爹说过:你别担心我娶不到女人。我要娶的女人一定是自己喜欢的。不像村里的那些,全是父母包办的婚姻。那些女人出嫁前都哭得凄风苦雨的。我娶的女人,我不要她哭。
我爹听了,隔了很久,才冷笑出声来说:牛啊,老虫家的牛啊,皮都吹破了!
但是当春芽跟着我回来后,我爹的眼球子瞪得溜圆的,他的手在空中挥了好几次,都没有挥舞出一个完整的手势出来。
其实我爹并不知道我是从别人手里抢过来的。他要是知道了,非得当时把我打死不可。他也不知道春芽喜欢一个邻村的男人,叫柱子。而且还被柱子睡过。他要是知道了,非得当时把我活埋不可。柱子的父亲是村长。柱子打小就被指腹为婚,跟他定亲的是他舅舅家的女儿,这种内亲定得有讲究,叫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们村在翡翠湖的另一头。但到夏天的时候,几个村的人都往湖里去游泳洗澡。他和春芽一见钟情,长得虎头虎脑,浓眉大眼,喜欢咧着嘴巴笑。他拉着春芽的手,那手很宽大。他还用自己有力的手臂把春芽抱在胸前,那鼓着肌肉的胸脯上,肌肉一抖一抖。我常常回想那样的场景,他坚实的肌肉紧贴着春芽胀鼓鼓的胸……
他妈的,我只要想想,就觉得胸口起伏难受,躺在床上哼哧哼哧地叫唤。我妈自然不知道我怎么了。一如既往地认定我又生病了。我一生病了就会这样叫唤。我爹听得多了就不耐烦了,我爹总是骂我说:叫魂呢?魂没了。过两天就叫魄了,如果魄叫没了,那就离见阎王的日子不远了。
阎王我还没有见到,我祖母就去了。我猜我祖母一定是见到了阎王。因为我祖母说: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马小乐了,我走了后,你们一定要尽快让他成家,娶妻生子,要不然,我就是到了阎王那儿也闭不上眼……
祖母走后,我爹就张罗着给我相亲,凡是他觉得门当户对的人家,他都请了媒人去提亲。这整个翡翠湖,哪有不知道我们马家情况的人。就算是邻近的几个村,那也是了解得清清楚楚。所有人家听了媒人的话后,都拒绝了。婉转的,说是姑娘的意思。直接点的,就说叫马家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媒人回复一次,我爹的头就往下垂一点。我从来不拒绝我爹帮我提亲,不管是村里的女子还是村外的女子,我觉得都可以。最好是多找几个也无妨。我爹说:妈哟!你怎么不去做我祖父,我祖父那可是娶了三房老婆。
我知道爹在打击我,我无所谓。我常常莫名看着他笑,笑得他浑身不自在。他对我妈说:老马家就这个球样子了,这龟儿子也没有盘头了。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我不知道我爹说的“就这样吧”是怎样的。就这样是现在这样还是找到婆娘那样?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反正我是这样子。三天两头哼哧哼哧,一到农忙的时候也哼哧哼哧。我爹听到我哼哧,再也不给我熬姜开水了。他现在特别不能听我哼哧哼哧。他听了,额头的青筋就会乱跳。忍不住了,就拿了放在屋角的捶衣棒,冲进来往我的屁股上招呼。一边招呼一边骂:老马家就被你这小祖宗哼哧得没有了,莫不是非要把老子也哼哧得没了,你才甘心?我从床里面就滚到了床下的角落里,顺势就藏进了床底下。
我爹没法,骂骂咧咧走出屋去。他抽了一根竹条子赶牛。那牛也学我的样子爱哼哧哼哧。我爹就边打边骂:狗日的,连牛都学小祖宗一样。我从床底下钻出来,偷偷看我爹走远了没有。我爹走远了,我才走出去找春芽。
在村里的猴梨树下,我看到了黄老安。戴着黑框眼镜、背着手、昂着头,一动不动地站着。我叫他,他没应我。我就走了。黄老安在村里算是有文化的人。直到现在,还是着一袭长衫,青色的。头发往一边梳偏着,油光锃亮。到冬天时,脖子上围一条围巾。据说黄老安曾经去重庆学习过。那时候整个重庆的知识分子就是这样的形象。黄老安回来后就一直这样穿衣打扮。反正他们家的女人是织布能手,想给他做什么样的衣衫也只是一句话。
村里有孩子看到黄老安走过,就学着黄老安的样子,夸张地背着手,昂着头,一步三摇。我看了想笑,但我从来没有学过黄老安走路。因为我听说黄老安曾经在批斗大会上,随口念了几句诗,把红卫兵给得罪了。说他念的诗含沙射影,是拐着弯地骂毛主席他老人家。说黄老安是奸细,帮着地主阶级说话。黄老安就这样无缘无故被拉去挨批斗了。但黄老安嘻嘻哈哈的,管你批斗不批斗,他想怎么说话就怎么说话,别人拿他没有办法。有段时间批斗会稍微松懈了一些。黄老安还主动找到人家说怎么还不批斗啊?我骨头痒得厉害。快一点,快一点。
听说知识分子就是骨头硬。死在渣滓洞的全是知识分子,那骨头就算是熬得一块块分解开来,那嘴巴也是咬得铁紧的。但黄老安从来不承认自己是知识分子。他说:知识分子,狗屁的知识分子。大家就又糊涂了,不知道黄老安是属于哪一派的。
我在犯愁。我祖母去后,我一直在犯愁。按照我们村里的风俗,如果今年内我不能娶到婆娘,那就得再等三年。我再等三年,春芽生下的娃娃有可能都打得酱油了……这两年去春芽家的媒婆把门槛都给踩矮了一截。春芽一直没有许配人家,是他爹有点贪心,想给她找个好人家。但是好人家又看不上他们家的家世。都知道春芽家姐妹众多,农忙的时候得出劳力帮忙,孩子上学还得出钱。春芽爹也不想春芽出嫁那么早,他们家实在缺劳动力。春芽在家,可以顶一个男人的劳动力。但我知道,春芽爹迟早会被那些媒婆说动,把她许配人家。就算春芽愿意等我,三年时间也是一个遥远的距离。更何况春芽并不等我,一直等的是陈柱子。如果不是陈柱子定的娃娃亲一直取消不了,可能他们早就谈婚论嫁了。我这样想着时,烦躁不安,坐卧不宁。
我找到春芽时,她正在村里的水井边舀水。她蹲在地上,撅着屁股。衣服短了,就露出白生生的一截腰肢。我瞅着瞅着,呼吸就急促了。我说:春芽姐,你该兑现你的承诺了。
春芽啐了我一口说:兑个屁的承诺,你马小呆真是呆子。小时候的屁话你也当真?
我说:我一直当真。
她又骂:当个屁真,你少打姑奶奶的主意。你是地主的后代,你不配。她站起来,取了扁担,把木水桶的绳子绾在扁担上。
我说:那我被吐的口水,被淋的尿呢?就白被口水吐了,白被尿淋了?
春芽就笑了起来,她笑起来的时候就特别妖媚,春风荡漾。扮了个鬼脸,挑着水桶就走了。走的时候屁股扭来扭去,水桶也跟着摆来摆去。我被她笑得心里一颤一颤的,就小跑着跟在她的身边,扯她的水桶。我发誓我只是轻轻地扯了一下,结果春芽就连人带桶从坎上一头栽进下面的水田里去了。她从水田里爬起来的时候整个脑袋被稀泥糊得看不见模样,但双眼在黑色的泥土下却更是明亮。她指着我骂道:死马小呆,我咒你祖宗,我咒你一辈子都讨不到婆娘。
我虽然被骂了,但我并不生气,甚至还有点内疚。我就伸出手去拉她,她抓住我的手一用力,我也下去了。我们两个就在田里滚了起来,直滚得看不见鼻子眼睛。被稀泥糊住的春芽也特别的好看,特别是身子,不知道是泥滑还是她的身子滑,我一碰到她的身子就觉得全身直麻。听说再过几年这村子里要通电了,被电电着的感觉就是麻麻的。我脸上被她左抓一爪,辣呼呼的;右抓一爪,也辣呼呼的。我就用力把她的双手抓牢,不让她动,整个人的身体重量也全压在她的身上。春芽就杀猪似地号起来,一边号一边叫救命。她张着的嘴巴里面有泥水跳了进去,但牙齿很白很整齐。我想都没有想,低头堵住了她的嘴。但只是一瞬间,我就痛得跳了起来,她居然咬了我的舌头。
我的舌头还没有全好,又准备去找春芽。我妈说:你迟早要死她手里。我不怕死在她手里。黄老安说过“人在花间死,做鬼也风流”。黄老安背着手,踱着方步走在村里这样对我说的时候,我认定他是夸奖我的。我跟着黄老安屁股后走了一段路。其实我想多听他念几句诗。但黄老安不念诗了,只是不停地叹气、摇头。
整个村里的人都知道春芽咬了我的舌头。春芽爹特意跑到我家里去找我算账。幸好,我早就跑到翡翠湖捉鱼去了。如果那天我在家里,肯定会遭到春芽爹的一顿暴打。但那天我爬上村头的季勾子树,树下有两个过路的人。其中微胖男人叫我甩几枝。我就摘了几枝甩下去。他们吃了后说:好吃是好吃,就他妈的嘴巴涩得缩住一团。我想说嘴巴涩得缩住一团了还好吃?微胖男人问我:小伙子,听说你们这里有个翡翠湖?
我说是的,就沿着这路往里面走大约三里地处。我以为这两个人是去找翡翠湖的,肯定是想在翡翠湖搞点鱼之类的。我就跟去了。结果这两人到了翡翠湖后说是去陈家,找陈村长。陈村长是上寨村,和翡翠湖有半毛钱的关系么?
怎么没有关系?现在你们这里都叫翡翠湖。微胖男人这样说的时候向我挥了挥手。船工把他们载去了陈家。他们走后,我有一瞬间的气闷,屁大一个水库也叫湖。我一头扎进水库里游了一场。在水底去追一条鱼,居然是红鲤鱼。我扎了几个猛子都没有追上。虽然这水库只屁大点儿,但中间也有那么几个山弯,几个山包。一个山弯通往一个村庄。没有船,里面的人出行极是不方便。我不知道春芽怎么看得上陈柱子的。我正想着陈柱子,结果就看到了陈柱子。
他高高的身子站在船头,划着船。船上没有船工。我猜船是被他借来的。陈柱子的人缘很好,他想借什么东西,只要他开口,村里人都借给他。他曾经借过船工的船载着春芽在湖里游玩。这时候他划船出来,肯定是去我们村买酒。因为我看到他腰间斜挎着一只绿色军用酒壶。陈柱子也看到我了。他冲我挥着手叫:马小呆,捉到鱼没有?
我答:捉到个屁。
他大声喊:我爹说了,今天家里来了客人,只要有人捉了鱼就双倍价钱买了。
我一听,就来劲了。我虽然极讨厌他们父子,但有钱不挣,那我就真的叫马小呆了。我继续在湖里和鱼耗上了。追了半天,只摸到了五六条大小不一的鲫鱼和草鱼。爬上堤坝,扯了根毛草,从鱼的鳃穿过去,从嘴里出来,串好了,系在小水沟旁边麻柳树下,以保证鱼能完全浸泡在水里。我就在堤坝上找了棵枝繁叶茂的桐子树,倒在下面阴凉处睡觉。夏天的桐子叶长得宽大厚实,绿油油的。我躺在青草上面,阳光就从叶子中间投下几个光圈。风吹过,光圈就在我眼睛上晃来晃去。我就睡着了
太阳晒得身子软绵绵的。我睡得很舒服。可脑袋里突然一激灵,醒了。我坐起身来,周围一片寂静。我正摸着脑袋回想自己在哪里。可眼睛聚焦处,却惊了一下,因为我睡觉的地方就守着陈柱子泊船的位置。为的是他一回来就可以看到他。但是现在湖上没船,船不见了就证明是陈柱子把船摇走了。我一想就泄气了。感情老子在翡翠湖里游了半天,鱼白捉了。但转念又想,不卖给陈柱子也好,老子可以提回去给春芽……奶奶的,我现在一天脑袋里都是春芽。我居然连我爹都不想一下,也忘了刚刚她把我舌头咬了的事情。
我提着鱼一步三跳,甩来甩去。突然就发现了一件异样的事情。陈柱子的船并没有划走。他的船停在了翡翠湖中间的小岛边。这个岛以前是座小山。湖水蓄起来后,就淹在了里面,只留山的上面一截在水面。远远看去就像湖里的一个小岛。每次我们在湖里游泳比赛的时候,总是以那个小岛为终极目标。我虽然样样都不行,但在游泳方面,却很有天分。一进水里,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包括陈柱子。我一口气可以在水里憋很久。
那天我本来是不想再游泳的,但觉得陈柱子的船停在那儿一定有问题。我觉得他有问题的时候,我就不会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我知道这两年他和春芽一直打得火热,他们常常甩开我。我不知道他们在玩什么,他们越是不想让我跟着,我越是像个跟屁虫一样紧盯不放。我不仅关注春芽的一举一动,更关注陈柱子的一举一动,甚至比关注春芽更用心。他每次见到春芽时眼睛里跳跃着的小火苗,都被我捕捉得清清楚楚。我害怕春芽会吃亏。其实是我想让春芽吃亏,但是春芽从来不在我面前吃亏,她的亏只给陈柱子吃。
就像这时候,我本来提着鱼,蹦蹦跳跳准备离开。但我看到陈柱子的船停在小岛边的时候,我就想,陈柱子能在那小岛上干什么?我觉得人们叫我马小呆是有理由的。我这个人有时候真的很呆,心里有疑虑,我就想过去看看。可是没有船怎么过去?没有船,我也能过去。我三两下脱了衣服,甩了鞋子,一头扎进了湖水里。一个猛子就去了很远,从另一个地方冒出来。我估算了一下,以这个速度,只需要扎十五个猛子就能游到小船边。但我不能一直扎猛子,太憋气,太累人。
我失望了,船篷里没有人。我坐在船上休息了好一阵,才想起陈柱子。狗日的陈柱子这时候去哪里了呢?我心里甚至涌起恶搞的念头:把船划走了,我看你陈柱子怎么回去?虽然陈柱子的水性也不错。生长在这里的人没有水性,就像人走路没有双腿。但陈柱子不能和我比,我是认定了一件事就得一口啃下去的人。陈柱子总会想想这件事情有什么用。比赛游泳时,我就鼓了一口气非游到终点不可,但陈柱子游到一半就不游了。还仰着头哈哈笑话我们:你们这群傻蛋,就算游到第一名,有什么奖励?屁的奖励都没有,还想让我卖命?他更多是看别人拼命,他在旁边叫好的人。
你说人可以凭空消失么?好像不能。反正我没有看到过。当我真的以为陈柱子凭空消失的时候,居然就听见了一阵说笑声,声音是从一个洞里发出来的。洞是在修筑翡翠湖时留下的。修筑翡翠湖时,听说每天有上万人在这里交织汇集,齐心劳动。从县城搬运来的粮食排着长长的队伍,没有停息过。这上万人都是从全县各区各镇各乡征集来的。他们搭工棚,挤山洞。每天吹着号子起床上工,晚上吹着号子下工。场面之壮观,气势之热烈,前所未有。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政府集了那么多人力,费了那么多物资,千辛万苦修筑了这翡翠湖,不仅水质优良,浇灌了很多良田,就连整个县城的饮用供水都是从翡翠湖引去的。
我走到洞门口的时候,一阵阴风吹来,光着的皮肤上汗毛刷一下就竖起来了。就听见里面有说笑声。我觉得有点怕,从洞里发出来的笑声阴森森的,像鬼的笑声。我有点想退回去,但又想:我祖父祖母都变鬼了,天天坐在我家神龛上,我有什么怕的呢?我自己鼓励自己又慢慢爬着洞口往里面望去。
然后,我就见到陈柱子和一个女人相互搂着躺在一堆草垛上。他们搂得很紧,陈柱子一边亲女人的嘴一边双手往她身上摸,不停地游走。女人就在他的双手抚摸下不停地笑,说把她摸痒了。陈柱子说就是要你痒。他的手又往前面伸去,两人换了一个搂抱的姿势。女人的头甩过来,我看到了一张桃花红色的脸和一双春潮起伏的眼睛……我整个人当时就呆住了。
当我慌慌张张从洞门口梭回船上去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我应该上去抓住这对狗男女,把他们抓到陈村长面前去;或者把他们的衣服偷出来,让他们光着身子……。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悄悄地走了。到船上时我才敢用力呼一口气出来。那口气出来后,我觉得天暗了。我解了船绳,把船用力撑离岸边。可能是水声响动太大,也可能是陈柱子发现了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得走,我得把船划走。船浆绑在船头的柱子上,我一用力,船就荡去老远。
陈柱子追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把船划到湖中心去了。陈柱子对着我大叫,我不应他。他就跳起来骂,骂得很难听。我也不应他。我只是不停地划船,好像只会划船了。我也并不肯定能把他们困在岛上,因为他们两人都是水氽子。在水里都是来去自如的人。我把船划走,是因为我在水里游了一天,已经累得游不回去了。再说就算游得回去,我也不游了。
我把船划到岸边,穿上衣服,走了。我走得有些头重脚轻,几次差点栽倒进路边的水田。那串想和陈柱子换钱的鱼,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或许我根本就没有拿。钱有什么用?钱是没用的东西。可是钱没用,那我祖上为什么购置了那么多田产,修建了那么多房屋?而且还娶了那么多女人?我又觉得钱是有用的。如果我爹现在有钱,我们家就不会生活得这么窘困。我就不会到现在没找到婆娘。如果我像我祖上那么有钱,就不会娶不到春芽……想到春芽,我突然就哭了起来。我想起我爹对我说的话:妈哟,你怎么不去做我祖父,我祖父那可是娶了三房老婆。混到现在,我就是因为没钱,所以一房老婆都还没有娶到。
我哭后,突然就想到了一个办法。有时候我还是觉得自己有点聪明的。虽然大家都叫我马小呆,是他们不了解我。当时我觉得这真的是办法,后来才觉得真他妈不是办法的办法。
我直接到春芽家去,当着他爹的面把她和陈柱子之间的事情说得一清二楚。我怕他爹听不清楚,我还刻意描述得很细致。说完后,他们一家人有的筷子放在嘴里,有的嘴巴张着,红苕饭就从嘴角漏了下来。特别是春芽妈,眼睛翻了翻,只差没晕倒过去。
我说:只要春芽跟了我,我谁也不告诉,如果不同意,我就到处说,春芽嫁到哪里我就跑到哪里去说。春芽嫁十嫁,我就跑到十个地方去说。
他爹气得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直响,几个年幼的孩子都睁着大眼睛看我们,有一个经常和我玩的孩子就跳了起来,拍着手掌笑道:哦,好哦,好哦,小呆哥做我姐夫了……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他爹一个耳光扇了过去。可能直到后来,那孩子都没有明白他爹为什么打他。
春芽脸就变成紫色了,眼睛里露出恐惧的神色,哀求地对他爹大叫:爹,我没有,我没有,你别听马小呆……她不说还好,她一哀求,她爹两大步就跨了过去,一把抓了她的头发,对准木板墙壁,用力一撞。春芽就爹呀妈呀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爹,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他爹真狠啊。足足把春芽的头发抓了半把下来。春芽娘坐在灶门口,不敢说话,也不敢动一下。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说:死女子,没有羞耻、没有廉耻的死女子……
这时候我应该感到心痛的,但我没有,更没有上前去扶倒在地上的春芽。我居然还添油加醋:老丈人,你放心,如果春芽跟了我。以后这件事情,我让它烂在肚子里,我也不希望听到别人说我婆娘是被人睡过的,对不对?
春芽爹最后仰着头看天,脸上现出悲苦的神色,对我说:今晚就带去你家,就当我没有生过这贱货。但是,你马小呆给我听着,以后要是有什么风言风语,我绝对打断你的狗腿,挑了你的手筋、脚筋。
春芽是不同意的,她当晚就准备逃跑。我一直跟在她的后面,她往前不停地走,我就不停在她身后说:你想过没有,这件事传出去了,你父母家人在村里怎么落脚?他们还有脸活下去么?你是无所谓,在外面嫁多少次都可以,但是你下面的弟弟妹妹们呢?行,你要走也可以,你走了,我就先从你大毛杀起,一直杀到最小的小毛……
春芽本来是走在前面的。她突然就停了下来,嘶吼着扑上来抓我的脸。我上次被她抓伤的脸都还没有好,这时候肯定不会再让她抓到我。我就用力地抱着她,一直把她抱到软得站不住才松了力气。她已经快晕倒了,刚才她爹把她的头撞墙壁的时候,她就差点晕倒的。春芽的头软软地垂在我的肩上,长长的头发搔得我的脖子发痒,痒得受不了,我就用力在她的头上亲了一口。
其实春芽不冲我吼的样子还是很斯文的,但她偏偏喜欢冲我吼。从小就这样,到大了也没改变过。我估计是大人们对她说批斗地主的事情说多了,她往心里去了,特别想当红卫兵。看到我就觉得我是地主,该被批斗的。我他妈的被她都批了整个童年了。现在,也该换我来批批她了。
我牵着春芽的手回到屋的时候,爹正坐在院坝里抽烟。他站起来,瞪大浑浊的眼睛看我,然后再看我身后的春芽。我说:爹,以后春芽就是我婆娘了。
我爹说:哦哦哦。
我又说:叫妈把我的床收拾一下,我今晚要洞房。
我爹又说:哦哦哦。
你到底是明不明白啊?我一嗓子就吼了过去。
我爹马上跳了起来,冲进屋,张口对我妈叫: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我回头看春芽,春芽的头发已经被她整理了一下,看不出什么痕迹。但是她眼睛浮肿,一看就是哭过的样子。我估计她这时候不仅想哭,连死的心情都有。但她不能走,也不能死。我不让她走,也不让她死。她走了,我就从她大毛杀起,一直杀到她最小的小毛。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狠劲,估计是被翡翠湖的湖怪附了体。人们都说,洞有洞神,湖有湖怪。我从翡翠湖回来后,我就变得特别的狠。我常常幻想着血淋淋的流血场面……春芽一直说:小呆,你以前从来不这样。你一直都不是这样的。她说了很久,反反复复地说,听在我耳里,就像黄老安那个破收音机一样不停地卡声。
我说:我以前不这样,一直都不这样,那是因为我一直让着你,你说我是地主,我就是地主,只要你高兴。你想看我被吐唾沫星子,我就让你看到被人吐唾沫星子。你想让人看我被撒黄金汤,我就让你看到我被撒黄金汤。你让我上树,我就不敢下来;你让我去河里抓鱼,我就不敢捉虾。可是我敢保证,我对你爹说的都是真的。陈柱子在翡翠湖摸你,他摸了你,我怎么还能忍?
春芽抱着双膝,流着泪,张着嘴巴望着我的样子其实很可怜。可我只要想到那一幕,我就一点儿也不可怜她。我就学她爹的样子把她的头发一抓,她就站了起来。再一用力,她就乖乖地依在了我的怀里。我搂着她,搂着被陈柱子摸过的身子。其实我很恶心,但我不能恶心。因为我确实要把她当成自己的婆娘对待。
我又开始装病了,躺在床上哼哧哼哧的。我爹在屋外叫我,我还是哼哧哼哧的。我听到我爹骂了句:狗日的,这毛病啥时候才治得好哦。
春芽坐了起来,她已经几次想起身,都被我按了下去。我抱着她说:我病了。我这病二十几年了,得好好治治。
春芽推我:你他妈的懒病,被你爹妈惯的,果然不愧是地主的孙子。她不骂我是孙子还好,她居然骂我是孙子,我就不依了。我用力搂她的腰,搂得她脸都变颜色了。最后才乖乖地梭到被子里来,整个人蜷缩在我怀里,伸手打我:都叫你马小呆,我看,这整个翡翠湖的人就没有哪个比你聪明的。我以为陈柱子是最聪明的。唉……
我不知道春芽这唉声叹气里是不是有对陈柱子的怀念。陈柱子自从知道我和春芽的事情后,曾经来找过春芽,春芽一开始不见他,他就站在我家大门口叫唤。我走出去说:陈柱子,你啥意思?跑到我家来找我婆娘!
陈柱子之前的意气风发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记得在翡翠湖的山洞里,他搂着春芽的身子,整个人被一层光彩笼罩着。他身上的光彩常常让我不敢用正眼瞅。但此时我看他,就见到一个神情萎顿的男人,眼睛里看我时闪着仇恨的光芒,但那仇恨只是一闪而逝。他长着高大的身材,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如果我是女人,可能我也会喜欢他。他说:马小呆,你让春芽出来,我说几句话。
我说:春芽是我女人,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陈柱子听了这话就冷笑。他这样冷笑我就不得不联想他们在翡翠湖山洞里搂作一团的样子。我看着他,恨得牙齿有些发颤。但我没有上前,我知道这时候的陈柱子就算再不济,也是有股子蛮力的。黄老安说书的时候说过:哀兵必胜。这时候我在陈柱子脸上就看到这样的神色,就像家里死了人一样的灰败色。我姑且把陈柱子当成一个死了亲人的哀兵,现在这个哀兵找仇人报仇雪恨来了。
我以为春芽不见他的,春芽居然就从灶房里出来了。目光看着有些凄迷,甚至有点伤感。她看陈柱子的眼神让我觉得很哀伤。妈的,我居然觉得哀伤。更让我哀伤的是我居然自动退了几步,让他们面对面。他想去抓春芽的手。但春芽估计是被我收拾服帖了,往后缩了一下,陈柱子上前一步,春芽就退后一步。陈柱子逼到离我只有一步的地方才停了下来,估计也是怕我动手打他。他看着春芽,目光里全是怒火,也有怨怪。我说过,这时候谁要是对我动手,先得试试自己能不能打得过我。我想陈柱子还是有些虚我的。
陈柱子说:我们说过的话,你都忘了么?
柱子哥,我们的事情都过去了。
怎么过去?你说过去就过去了么?
你不能取消与表妹的婚事,你爹不会允许的。再说,再说我现在已经和小呆在一起了,你就不要再惦念我了。春芽细声细气地说。她在我面前说话从来都是粗鲁得像个男人,甚至和我打架,抓脸。但在陈柱子的面前,却柔软得像一滩水,我甚至害怕她突然就化成了一滩水,陈柱子一头就扎了进去。然后他们再也分不开了。
春芽说到已经和我在一起时,陈柱子眼角的肌肉在不停跳动,瞳孔瞬间扩大。除了我要别人睡过的女人,我猜整个翡翠湖没有哪个男人自动要别人睡过的女人。陈柱子吼:他马小呆有什么好的?你为什么要选他,为什么不选我?为什么?
我猜这时候陈柱子眼睛里根本没有我,要不然,他怎么会当着我的面这样骂我。但我听了也不生气,从小到大都被骂惯了,再被陈柱子骂骂也无所谓。
因为小呆说过不在乎我和你之间的事情。春芽这样说的时候,我就像被人当面打了一拳头,而且是一个直拳,对着鼻子,直直地打过来的。我估计我的脸色相当不好。这嘴上说不介意不过是句场面话,如果真不介意那才叫不介意。我嘴上说不介意,但心里却介意得要命。可是陈柱子居然为了这句话显得很挫败。他本来之前是昂着头的,后来走的时候就变成了垂着头,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脖子上的毛被抓得一根不剩,光秃秃的。走一步就往里面缩一点,再走一步,再往里面缩一点。我就这样看着他慢慢的,一点一点缩着脖子走出我家的大门。
但我没想到,陈柱子居然是离家出走了。他再也没有回过翡翠湖。他妈几个寨子找来找去,都没有找到。他妈就找到我家来了。我猜他妈是知道他和春芽的事情的。之前听说陈柱子向他爹说了几次要与表妹退婚,说自己有喜欢的女人了。我猜他父母也是知道他喜欢的女人是谁的。要不然,他妈不会直接就跑到我家来。他妈指着春芽骂道:就是你这贱货,你勾引我儿子,又勾引马小呆。你还我的儿子……
之前我爹和我妈不知道春芽和陈柱子的事情。我爹听了,就气得全身发抖。指着我不停地骂:你这个孽子,你这个孽子,你居然把人家睡过的女人拣了回来。我爹骂着骂着就来打我,追得我满屋子跑。春芽关在屋里哭,陈柱子走后,她就一直关在屋里哭。我妈敲着门骂春芽:你可把我们马家给害了,以后我们小呆可怎么做人啊?春芽,你出来,你出来说个清楚。
我妈哭了会儿,听到屋里有椅子踢倒的声响,就爬着门缝往里看。我妈一看,脸就变色了,大叫:春芽出事了,出事了。我踢开门进去的时候,春芽已经吊在屋里楼板梁上了。我家自从房子被拆毁以后,这屋里的楼板从来就没有装整过,也没钱装整。只用几床竹席子铺在上面挡灰。春芽就撕破了床单把自己挂了上去。我抱下来的时候,脸已经青了,舌头往外吐着,目光定定的。我用手一摸,没气了。那一瞬间,我觉得是我害死了春芽,本来强撑着一股劲,松懈后就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爹也进来了,忙问:有救没有?我说:救个屁,不救了,死了一了百了,春芽死了,我就陪她死去。我爹当头就给了我一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我火了,站起来冲我爹吼:反正不活了,我去给你拿刀来。我冲进灶房,随手从案板上取了把菜刀。我看那菜刀有点上锈,又换了一把雪亮的。我把菜刀拿回来递到我爹手里说:早就不想活了,快点,两刀砍死了,我好去投胎,下世再也不投地主的孙子了。
我爹哆嗦着,抖着手,一会看看刀,一会看看我。
这时候一双手就伸过来拉了我一把,我以为是我妈,我就用力地甩开那只手说:妈,你别拦我,就当你没生过我这儿子。小呆,小呆。春芽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她本来已经挣扎着坐了起来,被我甩得又倒了下去。我以为我听错了,但春芽再次跪了起来,并且伸手抱住了我的腿,哭道:小呆,小呆……
我猜春芽已经见过阎王了,因为自从她醒来后,她就变了个人似的,再不对我吼了。晚上睡觉时,还主动把自己脱得精光,装得妖怪样往我怀里扭。那扭来扭去的样子让我看着想笑。笑后,我就会躺在床上哼哧哼哧的。我爹照样在屋外骂道:这毛病呢。怕是一辈子都治不好了。
一开始春芽也是不知道的,她只要一听我哼哧哼哧,就很紧张,问我哪里不舒服?哪里出了毛病?我说病了,感冒,重感冒。春芽就起床去准备找老三公。她刚走到屋檐下,我妈就追了出来对她叫:没用的,老三公治不好马小乐的病。春芽就问那怎么办呢?我妈说:姜开水,姜开水。我喝了姜开水后,睡了一觉,就好了。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就算在床上再怎么哼哧哼哧,春芽也已经习以为常了。我知道这女人的心已经坚硬了,特别是生下大女儿马玉莲时,她看我的眼神总是怯怯的。我不用看她,就知道她什么顾虑,她怕我嫌弃是女儿,她怕我怀疑马玉莲是陈柱子的种,只要我哼哧哼哧,她就紧张。我也曾问过:马玉莲是不是陈柱子的?她答:不是的。我又问:是不是的?她答:是的。我他妈的就真的不知道她说的到底是“不是的”, 还是“是的”。我再问她,她就哭,她一哭我就觉得心被憋住了,就像从山上引下来的自来水,一扭开关,水就来了;再一扭开关,水就关住了。我常常觉得自己心里的水龙头刚刚一打开就被关住了,出不来。关住的水就一直胀在喉咙里,堵塞得透不过气。
我难受了,我就会去关注马玉莲。马玉莲三岁的时候,爬在屋檐下的地上抓蚂蚁。我就走过去踢她的屁股,我说:马玉莲,老子想打死你。马玉莲并不怕我,她嘻嘻地笑说:老子想打死你。马玉莲喜欢学大人说话。我一个耳光就抽了过去,打得马玉莲哭了起来,她边哭就边用手指着我叫:爹,你欺负我。春芽跑过来护着她,冲我叫:你干什么拿孩子撒气啊?我说:老子的女子,我想撒气就撒气。春芽不理我,拉着马玉莲进屋了。
马玉莲六岁时哭哭啼啼从外面回来,瞪着眼珠子,冲春芽叫:我到底是不是我爹的孩子?为什么他们总说我爹不是我爹?说我爹跑了……如果说之前我很讨厌马玉莲,但那天后,我居然发现我一点儿也不讨厌马玉莲了。因为马玉莲冲春芽大声质问,哭鼻子,瞪眼睛,其实是我之前一直想做的。我就想知道马玉莲是不是我的女子。问了几次没有结果,我就不问了。但我没想到现在由马玉莲来问了。春芽从来不打马玉莲。但那天,春芽上前就狠狠地抽了马玉莲一个耳光,然后骂她:死蹄子,哪里听来的烂布片,人家说你爹不是你爹,你就信?说你妈不是你妈,你也信?你爹不是你爹,那他是谁?你自己瞅瞅自己,哪一点不像你爹?那懒性,那得行,再去照照镜子,看看你那副嘴脸,别的人家还有这样的种?
那天春芽骂得马玉莲眼睛一瞪一瞪的,肩膀一抽一抽的。我在旁边眼睛也一瞪一瞪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抽筋一样。终于不抽了,我发觉自己的胸口也不憋闷了。不憋闷了,我就去折腾春芽,尽管我已经对生儿子不抱有太大的希望了,但我还是喜欢耕地播种。春芽很是柔顺,顺着我的意任我折腾,因为她自己也想要个儿子。前面两个是女儿,她怕我不喜欢,也怕我妈一直念叨,所以就一直想给我生个儿子。可是计划生育来了,想生个儿子,政府不让生了。
翡翠湖的几个村并成了一个村,村长是陈柱子的爹。他每次到我家来的时候,就刻意地多留一些时间。他总是弯着身子,耸着脑袋到处瞅。大家都知道他在瞅什么,但谁也不挑破。自从他儿子陈柱子离家出走后,就一直没有信息。有的说他已经在外面发达了;有的说他现在已经当官了;更有人说得离谱,说他穷得叮当响,靠与一帮人盗墓为生。那人说你别看这盗墓的,可赚了,随便从死人墓里取几样东西出来,转个手,就是几大千,好的一下子就发财了。那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就跟曾经参与过这掘坟盗墓的勾当似的。
老三公一听盗墓,就不停冷笑。这老三公也真是经得住岁月的压榨,除了胡子更白了,人更瘦了,不再外出游走外,其它的和之前没有什么两样。九十五岁高龄啊!这在我们村是少有的高寿。很多男人都去讨方法。老三公说他高寿完全是因为常年在外行走,生命在于运动嘛。他说完后又补充一句:心啊,也得放放,别像黄老安一样。
黄老安去世时享年五十六岁。他的坟就在翡翠湖边的油桐林里,面朝翡翠湖。村里有人说黄老安的魂回来了,看到他在猴梨树下读书:一袭青色长衫,脖子上一条围巾,一付黑框眼镜,……但我不相信人死后有魂。虽然黄老安也念过“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诗句。
黄老安在世时,除了每天听广播,看书外,好像无事可做。平时最喜欢的运动就是无声无息在村里走来走去。村里人并未过多关注他。但在他去世的头一年,县里来了一批人,大家以为是来找陈村长的,习惯性地给人家指路说:哦,去翡翠湖陈村长家要坐船去?来人说:是去翡翠湖,找黄海。村里人想了半天才想起黄海就是黄老安,就笑了说:找那书呆子干什么?脑子读书都读坏了。来人就惊讶了:黄海可是我们县知名的作家,发表了很多诗歌,这次来是通知他去乡里赴任的。原来黄老安的一篇诗歌被某刊物刊登后,引起很大反响,县里考虑到黄老安的实际情况,给他在乡里安排了工作。
黄老安去乡里就职那天,照样穿着他的一袭长衫,脖子上一条围巾,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这件事与他无关。人们送到村口的土地庙前,还对着土地庙拜了又拜,说:翡翠湖终于出人才了。那虔诚的态度和激动的心情就好像是自己家里出了人才一样。但是,村里人的热情还没有过去,黄老安居然就回来了,常常站在村里的猴梨树下念一些听不懂的诗句。人们都说黄老安疯了,居然连官都不做,疯了,疯了。再听他整天嘴里念叨着,又说:没救了,没救了,这书都念到牛肚子里去了。更有激愤的人,当着黄老安的面就“呸呸”地吐口水。但黄老安并不理会,他该干嘛继续干嘛。
春芽经常背着孩子去葬黄老安那片油桐林拾桐子。她带着孩子做不了重活,就这里拾桐子,那里拾油茶籽,或者摘金银花,蜂窝草,拿去乡里换钱。春芽也算勤俭节约,持家有道。这几年,手里攒了一些钱。春芽说要把这钱给老房子重新装一下,把厢房楼也修复一下,女子们长大了就得到厢房楼上去住。我说:修个屁,把钱全给你爹吧。春芽大声叫:你疯了,全给我爹,家里不生活了?我说:我有的是力气,再挣来给你。春芽斜了眼睛看我,看着看着眼里就滚下了泪水,她边笑边流着泪的样子特别丑,特别是像现在这样,露着半个乳房奶着孩子。
我冲着她嘿嘿地笑,不后悔当初被老丈人甩那一鞋底板。
春芽爹坐在堂屋里,看我的眼神再也不带仇意了,甚至经常从他的眼神里看到其它的东西,比如烟、酒、茶……我也不小气,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少,不该有的东西一样不会多。
我想到当年,其实就算我说了春芽被陈柱子睡过了,或者是被更多的男人睡过了,又怎么样呢?如果是我,我就不会在乎,就像后来我要春芽一样,是陈柱子睡过的又怎么样呢?我照样可以拿来当老婆。背后笑我骂我的大有人在。那有什么样呢?笑你们的,骂你们的,我关起门来,和你们屁相干。
但是陈村长又来了,他说想和我谈谈。我说如果是关于翡翠湖的事情,我们就谈,如果是其它的,我们就不谈。陈村长说:你得为我想一下,我们家就陈柱子一个人,家里没有其他后人了。我说:我想个屁啊,你们陈家和我马家祖上是长工与地主的关系,现在有什么关系?屁关系没有。
陈村长就指着我,手指不停地抖动着,像中风一样,他说:我知道你马小呆想要承包翡翠湖,你想养鱼嘛,可是,这个事情有点难。我说:难个屁,翡翠湖还不是你说了算。陈村长说:我说了算个屁啊,我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了,我算什么啊我算。他别提他儿子还好,他提他儿子,我就想冲上去打他,但我再也没有年青时候的冲动,更何况,我看到马玉莲蹦跳着跑了进来,她叫一声爹。然后看到陈村长,说:这个老头又来了!她一向称呼我爹叫老头。
马玉莲有个怪毛病,看到所有年老男人都叫老头,看到所有年轻姑娘都叫孃孃,看到所有的年轻男人都叫舅舅。陈村长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马玉莲还很小,她张口就问:老头,你来干什么?陈村长当时眼睛都瞪大了,纠正她说:叫爷,这女娃怎么这么不懂事啊,我是你爷。马玉莲说:我是你爷。陈村长的胡子就抖了起来,他骂:这死女娃娃,你嘴巴再利,我就把你抱去我家。马玉莲说:我不去。之前陈村长本来没有把马玉莲要过去的想法,但那天,他被马玉莲骂了后,觉得特别不能忘记。他和我爹提,说想让马玉莲认他当爷,我爹没作声。
我听了后又想捶他狗日的一顿。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他们陈家一直觉得马玉莲是陈柱子的,因为马玉莲在春芽肚子里只呆了七个月就钻出来了。春芽妈怕我们马家不接受,第三天就叫春芽送去陈家,说这是祸害,不能留在马家。春芽急哭了说:妈,为什么你不相信我呢?春芽妈也哭说:你自己造的孽,我怎么相信你?小呆也不会相信你啊。我想当时我脑袋给门挤了,居然就推门进去说:从春芽肚子里掉下来的,就是我马家的,你们送去陈家,那不就摆明了这孩子就是陈柱子的,是不是?春芽哭叫:不是的。我说:什么不是的。春芽说: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的。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也没有明白过来,反正马玉莲不能送出去,更不能送到陈家去。但是陈家不这样想,陈家一直认定孩子是陈柱子的,说哪个娃娃是七个月就出生的?他们不相信。不相信也没有办法,他们只有远远地看着。
我猜陈村长自从儿子离家出走后,就后悔给儿子定了娃娃亲,后悔没有听儿子的话及时退婚,搞得现在陈柱子离家出走,生死不知,与内兄的关系也破裂了。内兄的女子一直在家里苦等,陈老头提了几次退婚,但是内兄不同意,说:你陈家说退婚就退婚,我女子又没有败坏德行,再说都已经等到二十八岁了,在整个翡翠湖都属老姑娘了。陈老头说:可也不能让姑娘再这样等下去啊!再等下去,我陈家就真的是罪人了。后来陈家反赔了内兄家一大笔钱,才终于好说歹说把婚给退了。我听了就想笑,这婚就算不退,又如何?陈柱子不回来,难不成那表妹要等一辈子?我有点可怜陈村长,觉得他操心操大了。
本来我马家和陈家毫无关系,老死不相往来。但因为有马玉莲,陈老头经常以村长的身份为由,到家里来问问这样,问问那样。我爹常常说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但不管他安没安好心,我是没安好心的,因为我想承包翡翠湖养鱼,我甚至还向他保证绝不破坏翡翠湖的生态环境。但是陈村长就是不同意。我也知道他不同意的原因和目的是什么。所以,我向春芽提了几次。春芽一听,脸就阴沉下来,她说:你就是不相信我。她以为我还在纠结马玉莲是不是我的种的问题,其实我早就不纠结了。我说过,自从马玉莲瞪着春芽问“我到底是不是我爹的孩子……”那次后,我就不纠结了。我知道马玉莲是我的种。我也确实有想过拿马玉莲去换承包权。但我特意向陈老头说过:你别以为马玉莲是你陈家的,马玉莲姓马,是我马小乐的种,让你死了心。
陈村长不作声,眼睛在烟雾中眯眨眯眨的。他不作声的样子我发现和我爹一样的。陈村长后来又提了一次,他特别强调了两个字“干爷”。
我心里就开始活跃了。我故意逗马玉莲:村长说想让你认他干爷,你认不认?马玉莲双腿一蹬就哭了叫:我不认,我不认。马玉莲一直怕陈村长,怕他把自己抱回去。陈村长估计没想到我会这样直接问孩子,脸一下子就黑了。他转头望我。我不看他,虽然我心里有点起伏。我之前也想过,如果马玉莲是陈柱子的种,叫我现在还给陈家,我同不同意?我曾经想过答案:如果村长把翡翠湖承包给我,那我就同意。但此时,我心里却有点动摇。
陈村长慢慢站了起来,慢慢走出门去。他自从见到马玉莲后,就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他只是不停地盯着马玉莲打量,上上下下地打量。马玉莲有高挺的鼻子,有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有笑起来甜得腻人的圆脸。陈村长觉得看哪里都像自己的儿子,但细细地观察又觉得哪里都不像。他听马玉莲一哭,脸就黑了,黑成了一片云。那片云从头顶一直盖到他的鼻尖上来。他站起身来,抬腿走出门去。我叫他,他不应我,弯着他的老背,弯曲的程度就像当年他儿子从我家门口走出去的样子,甚至比他儿子弯得更甚。
小呆,小呆……。我听到儿子在叫我,我没有这样教过他,估计都是春芽教的。但我爹听了就一直笑,笑得合不拢嘴来,估计小时候我也是这样叫我爹的。春芽为了躲这个儿子,吃了很多苦,在山上这里藏一天那里藏一天,有时候连我都不知道她藏在哪里。山上的洞很多,其中有一个洞是某个信佛的神婆用来拜观音菩萨的,在里面竖了观音像,还披了红,垒了香台子。春芽在里面躲了一些日子,我就装着上坡放牛,砍柴去看她。乡里搞计划生育的人天天来家里,有时堵在门口不让走,要我把人交出来。我就指着那堆烂房子说:走喽,我婆娘早就走喽,不知道去哪里了。家里有什么你们看得过眼的,你们就拿去吧。
那时候我学聪明点了,当年老虫父亲主动把房屋田产土地让出来的事情得到了宽大处理,我虽然没有赶上文革斗地主,但我也好歹赶上了计划生育啊。我祖父的觉悟性不如老虫父亲高,在我这辈,可再也不能输了。
他们听我一说,就往家里面瞅,瞅到什么就拿什么。有一个人很有眼光,一眼就瞅中了那把太师椅。他就着太师椅反反复复地观看,就像一个学习考古的人在细细地评审它的年代。尽管我说了很多次我祖父当年就是死在那椅子上的,但他双眼放光,直接抱着椅子就走了。我们家的那些墙壁,楼板,再次支离破碎,东倒西歪。
这时候换作我爹躺在床上哼哧哼哧的。我爹说:我们马家三代都是败家子啊!败了,都败了,以前我祖父虽说是地主,但好歹也是个读书的人,要文化有文化,要家财有家财。怎么到了我们这三辈要什么就没什么啊?现在到了你,眼看过着好日子了,又来了计划生育,孩子还没生出来,就嚷嚷罚款,直接拆墙壁。
我说:爹啊,你没听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么?你就不要操心那么多事情了,你该睡就睡你的,该哼哧就哼哧你的。
当时有人举报说山上藏得有人。春芽那几天眼皮一直在跳,又因为预感到要生了,可不能在佛庙里生,她就想到了一个地方——翡翠湖里的那个岛上。春芽说那个岛上远离陆地,人们不会经常从那里路过,就算有船从那里经过,也不会有人上去瞧瞧,除非那人有毛病。但我有些不放心,平时去岛去玩玩还好,但若真一个人在上面住十天半月,就觉得心里毛森森的。但春芽坚持,她一坚持我就会乱想,我不乱想都不行啊!我知道她忘不掉翡翠湖的那个洞,女人总是对自己失去的第一次忘不掉的,春芽也一样。我猜那时候春芽一定想到了陈柱子。我虽然有些恨恨的,但也只有偷偷在夜里找了只船,把她送到了岛上去。在洞里地上铺了厚厚的草垛垫着,草垛上再铺一层烂棉被,这便是床了。我看到那草垛就联想到以前她曾经和陈柱子在这草垛上滚的样子,我胸口有点憋闷。我猜春芽胸口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瞟到她的脸色阴沉沉的,眼睛也湿润润的。我没有管她想什么,我现在只盼她快点生下儿子。春芽足足在翡翠湖的小岛上住了半个月。隔几天,我就偷偷在夜里给她送吃的东西过去。村子里怀孕的女人们被追得东奔西跑,娘家、亲戚家到处乱窜,组织了地下游击队,搞地下战。也是春芽命苦,她娘家就在村子里,吼一声就能听到,我马家那时候被六亲不认,她能跑到哪里去?。只有在山上躲藏。也幸好春芽能吃苦,胆大,才保住了儿子。村里被抓住的孕妇,只要是超生的,都被拉到了乡卫生院做了引产手术,生生把成型的孩子打下来。听说打下来的孩子有的白白胖胖,有的还不停地蠕动……我觉得以前人们把我家说得很可怕,说我曾祖父是如何如何的剥削劳动人民的血汗,说我们马家是如何如何的万恶,他们通常用“万恶的旧社会”来形容我们马家。但那些日子,村子里女人们的哀号声听在耳里,声声句句都是:儿呀,我的儿呀。
我对春芽说:我怎么总是听到我妈在叫我啊。那时候我妈已经离开两年了。但我常常在睡梦里听到她叫我,她背着我去找老三公看病的情景重复出现在脑海,让我经常从梦中惊醒。醒了我就摸着春芽的奶叫:妈,妈。
春芽抽我的脸骂我:老毛病又犯了。
我装痛,又哼哧哼哧地叫起来。春芽叹气:这老毛病啊,怕是一辈子都治不好啦!
春芽生儿子那晚还是被人知道了,有人说在船上听到湖里有小孩子的哭声。但我并不知道春芽已经生了,我还是像往常那样在夜里偷偷地给她送吃的去。我去的时候,春芽冲着我笑,我才看到她旁边一个小布包。那时候我还不确定是不是儿子,我正用手电筒照来照去,照到了一根软软的肉根子,我就欢喜得手舞足蹈……突然被一帮人冲进来围住了,几把电筒齐刷刷地照过来,射得我们睁不开眼。
有人说:把孩子掐死。
又有人说:生都生了,掐死那就是犯法啊。
那怎么办呢?
就是啊,要是报上去了,就会追究到我们的头上来,说我们工作没做好。
那些人慢慢地走近。我突然就拿起春芽用来防身的砍柴刀,指着那群人吼:你们谁敢过来,我就和他拼了,我没儿子,我也是死,我死了,就拉一个垫背的。来一个我就杀一个,来一双我就杀一双。我估计当时我有点疯了,疯了的人胆子和力气都是前所未有的雄壮。我这样吼完后,没有一个人再走上前来。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人慢悠悠地说:马小呆,既然孩子都生下来了,那你们就回去吧,孩子见了天日再杀死,那就是作孽。
后来春芽说:你狗日的当初就是那样对我的,说先从大毛杀起,直杀到小毛。你狗日的连只鸡都不敢杀,还敢杀人?我确实不敢杀鸡,但儿子出生那天,我确实想杀人,这是春芽不知道的。
说话慢悠悠的那人就是陈村长。我和春芽一直想不通,那种情况下他应该最先提出掐死我儿子才对,他应该要逮住机会找我报仇算账才对?但是事情就是这样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不仅没有落井下石,而且还意外地说了一句话,保下了我儿子的一条命。
有了儿子,春芽就不大紧张我了,有时候还对我指手划脚,连睡觉时都不让我折腾了,实在被我纠缠不过就轻着声叫:儿子呢,儿子在这呢!每回她一提到儿子,我就像被霜打的茄子一样,焉焉地提不起神,我内心五味陈杂地看着儿子。我不知道我的眼神是怎样的,但我突然想到我爹经常看我的眼神。
村长走了后,我知道承包翡翠湖又黄了。我回到屋,准备躺在床上再哼哼,可马玉莲一直在那儿哭得停不下来,我走出去,扬起手就要打她。但马玉莲看到我后,反不哭了,睁着和春芽一样的眼睛看我,上上下下地看我,睫毛忽闪忽闪的。直看得我全身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竖立起来。我爹开口说:玉莲啊,你妈生你弟弟时,你弟弟差点被掐死了,是陈老头放了你弟弟一马,你爹呢想把你过继给陈家,是想报答陈老头。
我冲爹吼:报答个屁。我就是想承包翡翠湖。
第二天,我划着船,船头坐着马玉莲,穿过翡翠湖,去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