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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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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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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竹条子

小时候,我恨母亲,从内心里恨母亲,恨她的毒辣,恨她的爆脾气,恨她的无情。我每天希望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希望自己快快长大。长大后离开家,离开母亲。所以,上小学四年级时,我借口成绩下降,要求转学到区中心小学去。如果是之前,母亲定然是不同意的,但那时,母亲在我身上看到了希望,她被我说动了。

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孩子,能说服个性强硬的母亲,这需要勇气,当然,更需要争气。

我确实很争气,自从我上学后,便很争气,因为我们新来的班主任黄老师非常喜欢我,非常信任我。她让我当班长,让我的自信心一下子就爆长了。孩子是需要鼓励的,进学堂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好好读书,更从未想过要考班上的第一名。但在黄老师的鼓励下,我每个学期都考得非常好。有一个学期,甚至还得了学校的助学金奖励。那时候的学费是32元,我记得非常清楚,32元。头一年父亲去给我报名的时候,学费是29元,七岁的我挤在十来岁的孩子中间,显得很小,三沟九岔的孩子都来报名上学,挤了满满一教室,一条小凳子上坐三个同学。我属于年纪小的孩子,便被剔了出来,叫我晚一年再去。第二年,学费就涨了3块钱。但就因为这32块钱,母亲却对我另眼相看了。她似乎才恍然间明白,其实女儿也可以培养成人的。我的好成绩,让母亲在村里人面前显得很自豪,让她在爷爷面前,也争了一口气。

我对母亲一直是怕的,她对我的伤痛一直印在心底无法消除。印得最多的,便是母亲的竹条子。母亲打孩子,自古便是天经地义,似乎孩子就应该接受母亲的管教,而竹条子,是最好的管教工具,不管是打得轻一些还是重一些,所谓的棍棒之下出孝子,用在母亲教育我的身上,再贴切不过。只不过,母亲并没有教育出什么特别孝顺的孩子出来,反而教育出来的孩子对她充满了恨意。

母亲不承认小时候对我不好,她说小时候对我很好,喜欢给我做小鞋子,一晚上做一双,我若是感冒生病了,随便给我换新的衣服、鞋子、帽子,病便好了。若是赶场时总是会买五天的水果糖放在家里的瓷坛罐子里,每天都会摸一颗给我吃。母亲见我将信将疑,便说:不信,你看看自己的牙齿,就是那时候吃糖吃多了。我仍是产生质疑。母亲又说:你若是不信,我这里还有照片,还有抱着你照相的照片。她把木箱子翻开,里面确实有许多一寸两寸大小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母亲抱着我,脸上露着笑容……这不是我记忆中的母亲,我记忆中的母亲没有抱过我,我只要接近她的身边,总会挨她的巴掌或者是用指甲掐我;记忆中的母亲也没有这么甜美的笑容,她对我总是板着脸,扭曲着面目,瞪着眼睛,咬牙切齿,恶狠狠的,恨不得一口把我吃掉。

母亲解释说:那时候穷得饭都没有吃,你又顽皮得很,一天不是上树,就是掏鸟,不是背着刚会走路的妹妹去水库游泳,就是上坡烧野黄蜂,要么就去和男孩子砍人家的青岗树烧炭,村邻告到家里来,不打你,成么?还有,你是女孩子,居然偷了你爸爸准备过年放的鞭炮,去换别人的高脚马,不打你,成什么样子?

我努力回想,似乎这些都不是最直接的理由。我诓妹妹,妹妹也没有摔伤啊!我去烧野黄蜂,被蜇的是我,脸肿得像馒头的也是我,可是我没有哭啊!更何况,这些事并不是母亲打我的理由。农村的孩子,哪个不是做这些事情长大的。

母亲的理由显得有些牵强:因为你去做这些事情,会弄脏衣服,我洗起来很难。

就为了怕弄脏衣服打我?经母亲提醒,我脑海里确实有过这样的记忆,小时候出去玩一圈回来,母亲总是会检查衣服脏了没有,如果脏了,那又得吃“干笋子炒瘦肉”(竹条子打屁股)了。下雨天,母亲是不会允许我出去玩的。她怕我溜走,就特意让我换上单鞋(手工做的布鞋),这样,只要我一到湿地里走,鞋底就会湿,她一眼就能发现。可是那时候我也很聪明啊。我跑出去玩,回来一看鞋底是湿的,怎么办呢?看到屋檐下抱鸡母正在一个坑里板得全是灰,我走过去,把抱鸡母一脚踢走,把鞋子在泥巴里裹来裹去,就上了一层土灰,母亲眼睛瞬过来,见鞋子上是干的,便以为我没有出去过,就免了一顿打。

这个法子,后来我告诉母亲,母亲眼睛瞪大了,叫:当年你就是这样骗你妈的啊?我说这叫骗么?这叫斗智斗勇,证明你没有我聪明。

母亲说:我本来很聪明,可是嫁给你爸爸后就笨了……

母亲待嫁之前,我并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根据外婆的描述,母亲那时候还是永定寨的一个美人,虽然没有外婆长得修长高挑,但也算是姑娘中高俏的了,瓜子脸,柳叶眉,白皮肤,还是那时候少有的高中生呢!这也是母亲嫁到山里面去的原因之一。

我这样说山里面,似乎山里面就没有好的人家。其实不然,那时候我爷爷一家在山里面,家境还算是殷实的。爷爷当村支部书记,奶奶是妇女主任,家里都是识字的,祖上也都是读过书的,与一般大字不识的人家相比,爷爷一家当算得书香门第了。爷爷一直也是这样认为的。他说我们舒家几代传下来,个个都是饱读诗书,到你曾祖父这一代,更是装了一肚子的学识,可是年代限制了,有学识也发挥不了作用。又因曾祖母早逝,便只留下爷爷一个儿子,曾祖父当宝贝一样养着。爷爷虽然未上过一天的学,但他一手龙飞凤舞的毛笔字,却得曾祖父的真传。

爷爷有一次去永定寨,过小河桥,见母亲挑着一大担稻谷从对面过来。过河时要走跳石墩,那墩子与墩子中间有一步的距离,平常的人走得小步些,都还要分两步跳过来,可是母亲挑着重担,一脚一步从跳石墩上过去。爷爷当即就问是谁家的姑娘?同行的人告诉他是杨秀清家的大姑娘。爷爷就产生了想让母亲给他当儿媳妇的想法。

母亲说:你爷爷是老狐狸,狡猾得很。当年你爸爸是喜欢别人呢。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可是两家老人中意!说门当户对。我就不明白,门怎么当,户怎么对了?你舒家往上追溯十代,不过是从贵州搬过来的,上面出过什么人才没有?没有。当过什么官没有?没有。可是我们杨家,能追溯到杨土司去,杨土司是谁知道不?以前思南的土同知杨通晟,他的三个儿子,一个统治了清溪场镇,一个统治邑梅,一个统治石耶。统治石耶的那一个就落户在永定寨。搬来的时候,请了好多阴阳先生看宅基地,几乎把整个石耶、岑溪都看遍了,阴阳先生就认定岑溪永定寨的风水好,就在永定寨定居了。外婆家旁边的红丹桂,记得不,前几年才被雷炸死的,那丹桂,一般人家能种得起的么?那丹桂有多少岁了,杨家就搬到永定寨多少年了……

我故意不屑:妈,这段历史,我耳朵都起老茧了。

我并不是不信母亲说的历史,只是见不得母亲这种优越感,似乎她与山里人比起来,总是感到与众不同的。非要压制我们姓舒的一头不可。这也是她一辈子和爷爷结下的怨。或许母亲一直也因为这种家庭的优越感,让她觉得嫁进山里遭受到了莫大的委屈。母亲确实是很委屈的。因为我听外婆说过,在嫁进山之前,母亲在区里的合作社工作。至于什么原因没有再去工作了,母亲从未说过。

但山里和山外的生活和习俗有许多不同之处。山里极讲究礼节。但母亲的家庭没有这般讲究。外公是军人出生,十几岁就在枪林弹雨里滚过来的,哪有那么多的讲究。外公讲究的是兄弟姐妹团结就可,那些老规矩老礼节的,他一直都不爱遵守。从小就放任母亲的性格自然生长,有点倔强和任性的母亲嫁到山里后,吃尽了苦头。

山里人虽然讲究礼节,但却不注重卫生。家里养的那些鸡啊、鸭呀什么的,也不注重卫生,走到哪儿就拉到哪儿,有时候甚至飞到桌子上,椅子上。母亲见了,非常恶心,她决心改造那个家,先从鸡鸭们做起。母亲特意制定了一个响槁。什么是响槁?就是干的竹子,把一端划破几条,打在地上,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响。鸡鸭们一听就吓得逃跑了。到晚上都不敢回家。那时候的农村掉了一只鸡就相当于少了大半挑谷子,心痛得要命。夜里,爷爷和奶奶就举着火把到处找,嘴里自然就免不了要抱怨母亲几句。

但母亲很执着,非和那些不讲卫生的鸡鸭们杠上了。

可是她一个人的努力怎么也不能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为此,母亲特别想念永定寨的家,那个家里一年四季,宽敞的院子里,连落叶都极少有。青石板的院子到处都是干干净净的,到处都是清清爽爽的,喂的鸡鸭们都有自己的活动场所,家里的人,见到哪里有脏物,便及时提了扫帚打扫。母亲在夫家所做的一切努力,不仅没有得到一句好话,反而遭遇到婆家人的一致反对。母亲只有压下自己的委屈,打扫自己的房间。

女人嫁到婆家,第一件事妥协了,后面的很多事情都会接二连三的妥协,当然,委屈也得自己吞下。只是有一件事,母亲却是吞不下去。那就是生下了我。

山里人重男轻女的思想极为严重。生下我后,爷爷便明显地不喜欢了。他们喜欢头孙是男孩。可母亲不仅生下女孩的我,而且还是七个月就生了,用现在的话说是早产儿,怕不健康。但那时,农村人思想封建又愚昧,并不知道什么是早产儿,他们怀疑母亲生下的孩子不是父亲的。为此,家里的人没一个人好脸色对母亲。生我的那年,正是大旱,父亲是家里的主要劳力,一大早便要去稻田里挑水抗旱。母亲在家里没有人照顾,也不知道坐月子该禁忌一些什么?刚生下我,见水缸里没水了,就从屋后的坎上爬到水井边打水喝;见衣服脏了,就自己用冷水洗……

母亲这样说的时候,我说:妈,我严重怀疑你是不是高中生?你们学校都不上卫生课的吗?母亲说那时候有什么卫生课啊!女孩子都差不多十七八岁,甚至是二十多岁才来月事,你以为是像你们现在这样,才十几岁就来了。你们这是早熟,懂吗?

那你不可以自己查询一下资料吗?

我去哪里查询?那时候谈月事,谈生孩子,谁说得出口来?人家无意中提起,就脸红得赶快走开,你以为是像你们现在这样么?

那外婆至少也得告诉你一些注意事项嘛!

母亲半天没有作声,我以为母亲是词穷了,或许心里也有些怪外婆没有给她说这些常识,让她后来吃了很多身体上病痛的苦。可母亲隔了会儿说:你外婆虽然生了七个孩子,没一个是生产后得到休息的,生你小姨时,刚刚从坡上回来,脚上的黄泥巴都还没有洗,便落了地,剪了脐带后,才在屋旁边的堰沟里洗了脚,穿了双鞋子……

家里没有人照顾母亲,母亲可以忍受。可是人家说我不是父亲的孩子,母亲却无法忍受。母亲是一个好强的人,人家越是不喜欢的东西,她便越是当宝贝一样珍惜。或许母亲从心里也不是不喜欢我的吧。她在我没有记忆的时候对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回击别人的方式之一。我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慢慢长大了,越长大,越长得像父亲,因为这极大的相像,使得所有人都不敢乱说了。母亲松了口气的同时,却也在暗暗努力,想再生个男孩子。

很多事情,当你处于一个特定的环境下后,你便失去了很多思考的机会和想法。母亲当年生下我后,她就好似怀揣着一个恶梦,她觉得不该生下我,她觉得我应该是个男孩,这样子,她便不会被家人嫌弃了。于是,为了讨公公婆婆的欢心,母亲和父亲在我四岁的时候,又生下一个孩子,便是我的妹妹。

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的,你极度渴望的,上天便不会如你的意。因为妹妹的到来,父亲和母亲的日子也走到了一个岔路口,他们被逼着搬离老宅,自建庇护所。而与爷爷奶奶的关系也上升到一个白热化的阶段。我,似乎是所有矛盾的端口,如果没有我,母亲只生下妹妹,情况或许不会如此糟糕。如果只有我或者妹妹一个人,他们至少还有一线希望能再生个儿子,弥补生命的差额。可是那时候计划生育特别严,不允许再生了。没有儿子的父亲母亲被村里人看不起,被家里人骂,与家人发生激励争吵,甚至刀枪相对,手足相残。母亲的性格开始变了。她原本不是一个脾气火爆的女子,就因为一次次争吵,一次次撕破脸皮的谩骂,让她彻底毁了形象。

当她从一天的争吵和扭曲的心态中,回过头来,看到我的脸,看到我怯怯的眼睛,她的脾气就找到了一个喧泄口,她看我哪儿都不顺眼。衣服脏了,要她手洗,是累赘。于是,她扬起手来,随手给了我一个耳光,那些骂人的话自然的从嘴里跳出来。打后,骂后,她的心里舒坦了一些,母亲找到了减压的办法。

每次,母亲与爷爷们发生争吵,我,便成了她发泄的对象。后来,演变成了,凡是生活中有不如意的事情,我便成了母亲的发泄对象。打我,骂我,便成了屋上坎下看得最多,听得最多的事情。妹妹哭了,打我;牛跑去吃人家的蔬菜,打我;叫几声我的名字,我没听见,没有应声,打我;若我在爷爷家里吃了饭,回去后被她知道了,打我……打我,成了母亲一天做得最多的事情之一。村里人背地里叫她“铁匠”。

我不知道母亲有没有发现,她的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看她的眼神总是怯怯的,当着她的面总是不说话的,见到她挨近身边总是会不自觉的后退一步的……对于这个女儿的卫生情况,一天的去向,和谁在一起玩,她是一概不知道的。孩子心里带着对她的恨,她也是不知道的。

有一天,母亲发现我长了一头的虱子,素有洁癖的母亲恨所有的虱子。于是,她对我说:把头发剪短一些。可是,在剪的过程中,她越剪越短,短到像男孩子的寸板头那样。我穿过村子去河边洗澡的时候,村里的孩子们都笑话我。我委屈得哭了起来。母亲见我不高兴,流眼泪。不仅没有安慰我,反而把所有的火都爆发了出来。她让我收回眼泪。可是那时候我正伤心,怎么收也收不回去。她就用很粗的竹条子抽我,要我认错。那次我觉得自己没有错。是她承诺我只剪短一点点的,可是她全剪了。我觉得是她错了。我死不认错。于是,母亲的竹条子抽得更狠了,直抽得竹条子的枝枝丫丫全没了,只余一根光杆子。她还不停手,不停地抽我。大姑姑在一旁看不过了,走过去拉我。反被母亲抽了两条。大姑姑痛得走到了一边去,不再理我们。

父亲不在家,没有人劝得了母亲。我痛得只想死去,我真的只想快点死去。凡是想来劝阻母亲的人,都被母亲骂回去了。那些邻居已经习惯了母亲这样打自己的孩子。更何况我不是他们的孩子,他们也犯不着因为我而得罪母亲。

第二天,我吃过饭后,走出家门,却迟迟在屋坎下不敢去上学。母亲从上面用石头丢我,让我走。我不去学校,我怕同学们笑话我。奶奶见了,把我拉进屋去。可是奶奶一伸手拉我,我就痛得叫起来。奶奶掀开我的衣服一看,手上,腿上,身上,没有一个地方是完整的,全是血条子,全是乌青的。奶奶含着眼泪说:怎么下得了手啊?这是肉做的啊!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我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母亲生的?如果是,为什么我从未得到过母亲的关心和温暖?如果不是,为什么不把我送人了,或者是杀死?我第一次从心里产生出要快快长大的想法,长大了就可以离开母亲了,离开那个家了。

母亲对自己施加在我身上的暴行,她并不承认是暴行。她说只是教训我一下,想让我记得自己的错误。长大后的我,更加意识不到自己当初错在哪里?我说我记得你挥下的每一记竹条子。母亲说我记错了,没有那么狠的打你。我说我没有记错,包括打到最后的竹条子,被我一把抢了过来,折断后甩下屋坎去的。母亲脸色颇不自然,她以为我忘记了。那些深刻的记忆,我是不会忘记的。

母亲问:你还记得什么?

我说我什么都记得,包括有一次我绝食自杀的事情。

母亲显得很震惊。

那一年,小姑姑和村里的两个姑娘因为不满父母包办的婚姻,私自跑出了山里。因平时姑娘们喜欢和母亲一起玩,听母亲讲山外的世界,讲她们从未看到过的世界,于是,每到冬季的时候,她们就拿着女红到家里来做,听母亲讲那些稀奇的事物。这样,姑娘们开了心眼,不满山里的生活。在一个夜里,背着所有人,私自逃跑了。隔壁的邻居见女儿不见了,怀疑是母亲把她们拐卖了。那时候人口犯子正是猖獗。别人怀疑母亲,还说得过去,就连爷爷也怀疑是母亲从中做了手脚,找母亲吵架。母亲和他们吵了起来。农村人吵架自然是骂得极恶毒的。许多不该骂的话都顺口说了出来。他们还联合起来要去法院告母亲。母亲气急败坏,只有用恶骂来回击他们。

就这样,在残酷的生活面前。母亲的脾气越来越坏,和别人吵架的次数也越来越多。那时候,我最担心的事情就是母亲今天和谁吵架了?母亲今天的心情好不好?如果隔很远听见母亲在发脾气,我就会找各种借口不回家。

自从我抢了她的竹条子甩了后,母亲心里自然是知道我是恨她的,也知道我在一天天慢慢长大,长大后的我会怎样对她?我想,我慢慢变得无所畏惧的目光让母亲内心还是产生过一丝慌乱吧。后来,母亲对我,便骂多于打一些。

曾经母亲说自己是不会骂人的,但在一次一次吵架中,她不仅学会了骂人,而且还自创了一些的伤人话语。她从一个有着高中文化的女人,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泼妇。虽然我是她的女儿,可是她骂起我来,甚至比仇人还过份。

最令我伤心的是,那时候我已经分辨得出,什么话是最恶毒的了。母亲在有一次骂我时,用伤害仇人的话攻击我。我一时想不过味来,绝食了两天,抓破了自己的脸,想自杀。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想到自杀。觉得人活着真的没有什么好的,连自己的母亲都如此的伤害你,这个世界上,还有哪里是安全和美好的呢?

母亲强硬的招数从来不曾让我服软,可是父亲的一两句温柔的话,就可以让我泪奔。我在父亲的劝说下吃了饭,又活了过来。

我绝食的事情母亲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她不敢面对。她以为我是在生闷气,故意想和她作对的。但那次后,我明显的感觉到母亲对我没有那么在意了。可能她是在尽量的忽略我。我以为以后的日子可以过得平和一些,我们再也不用挨打挨骂了。没想到,母亲开始把目光盯在妹妹的身上,稍有不如意,便把妹妹打得凄厉惨叫。

而妹妹的脾气与我一样的倔,如果不是自己真的做错了,母亲的竹条子是永远无法让我们认错的。于是,母亲毒辣的一面又暴在阳光之下,她把各种酷型都施加在妹妹的屁股上。每次她打妹妹前,先把妹妹的裤子脱下,用杉木刺抽、用火钳打、用荨麻叶抽…只要是她能想到的招数,她都会用来招呼在妹妹的屁股上。杉木刺是什么,是杉木树上的枝,干了的刺坚硬又锋利,手伸过去碰上就会刺出血来。荨麻叶是什么?是一种皮肤一碰到就会起一片泡的植物叶子,又麻又刺又痒又痛,钻心一样的感觉,火烧一般的感觉……我只要想想,就会忍不住浑身颤抖。

但是妹妹不恨她,妹妹说不记得了,痛极了,就不记得了。

其实并不是妹妹不记得了,只是妹妹不想记起那些残酷的日子。她怕一记住,就只会记得母亲的坏,就忘记了母亲的养育之恩。我也多么想像妹妹那样,忘记所有的过去。

如果不是弟弟的到来,我可能永远不知道母亲还有温情的一面。弟弟的降生,给母亲和父亲带来了尊严和光彩,他们觉得在人前突然就高大了许多。母亲更是把弟弟当成了宝贝一样,用她所有的心血和爱浇灌着这晚来的爱子。弟弟十几岁了,还和母亲一起睡。弟弟二十几岁了,还和母亲玩闹。但我和妹妹从未敢在母亲面前玩闹过。

我努力搜寻记忆中母亲抱我的画面。却总是搜寻不到,记忆中是一片空白的。我搜寻得更多的是每次母亲竹条子扬起时,父亲的身影总挡在中间,父亲是我的庇护伞。

2015年,父亲去世后,我的世界塌陷了。很长一段时间,完全支撑不起对生活的信心和希望。当然也就完全的忽略了母亲的存在。那一整年,母亲就一个人住在新建的房子里面,弟弟和弟妹出去打工了,留在她身边的除了一只狗,便只有两只旱鸭子。新房子单家独户的伫立在山弯里,远离了村里人,远离了世俗的声音和话语。这对于母亲来说,远离人群是一种释放,也是一种自我的修养。白天,母亲一个人走进走出;晚上,关上灯后,母亲便和她的房子一起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我以为长大后,我会恨母亲的。可是,好像恨不起来。我拼了命的往外面跑。离开母亲。一个人去外地上学,一个人去外地打工,在江湖上辗转流浪。外面的日子虽然很残酷,但我从未有过绝望的念头。反倒是母亲,在我离开家的日子里,她像变了个人似的,给我写信,给我打电话,声音温柔了很多,态度也变得极是和蔼,再不像曾经那般疾言厉色。母亲想亲近我。

可是,我已经学会了自己一个人长大,自己一个人生活,自己一个人独处。对于母亲的靠近,我总显得如此的不知所措。小时候就形成的条件反射,总让我一靠近她,就误以为她又要抬手打我了。我总是在她接近我的时候,逃开了。避免和她产生肢体上的接触。有时候,甚至会对她的过度关心,感到心慌意乱,会忍不住发脾气。

可是,自父亲去世后,母亲,再也不是原来的母亲了。我对她发脾气,她也忍了。我特别厌恶她和别人吵架,所以,当她和别人争吵的时候,我不仅不会帮她,我还会吼她,母亲感到委屈和伤心,但她对我,却是没有办法,而我自己对自己也没有办法。

母亲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凶她要吼她?我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就不能像别人的母亲那般好好说话,为什么遇到事情总是要争吵?这是我与母亲的代沟。

曾经小时候想的“永远恨她,永远不理她的想法”,却在她日渐孤单的身影上,显得如此的虚弱了。我不仅恨她不起来,我反而觉得她多么的可怜。想到她当年的处境和生活,母亲不仅可怜,而且还有着心理上极大的扭曲和伤害。母亲给了我伤害的同时,却也把自己的心路历程一并给了我。我走过岁月的洗刷,走过自己的半载人生,方觉得,母亲当年对生活的反抗是多么的强烈。而这些,她统统用力量、用印痕全烙在了我的身上,令我在重复着她走过的路时,时刻汲取了生活给予的重重磨练和考验。

母亲是岁月的一面镜子,也是我成长的一面镜子。

我照着母亲的镜子,好好的爱自己的孩子,我不希望生活中的竹条子再次印在我孩子的背上。我想他们长大后能回忆起的,更多的是母亲的拥抱和爱,而不是面临生活困境时扭曲的面目。

这是母亲教会我的,我不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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