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刘北风带着一群老师离开重庆,启程回秀山的这天,正是抗日战争胜利的次日——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六日。抗战胜利的狂欢声还未退去。清晨的天空零星地炸响着鞭炮声。
这是喜悦的炮声,是全民狂欢的炮声,也是给他们送行的礼炮声。
回秀山。此前,刘北风从未想过,不仅因为没有勇气。还因为负疚。
不仅是对父亲死去的负疚,还有对冉家的负疚。
但现在,不想回也要回。这是他的任务,似乎也是命运的安排。
两个月前,刘北风的身份还是武汉大学文学院的一名国文老师。突然接到命令,回重庆。
回重庆啊!他不是没有想过,不是没有申请过。想了很多年,也申请了很多年。老头子一直没有批。可两个月前,突然批了。准了。
时间在他的生活里突然就流转起来,就快起来,就变成了光的速度。这样突然的转变,反而让他的心空荡起来,虚幻起来。导致他直到坐在回秀山的汽车上,都还晕晕乎乎。一时想着遥远的过去,一时想着前路的未知,一时又想着诸多往事,似乎身子走了,而思维还停留在原地……
一
武汉大学并不在武汉,而是在四川乐山。1938年4月份从武汉搬来的。学校暂时栖身的地方是文庙。文庙座落在乐山城市中心,是供奉孔子及其弟子的地方,建筑规模宏大,布局讲究,透着浓浓的儒家文化气息。
到底是战乱年代,文庙没有以前香火旺盛,冷落了。
庙宇一旦冷了,就显得萧索,透着颓色。
武汉会战前,武大校长王星拱进川考察,看中乐山这个三江汇流的小城,向民国政府写申请,西迁。民国政府根据所请,指派了乐山文庙给武大暂时栖身。于是,武大就把整个校舍从武汉搬迁过来。把书籍、仪器、印刷厂从武大搬来。学生们打包行李,三两成队,三五成群,或孤身,从武汉向乐山跋涉。把能带的东西都带走,绝不给敌人留一针一线。
这一路并不太平,路远难行,随时还得躲避天上的敌机。敌机在天上飞,搜寻,随时甩下炸弹。烽火随时燃起。地上的人只有躲,只有避。躲不开,避不及,炸死炸伤的沿途皆是。
去乐山,可以走水路,从重庆坐船到宜宾,再从宜宾逆岷江而上,道阻且长,船慢滩险,水流湍急,船在江中不进则退,危险之时,天上轰轰的敌机,雪上加霜,让人担心受怕。逆江而上的船,比长江里的船小,人力弱,在敌机的窥探下,躲避不及,撞了礁,翻了船,
船上的人掉进江里,哭声一片,哀嚎一片。炸弹声在耳畔轰鸣,凶险的江水裹着瘦小残破的船身,在江心飘摇。若有幸捡回一条小命的,心悬在半空,悬了一路,直到脚踏到地上,才将摇晃的身子和心渐渐摆正。
而走旱路,则更艰难,肩挑背磨,翻山越岭。挤汽车,不是没有,而是车少人多。汽车是唯一的陆上交通工具,而且还是木炭汽车,烧木炭,火力小,动力小,爬不动,遇到坡,只有下来推。一辆车,在途中走走停停,停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还不如步行快。步行好歹在路上行走着,至少知道自己往哪里去,至少是朝着目标迈进。于是,路上全是跋涉的人。晴天时,漫漫灰尘,灰头土脸。雨天时,淋得全身湿透,狼狈不堪。春夏之交,最易感冒。一直生活在父母庇护下的孩子,哪经受过如此辛劳。生病,受伤,饿肚子,只有自己咬着牙硬扛,抬着灌铅的步子,往前挪,一直挪到乐山。
乐山这座三江汇流的小城,原本安安静静,江水缓缓流着,大佛静静地端坐着,城里的古城墙还没有经历过战火。城里的石板路上,到处光溜溜,亮滑滑。一派闲适之相。突然之间,涌进上千人,瞬间将乐山城挤占得满满当当。文庙、龙神祠、教会、学校,能住人的地方,几乎塞满。路上陌生年轻人的乍呼声、急促跑动的脚步声,瞬间把这座安静的小城,点得沸沸扬扬。
这个过程,刘北风并没有经历过。所以,他听陈克逊讲怎么从武汉过来时,只是坦然地笑,像听一个故事,一个充满传奇的故事。
到底这故事是别人的,与他提不起多少激情来。
学校的传奇很多。比如文庙大成殿那一屋子的书。人走路,坐船,都是能理解的。可是那一屋子的藏书,没长脚,是怎么过来的?
一提到那些书,陈克逊就开始激动。说那些书,是整个的搬来,不是东拿一本不是西拿一批。是用车子一车一车的拉来。途中,车出了事。出事的时候,派了很多人去抢救书。你没听错,就是去抢救书,不是抢救人。人伤了就伤了,死了就死了。书是武大的命脉,书没了,武大就会失去半条命。所以,大家去抢救书。书抢救回来时,很多人激动得流下了眼泪。这证明什么,这证明书比人命重要。
陈克逊的话虽然带着一抹讽刺的味道。但那时,一个逃难的学校,要把整个学校的书千里跋涉一本不落地搬到另一个地方,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听说其他从江下搬迁来的学校,很多因为书带不走,后来上课就显得单薄、掣肘。而武大因为把所有的书籍和仪器从江下悉数搬来。把印刷厂也从江下搬来,什么也不缺。学生从六百多名骤增至一千三百多名,后又增至一千七百多名。这不是夸大其词,这是事实。
陈克逊是随武大从江下来的。他经历过路上所有的艰辛,也尝过饿肚子和艰难跋涉。他讲话,喜欢用诙谐幽默代替苦大仇深。
刘北风在武大,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包括文学院的院长助教李浩然和与他走得很近的陈克逊,也并不知道他的真实来历,什么时候来的。陈克逊只知道他从内江来的,一直主讲国文。刘北风喜欢把文学与历史相结合讲,讲文学创作的背景,分析是在什么情况下创作的。他也讲诗经、讲唐诗、讲宋词、讲历史上有名的文人:岳飞、辛弃疾、陆游……
而顾纪不一样,顾纪是在刘北风来的次年录取进来的新生。现在马上就要毕业。已经从瘦瘦的小男生,变成健壮的男子汉。顾纪对武大搬来的历史并没有什么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刘北风的课。据他自己说,刘北风上的第一堂课就吸引了他。他说以前自己虽然喜欢文学,但从未把文学创作、历史背景与现实相联系过。
他听刘北风讲辛弃疾,讲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沙场秋点兵……他听得热血沸腾。当讲到辛弃疾率五十精兵冲进敌营活捉叛徒张安国……听得热泪盈眶,说:做男人就应当像辛弃疾一样,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这句话不是顾纪说的,但是在学生中间流传很广。后来,导致文学院的很多学生,都定下了宏大的目标,要提笔安天下,上马定乾坤。他们不是仅仅如此说,也是如此做的。他们在学校棂星门两侧的墙上,写壁报,写抗日救国,讨论时事和政论。他们还把壁报取了一些名字。
学校以前的学姐师兄们也办壁报。他们以大渡河为名,以岷江为名。听说有一个学姐写了一篇题目为《生死》的文章刊在壁报上,引起了很激励的讨论和共鸣。后来“岷江读书会”被禁。又涌现了许多其他社办的壁报,比如“政谈社”、“海燕社”、“风雨谈社”。
文庙的棂星门前,常常挤满学生们黑压压的脑袋。无论是学校的通知、通告、还是壁报,都在墙上。学生们要上什么课,要看什么样的话剧演出,也会先到棂星门前看看有没有通告。
校长一般情况下看不到人,只有教务处的朱先生常常坐在大成殿的办公室里。小小瘦瘦的人。却是讲英文诗的高手。他讲课时,教室的课堂里常常坐不下。要提前去占位置。没有位置的学生只有站在一旁听。
学校像朱先生这样的知名教授很多。刘北风和陈克逊都不能和他们比。他们俩只是一名普通的老师。放在一堆老师里面,也不会被人轻易注意。两人虽然课不出名,但他们的亲切却吸引了许多学生围在身边。下午的课后,刘北风和陈克逊常会带着一群学生去坐茶馆。乐山的街边茶馆很多,可以要一壶茶,坐一下午。刘北风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端一杯茶,一边慢慢地品,一边倾听陈克逊与学生们的现场辩论。陈克逊喜欢将学生们分成两派,让他们热烈地讨论古代文学与现代文学、东方文学与西方文学,讨论创作的方法与背景,也讨论当代最有名的作家——鲁迅。谈到鲁迅,学生们总会起哄让刘北风讲讲。刘北风谈孔乙己,他谈到孔乙己离去的场景时,常常会哽咽难禁,像在谈自己的经历。顾纪受他影响,也喜欢鲁迅。顾纪甚至还专门在壁报上出了一期关于鲁迅的专版,引得文学院的学生们激励讨论。
有时候,刘北风和陈克逊也会带着他们租一条小船,去游江。十几个人,过河,去乌尤寺,去看乐山大佛。在天晴的日子里,也会去爬峨嵋山,看云海,看日出。刘北风的文学与实践相结合的理论,颇得学生们的赞同。他们也会买上食材,选一个宽阔的沙滩,拿着锅碗盆瓢,野炊。夜间燃一堆篝火,围火而诗,围火而歌。
在所有人的眼中,刘北风是一个温文儒雅的人,是一个对生活充满热爱和激情的人。
但是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不是这样的人。前一秒与学生们热烈地讨论着文学、生活和未来,后一秒回到屋,关上门,就变得忧思忧重,需要努力克制,才能把心理的防线重新筑牢。
这种感觉,随着日军打进贵州独山的消息传来,更是濒临崩溃。
去年11月10日,桂林、柳州同日失陷。12月初,日军攻进贵州独山……消息从南边传来,整个川中一片地动山摇。所有短暂的安稳、安逸,使这个江边小城,倾刻瓦解,江水荡荡,民心惶惶。蒋介石在重庆急调各路军马往贵州驰援,下令务必将日军击退。
前线战场的信息有时候会供学生们整宿整宿的讨论。
前方战事失利,成都的局面也越来越乱。学生们哪里还能静静地读书。国家安危,亲人奔赴前线,后方的人,坐卧难安。日军若突破贵州,四川就会失去最后的保护屏障,川中居民怎能高枕无忧?于是,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呼吁上前线,上战场;呼吁捐赠物资;呼吁全川人民起来抗日……
睡醒的人自然有,装睡的人也大有人在。
为了唤醒装睡的人,成都的游行一直没有停息下来。听说他们要把所有的学校都组织起来。不是成都,是整个川中的学生组织起来。这个消息传到乐山,乐山武大自然也难安静。吵吵嚷嚷中,棂星门的墙壁上,不知道何时被人写满了“抗日救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
闹来闹去,整个春节就在对前方战事的议论和担惊受怕中过去。
家在江下或者远方的学生,整个寒假也只能留在学校抱团取暖,祈盼前方的战事缓和,停息。恍惚之中,有人甚至都不知道是何时开学的。
但幸好,前方传来消息,说日军暂被国军击退……
可不知道为何,日军击退的消息,却丝毫没有减缓川中的紧张。关于日军是否会再次攻入贵州,成了讨论最多的话题。
浑浑鄂鄂中,到了四月。校长出面了。
校长平常极少出面。他总是游走在川内各地招揽贤才,致力发展学校。但这次,他召集全校师生在文庙前面的广场上集合。校长身穿灰布旧袍,清瘦中带着淡淡的忧愁。神色凝重,语声悲戚。他说:同学们,前方战事失利,川中可能不保,今奉教育部令,各校在紧急之时,撤往安全之地。
话声未落,下面哗然一片。学生们惊慌的声音四下响起:撤,往哪里撤?日军都打进四川来了,哪里还是安全的地方?
校长伸出双手,把议论声往下用力压:在必要时撤入川康边境大凉山区的“雷马屏峨”彝族自治区,鉴时将由嘉定师管区司令部保护。
话未完,下面又是一片哗然:往大凉山里面撤离啊?那是什么地方?日军会打进大凉山去吗?
无数的问题,无数的声音,透着惊慌,混合着杂乱、颤抖、害怕、哭泣,像海水漫开。
突然有人喊:王校长,这是准备打算放弃武大了么?
校长脸色一沉,语声微厉:在国家灾难之际,你们应有沉着冷静的思考和决策,而不应害怕和惊慌,撤退“雷马屏峨”只是必要之时的一步。我们已经辛苦撑了八年,绝没有放弃的一天,国难之际,大家都要尽各自的能力,不到最后一日,弦歌不辍。
广场突然安静。只闻低低的啜泣声和议论声。尔后随着校长一句“散会”,学生们突然哭着叫着往校舍冲去。
刘北风直至所有学生向校宿蜂涌奔去,他才发现手颤抖得厉害。体内像被注入了一把火炬。这把火炬在他胸腔里燃烧,越来越烈,越来越旺,热得他额头的汗水汩汩往外冒。他甚至都忽略了陈克逊在身旁。
陈克逊一直低着头拧着眉头,默默走着,没有说话。直到进入小院,陈克逊叫住了他,问:你……决定好了没有?
刘北风体内的火突然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从头冷到脚,风一吹,变成汩汩的汗液贴在了皮肤上,令他呼吸困难。
我想想。刘北风说。他回到房间,轻轻关上门,将背抵在门上,全身虚脱。心理的防线,终于还是破防了,洪水一浪一浪从心底涌出……
突然,陈克逊在门外大声叫他的名字,使劲敲门,他打开,他看到陈克逊的脸上冒着两团红红的火焰,眼睛里也冒着两团烈烈的火焰。
陈克逊语气急促,像下了很大的决定,坚定地说:我决定上战场,你走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