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出重围
■九天九夜
相信,从秀山川河盖突围出来的黔东独立师幸存红军战士,对于那段记忆是模糊的。这种模糊,不是淡忘,不是忘记,而是从记忆中,尽量不去碰触它。因为只要稍稍忆起那段经历,就会感到心里一抖,一痛。
这种痛,不是身体的痛,而是一种精神的震荡和苏醒。它使你从身体到心灵的某一部位,稍一牵动就会痉挛,从精神上产生撕裂。必须要动一动,才觉得呼吸顺畅,心绪舒展。
那是贵州石阡县的一个小镇——甘溪。镇很小,位于一条狭长的山谷中间,一条街向两头延伸。
当我们红六军第17师49团走进镇里的时候,四下一片寂静,整条街上,没有一个人影。就连狗都没有听到叫一声——老百姓都被吓跑了,只留下空荡荡的屋子。
那时,我们并没有意识到,一场残酷的战争,马上就要打响。长途跋涉、疲劳和饥饿使我们没有时间考虑更多。我们在镇子驻扎下来。主力部队随后赶到。准备稍事修整后连夜行军。这一路从江西永新出发,遭遇了多少战斗,我们已经不记得,只记得在湘江边就兜了很大一个圈子,突围、转移、急行军已经成了家常便饭。进入贵州境内,接中央指示,令我们前往寻找红二军团,与之取得联系。
偌大的川黔湘界,我们不知道红二军团的具体位置在哪里。只知道他们钻进了川黔湘的边境山区里开辟了新的革命根据地,打游击战。
就在部队驻扎甘溪后不久。突然,从东面的山上传来了枪声,仓促之下,51团立即投入战斗。这是我们没想到的,以为进入贵州境内后,桂军就会撤军,想不到他们追了过来。只是一瞬间,敌军枪声大作,火力猛境。51团节节后退。我们原本属49团一营,见势不对。刘转连营长立即带着我们一营就冲了上去。
这是一场包围战。敌军出动了24个团把我们压制在一个包围圈,从中间,把我们与主力部队切割成了三段。企图分段围剿,使部队首尾不能相顾,想把我们彻底消灭。敌人来得迅猛,局势根本不容我们有丝毫考虑。我们必须以最猛的火力突围。
耳边全是嗖嗖的子弹飞过,眼前全是炮弹炸响、硝烟在空中弥漫成一片蒙蒙的迷雾。身边的战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倒在泥泞的沟渠里,山坡上、田野里、溪沟边、谷涧里。
东面最有利的山头全被敌军占据。我们必须攻下其中一个山头,才能撕开一道口子,冲出包围圈。
敌人在山上,占据有利地势,往下开枪,用机枪扫射,用手榴弹轰炸。我们往山上冲,枪根本没用。只能用手榴弹往山上甩。拼命地甩。冲在最前面的战士们,一排排地倒下,骨碌骨碌往山下滚。把下面的战士滚倒一片。我们爬起来,又继续往山上爬。
这一战,天地变色、阴风怒号,喊杀震天,旌旗飘零,尸横遍野。
我们一营在一阵又一阵猛烈的手榴弹轰炸下,终于抢占了一个山头,撕开了敌军的一道口子,冲了出去。在下着绵绵细雨的山林里,不停地走,不停地转移阵地。部队不敢生火,不敢停留,一直转移。在险象环生的崇山峻岭间穿行。荆棘将身上的衣服挂成一条条、一缕缕。冷如骨髓的寒冬天气,呵气成冰。战士们赤着脚,疾行在密林中,光脚踩在枯枝和厚厚的落叶上,发出“咯嚓咯嚓”的声音,脚上被石头磨得全是水泡,水泡磨破,每一脚都如踩针毡。
战士们几乎都负了伤。有的腿中弹,只有勉强用一根树枝支撑着,拖着腿前行;有的整条手臂软软地挂在身上;有的一只眼睛炸没了。我左臂被子弹射中,右腿进了一块弹片。匆忙之间,只来得及撕下一片布巾用力绑着。
部队在密林里不知转了多久,前面终于下达了命令:原地休整,清点人数。
也是在这时,才知道突围出来的只有49团和51团,而担任后卫的50团并没有跟上来。
我们与50团失散了。与主力部队也失散了。
大家瘫软在地上喘息,贪婪地呼吸着山间冰冷潮湿的空气。
李达参谋长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他把两个团的人叫在一起商议利弊。是原地返回去援助主力部队?还是继续前行去寻找红二军团?如果沿来路返回,就算能找到主力部队,回去后无异于自投国民党重兵的火力范围;如果一直往前走,屁股后面就一直牵制着一部分国民党的兵力,反而对主力部队突围有益。
最后,大家一致通过,决定先找到红二军团,再回援主力部队。
参谋长望着茫茫长空,吼道:走,找红二军团。
部队又开始前进,钻进一片杳无人烟的林野,头上是透不过阳光的密林;脚下是荆棘密布的丛林。险峻的大山在眼前蜿蜒成一片巨大的屏障。没有地图,没有粮食,战士们在山中走了几天几夜,颗米未进,饿得前胸贴后背。白茫茫的雨雾之中,天地一片混沌。整个世间,似乎只有冰雨,只有迷雾,只有无尽的喘息之声和刷刷的脚步声。
天黑了,密林里阴森森的。林间四下回荡着夜鸟和野兽的凄厉叫声。部队不敢停下来,继续在黑暗中前进。在密林里穿行了一夜,才从一道山弯里转出来。黎明的浓雾把四下笼罩得密不透风。一回头,身后白雾茫茫,山野绵延。根本不辨方向。
我们迷路了。
不知道是谁轻声念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坚定而前行。
参谋长笑骂了一声,又夸赞说:很好,很好,还能改前人之诗,证明我们的部队还有生机。说完催着部队急行:我们早找到红二军团一日,我们就能早一日与主力部队汇合。
或许是老天不忍见到我们被冻饿而死。部队在又走了一天后的傍晚,于茫茫群山之间,终于发现了一户冒着炊烟的人家。求生的欲望催动着我们向着炊烟的方向快速疾行。半山坡上,一户单独的人家,孤独的伫立在天地之间。我们很不相信那是一户人家。用力揉了揉眼睛,再看,那真的是一户人家。一户孤伶伶的人家。冒着炊烟的人家。此刻,炊烟对于我们来说,就是救命的信号。为了防备敌人埋伏在此。营长派侦察兵前去侦察敌情。侦察兵衣服是从战死的敌军身上扒下来的。便于乔装成侦察情况。
他们向那户人家走去,问:有人吗?有人没有?叫了几声,才看到一个老婆婆倚着门往外张望。侦察兵问:老婆婆,你家里都有什么人?老婆婆睁着惊骇的眼睛看着他们,似乎没想到这地方还有人来。问了几遍,才摇着头答:家里只有我一人。又问:你家人呢?她摇摇头:都死了。侦察兵又问:你有看到穿着和我们一样衣服的人没?老婆婆说:没有,这地方没人,只有我一个人住。侦察兵怕她说谎,四下查看,确认这里只有一幢房子,才放下心来。侦察兵说:老婆婆,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走迷路了,想借用你家的地方,歇歇脚,还要借用你家的锅灶煮口热汤喝。
老婆婆说:家里破烂得很,不成样子,你们随便用。
侦察兵走到屋前,向部队发出信号。不一会儿,参谋长就带着大队人把屋子占据得满满当当。老婆婆看到这么多人,吓坏了。营长忙耐心向她讲了我们的身份。说我们是专门打土豪恶霸的,专门为穷人打仗的部队。走迷路了,跑到这里来了。问怎么走出这座山去?老婆婆这才惊魂稍定,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吓的,结结巴巴说了半天,也说不明白出山的路怎么走。说远着呢,要走整整一天,从这里出去,左转,右转,再右转,左转……到底是左走还是右走,我也不大记得了,我好多年没有出山了。营长听了半天没有明白,他走到参谋长面前,说:完了,这山像一个迷宫,连说都说不明白了。
先休整一下,一刻钟后出发。参谋长下了命令。
我们得到了短暂的休整,伤员们终于可以好好包扎一下伤口。在没有任何医疗设备的情况下,刘大龙用匕首将我手臂的子弹撬了出来,又用火钳烧红了给伤口消毒。钻心的痛楚使我咬碎了牙齿。
参谋长看着战士们一张张黑黑瘦瘦的脸,说:同志们,不要气馁,我们只要找到红二军团,就有饱饭吃,有安稳的觉睡,只要再坚持一下,我们就胜利了。参谋长的话给了战士们极大的鼓舞。找到红二军团便成了我们的第一目标,只有找到红二军团,我们才有饱饭吃。这成了那几天每个人心里的动力。
关于怎么走出山的问题,又犯难了。这样的大山里,别说天黑,就是白天,也不容易认清路。一旦走错了方向,就是百八十里路程。刘营长想了想说:既然老婆婆说不明白,那就背着走。
背着走?大家吓了一跳,叫:营长,这可是一位老婆婆呢?你确定要背着走吗?
背着走。刘营长下了决定。两战士走进屋去,在得到答允后,把颤颤巍巍的老婆婆背在了背上。
部队在老婆婆的带领下出发了。战士们轮流着背老婆婆。屋外的天气极冷,走一段路后,老婆婆冷得下巴直发抖,眼神也不好,到了岔路口,左看右看半天。急得背着的战士说:老婆婆,如果往左边走,你就按按我的左肩,如果往右边走,你就按按我的右肩。老婆婆点头。就这样,到了岔路口,部队的方向就随着老婆婆按左肩还是按右肩来决定。
漆黑的山野里,部队像一条长龙在山间快速移动。没有火把,只有草丛里响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山谷里回荡着刷刷的脚步声。夜鸟在枝头扑棱棱飞过,很快又没入了黑暗。
走了整整一夜,终于走出了大山,也终于看到了村庄。村民们看到一支穿得破破烂烂、服装各异的部队时,巨大的好奇心使他们不仅没有害怕,反而都好奇地聚拢来观看。
老婆婆说:你们把我放在这里吧!前面不远就是大路了。
部队不敢在村子里久留,匆匆把老婆婆托付给了一户人家,给了她四块银元,问明方向和路线后,就快速撤离了。沙沙的脚步声,是这些日子以来最轻快的步伐。
刘营长说: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在那么高的山上,居然住着一位老婆婆,如果不是她带路,我们在山里不知道要转到猴年马月。
是的,那个老婆婆,后来我回想起那段路程,总会牵挂,一个连牙齿都没有了的老婆婆,一个人孤孤单单生活在杳无人烟的高山上。方圆几十里范围内,没有一户人家。她是怎么生活的?她被我们背出山后,村子里的人后来有没有把她背回山去?
从那座山上转出来后,我也常常想起那些离我们而去的战士们,他们或走在我的前面,或走在我的后面,或倒在我的身边……我的脑海里常常浮现他们年轻、黑瘦的脸,但又常常想不起他们的名字。
那几天,眼睛看到的是山,走在脚下的,还是山。
急行的步伐,走在密林里,发出的声响,在此后的很多时候回荡在我的脑海里。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居然在那大山里走了九天九夜。沿着石阡、江口两县交界的崇山峻岭进入了梵净山境内,沿着梵净山西北麓急行军,进入了印江县境内。梵净山麓西北,夏天的气温都凉爽异常,夜间必得盖厚棉被才能取暖。但我们部队却在山中转了多日,在严寒中,熬了过来。
进入印江后,部队又遭遇了几次地方武装的遭遇战。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实力,我们也不知道他们的实力,碰上,一阵猛烈的火力压制下去,就快速转移,或者是绕到对方屁股后面,使他们摸不清我们的方向。我们已经没有了子弹。几乎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如果再找不到红二军团,我们就算不死在敌人的枪下,也会活活被饿死。
这日,部队隐蔽在一座山上,侦察兵突然观察到前面一座山上有部队活动的踪迹。立即令大家隐蔽。侦察兵把观察到的情况报告给参谋长。参谋长自己又前往观察。前面的山上确实有部队活动,而且形迹似乎就像红军。于是,参谋长令人向对面山上喊话。对面山上的部队也发现了我们,第一时间进行警戒。这下参谋长倒欢喜起来,叫道:瞧这动作,这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红二军团了。怕对方先开枪。于是参谋长就派人去喊话。说不要开枪,是自己人,我们是红六军,从根据地出发来找你们会师的,不要误会,不要开枪。对方还是不开腔,于是又喊话:你们是红二军团团吗?我们是来找贺龙总指挥的。这样喊了半天话,对面才派了人来。
来人问了一些问题,对我们的身份仍是将信将疑的。这也不怪他们。国民党军队常常化装成红军的样子,钻进苏区侦察情况。但要怎样让接头人回去转达准确的信息?参谋长急切间,从怀里掏出纸笔,垫在腿上,匆匆写了一封信,信中写道:贺龙总指挥,我们是红六军团,奉中革军委命令,从湘赣边根据地出发来寻找红二军团团会合的,我是六军团参谋长李达,率先遣支队在前面,希望同你会面。
信被来人带走了。我们坐在石头上焦急等待着。
等待的时间总是最难熬的。等待的时候也是最容易胡思乱想的。
51团贺团长说:万一人家不信我们怎么办?
刘转连营长说:万一对方是敌军乔装的怎么办?他们来个将计就计,我们岂不是全军覆没?
他们一人一句,听得参谋长坐不住了,就站起身来踱步。我们没有人见过红二军团的人,也没有人见过贺龙总指挥。不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人,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帮助我们。就算他信我们是红六军的人,可是他不派兵去援助主力部队又怎么办?种种猜测和假想,忧虑地挂在每个人的心上。身后的草丛里,战士们的目光都聚焦在参谋长的身上,目光里全是希望,全是渴望,全是不安……但偏偏那么多人,连伤员在内,却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只有胸腔里“咚咚”的心跳声,在惊天动地起伏。
林间,死一般的寂静。似乎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从山上疾步下来了几个人,最前面的一位,唇上留着浓密的须子,身材魁梧,脚踏草鞋,深灰色的衣服,他走到参谋长面前,笑着伸出了手,说:误会了,误会了,我是贺龙,听说你们红六军团要来,我们十分欢迎,辛苦了!
参谋长眼睛瞬间睁大了,激动伸手握住了对方的手。
那一刻,不仅参谋长泪光盈盈,我们所有人都不自禁从隐蔽的地方站起身来,热泪盈眶。
经过九天九夜,我们终于找到红二军团了。终于找到亲人了。
那时候,我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后来听与我们碰头的红二军团的同志们说,一个个就像从泥泞里钻出来似的,又黑又瘦,饿得皮包骨头似的,身上的衣服比乞丐的衣服还要破烂。
我已经不记得他们还形容了我们什么词语。那些词语虽然不好听,但都是带着暖意,带着心疼的,让人听了想流泪,听了心里热烘烘的。我们在贺龙总指挥的带领下,已经上山到了临时指挥部,吃了他们的粮食,穿了他们的草鞋和冬衣。
只有亲人才会把自己的粮食和衣服拿出来给我们穿上。只有亲人才会向我们伸出一双双温暖的手,才会绽放一个个真诚的笑容,才会张开怀抱,把我们紧紧抱在怀里。
■会师大会
其实,在我们寻找红三军(见面后才知他们早改成红三军,以下称红三军),红三军也从报纸上知道我们在向他们靠拢。所以也派出了侦察部队在寻找我们。只是,红三军并不知道,在甘溪,我们遭遇到了一场恶战。
当夜,我们在红三军的驻扎地,得以好好休整。而参谋长则在灯下向贺龙总指挥汇报了我们主力部队还在甘溪突围的情况,贺龙总指挥知道红六军的现状极其艰难和危险,没有丝毫犹豫,立即决定率军亲自南下迎接主力部队。
参谋长听了他的话后,久悬在心中的石头一下就落了地。参谋长说他也要带着部队回援。贺龙说你们不必去,你们在这里好好休息。可是参谋长坚持,说不能自己安全了就见死不救。贺龙听了这话后很赞赏。于是他们决定兵合一处,一起南下迎接主力部队。
参谋长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他没有失信,说找到红三军后就回援主力部。他不顾没有休息好,带着仅休整一晚上的伤兵残将,与贺龙带领的红三军,一起南下迎接红六军的主力部队。沿着梵净山一带寻觅了七天,终于从老百姓的口中打听到,主力部队已经突围出来,进入了印江地境。于是又立即向印江转移。
自我们突围后,并不知道主力部队一直深陷敌军的包围之中,一直在原地转圈圈,多次试图从包围圈中突围出来,都被死死压制。在又一次殊死击退敌军的堵截后,冲出重围,进入了印江地境。
终于,我们联系上了主力部队。在木黄镇,两支部队,以相对而行的方式,逐渐靠拢。
我永远记得两军会师那天的场景。随着山头上一阵”嘟嘟嘟“的军号声响起,另一边山头的军号声随后响起。军号声在两山之间回荡着,军号声中,两座山上的人从林中冲了出去。大家哭着笑着,紧紧抱在一起,欢呼、尖叫……
在那棵高大的古柏树下,红三、红六军团的领导们,热泪盈眶地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
红三军团的同志们用他们广阔的胸怀和亲人一般的热情把我们拥在了怀里,不分彼此。而那位红三军的指挥官——贺龙,表面看着粗犷,却是一个心思细腻的男人。他提前派人回南界红三军司令部,筹备了欢迎仪式。
我永远记得去南界的那天。到处插着小红旗,到处贴着欢迎的小标语,到处站着欢迎的队伍,还有军乐队嘹亮的锣鼓声在空中响起、鞭炮声震天动地。我们一路走,一路听到大家喊着“欢迎红六军团的兄弟姐妹们到来”、“欢迎红六军团的战士们到来”……
那天走在南界路上的战友们,没有不热泪盈眶的,没有心情不澎湃的。
我们一边哭一边笑,见到伸出的手,就紧紧地握着;见到张开的怀抱,就紧紧抱着。
南界是一个众山对峙的峡谷。山高大而谷深。峡谷里几乎连一块宽敞的平地都没有。条件非常艰苦。红三军司令部设置在半山腰的余家桶子里。这院子曾经是清末秀才余兰城的住宅。红三军进驻余宅后,在房屋四周用条石、火砖砌成高大的围墙。那院子可以俯瞰到整个山谷的动向。八千多人的部队扎满了方圆二十里的村村寨寨,眼睛里只见到一片鲜艳的红色在山谷里延伸,在风中飘扬。
这是属于红三军、红六军的红色,是两军胜利会师的红色,是中国未来希望的红色。
会师大会是在猫洞大田举行的。几块简易的木板搭成的主席台上,两军的领导人在台上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而台下的战士们也是紧紧拥抱在一起。围着猫洞大田和后侧的小山岗上,到处坐满了密密麻麻的红军。就连周围的老百姓也都来围观。
红旗在风中烈烈飘扬,歌声响彻云霄。田野里,山岗上,到处是激动、雀跃的欢呼声。
红三军自与中央失联后,首次与中革军委通过红六军的电台取得了联系。中革军委得知两军胜利会师,特发来了贺电,当那句“恭贺红二、红六军团胜利会师”的话刚落音,整个会场掌声如雷,欢声雷动,战士们激动得流下高兴的眼泪。
贺龙总指挥拿着旱烟杆,一边卷弄着烟叶子,一边说话。他说的话幽默风趣,如沫春风,让大家忍不住发笑。他说:红六军团的各位兄弟姐妹们,你们不远几千里而来,知道你们途中受了许多苦,牺牲了许多的同志,辛苦了。(话的大意是如此,原话记不住了。)
他说:你们到我贺龙的地盘来,并不是意味着就可以放松下来,就以为是回到了根据地、可以安定下来了,不,我们的征程才刚刚开始。
他说:同志们,我知道你们的心情,到达这里后想休息一下,按说这是应该的,可是蒋介石不让我们休息。这里的根据地是新开辟的,并不巩固。现在可靠的根据地在我们的脚板上,我们必须靠这双脚板,去创造更大更可靠的根据地。
他说:以前我们一直被蒋介石追着跑,这一次,我们决定主动出击,我们兵合一处,要进湘西去,要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明天一早就走……
当前的局势根本不容我们再有时间休息。就在我们进入南界时,前方的侦察兵传回信息,黔敌王天锡、李成章部从印江、沿河一带压了上来;而湘敌周燮卿旅从南界,晓景一带压了上来;川敌达凤岗旅也从沿河方向扑了过来;而黔东地区各地方武装、团防也围了上来。众虎狼一层一层,以压倒性的态势从四面八方向南界缩拢来。
也是在会师大会上,宣布了几件大事:红三军正式恢复红二军团的番号;两军整合成红二、红六军团,统一指挥;重组黔东独立师作掩护;次日主力部队转移。
那一夜,对于我们伤病员来说,是记忆中最温暖的一夜。在红二军团战士们的关怀照顾下,烤着温暖的火光,肚子吃得饱饱的,睡在温暖的床上。红二军团的战友们不仅把自己的衣服、粮食送给我们,还送了肉。大家亲如一家人般。
经过一夜的准备和战略布署。到天麻麻亮时,红二、六军团开始撤离。
黔东独立师二团三团早已在夜里接替了所有警哨和换防任务。并在各战略要点,接替了战斗准备。
主力部队撤离,必然就得有留下来掩护的部队。黔东独立师是在原来的黔东独立师基础上临时重组的。重组后的黔东独立师师长是王光泽,他原是红六军18师53团的团长;政委是段叔权,一个十八岁的湖南青年,却已经是个老红军了,有着少数人的果敢和坚韧。师下面辖黔东独立团、德江独立团、川黔边独立团。秦贞权任一团团长(他原是黔东独立团的团长);二团团长是潘国才,他一直领导德江独立团活动在苏区英勇战斗;三团团长马吉山,原川黔边独立团的政委,战士们是苏区内收编的地方游击。全师一共七百多人,有两百多人还是伤病员,武器极少,只有三百多支步枪,十六挺重机枪,两挺轻机枪。
潘团长下面很多都是用的梭镖、马刀、大砍刀之类的冷兵器。
至今想来,其实当时留下来的同志们心里都知道,在敌人重重的包围之中,要与数倍于己的敌人火力较量,造成红军主力部队活动的假象,把自己当成一个靶子,吸引敌人所有的焦点和火力点,做起来容易,但最后的结局,却不难想象。
但是,当这个“临危受命”的艰巨任务落在重组后的黔东独立师身上时,师长王光泽发出了坚定的声音:保证完成任务。
我们一团的战士,多是红六军各部留下来的伤员。我们原来的一营被改编后,大部队随主力撤离。我、刘大龙、罗招福由于伤势过重,被留了下来。一个18师的小红军李志民,因患疟疾,也留了下来。
黔东独立师主力部队是在红二、六军团主力部队撤离后的次日离开南界的。老百姓们自发地站在路边送行。他们大声问我们什么时候再回来?战士们一边走一边高声回答: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老百姓依依不舍,一直送了很远的路,还站在山梁子上眺望。
红二军团在南界,与老百姓产生了很深的感情。从不拿他们的一针一线,从不吃他们的饭,帮着他们做农活,挑水,打洒院子。老百姓家里,每家几乎都挤住着一个排的战士。老百姓从没有不耐烦,还主动把自己的粮食拿出来送红军。战士们严守纪律,从不麻烦老百姓。老百姓心里明亮透亮。红军用行动证明是老百姓的军队,专打土豪劣绅。以前国民党在南界经常欺男霸女,强抢强要,老百姓敢怒不敢言,自从红二军团到这里后,再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所以,老百姓们都舍不得红军离开。
为了掩护主力部队转移,我们向着与红二、红六军团转移的相反方向,迎着敌军,主动迎头出击 。制造出强大的火力点。让敌人误以为,红军的主力部队在这里。我们一边打,一边转移。仅几天时间,就在后方制造了多起“强大”的火力交战点。
■翻越梵净山
我们团虽然伤员很多,但经过这几天的休整后,大家精神抖擞,信心倍增。秦团长虽然才二十几岁,却已经是一名川黔边苏区的老游击队员,战斗经验非常丰富。短短几天时间,他和邓吉星政委带领我们一团转战了多个地方,白天黑夜都在急行军。此前被敌军追着屁股后面跑的憋屈气,顿时找到了喧泄口。我们用手中的枪、炮火,痛击着一批批扑上来的敌军。而二团和三团也在多地制造了强大的火力点。击退了一批批扑上来的敌军。我们这种游击加转战的战术。果然引起了湘黔川敌军的注意力。迅速增派兵力向我们围过来。
我们成功吸引了敌人的目光。
师长王光泽对我们一团的作战能力很满意,说看不出你们这群伤病员,战斗力不弱嘛。他调侃我们是一把尖刀,往哪里一插,就能在敌人的心脏处,插个窟窿。
师长指着红二军团留下来的简易地形图上的山脉道:沿河的敌军已经快进入了枫香溪,一团必须赶在敌人进入枫香溪前,用强大的火力一举击溃敌人,然后连夜回援耳当溪一线战场,掩护主力部队撤离。他指着那望之让人生畏的梵净山道:高山密林是我们打游击战的先决条件,退到山上去打游击战。
于是,我们马不停蹄向枫香溪奔去。在枫香溪与迎面而来的敌人展开了激烈的交战。成功把敌人击溃后,迅速连夜退回到耳当溪一带阻击敌军。在耳当溪,敌人发起了多次猛烈的进攻,都被我们顽强地击退。敌人见攻不破,依仗着熟悉地形,又迅速调集了四个团的兵力向位于沙子坡一带的主力部队进攻。我们又立即援回沙子坡。打退敌军多次进攻后。敌人的火力不仅没有减弱,似乎越来越多的援军扑了上来。
敌人的火力越猛,兵力越强,师长越是兴奋,说:狗日的,终于把这些鱼都引诱过来了。
我们虽然成功把敌人的所有兵力吸引了过来,但造成的损失却也不小,各团伤亡惨重。
面临着越来越多敌军的增援,师长眼见目的已经达成,立即做出了调整。将整个师兵分两路。秦团长带领一团留下阻击敌军,师长率领主力,在二团三团左右两翼掩护下,迅速向梵净山转移。
我已经不记得那几天转战了多少地方,击退了敌军的多少次进攻。战士们的身上脸上都是血迹,刚刚穿在脚上的草鞋,在急行军中又磨穿了鞋底。
当独立师从沙子坡撤离后,我们一团进行了顽强的阻击。直到估算前面的主力部队已经成功转移了。我们才从另一条杳无人烟的路向梵净山撤离,并迅速赶上了主力部队。
我们的位置是不确定的,每天都在急行军,每天都在打遭遇战。每天都有红军战士牺牲在路上,或者被敌人俘虏。终于,我们沿着芙蓉坝、坪所、亚盘岭一带进入了梵净山西麓,并迅速抢占了有利地势——护国寺一带,并筑成防护体系。我们一团驻防在梵净山的门户——烂泥坳一带,与二团、三团呈梯子队,防止敌军从西面、西南面进攻。为防止敌人从东面偷袭,师长又派警卫连分别向茶店、钟灵寺、凤凰山一带警戒。
我们以为,撤退到梵净山后,运用游击战一定能在山上打出一块临时的栖息地来。可是进入梵净山后,情况并不如想象的那般。十一月的梵净山,环境十分恶劣,寒冷得呵气成冰,加上山中人烟稀少,缺粮、缺弹药,虽然沿途没收了一些土豪的粮食分给了当地群众,也运送了大批粮食上山。但每天都在消耗,只有进的,没有支援的——我们与当地的游击队失去了联系。没支撑几天,粮食就没有了。
我们各团都专门成立了征粮队下山征粮。师长亲自带着一百人的队伍去永义征粮。穿过密林,穿过敌人的重重炮火。从敌人的炮火下、眼皮底下钻过去,到老百姓家里购粮。山里的雨特别多,就算是晴天的早晨,雾气也像毛毛细雨一般飘落。湿了头发、湿了衣服。湿衣服贴在身上,特别难受,走起路来,感觉衣服又浆又硬,像冻了一层冰。
梵净山的老百姓,很多都不知道红军,我们在征粮的时候就向老百姓宣传。敌人不明白,梵净山上下的路,明明已经封死,我们是怎么把宣传标语贴在他们身后老百姓家的土墙上的?老百姓虽然对我们不是很了解,但了解后,都很同情我们。国民党军队对他们的压榨和迫害,老百姓心里是痛恨的。知道我们是老百姓的队伍,很多都愿意把粮食卖给我们。每次征粮都能把粮食扛上山。
扛上山的粮食,可以这样说,每一颗,都是战士们用鲜血换来的。师长亲自带队征粮那一次,回来的途中,被敌人发现,牺牲了十八名战士。这种因为征粮而损失的战斗力,是十分心痛的。
但是十八条活生生的性命换来的粮食,却支撑不了几天。
这一路而来,我们的战士不是战死,就是被敌军俘虏。被俘虏的战士,大多都被敌人残忍杀害了。每一天都会眼睁睁看着人员减少,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悲痛和愤恨。那些被杀害的战士们,他们前一秒还在与我们浴血奋战,前一秒还在与我们有说有笑,后一秒就死在了敌军的子弹、炮火之下。他们年轻的生命,正欣欣向荣,充满着坚定的力量。却说没就没了。
敌军围而不攻,或者攻而不猛,几场战斗下来,在对峙中消耗了我们少得可怜的弹药。
师长分析:敌人围而不攻,后面必定有更大的动作。在弹药稀缺的情况下,让战士们积极备战,挖战壕、垒掩体、设路障。甚至连传统的擂石和滚木之类作战工具也准备上了。我们还自己研制了一种炮仗,这种炮仗,只闻其名,却没有任何的杀伤力。我们企图用一种空空的响声,把敌人吓退。
显然,敌人是吓不走的。不仅吓不走,果然如师长所说,反而派来了更多的部队往梵净山压迫过来。他们把我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欲拔之而后快。之前围而不攻,看来正是在调集兵力,布署战略。
一场围剿恶战又开始了。
李成章部在印江民团东防大队和缠溪民团大队互相配合下,沿着永义向我们一团进攻。柏辉章部在江口苗王区长的配合下,从狮子岩向护国寺进攻。在我们东面,还有地方武装守株待兔,只等我们往东突围时,重机枪侍候,企图截断我们的退路。
敌人开始发起了猛烈的攻击。我们一团经历了全天候不间歇战。弹药几乎已经没有了。不得不往后撤退。大家分成四面八方突围。为了向师部报告情况,秦团长叫我们通讯班突围出去。那位年轻的通讯班长李通贞,是印江人,他操着一口本地方言,大叫一声:通讯班跟我突围。其实这时候的通讯班已经只有三个人,除了他,就是我和小红军李志民。我们往山上撤。刚跑几步,就被一阵强力的火力逼了回来。瞬间,身边落下好几枚手榴弹。跟在李通贞身后的战士全都滚到了一个土坑里面。秦团长的手臂被炸伤了,我和李志民拉着他从土坑里往山上爬。前面和身后的敌人越来越近,叫嚣着:抓活的,抓活的。
就在这危急时刻,刘大龙从硝烟中冲了过来,大吼一声:掩护团长先撤。刘大龙抬起手中的枪对着对方的火力点就是一阵猛烈的射击。我和李志民还在发呆,秦团长将我们手臂一拉,大吼:走。通讯班在前,秦团长在后,从敌人的火力缝隙中突围出来。向山上爬去。身后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回望着一团曾经驻守的地方,秦团长目中欲喷出火来。他咬牙切齿骂道:狗日的李成章,老子要剥了你的皮。他悲愤的叫道:走。
当我们撤退到半山腰帝母庙时,二团和三团也相继撤了上来。二团的苏家坡和三团的大园子也相继失守。我们被敌军包围往护国寺一带挤压。
夜深了,战斗终于停息。梵净山恢复了短暂的寂静。
敌人封锁了整个梵净山上下山的山路。敌人想把我们彻底困死在山上。
此时的独立师经过浴血奋战后,终于得以稍事喘息。各团进行清点和临时修整。我们一团除了少数人突围出来外,几乎全军覆没;而警卫连被柏辉章部围后,几乎全部被俘。全师人员由原来的七百多人锐减到了三百多人。最最严峻的是,由于各路敌军的压缩,隐藏在各地的地方游击队伍被迫转移进了深山密林里。敌人切断了我们与游击队伍的联系。
独立师孤立无援,成了孤军。
疲累和饥饿使战士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师部召开紧急会议。会议后,师长把所有人召集在一起,做了最后的战略布署和动员。
师长说:梵净山已经不适宜打游击战了。算算日子,从红二、六军团撤离到现在,已经整整过了二十七天。他们应该已经转移到了湘西。我们的掩护任务也算完成了。所以,为了保存革命火种,我们必须撤离梵净山。至于怎么撤离。往西往西南都有重兵把守,想突围,凭我们的实力,已经是不可能的。那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敌军不是想在东路截断我们的后路么?那我们就从东路突围出去。其一是敌军不会想到我们会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翻越梵净山;其二是东路与其他敌军相隔较远,就算发生激战,他们一时也回援不及。留在梵净山,我们只有死路一条;如果能突围冲出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没有停留,我们连夜从梵净山东路撤离。部队从棉絮岭、经大尖峰、金刀峡、然后翻越金顶一直往东下山,直插江口县地界,在敌人来不及包围的情况下,进入了松桃境内。
这段经历,说起来,短短几句话。但对处于弹尽粮绝的部队来说,却是何等严峻的考验,是怎样翻山越岭、绝处求生的征途。部队没有吃的,没有喝的,没有枪,没有援助,每个人的身上都几乎带着或重或轻的伤。从梵净山到松桃这段征程,我们用了两天两夜的时间徒步完成。
梵净山的地形非常险峻,山高而陡,林密而深,有的地方几乎没有路,在悬崖峭壁上爬行。
受伤严重的同志,则永远留在了山上。
■邑梅受挫
部队从马槽河、瓦溪到达松桃县时,天麻麻亮了。我们隐蔽在一片林中休息。前面就是孟溪区公所。这是我们唯一有机会补给弹药的地方。没有枪没有炮,如何突破前面的关卡和封锁?如何进入湘西找到主力部队?我们瞅准了孟溪区公所。这里有一支民团。只要突袭这支民团,好歹也能缴获几支枪械和一些子弹,以及粮食。
二团的两名苗家战士化装成老百姓,前去探查情况。贵州本地人的口音和语言,外地人一时无法学会,也没有人能学得那么标准。所以只能是本地人去侦察。两名战士去后没多久回来报告。说区公所很平静,那些民团兵懒懒散散的,有一二十条枪。
摸清情况后,我们以迅雷之势突袭了区公所。区公所的民团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连枪都没有来得及举起来,就被我们的战士给控制了。在区公所里果然缴获了一批枪械和弹药,战士们把屋里的粮食全部搜走。居然还找到了一面国民党军的旗子。拿着旗子的那名战士气得骂骂咧咧正要撕碎。却被秦团长一嗓子吼住了:等等。
团长,这是国民党的旗子啊!
秦团长说:我认不出这是国民党的旗子么?拿过来,这可是有大用处了。
大家都不知道这面国民党的旗子有什么用处。直到离开孟溪区公所,看着在风中飘扬的旗子,我们才明白,原来这旗子居然可以迷惑敌人,让敌人误以为我们是国民党的部队,连问都不问一下,就放行了。靠着这面旗子。我们一路翻山越岭进入了川、黔边境的大山里面。
山隔山,路弯弯。
这是对松桃与秀山兰桥之间的山脉最贴切的形容。山高路远。山弯多。一个山弯,看着极近,实则走过去,需要很长时间。当地的村寨之间隔得很远。如果不是刻意,村民们很长时间都碰不上面。所以,兰桥的兵力相对薄弱。一击即溃。但正是兰桥的民团在击溃后,迅速抄小路向邑梅民团报告了信息,让邑梅的团防作了战斗准备。
邑梅是进入秀山的主要关卡要道。只要经过邑梅,穿过石耶、中平、雅江、就进入了湘境。
这是目前最近的一条进湘路。
我们来到邑梅街上,见四下静悄悄的,准备趁当地民团没有防备,一举占领邑梅。就在我们准备发起进攻的时候,想不到四下枪声突然大作。前后左右都有敌人嘶喊着向我们包抄来。邑梅镇的民团早布置了一个口袋,只等着我们往里面钻,痛下杀手。
见势不对,我们边打边撤。想不到身后出现的老百姓也是地方武装乔扮的。频频在我们撤退的路上放冷枪。
或许突袭孟溪和兰桥时太轻而易举了,我们低估了邑梅的兵力防守。更没想到,秀山的国民党早就派下了重兵,在邑梅等着我们自投罗网。前哨的虚弱,不过是他们故耍的花枪,目的就是要诱我们深入秀山境内,一举消灭。
秀山的民团、国民党对红军是有前仇的,这份仇恨来于那场让秀山民团胆寒的“倒马坎之战”。
秀山位于川黔湘三省边境之地,是川境最东南边的一座闭塞小城。四周高山,中间一个平坦的盆地。红三军此前曾经在秀山境内大范围活动和宣传。曾经占领邑梅镇,并在镇上的万寿桥边驻过兵。转战过秀山的许多地方。秀山的许多乡镇都与贵州相连。红三军的足迹在秀山神出鬼没。让秀山的民团和敌军十分头疼。他们曾经采取“万里长城反革命防线 ”的方式,向红三军筑起了一道固若金汤的封锁线,想彻底把红军赶出秀山境内。但这道防线却在当地老百姓的帮助下,被红三军以迂回和反围剿的方式,在倒马坎的地方,打得丢盔弃甲,并且趁胜追击,一举剿毁了他们的老巢。从而也彻底粉碎了秀山敌军包围红军的美梦。
正是有这段前仇在此,所以,当秀山的民团知道眼前的部队就是红军时。新仇旧恨立即涌了上来。提前把邑梅的各民团、各地方武装、以及各土著武装都布置停当。设置了一个埋伏圈,实施了重武力部署、对我军迎头痛击。
师长眼见情况不妙,立即组织人员突围,命一团和二团火力掩护。我们一团此前在烂泥坳之战中,已经损失怠尽。后行动一直与二团紧密配合。秦团长、潘团长组织火力掩护。争取给主力部队撤离的时间。
便在此时,李通贞发现了从马上被子弹击落下来的政委段叔权,马受了惊吓,一声嘶鸣,跑了。李通贞带着我和李志民冒着枪林弹雨冲了过去,背起政委就往前跑。
段叔权在李通贞的背上,拍着他的肩膀叫:我脚踝被子弹打穿了,走不了了,你们快撤,快撤。
李通贞不顾他的叫喊和催促,一直跑了很远,看到前面有一个村庄,便将他隐藏在一户农家里面:政委,你在这里休养一下,我们回去援助秦团长后就回来接你。
我们撒腿就往回跑。我们不能丢下我们团,丢下我们团长。我们要与他们并肩站在一起。我们正跑着,迎面碰上了秦团长和潘团长带着部队撤下来。秦团长问:政委在哪里?李通贞说:藏在老百姓家里。秦团长说:不行,马上撤离。我们又冲进老百姓家里,找了一架木梯子,用绳子简单绑了一下,把政委放上去。
秦团长说:李通贞,你们通讯班负责保护政委。走。
于是,我们通讯班就有了一个新任务,三个人轮流抬着政委走。政委在担架上,懊恼地拍打着自己的腿,一遍遍叫我们放下他,自己走。不要管他。李通贞说:这是秦团长的命令,我们不能放下你。
前面终于停了下来,部队原地休息。我这时才发现罗招福不在,而一团的人数又少了十来人。我问:团长,罗招福他们呢?
秦团长脸上露出悲痛的神色,身后仅余二十来人的一团的战士们,眼泪从眼眶里刷地就滚了下来。团长伸手把帽子从头上抓下来,转过身,望着身后连绵的山脉,沉声说:罗招福请命阻击敌军……
他话还没有说完,我们通讯班的战士也都流下了眼泪。从南界出发,到此地,阻击和掩护意味着什么,大家心知肚知。而我对这个从红六军团17师49团一起留下来的战士罗招福,有着一份特殊的感情,心情更是悲痛。
后来,我一直从心里祈祷罗招福能从后面赶上来。但是,直到走出川河盖,他也没有出现。
刘大龙和罗招福是我在一团中最要好的两位战友。一个牺牲在了烂泥坳掩护我们撤离的战役中。一个在邑梅阻击战中没有回来。还有很多记不起名字的战士。虽然已经过去了很长很长时间,但他们英勇的身姿仍是时时在眼前跳跃。
而我们一团从南界出发的两百多人,打到仅剩下二十几人。其中红六军团留下来的战士,居然只有我和李志民了。其他的都是原来黔东独立团的战士。看着眼前的这二十几人,秦团长紧紧咬着嘴唇,一句话不说。或许在他的心中,战士们牺牲远比自己牺牲更要痛苦。眼睁睁地看着跟随自己多年、出生入死的战士们一个个倒下,心底的悲痛绝不是笔墨所能形容。
但我们不能停下,也不能放弃,我们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任务需要完成——突围。
一个人是一颗火种。中国需要这一颗颗火种去唤醒更多的火种。
我们怀着悲痛的心情,含着眼泪退回松桃境内。邑梅的武装力量太强。我们无法穿过邑梅镇,就算穿过邑梅镇,过石耶、中坪等地时,将会面临更强大的武装力量的围剿。钻入敌人的腹地,无异于自取灭亡。虽然这条路很近,可以减少我们许多行军的时间,但我们必须放弃这种进入湘西的近路,考虑从另外的地方入湘。
于是,师长下令折回松桃境内。潘团长熟悉这一带的地形,指出还有一条路可以入湘。从净岘到瓦厂,过长兴堡,向石号方向疾行军,石号过去就是迓驾,迓驾是黔、川交界的地方,对面就是秀山的雅江,穿过雅江,就可以进入湘西。师长说:好,我们就从迓驾过雅江入湘,利用三省之地的空隙,寻找薄弱的关卡,从敌人的眼皮底下穿过去。
袭击孟溪区公所后,黔敌以为我们进入了四川,不会再回到松桃。他们没想到,我们又去而复返,反从他们的眼皮底下沿着两省交界的山脉走。这两省交界的长兴堡一带,全是高山,山势陡峭。翻几个山都见不到人家也很正常。我们赤着脚,穿梭在荆棘丛生的小径上。想着很快就能从这条道上,到达迓驾,从洪安入湘,疲累的脚步,不自觉加快。
■石号之战
我们并不知道,这时候的川、黔两地的敌军,已经知道我们利用国民党的旗子迈过了很多关卡。并且知道我们进入了长兴堡境内。不断增派重兵把守、严查过往路人。一张张密密的封锁网,向我们笼罩下来,一张张血盆大口,等着我们自投罗网。两省的敌军,私底下还互相暗暗较量。都想在最快的时间内把我们围剿在自己的地盘上,以好向上级报功领赏。所以,两省交界的迓驾和雅江的关卡处,敌军已经架好了机枪,严阵以待。
天渐渐暗下来。天空却飘起了细密的雨丝。雾气笼罩着山野。
我们到了张坝堰,战士们经过长途跋涉,又累又饿又冷。准备宿营。
便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零星的枪声。后面的通讯员跑上来报告说:身后发现了大队敌军。师长立即决定继续前进。此时,我们已经走了整整一天,肚子里颗米未进,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但为了不与这股敌人纠缠,我们并未休息,立即向新庄出发。翻过新庄后,身后的敌人显然看出了我们的用意,突然加快步伐追了上来,似乎想把我们击杀在新庄地境。二团的五名战士主动请命,留下阻击,掩护部队撤离。当我们刚走到一座苗寨的坳口上,身后就传来了猛烈的枪声。枪声没有持续多久就寂静了。
不用想,那五名阻击的战士已经牺牲在了敌人的枪下。
三团团长马吉山立即在坳口处架起了机枪。防止敌人蜂涌袭来。主力部队趁此机会向麻家寨挺进。雨越下越大,天色也越来越黑。我们摸着黑走到了麻家寨。四下一片寂静。迷迷朦朦之中,根本辨别不了方向。三团在阻退敌军后,迅速赶了上来。而与此同时,前卫的二团却与迎面而来的敌军发生正面对抗,展开了猛烈的攻击。摄于三团机枪火力,后面的敌人不敢明目张胆地攻上来。从侧隐藏在一片密林里射击。他们想与前面的敌军把我们合围。如果让他们形成合围之势,那我们就危矣!
面对后有追兵前有来敌的局势,三团长马吉山立即向师部请命,带领一个排去把隐藏在密林中的敌人解决掉。二团团长潘国才也请命带一个排将前面的敌人向左右两翼压下去。三团是整个师中目前最具战斗力的一个团。如果不把后追的强敌扼杀,敌人只要前后守着,时不时放放冷枪,就能让部队耗尽弹药,束手就擒。
马团长带着二十多名战士向密林里冲过去,把机枪架在路口。敌人不知道我们的火力点在哪里。蜂涌着从路口窜了上来。
打!马团长一声怒喝,机枪喷着猛烈的火舌,扫倒了跑上路口的敌人。马团长趁敌人不明情况,很快抢占了有利地势,在密林中筑起了一道阻击的火力墙。而潘团长带着一个排的兵力向前面阻截的敌军猛扑。很快把火力往左右压制下去,中间空出一条通道出来。部队抓住时机,迅速穿过通道,过迓架,向雅江方向疾行。
这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恶战,也是我们在贵州地境的最后一场战役。
这一战,我们的战斗力损失殆尽。潘团长带领的一个排全军覆没,潘团长也不知所踪。而马团长在与敌人激战几个小时后,弹药耗尽,陷入敌人重重围困。马团长浑身是伤,被敌人围在一个小圈子里,叫嚣着让他投降。马团长眼见突围无望,让战士们把没子弹的枪全部毁掉,把所有的手榴弹拿出来,他首当其冲,一边高叫着“共产党万岁”,一边拉开手榴弹的导火绳,冲进了敌军里面,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马团长与敌人同归于尽了。身后的战士们也都争相效仿,以一种誓死如归的气势,喊着胜利的口号,拉开了手榴弹的导火绳,冲进了敌军里面……
与此同时,主力部队到了迓架和雅江交界之处。
面前,湍急的车田河挡住了去路。身后,爆炸声远远传来,天边闪着一道道红光。一阵阵爆炸声后,大地归于寂静,只有眼前挡住去路的河水在艰涩而狂怒地奔流着。
我们通讯班抬着政委从后面赶上。小红军李志民摔倒在了田坎上,烧得晕晕沉沉的政委被摔得清醒了一些,他叫道:你们放下我,快走。不要管我。我们没有听他的,李志民爬起来,抬起梯子,来到了河边。
部队阻在了河边。师长回身遥望泛着红光的天边,虎目中泪光盈然。
这一战,师长损失了两员大将——潘团长和马团长。也损失了最具有战斗力的作战部队。他不说话,但所有战士都能感受到师长内心的悲痛。
师长回过头,向着前方的河流叫道:过河。
这是雅江海拔最低的地方,所有的水流似乎都往这里汇集。
河风冷冽,河水呜咽。河风吹着细雨,肆无忌惮往身上吹打。
■流水呜咽
雅江车田河的河水齐腰深,泛着冰渣流淌。为了抢战时机,来不及搭桥。师长命令全部下河。没有丝毫犹豫,大家抬起腿往冷如骨髓的河水里面淌去。我们通讯班抬着政委,也下了河。政委的伤口这些日子没有得到救治,发了炎,此时正在发高烧,烧得迷迷糊糊的,时而晕迷,时而清醒。为了他不被河水浸湿,我们用力地举着梯子,一步步向对岸走,李志民身高不够,托举得非常费力,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连人带梯摔进了河里。幸好李通贞及时用力一举,稳住了,托着木梯子过了河。
我们累得扑倒在地,半天没有爬起来。身上的湿衣服带走了最后的体温。受伤严重的战士经这一阵扑腾,哪里还有力气,大家瘫倒在地,嘴里喘着粗气。
师长蹲下身,查看政委的伤情后,说:坚持一下,此地不是修整之地,交界处最容易引起敌军的注意,我们必须先穿过村庄,以最快的迅速向湖南挺进。
政委突然睁开了眼睛,一把抓住了师长的手臂。或许是刚才被摔了一跤,又被冷水一浸,他此时清醒了许多。他用力抓住师长的手臂,说:不能往湖南走了,这一战,只怕秀山的民团已经有了警觉。我们得先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部队需要修整。
政委这些日子虽然在担架上,但情况他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在石号遭遇到的这一恶战,彻底击垮了我们的战斗力,此时的边界上,只怕国民党已经派了重兵团团包围。别说部队现在战斗力损耗过巨,就算二团三团还在,要强行攻过去,也是不可能的。就算能突破川敌的封锁线,但也无力再应对湘敌的猛扑。
师长和政委商量后,决定部队先转移到川河盖一带。这一带山高林密,适合打游击战,部队上了山,应该可以得到修整。再说川河盖离湖南很近,随时可以寻找机会入湘。
政委扫眼睛移到瘫倒在地的战士们身上,提出了一个请求:就地放下我,全速转移。
师长愣住了。
就地放下,对于此刻的政委来说,就是放弃他的生命。
就地放下,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亡,或者是落入敌人的手中,受尽千般折磨万般痛苦。
沿途上,在身后阻击敌人的战士们,不想落入敌军的手中受折磨,宁愿选择战死,也不投降和当俘虏。
师长一时下不了决定。政委急了,用湖南话嘶声叫道:我发着高烧,你们带着我又能走多远呢?放下我,你们快撤离。
战士们闻言,都不自禁挣扎着站起身,默默看着政委。
河对面,远远传来零星的枪声。而前路,不知道等着我们的,又是什么?
政委见大家不为所动,又放软了语气,恳求:或许你们把我放在这里,我命不该绝,有人救了我呢?反正我随着你们在路上也是死,怎么不是死呢?如果都是死,那就不应该拖累战士们啊!师长,我求你了,为大局考虑,你们走吧!走啊!最后这个“走啊”他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出来的。
夜色沉沉笼罩着大地。流水呜咽地奔腾着。
风在空中扯出呜呜地号叫声,像刀子一般穿过战士们的身体……
此地隐蔽,或许留下还能有人救他一条性命。可是此去川河盖,听说那山高达一千二百多米,这个季节,上面的环境只怕更加恶劣。
师长站在政委面前,缓缓脱下了帽子,庄重地向他敬了一个军礼,然后大步向黑暗中走去。
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到政委面前,脱下帽子,向他敬礼。眼泪不知不觉流了满脸。
小红军李志民已经泣不成声。这些日子,我们与政委在一起,无论怎样艰难的日子都挺了过来。我们抬着他往前飞奔。可是此刻,却要我们把他放下,这心里……
政委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他笑着对我们用力点头。
后来,我常常想起那个夜晚。那个被放在田埂下的年轻政委。他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像天上的星星。
我不知道他当时看着我们渐行渐远的身影时,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
更不知道他后来经历了什么?有没有人救他?
■突围川河盖
化溪村,是一个小小的村落,散落着几户人家。
当我们走入这个村子时,天已经黑透了。
村子的狗被惊动,汪汪乱叫,那声音叫得我们胆颤心惊。
村庄里亮起了灯光。农户们以为来了土匪,惊慌地拿着刀枪准备迎战。师长急忙喊话,表达了善意。说我们走迷了路,想借你们这里休息一下。其中一个老人,壮着胆走上前,打量着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的部队,突然问:你们是哪个的手下?师长说:我们是老百姓的手下。那老人眼睛一亮,提高声音问:是不是贺龙的部队?我听说贺龙前些日子在梵净山一带被围……
师长脸色大变,以为行踪败露,一个眼神,身后的伤兵残将哗啦一下,枪全举了起来。
老人急忙叫:各位不要害怕,是自己人,我们穷苦老百姓就等着贺龙带部队回来呢……
一番交谈后,双方敌意全消,都收起了刀枪。
老人不仅将部队安排到村里休息,还叫人煮了米粥给大家喝。
一碗热粥下肚,众人精神一震,全身瞬间暖和,伤员们围着火堆取暖,互相包扎伤口。
师长打听平马的情况。
老人说:最近平马团防文代章把四处的关卡都守死了,不能从平马走,必须绕道。
原本穿过平马,就能进入湘西。可现在这里,一道严密的封锁线横亘着。要穿过去,简直难如登天。
师长陷入了沉思。
老人叭哒着抽完烟,突然说:也不是没有路过湖南去。
师长精神一震,急问:求老人指明道路,怎么去?
老人说:那条路太艰险了,不是人走的。
师长说:梵净山那么高的山,我们都爬过来了,我不信,还有什么地方比梵净山还要险峻。
老人说:从这里插到龙颈坳,再到红岩溪,一直往川河盖方向走,走到一个叫星子岩的地方,爬到山顶,就到盖上了,从盖上再往东一直走,就能走到湖南……
老人那个十几岁的孙子,他揉着眼睛怯生生地从床上爬起来,打量着我们。当他的眼睛看到我们通讯班的小红军李志民时,两人的目光对在了一起。都扬着好奇地目光打量着彼此,一般的年纪,李志民却已经是经过长征的老红军了,而眼前这个孩子,可能还没有走出过家门。
李志民是我们里面年龄最小的红军。因为他跑得快,秦团长把他安排在我们通讯班。从南界到这里,转战了差不多一个月,长途跋涉加上营养不良,一张黑瘦的小脸,只有一层皮包着,显得眼睛特别大。身上多处被弹炮炸伤,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无论再危险再艰苦的日子,李志民从来没有吭一声。部队在村里驻下来后,他还帮着抱柴、烧火。他和老人的孙子在灶房里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
你的伤……痛不痛?
痛,当然痛。
你上战场,不怕吗?
我们打土豪劣绅,救济老百姓,不怕。李志民笑,露出的牙齿洁白洁白的,眼睛亮晶晶的。
在化溪村,部队得到了短暂的修整。我们住在老百姓家的吊脚楼上,终于好好睡了几个小时。
夜晚的风吹得像鬼一样呜呜地号叫。
到半夜时,屋外的竹林传来了沙沙的声音——下雨了。
老人把大家叫醒,说:必须在拂晓前赶到星子岩,否则山上冻了,爬不上去。
此时下雨,对于部队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部队提前出发了。我们要在山上封冻前翻越川河盖。按着老人说的方向,当我们站在星子岩一个叫岩坎脚的地方,抬头往上看时,不由得惊呆了。
面前高耸入云的山上,笼罩在一片茫茫的白雾飘飞之中,往上,看不到山顶。能看到的山体,是一片刀削似的悬崖峭壁。这样的雨雾天气,如何能从这山上爬上去?师长回头望望这一群或扶着或拄着拐杖的伤兵残将。除了勇往直前外,已经没有时间再走回头路了。
昨夜在化溪村的一夜修整,或许已经惊动了平马民团防,也许他们此刻正在身后往这里追来。
如果不爬上去,就只能在这里被敌人围剿,全军覆没。
师长下令:爬山。
我们扯下干枯的芭茅草绑在脚底,把所有能绑的东西都绑在身上,把所有能扔的东西都扔了。开始向山上爬,向雾中乱石、悬崖上爬。手脚并用地爬。从乱石缝里钻过去,尖锐的石头划破了手掌和脚板,锋利的冰棱随时给我们制造新的伤口。鲜血顺着石壁直往下流。有的战士往上爬到一半,却因石壁上冻着一层冰,又刷的一下滑了下来,摔得鲜血直流。
这道险峻的山峰,成了阻挡在战士们面前的一道鬼门关。
爬到一半,就像在鬼门关前荡秋千,晃啊晃的。只有爬上去后,才能看到希望。
师长大骂,说:老子不信了,没有死在敌人的枪子下,反倒死在一道悬崖上了不成?
他一半是负气,一半是鼓励。他生气这道绝壁的阻挡,将会使更多的战士们耗尽力气。
当然,还有一个更让他可怕的想法:当大家精疲力尽爬上山顶后,敌人早已经在山上端着枪等着我们了?
人处在绝境中,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都能从脑袋里冒出来。
只可怜了小红军——李志民,本就身材瘦弱,加上疟疾加重,却依然咬着牙往上攀登。这个瘦弱的小身板,却在很多时候,鼓舞着我们前进。当我们心里充满悲伤的时候,只要一转头看到他瘦小的身子,一股力量就从心底生了起来。这瘦小的身子里,经历了多少苦难,却依然蕴藏着巨大的、无穷的力量。这股力量透过他的眼睛,无邪、坚定、执着的扩散出来,像一枚闪闪发光的小太阳。
终于,我们狼狈不堪、精疲力尽的从乱石和悬崖上爬到了山顶上。
没有敌人的枪口,天地之间,只有茫茫的飞雾。目光所及的视线范围不及二十米远。
大雾弥漫的天气,是川河盖的常态。听说这里一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笼罩在大雾之下。雾气随着山风四处乱窜。窜在哪里,哪里就铺天盖地,一片迷蒙。当然,也有好天气的时刻,山风一吹,雾气突然散开,大地天清气朗,天高地阔,万峰伫立眼前。可惜我们并没有遇到这样好的天气。我们遇到的天气是川河盖上最恶劣的天气——雨加大雾。听说爬上川河盖就一马平川,但我们看到的虽然是一马平川的大地,可到处是白茫茫的雾,人烟罕至,寒冷至极。
爬山时几乎耗尽了我们所有的体力和热量。流下的汗水经山风一吹,顿时变成了一股股冷如骨髓的利剑往身上每一个毛孔里钻。感觉身体像置身在冰窖里一般。猛烈的山风吹得身上的衣服猎猎飞起,抬腿维艰。我们费力地往前行走。走着走着,就有战士倒了下去。但立即就被同行的人一把抓了起来。在这里不能倒下,倒下了就永远站不起来。我们用手掐自己的手,用牙咬着手臂,警醒着自己不能掉队,不能倒下。
渐渐的,感觉到腿抬不起来;渐渐的,感觉到舌头慢慢僵硬,连话都说不大利索。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盖上,往山下走,才能摆脱这恶劣环境带来的生命威胁。
部队在雨雾中艰难行走,大雾阻挡着前进的视线。脸上被冻得紫红紫红。呼出来的气息,带着大团大团的白雾。我们看不清楚路。只有走到岔路口,才能看清,才能分辨前面是几条路,往哪里走。
后来我常常做梦,梦见在大雾中穿行,寻找路。大雾时而往左,时而往右,飘浮不定。我在梦中飞奔,发现前面根本不是路,而是一座幽深深、云遮雾绕的绝壁。吓得心脏剧烈的收缩。急忙往回走时,却发现后面根本没有路,是一面如刀削似的绝壁。
我常常在梦中,陷入大雾的一种梦魇里,迷茫、挣扎、悬空……
“呯——呯呯——”突然,一阵猛烈而紧促的枪声从大雾中传来。前面的战士立即倒下一片。
有敌人,隐蔽。秦团长大叫。
战士们仓促间投入战斗。可是此刻,我们能拿出来的枪械弹药所剩无几,向雾中回击的枪声,也零星稀落。大雾中的枪声越来越密集。倒下的战士也越来越多。鲜血流过的地方,染红了大地。
撤退。师长眼见敌人的火力猛,立即下令。
大雾中不辨方向。有的战士跑进了山上,有的掉进了泥沟。有的撤退不及,倒在了敌人的枪下。
一时之间,部队被冲击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我们沿着一碗水退守到了龙家寨一带。大雾中的枪声仍在身后追击。
这场大雾,吞噬了很多红军的生命。这些生命,那么倔强的从梵净山一路挣扎着来,一路遭遇过数不胜数的枪子炮弹。一路遭遇过无数次的围追堵截。淌过冰河,爬过绝壁,在零下的高山上健步如飞。却在这场大雾中,被一阵突兀的枪声,彻底击溃了。
这是残忍的雾,这是像魔鬼一样的雾,它张着血盆大口,贪婪的吞噬着。
十五岁的小红军李志民倒在了血泊之中,又顽强地站了起来,往大雾中一拐一拐地跑。
我们都往大雾中跑。耳朵里除了枪声,就只余下急促的呼吸声和凄厉的风声。
不知道跑了多长时间,身后的枪声才渐渐消失。
师长和秦团长清点人数,发现各自的身后仅跟着十来名战士。师长痛心疾首,破口大骂敌人,后又立即理智的分析敌情:敌人太多,我们不能团体作战,否则被敌人围住,必定全军覆没。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和雨水,又说:我们得分头突围。
秦团长说:不行,我们不能与你分开。
师长说:我们在一起,只会更危险。听着,你和吉星带着一队人往山上走,我带着十几个人往涌洞方向走,找机会隐藏到老百姓中间去……
秦团长担忧的说:可是土匪……
师长吼:我们必须有一队人得突围出去,这是命令。
秦团长不说话。
师长走过来,伸出手臂,一把将秦团长揽在了怀里,紧紧地抱着,厉声叫道:一定要坚持下去。叫完后,他转身一挥手,指着身后的十几名战士说:你,你们几个,跟我走。
被点到的战士们没有丝毫犹豫,大步跟着师长走。
小红军李志民跟在身后,他右手紧紧捂着腹部,走一段路后,还转过头来看我们。
后来我们在山上过着野人一样的生活时,秦团长说:这非人的日子,幸好,小家伙没有跟着我们进山。
或许那时候师长也抱着侥幸的心理,以为带着李志民往涌洞走,好歹能让他混进老百姓家里,找点食物充饥。
望着师长们远去的背影。我们愣愣出神了好久。直到身后的枪声又零落响起。秦团长才猛地抹去眼睛上的水雾,向山上一指,叫:走,进山。
我们钻进了深山密林里面,在没有路的山间穿行。茅草和树枝划过脸颊,生生的疼。
后来我常常把在川河盖山上隐蔽的那段日子,和从甘溪战场突围后在梵净山迷路的日子相联系。大雾成了我心里抹不去的阴影。每看到大雾天气,我总是会眼睛发愣,呆呆出神。好似大雾中,有着我特别渴望的东西,也好似大雾中,有我特别害怕的东西。战士们在大雾中倒下的身影,和梵净山上那幢冒着炊烟的木屋,以及木屋里那个没有牙齿的老婆婆,以及老婆婆屋里温暖的火光,常常在我的眼前交替出现,使我分不清楚,哪一幕是在梵净山发生的,哪一幕是在川河盖发生的……
我们在川河盖的密林里,潜伏了十几天,不敢下山,不敢走进人家户,不敢生火,遇到上山做农活的老百姓,就害怕是敌人的探子。我们在密林里不停的转移。只有不停转移,才能给我们带来安全感。
当然,我们也多次试着向湖南境内突围。可各路口的关卡毫不松动。
我们还发现敌军增派了更多的正规国民党军队驻守——看来,他们是想把我们扼杀在川河盖上。
秦团长说:不行,我们得寻找机会,尽快突围入湘。
白天,我们沿着荒无人烟的密林穿行、转移;晚上,我们就找一个能避风的山洞栖身。粮食没有了,我们就挖山上的树根充饥。饿极了,就胡乱抓一把雪放进嘴里乱嚼。山上的夜间,气温极低,寒风像刀子似的往身上插。我们十几个人紧紧挤在一起,背靠着背,或者紧紧抱作一团取暖。
本以为正规军的到来,必然会进行大肆搜山。过了几天,却一点搜山的动向都没有。
我们不明所以,决定冒险向关卡掩去,查看动向
却想不到,关卡处松动了。惊喜之余,秦团长却更加警惕:注意,这是敌人的引蛇出动之计,我们不能轻易上当。于是,我们又潜回山上。
又过了两天,我们又向关卡处侦察,发现连关卡也拆了。
秦团长有点不敢置信:难道狗日的敌人良心发现,放弃对我们的围剿了?
吉星政委摇着头说:不像是假的撤军。
秦团长说:不管假的真的,这是最后的突围时机,否则他们不上山搜我们,我们自己先饿死了,准备突围。
我们决定等到夜间突围。突围前,我们做了大量的准备。把身上的所有武器都翻了出来。除了十几发子弹外,还有一颗手榴弹。最坏的打算,就是被敌人围了,绝不做俘虏,用这颗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
只是,这一切的设想和准备都白费了。我们顺利穿过了敌人的封锁线,以最快的速度进入了湖南。
当我们站在湖南地境回望着身后高耸入云的川河盖时,只觉得时光过去了很久很久。只觉得一切都虚幻得不真实。
这一路的浴血奋战,这一路的长途跋涉,这一路的辗转奔袭,这一路的流血牺牲,这一路从七百多人到仅剩十几个人……我们的生命,是用多少战士的生命所堆积出来的、所换取的?
我们祈祷着、希望师长他们也能顺利突出重围,或者他们已经先我们进入了湖南,找到了主力部队;或者他们正围坐在温暖的火坑边,喝着热滚滚的茶水,高谈阔论。
这样美好的想象,却只短暂停留在我们的想象中。次日一早,就从沿途老百姓的口中得知,周燮卿的部队前几天刚刚从川河盖撤兵,听说在上川抓了一个身份特别重要的人,已经押去酉阳的路上了……
这个消息传入耳中的时候,战士们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难怪会突然出现正规军,难怪关卡会突然松动,难怪……
不用想就知道,那个身份特别重要的人是谁?
站在湖南境内,回望着白雪覆盖的莽莽川河盖,我们幸存的战士一字排开,对着川河盖的方向,庄重而悲痛地敬了一个军礼。然后转身,向着东方,大步前行。
天空已经放晴,东边的天空上,一轮火红的太阳,正缓缓升起,金黄的光线,温暖地照着大地。照得大地一片金辉,照得远处的川河盖,闪闪发光。相信不久,大地就会冰消雪融,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