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好了吗?我问你”
她不说话,只是垂着头坐在那儿。
“从来就是这么个怪脾气,问你话向来是三棒子打不出个屁来。”他们看她一直坐在那儿,低着头,问了好几遍也不开口。
江菲不说话,不是因为没主意,是她知道自己的意见根本不重要。前两天她在楼下抹桌子的时候听见他们在小里间的谈话。他们很多时候说话都是不避讳的,这么个十岁刚出头的孩子能听懂什么。事实上,江菲真的什么都能听懂,不但听懂了,还懂得了什么是绝望。
江菲的妈妈是外婆的三女儿,但却是外婆最不喜欢的女儿,因为这个三女儿不但不如其他女儿漂亮,还不如大女儿会经营算计,不及二女儿能说会道懂得怎么讨好人,也不如小女儿漂亮又有主意。江菲看得出,家里最漂亮的姨娘就是小姨,而且小姨出生的时候,外婆家里的境况已经很不错了,小姨算是在宠爱和呵护下长大的。虽然文革时期经历过抄家,又因老父的偏心而没分到多少家产,再后来又因为接二连三地超生,被镇上的村委会洗劫一空,连件毛衣都没放过。但好在后来这几个女儿一天天大了,出落得漂亮,几个女儿也都有了不错的依靠。除了三女儿,从小不听话,生得不漂亮,又嘴馋,好容易成年了又不听从家里安排的相亲,非要嫁给一个外地人。外婆和老大去那个外地人家里看过,穷鬼一个,但那外地人没结婚时还算勤快,天天到家里帮忙做事,想着,这是老三自己选的,也怨不得谁,她既然不听话,也就没有嫁妆,只结婚那天给了十几块钱打发他们夫妻。
外婆老向江菲抱怨说,当初真早知道她那父亲是个没用又虚伪的货色,绝不会把老三嫁给他,一家人没用还拖累娘家。偶尔说得多了,小姨就说一句,她才几岁,你给她说有什么用,她知道个屁。
江菲经常一边看电视一边支着耳朵听她们的闲话,听她们闲聊过去的生活。听说,中国是1978年恢复高考的,那时候读书人虽然难得,但在不开化的穷乡僻壤,读书人的地位仍旧很低,且被认为是异想天开不务正业的人,和村里那些好吃懒做的流浪汉没多大区别。读书,肩不能扛,又手无缚鸡之力的,能干什么?人之所以贫穷,多半,都是因为无知,而非无能。
当年开放高考的时候,大姨夫刚好20岁,虽然停了两三年学,但平时大姨夫自己也爱看书,老捧着电力方面的书看。他当年很想去参加高考,可惜家里穷,而且母亲也不支持,说他是荒地里的夏枯草,刚顶上两年用,就去想爬云梯。当时,大姨夫是家里的顶梁柱,如果他去考学读书,家里这两个十六、七岁的弱弟和才四十岁的老母亲怎么生活。因为弟弟和母亲的百般阻挠,大姨夫最终只得放弃,看见那些抗争胜利得以去考学的人,经常背地里偷偷抹泪。最后,大概老母亲也觉得是对不起老大,觉得,在考学上伤了老大的心,就寻一门亲事让老大成个家,也算补过了。就这样,托媒婆打听到了大姨娘,当时大姨娘刚从县城回来没几天,而且当时外婆家已经在当地小有名气了,也算是镇上的中等人户。当时,去过县城回来的人,都会莫名地在当地被人觉得身份高那么一点。大姨娘十七岁的时候被嫁到县城的姑婆接过去作小保姆的,但是姑婆人很好,大姨娘除了在她家做饭洗衣服和擦地之外,就没什么事情了,比在家里轻松得多。而且,姑婆除了给大姨娘工资,还经常给大姨娘买衣服,给零用钱,一直姑婆的儿子毕业了,大姨娘也刚好到了要出嫁的年纪,就这样回家了。但是,大姨夫家实在是太穷了,拿不出什么聘礼,不过外婆看大姨夫会门手艺,又机灵勤快,还是同意了婚事。不过结婚后,大姨夫要在这边安家,换句话说,相当于上门女婿。
因为自己不能读书的遗憾,大姨夫对家里的这些孩子在学业方面要求比较严格。外婆一辈子的遗憾就是没有儿子,本来有个儿子的,好容易养到三岁,又意外亡故了。偶尔也听小姨说,你们本来还有个亲舅舅的,可惜了。没想到,女儿们倒争气,除了老三是生了一儿一女,老大生了两个儿子,老二和老幺都是一个儿子,就是可恨老四生的女儿,真是白费了一番心思。没奈何,老人溺爱孙子,每次大姨夫管教孩子学习的时候,外婆都黑着脸不高兴,说道,这么个孩子知道什么,你轻言细语地好好说,吼什么。到时候吓出个好歹来,你怎么收场。
江菲是老三的孩子,平时除了帮忙跑腿或者其他小事需要个人来还记得她,平时也就吃饭的时候想起她这么个人来。江菲五岁的时候,老三说想出去外地找活路,可这么个孩子拖累在身边,在她堂叔家里养了一年,不但老是被堂叔的孙子——大她近一岁的侄儿欺负,也老受虐待。没办法,只能送到外婆家里来养,愿意每年给些钱,户口本、存折和银行卡都不带出去,以免丢失,也都请老人代管。外婆不到四十岁有了第一个外孙,她曾立下规矩,所有女儿从成年起都要给家里交伙食费。当年老三在村社帮工挣的钱,除去伙食费后剩下的也都交给母亲保管的,算起来有一两百,在九十年代,这也算不小的一笔钱了。但老三出嫁的时候,没能拿回这笔钱,所以老人也有些心虚。老三没提起这话,只说,把银行卡的密码告诉妈,将来就从银行卡里取江菲的生活费和学费。那时候,还没有江华,江华是六年后才出生的。
外婆没直接答应,说晚上和老大商量商量。老大听完,说道,一个小孩儿又吃得了多少,反正学费生活费都是她父母自己出,我们就是帮着看管一下,几个小孩子一起也热闹。
老大刚说完,老人就冷笑道,你是想得简单,她眼下是说出生活费学费,谁知道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万一过几年就不打钱了,这么个人,你难道还撵出去?外人还不戳你脊梁骨,以为你心肠坏透了。
老大说道,老三不是把存折、银行卡放在你这儿保管嘛,总要存钱,人还能跑了不成。再说,我们平时做生意也需要流动资金,有时候还能向他们借钱,到时候再还他们就是了。眼下我们要进货,还缺几万,他们卡上不是有两三万嘛,我先跟他们商量一下,就先当作生活费学费抵,后面他们寄来生活费学费,我们再一次把钱还了也一样。
江菲就这样被留了下来,被当作,亲情一场的人质。
当时,外婆外祖父还没给几个女儿分家,一来是他们本人才五十出头,还年轻。二则是,他们名下的土地,当时只有一块在镇中心,后来镇上改革,镇中心有土地的人,只要自己有钱就可以修房子。大家想着机不可失,商量着只有老大经济稍微宽裕些,也没和老大争什么,就默许老人把那块土地给老大修房子,父母以后就在老大家供养着,几个女儿除了照例给生活费,每年节假日也出钱。不过,小姨后来结婚,没地方住,又是母亲最喜欢的女儿,加上当初老大修房子,父母除了给土地还另出了几万块钱和一些银元,也没人计较。现在,又是父母的要求,只得接纳小姨一家人。好在房子够大,加上底楼,总共有三层楼,每层楼除了大客厅外,至少有三间客房和一间洗浴间、一间储物室。原本是不打算修这么大的房子,但一来是和镇上人赌气,好面子,二来是想着团年的时候所有人都要回来住,不用到外面饭店去花钱。房子修在街尾,门前两百多米外就是镇上唯一的一条小河,原来那河的两岸是青翠茂盛的竹林,江菲以前来时总要和姐姐一起去竹林玩儿。姐姐是老四的女儿,叫丹禾。后来因为要开发,砍掉了大片竹林,现在只有河对岸还剩下小片遗孤。
房子门前有一棵桃树,听说是外曾祖父种下的。这里的水土特别适合种桔子,文革后分发土地时,外祖父一家人分到的土地有一片在镇街后面的山坡。那儿的土不适合玉米、麦子这些作物,大家就商量全都种桔子,原想着大家能打包一起批发给外地的商人。没想到后来因为没找好销路,而桔子产量又很高,导致镇上和周边城镇的橘子价格很低,大多数人辛苦一年只能勉强保本,更多的小户还在赔钱。年年的水果都只有桔子、苹果一类,那时候大儿子的儿子出生了,外曾祖父托人找来棵桃树苗种在房子边,说大曾孙长大了就能吃上桃子了。
这棵桃树苗,直到大外公一家人搬走了,都还没结出桃子,大外公一家人以为是外曾祖父老眼昏花种错了树,又带不走,所以就留给了外祖父他们。这棵桃树,直到外祖父的第一个外孙长到五六岁的时候才结桃,但发现桃树结出的桃子虽然大但味道苦涩,后来大姨夫找来另外的桃树品种,花钱请镇上的花匠给嫁接上,进行品种改良。
这棵桃树,直到大表哥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才结出令人满意的硕大且美味的良桃。江菲听他们说,这前后大概历经了二三十年吧。外曾祖父没有和大外公一家人搬走,他留了下来,他说他老了,走不动了,也不想到处去折腾,就打算在这个地方生,在这个地方死了。他一直是住在桃树下的那座灰色瓦房里,当年,他的这座瓦房在镇上是第一家砖房,现在,大姨夫家的这栋大楼房也是镇上的第一座大楼房,后面的人修房子,要么没有这栋楼房高,要么没有这楼房面积大,再不然就是家里的电器没有大姨夫家的跟得上时代。
外婆常念叨,做人就是要争口气,原来镇上的人看着我们家在文革时期倒了霉,你外公当年被人戴着高帽子拖去游街,他们都笑话我们这家人完了。看看现在,我们还过得好好的。做人还是要善良,你看当年那些街上耀武扬威地吃商品粮的人户,现在有几个还过得好的,要不是生绝症早死,要不就是穷得响叮当的。我这辈子就不信命,也不信那些个菩萨、基督,当年那些人你看哪家家里没供着几个观音菩萨的佛像,当年他们那些有钱的家家户户都供着佛像,早晚三炷香,连菩萨的底座都是用金子银子找工匠打的。你们这些孩子是年纪小,没见识过,你看看那些人现在,有几个有好下场的,他们供的菩萨怎么没保佑他们,还是下场凄凉。你看我们现在的生活,靠谁?还不是靠自己,那些个菩萨还不是泥土一把,信那些菩萨的话,我们这辈子都爬不出头。
江菲见过好多跟外婆一般年纪的人,而外婆不怎么跟那些人合群,只是跟公社委员会的刘婆婆关系好,还有就是临近的李婆婆关系好些。附近的老人都羡慕外婆,说她享福,有一群孝顺的女儿女婿。听小姨娘说,当年外婆家境不错,也是上过几年学的,没奈何父母去世的早,只剩下一个老外婆,那些舅舅舅母恨死了这个拖油瓶,外婆才早早地嫁了人。
大表哥和二表哥都去外地读高中了,丹禾姐姐一家人也搬走了,现在家里就剩下江菲和表哥关黎、表弟詹书三个孩子,三表哥顾言一家人住在教师大楼里,再过一年他也要出去读书了。关黎和詹书两个经常趁大人不留神就溜出去,江菲是个女孩,时常要被剥蒜、晾衣服这些小事给拘管着,没机会,其他时候就是做作业,完了也只能在家待着,最多看看电视,说她一个女孩子跟一群男孩出去跑,像什么样子。
于是,江菲多半都是在楼上做作业、发呆、看电视,最多能在桃树下玩儿。外曾祖父的瓦房四周种满了凤仙花、栀子花还有月季花,桃树已经长得很大很高了,高高地盖住外曾祖父低矮的瓦房。江菲,包括家里的任何一个孩子,都没去过外曾祖父的瓦房,有时候大人走不开,需要有个孩子当传声筒叫外曾祖父来吃饭。江菲有一次到门口看了一眼,即使在光明的白天,瓦房里面也是漆黑一片,让人发怵。到了夏天,瓦房在桃树的阴影下也是森冷的。
外婆家门前有很多花,还有一棵会结桃子的桃树外,外曾祖父的瓦房和门前那一片宽敞平整的水泥空地也是吸引附近的孩子聚拢的原因。四周的孩子家里,即使有种花的,也没有这样奢侈的一片可以拿来专供种花的土地;即使有果树的,除了桔子树外,也再没其他果树了;即使有大楼房的,门前也没有这样宽敞的一片空地供小孩子做游戏、娱乐,他们大多是临街而居,门前就只有车往人行的宽约五六米的街道。所以,这个家里的孩子大都相继成为过同年龄阶段孩子中的孩子王,江菲这样内向的人,也曾热烈过。
这些花,也是外曾祖父种的,不过听说外婆年青时和外曾祖父关系不好,所以后来外曾祖父也不愿搬进楼房,宁愿住在瓦房里,但外婆还是会一日三餐地照料他,说是,孩子最会学人了,有样学样,万一将来这些孩子学成六亲不认的人。但是,外婆非常不喜欢家里的孩子弄花草回来,估计也是和这有关。江菲长到小学五六年纪时,开始有独立的房间,有个小书桌,江菲把自己的课本和一些从表哥们那儿淘来的书都搬到房间了。那间房是她自己选的,在第三楼,正好能看见桃树的树顶,她其实想要第二楼同样位置的那间房,不过那是二表哥的固定房间,那个位置早上一推开玻璃窗就能看见桃树。春夏的时候能看见桃花盛开、桃子满树的场景。桃树离楼房有十几米远,看上去触手可及,但最长的枝叶也伸不到窗前来。早些年河流还十分清澈,医院的人还没有到河边倾倒那些医务垃圾时,还没有钻探队在镇上四处钻探石油时,走上天台,傍晚偶尔能看见群鸟飞翔的情景。尤其是夏天,那晚霞,像是群鸟在天空划过的彩色足迹。
但是,随着小镇不断开发,很多树林消失了,河对岸的竹林因为面积太小而逃过一劫。因此,对岸的竹林成了很多鸟儿迁徙途中的临时避难所,但这些鸟儿也许是心急,也许是眼神不好,总是把玻璃窗上的倒影,当作它们的归宿。
江菲很多时候是被鸟儿嘟嘟啄窗户的声音给叫醒的,这还算懂礼貌的,知道进来之前敲敲门。有些鸟儿因为心急,直接一头撞死在了玻璃窗上,江菲和表哥他们有时候在客厅玩儿就会遇到迷路的鸟儿。有一次,一只画眉鸟横冲进客厅,在木沙发和茶几上到处跳,晃着脑袋疑惑地到处瞅,惊慌地到处乱飞,最后还是被表哥他们抓住,玩了十几分钟就放生了。每到春夏两季,这楼房的反射绿光的玻璃窗就成了那些鸟儿的坟场,一只只前仆后继地来送死,就这样持续发生了很多年。江菲有时候在窗口写作业,就会有迷路的鸟儿飞到窗边扯着嗓子鸣叫,江菲认为,那是一种哀鸣。这时候,江菲就停下来看那只鸟儿,有时候鸟儿叫累了也盯着江菲看,看一会儿后,飞走了。她总是把窗户打开,因为这样能减少鸟儿撞死的机率,。
大人刚开始担心鸟儿把窗户啄坏了,后来发现除了一批批的鸟儿不断牺牲外,他们发现对于玻璃来说,完全没影响,也就打消了换玻璃的想法。后来还偶有收获,因为有几次来送死的鸟儿中,有乌鸡,这可是一种补品,得来全不费工夫。表哥们猜测那些枉死的鸟儿,很可能是来探路的派头兵,只是这一来就再也没回去。
有一年,发洪水,整个小镇几乎被浸泡一片红色的赤海中,各家各户的存折、银行卡、垃圾、圈养的家禽都被大水冲出来了。那次的大水其实有征兆,因为已经罕见地连续下了一个星期的暴雨,但是大家看了好几次,发现河水涨得不高,也就涨了一两米,认为不可能发生爆洪。但谁能料到,天意比人意更任性,处于上游的一个大水库被连续的暴雨冲垮了,整个水库的水倾泄而出,当天夜晚整个小镇就被洪水突袭了。
幸运的是,小镇的房子地基建得很牢固,镇街道路较窄且蜿蜒曲折、支路较多,对于洪水的穿行来说并不是有利条件。所以,洪水来势虽凶,涨势却不快,给了人们足够的反应时间。除了财产有损失外,无一人因洪水身亡。唯一发生的死亡事件是,几头母猪因洪水死亡,当时很多人围观母猪在水里游泳,江菲也是第一次见到,猪居然会游泳。可惜,这几头母猪再怎么会游泳,也还是死了,不一定是淹死的,可能是累死的,也可能是被洪水中暗涌的杀猪刀杀死的。很多人都在洪水中损失惨重,街上有一家不合时宜的守旧铁匠铺,还有很多屠户,洪水从这些人家里冲刷出来的,大多是刀具。
洪水那年,关黎还在家里读初中。江菲和关黎趴在二楼阳台的铁栏杆上看水里不断产生的小漩涡,听见他们在客厅说,幸好爷爷死得早,不然这洪水来得猛,来不来得及救爷爷还真不好说呢。他们说的爷爷,就是外曾祖父。江菲六岁时到外婆家来,七岁那年夏天,外曾祖父无病无痛地去世了。江菲对外曾祖父没什么印象,唯一的印象,是有一次在玩红绿灯不许动的游戏时,她看见一个老人佝偻着腰从沿河的那段斜坡上慢慢走上来,手里提着一个陶罐子,外面敷了很多稀泥。老人把陶罐子放在邻居家的墙边晒,咕哝着等泥水干了,这陶罐还能重新用。
江菲和家里其他孩子在外曾祖父入殓前被大人依次送过去告别,她看见外曾祖父穿着漆黑的寿衣,带着黑色的尖尖帽,耳朵还带着一种尖尖的布袋子,就像是黑色的狐狸耳朵。总之,整个人都是尖尖的,那是江菲第一次看见外曾祖父的脸,也是最后一次。葬礼之后大约过了五六个月,这场洪水就来了。所有人都以为桃树可能会被洪水淹死,即使洪水退了,桃树可能也活不成了。可是没想到洪水退了后,桃树还活了很多年,只有青瓦房在洪水中独自倒塌了,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那片花草。栀子花和月季花之前就被外婆送人了,凤仙花在洪水后统统死掉了,包括土里的种子,也统统没能复生。
外婆本来就厌恶那些花草,死了也就死了。桃树虽然没死,却也元气大伤,被洪水冲歪了树干,还是大姨夫找来一块厚重的青石板,把它竖起来作为桃树的支撑。后来,瓦房的砖石被大姨夫请人清理干净了,地基留了下来。奇怪的是,瓦房的遗址上从此生长出很多很多薄荷草和荷香来。薄荷草最繁盛的时候,连那些一向霸道蛮横的杂草都要退避三舍,让出它们原来的生长空间。从那以后的每年夏天,不止是家里人,连四周的邻居都要来掐一把薄荷草回去泡水喝。薄荷草泡水,入口清凉,最是解暑。起初由于这薄荷草来得太突然,生长的势态又太疯狂,总疑心这草是不是有古怪,可是眼见其他邻居掐着泡水喝了好几个月也没什么事情,才放心大胆地用。
江菲觉得那薄荷草像是聊斋里的那些花精、树精,它来得之诡异,比如你今天晚上把这片薄荷草掐尖掐完了,明早起来又看见一片新的、茂盛的薄荷 草和荷香。有迷信的人说,这是你们家的老人舍不得你们,还在眷顾你们家呢。江菲后来也种些小花,她向好朋友徐媛要了些凤仙花的种子,撒在青瓦房遗址的四周,徐媛的奶奶说凤仙花很好养,命贱,随便扔在哪片土地上都能成活开花。徐媛的奶奶也是爱种养花草的人,徐媛家的一楼阳台拐角处被徐媛奶奶开辟成了一个小园地,种了月季、草莓、凤仙花、仙人球。不知道,是不是他们那个年纪的老人,都爱花花草草,但是为什么我们家人从不爱这些呢?
外婆从来不许江菲带任何花草回来,有时候她在外面摘了些野菊花,趁他们不注意时溜到楼上的房间去,找个矿泉水瓶子插上。第二楼客厅的木茶几的玻璃橱里放着好多高脚玻璃杯,还有一些小花瓶,放在那里好多年都不曾用过。江菲记得,是她刚读幼儿园的时候,第一次和父母来过年,看见玻璃橱里有好多玻璃瓶子,她非要拿,结果不小心打碎了,还被训斥了一顿。江菲从那时候见到玻璃瓶子到现在,也没有见家里人拿出来用过,算起来,到现在应该有十年了。
凤仙花的成活和开花,给了江菲很大的鼓舞,她又向徐媛要了草莓的苗来种,尽管又少不了一顿训斥,但现在江菲学会了忽略他们的话。她每天早上上学前都要看一眼它,给它浇一杯水。后来,江菲陆续有了孔雀草、萼距花、栀子花这些花草,她也都在那小片旧土上养活了,尤其是栀子花,还在当年的冬天开出了几朵栀子花。
外婆虽然经常骂她,活像她外曾祖父就知道侍弄这些没出息的东西,将来也是个农民命。因为这些花草,江菲开始变得积极,觉得生命有了意义,开始上课变得很认真。她虽然是语文课代表,但她上课从来不听讲,不知道为什么,她看那些文章却觉得就好像是作者直接面对面地讲话,她甚至看得出文字背后的作者没有说出来的话,没有写出来的悲伤。她有些偏科,总体成绩不算太好,但语文和英语在年级排名前五起了很大作用。她的数学可没有这样的天赋,但是她有一种古怪的直觉,很多时候题的过程写不好,但是结果却能凑对。但老师极度看重过程。而江菲的解题过程经常会写错字母,算错加减法,甚至会出现2+3=6这样的错误,她写了好几次才反应过来是把加法当作乘法计算了。江菲很多时间都沉浸在一种痛苦中,每天放学她都害怕回家,因为每次回家她基本上都能完全猜中她们会怎么骂她。
尤其是有段时间,江菲连着一个月的晚上回去都要挨骂,有时候比规定的回家时间晚了几分钟会挨骂,有时候站在那儿会挨骂,坐在那儿也会挨骂,说她像块木头一样杵在那儿挡着人了。很多年以后,江菲才知道,她遭受的无缘无故的常年累月的谩骂和羞辱,是因为那段时间老三的钱比平常寄回来得晚,而且老三那次不知道怎么回事没答应借钱,最后是外婆自作主张把钱取出来借给老大的,老大过了好几年才还上。
小姨经常对着江菲横眉热讽,说要不是外婆和大姨收留她,说不定她过得还不如街上的那些流浪汉,自己的父母一年到头都不会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好像全没当有她这么个女儿在这边。说到底,还不是怕家里问他们要钱,自己在外面逍遥,把个拖油瓶扔给我们。
可是你并没花一分钱,但这句话,江菲只敢在心里偷偷说。的确,她在这里住了将近十年,都不曾接到过一次父母的电话。唯一的一次电话,是有一次过年,听上去好像是因为钱的事情,大姨想让外婆开口提涨生活费的事情,结果在电话里争起来了,他们就把电话扔给江菲,让她跟老三说,让他们多寄点钱回来。他们在电话里大骂江菲,这个短命鬼,要死不死的,就知道拖累我们。
细细算起来,好像也是从那以后,江菲几乎每天都要挨骂。可是,他们实际上根本没吃亏。偶尔看电视的时候,他们会聚在一起说闲话,算账,经常听到他们说,老三账上不是有点钱嘛,先借给我们出去放几个利息,到时候再把本金还给他们。只要妈不说,老幺不说,老三他们也不知道。偶尔这时候,小姨就一指江菲,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还要她也不说。大姨就会不屑地冷眼瞧她,说道,她知道个屁,糊涂虫一个,就是知道,也说不清楚,就算说出去谁信她。有时候小姨也会让外婆把老三账上的钱取出来让她去放贷,等到老幺放贷完了,老大就借出去进货,很多时候,老三的存折,只是一纸空文。每次放贷和借款后,退回来的是完璧归赵还是少了一层皮,也无人知晓。
每天放学后,江菲都不想回去,每每到了晚上,都要悄悄哭一会儿,渐渐地,日子久了,哭仿佛成了一种习惯。偶尔,难得没遇到训斥的时候,也要心酸一番。因为总是精力不集中,她的成绩也总是保持在中等水平,语文和英语终究也占不到多大比例,历史和生物课也不算出色。她越是着急,也越是没有用。物理和数学,别人得不到的难题分,她倒是能得到不少,可是很多时候,一张卷子都是一些中等难度的题和简单的题,这种题考察的是细致,有时候会因为字迹潦草或者是没写上单位而被扣分。江菲既粗心也有点懒,简单的题,她觉得是浪费时间,她觉得上学是学习知识,人应该是去学习那些不懂的问题。她偏好写难题,可是她不守规矩,经常会忘记写出最后一步,或者随随便便把结果写出来。她觉得,都写到那个份上了,一眼就能看出来啊。没有人来教导她,也没有人告诉她,人们认的,只是结果。尽管书上如何鼓吹过程,但那都是成功的他们,为炫耀而生堆硬砌出的套话。她年纪还小,根本不懂得,这个世界只承认的,是实在的结果,真实可触的结果。如果,一个人的身边都是蠢货,而且自己也没有可以放肆、可以随心所欲的资本,就不要轻易地拿自己的前程去赌博,因为最终只会是一场笑话。天才,也只有作出了实在的惊世骇俗的成果,才能跃然而出。何况,没有人能提前意识到自己就是天才的根芽,再加上也不是生活在能够孕育天才的土壤里。
“给你一天时间,你好好想想,都十几岁的人了,也该自己想想以后的生活,不能什么都是大人来给你操心。现在你也快毕业了,你那父母也不知道打个电话来问问情况,这叫什么一家人呐,收下你,我们也算是自找苦吃。能给你想的办法,都想了,你自己决定。”外婆说这话时,小姨抓着一把瓜子在旁边站着,嗑下的瓜子壳放在窗边的小书桌上,堆成了一堆小山。
江菲的模拟考试成绩并不好,她并没意识到已经走到了人生的第一个分岔路口。她看窗外的月亮,没什么变化,只是桃树越来越老了,又被虫蛀空了树干,也已经没有几年寿命了。每一年人们都猜这老桃树会死,结果第二年它还是开花了,而且还结满了桃子。江菲开辟出来的那小块花地,现在已经被杂草覆盖了。自从那片西瓜苗死后,江菲再也没有种过任何花草。
初二的夏天,距离暑假还有一个月的时候。有人给大姨夫送来一车西瓜,十来个,堆在小里间,每天晚上分吃一个。西瓜特别甜,西瓜籽也又黑又亮,江菲第一次发现西瓜籽能那么好看,那么漂亮。顾言笑她,既然那么喜欢,干脆就把它种出来,万一活了呢。江菲当了真,还真就在桃树下又整理出一小片地,把西瓜籽撒下去,每天早晚上学放学都去除草、浇水,驱虫。慢慢地,西瓜苗在江菲的精心饲养下,发芽了,她是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高兴,什么是喜悦,可同时又感到悲哀,她这一生感到喜悦地开端,是在几棵春荣秋衰的植物上。
江菲撒种子的时候已经是夏末了,时间有点晚,顾言说,估计长不出西瓜了,不过应该还能看见西瓜藤,要是运气好的话。江菲以从未有过的精心和耐心呵护着西瓜种子,上课开始充满激情,很少走神,尤其是上生物课、化学课、物理课,她都聚精会神,她想着,也许生物中能了解很多关于种子的知识,那么她能更好地养好西瓜苗,而化学经常会讲到很多化学反应……总之,江菲不知道什么是对西瓜种子有利的,可是她知道,她所学到的东西肯定都会派上用场的。
她从生物课上知道,中午是不能给植物浇水的,尤其是夏天,植物的蒸腾作用在中午这段时间达到峰值,如果这时候浇水,那么土壤大量且疾速地水蒸发产生的水蒸汽会把植物给“汽死”。可是,江菲早上走得很早,没时间浇水,只能中午和晚上浇水,她想了个办法,她用牙签在西瓜秧苗旁边扎很多小洞,这样能加大植物对水的吸收量。邻居的房子正好挡住了大太阳,如果大风能把水蒸汽吹散呢,说不定不会把它们“汽死”。她小心翼翼地试验了一段时间,每次浇完水就站在旁边拿把大扇子用力地扇半个小时风,从孔雀草和凤仙花的生长情况来看,是有利的,于是她每天都坚持这么做。终于,一直到了放暑假,这些西瓜秧苗开始长出藤蔓了,刚开始家里人都冷嘲热讽,说她正事不干,邪而有余。看到西瓜藤长出来的时候,江菲对人生充满了希望,她觉得,她好像就是那些西瓜苗一样,充满着对生命的向往。而当西瓜藤长出来的时候,家里的人开始改观了,经常有过路人看见那青绿的西瓜藤,都夸赞道,你们家真是好福气,现在还有西瓜藤呢,不知道什么品种,说不定还能结几个秋西瓜。他们好面子,听到这些好话,也开始对西瓜藤上心,偶尔江菲忘了给西瓜藤浇水,小姨喝凉开水的时候也顺手给西瓜藤浇点水。
眼看着西瓜藤越长越好,几乎覆盖了桃树周围的大片土地,周围的人都聚来看,还出谋划策,说是长势这么好,应该找几个竹竿来搭个架子,还真能结几个西瓜呢。江菲当初种西瓜籽的时候,许下唯一的愿望就是,我不求你开花结果,我只要你好好活着,要你好好活着,以我做不到的方式活着。江菲除了坚持每天除草、扇风,还给它们听音乐,每天傍晚端着小板凳坐在门前读诗,因为她在一本杂志上看到,植物也有听觉,如果经常和它们“聊天”,给它们听美妙的音乐,它们会长得非常好。二姨夫笑江菲把西瓜籽当成菩萨供着了,从没见她对家里哪个长辈这么上心过。可是,江菲自己没能亲眼见到西瓜藤最茂盛的样子,因为,她即将回老家参加人生中的第二个亲人的葬礼。当她回来的时候,西瓜藤因为缺乏照料,已经枯死了大片,那天下午,她在西瓜藤面前站了很久,夏末的太阳还是很毒辣,晒得人生疼。那天晚上,江菲一言不发,睡得很早。家里人以为她是因为奶奶去世而伤心过度,还感到奇怪,她从小就在这边教养,跟奶奶又没怎么生活过,有什么可伤心的。
江菲的确非常伤心,如果说年幼时参加外曾祖父的葬礼时,尚且懵懂,不懂什么是生离死别,什么是人世悲苦,而现在她十几岁了,不能完全懂得,可是已能深刻体会了。她对奶奶的印象,停留在当年她被大伯父家人不断地驱逐和虐待中,而这次去世,并不是像外曾祖父一样在睡梦中无病无痛安然离世的,她是在大伯父家供养的那三个月中被撵出去,她没地方去,只能蜷缩在江菲家那早已废弃破漏的小砖房里。听说,她是有一次雨天,因为风湿痛得厉害,想出去买点药,结果摔了一脚,摔断了腿,是自己爬回那个早已经破烂的堆满了破烂衣服的弹簧床上的。
她有三个儿子,却不得善终。她在那破屋里痛得哼了两三天,也没人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时候咽气的,也没人知道。二儿子就在几米外的房子里,每天早晚路过,也充耳不闻老母的痛苦。因为,那三个月是轮到老大供养的,要是他去接手了,老母亲死在他那儿,他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外人还只当作是老二虐待母亲致死。老二说,反正老娘也活到这个岁数了,说得难听点也是该死的年纪了,就算送到医院去也没什么用处了,他就是要让世人都知道是老大虐待老娘至死的。但是,在江菲看来,他们两人的无情和恶毒不相伯仲,都一样该死。
因为父母还在工地上,不能及时赶回去,只能让江菲赶回去料理丧事,那年,她十二岁。
江菲回去时,周围的邻居说,她这两个叔父,也真都是一个比一个地铁石心肠,眼见自己的老娘这么凄惨可怜地去世,他们也真是不怕遭报应。江菲不认为,这一切过错都应该归结于贫穷,而是因为他们的刻毒。江菲即使对奶奶没什么情感,也为一个老人这样悲惨的去世而心酸,何况还是至亲。他们会有报应的吧?他们这么做,等同于暗示他们的孩子,虐待亲长是合情合理的,他们不是有钱有势的人,将来要依靠儿女养老。那时候,他们的下场,应该可以想见。
论理是三家人一起料理丧事,但老幺家只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总不能明目张胆地把事情推给一个孩子,何况江菲在外婆家长大,她外婆家经济好太多,当年接亲时见过,人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因此,只让江菲帮忙料理寿衣,帮忙记录来送人情(钱)的人的姓名,将来这些是要还的。原先,老三还没外出打工的时候,在这边也有几个知心朋友,现在都很照顾江菲。邻居都说,到底是外面长大的好人家的孩子,就是懂事儿,这么小就会处理丧事了。
江菲是第一次独自出过门,小姨送她上车后,给了去的车费,反复给她讲了转车和路线等就回去了。这第一次,就是去奔丧。丧事的第二天下午,两个老三都赶了回来,江菲的母亲排行老三,父亲是奶奶的小儿子,也是排行老三。入殓前,按照规矩,家族里所有的孩子都要去见奶奶最后一面,江菲不想进放棺材的屋,也不想见最后一面。他们把江菲推进去,江菲没站稳,跌在棺材旁,没敢细看,匆匆瞥了一眼。她出去后站在门边,止不住发抖。为什么要我们记住最后一面,最应该看最后一眼的人,不应该是害死奶奶的人吗?恶人,是永远不会悔改的。因为,作恶,就是他们这一生唯一的成就。
老三在家里只待了几天,也没问江菲在外婆家的情况,老三说,难道我妈还能虐待她不成,就算不喜欢,她是个好面子的人,也不会虐待她,也比跟着我们强。他们把回去的车费给了江菲,在家里待了几天后就坐车走了。他们说,工头在催工了。江菲按原来的路线坐车返回外婆家,回去后,她看见,西瓜藤快死了。
江菲在西瓜藤前站着,很久,一直站到太阳下山。她没什么绝望的感觉,反而像是放下了某些重负。第二天一早,江菲就把那些西瓜藤拔干净了,从此以后,她再也没在地上种过任何花草。
老桃树越来越老了,结的桃子也越来越少了,可结出来的每一个桃子都很大,很甜。以前,桃子熟得差不多的时候,外婆会把熟透的桃子给附近关系好的人送去。她们说,就算是送东西,也要送个道理,那些从来没来往的人,吃完抹嘴就走,也没个感激的情分,那还不如去喂狗,至少喂了一场还知道帮你看个家。
老桃树今年还在开花,桃花很美,到了落花时节,风一吹,满地的桃花,惹得附近的小孩都在树下追着桃花跑,追着风中的落花笑。他们,大多还都不懂什么是告别。江菲有时会把那些落花捡起来,用透明塑料袋装好,跑到楼上去,伸手往外一撒,就又是一次芳华的飘零。
“我年纪小,从来也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既然你们都计划好了,就按你们说的吧。让我自己定,我也不知道怎么选是好的。”第二天晚上,小姨来问江菲,江菲笑笑,说出这段话。
“不是那些重点学校,自然就不能去读,其他学校风气差,不过是去混日子,也是浪费钱。原本你这成绩也不算很差,可惜,你是外地户口,不能享受这边学生的加分待遇。这就是你的命,要认命,没办法。把你送到城市去,将来学得一技之长,你又是个女孩,迟早是要嫁人的。说起来,你那父母,也真是叫人生气,从来都不见来个消息问一下你的情况,说好的按时寄生活费来,头几年倒是按时,后面也拖拖拉拉的。你们这家人,真是说起来就头疼,养你一场,这样也算对得起你。你要知道,我们对你是没有责任和义务的,这都是你父母的责任,谁让他们都是没责任心的。算了,你早点睡,结果既然都这样了,再想那么多也没用,我看你从小心思就重,凡事要想开。”小姨难得这样语气平和地跟江菲说这么多话,又给江菲掖了掖被角,关了灯,就出去了。
江菲躺在床上,在黑夜中睁大了眼,眼泪从眼角滑出来,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后面,眼睛肿得一条缝,眼泪都流不出来了,身体直抽搐。人怎么可能,在黑暗中找到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