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两个老家,一个在崇明,另一个在安徽。在我的眼中,老家是我的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所居之处。当然这只是一个很浅显的看法,但是我相信,大部分年轻人的想法应该和我差不大多少。我通常称呼我的爷爷奶奶叫“安徽爷爷”,“安徽奶奶”,称呼我的外婆外公叫“爷爷”与“婆妈(读作bu wa)”,想必各位不难发现,我与“爷爷”和“婆妈”更亲些了吧。
我的爷爷和奶奶在我差不多五六岁的时候就相继去世了,我不能说对此一点记忆也没有,却也不能说全部记得。每当我在回想在五六岁时的记忆的时候,它往往模糊得令人不敢想象,总觉得自己的大脑就好像被一块粗糙的橡皮按在白纸上反复剐蹭,疼得不行。最后我干脆放弃,只揪下来那一星半点的记忆碎屑,根本不能在我的脑内完整地架构爷爷与奶奶的印象。
我的外公外婆还健在,身体很硬朗。相对于我父亲的父母是所谓的“大户”来说,我的“爷爷”和“婆妈”是比较典型的农民形象。在我的眼里,崇明的乡镇就好像一面巨大的蜘蛛网,“蛛网”间分布着一条条大大小小的河流和水渠,随之是树林和农作物,最后才是陆地和住房。我觉得崇明的老家的确就完美契合我自己心中对于崇明的印象,每户人家前都有一条正在流淌的,具有生机的小水沟,以及门前那一亩三分地。我妈说,她小的时候家里没有什么东西吃,她每天上下学就折小水沟旁的芦苇,在地里刨出几条蚯蚓,边走边钓河里的小龙虾,钓着钓着就钓满了一桶。我一开始是不相信的,怎么可能会有一桶呢?我小时候是做出过蠢事的人,连续两年春节,我都用自己如同金石般坚固的双脚去舔舐看上去不薄的冰面,然后咔嗒一声,下一刻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在家里呆滞地看着自己的外婆边骂边为自己打热水洗脚——说实话,那种“又冷又热”的感觉特别不错,以至于我非常喜欢夏天开着空调裹被子睡觉。说这个事情的原因是,我当时只有六七岁,腿一点也不长,却也能够完完全全地踩在小沟里的污泥上,自己能站起来的了。那么浅的水流,我当时完全不相信能够钓出一桶小龙虾来。但事实证明我错了,这些小龙虾也不知道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只要一根线,一个小铁环,一条新鲜的蚯蚓,无论抛几次下去,这些生物都可以精准地用自己的大钳子掐住蚯蚓的软肉,最后被乖乖地钓上,放入桶中。短短两三个小时,线一路放,小龙虾就一路被收过去,甚至有一种“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势,看得我人都在那里不断地发愣。当然这些小龙虾最后都被我的外婆下锅炒了,稍微加点辣椒,滋味很不错,甚至和在市面上买的那些小龙虾没有太大的差别。
我一般每年过年的时候才会回去,搭上父母的小轿车,和自己的堂兄一起嘟嘟嘟从上海市的金山这一头横跨到崇明那一头。我的外公和外婆都很爱我。我和外婆更亲,堂兄和外公更亲。在我看来,相对于不懂得变通,喜欢无休止地劳作获取钱财的外公来说,我的外婆显得更灵活些。好吧,请把我前面这一句话当放屁。因为外婆在我六岁的时候跑到金山来,连续照顾了我四年,所以我才会和外婆那么亲。我堂兄则是由我外公照顾了四年,所以他和外公亲。崇明不在外环以内,五六年前,每年的大年三十,烟花爆竹的声音从中午就开始稀稀拉拉地响,到下午就更加猖獗,晚上的时候甚至都看不过眼——周围的人全在放烟花,自己也买了眼花来放,那种噼噼啪啪的响声简直可以把电视里“春晚”的声音给压下去。自己头顶黑蒙蒙的幕布上不断地爆开红的,绿的,黄的,紫色的华彩,看也看不过来。有时候在西边听到了一个特别大的炮仗声,我就转头去看,结果还没等我扭头,一朵巨大的金色玫瑰就在我的面前绽放,这种看也看不过来的感觉是极其炫目而又幸福的。我小时候怕火,一直是让外婆烧香去点爆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买的,兴许是为了便宜吧,应该是我爷爷一次性买了超大一捆红色的高香屯在家里,它的年龄估计比我都要大。我说:婆妈!快去快去,帮我点!然后我的外婆就笑着用打火机啪嗒一声点上香,迈开步子,从容地弯下腰,慢条斯理地看着面前的引绳喷出火星,直到延到最里边才跑开。她的脚步就好像有魔力,每次恰巧外婆走到我身边的时候,她点着的眼花就好像掐好了点似的,张开大嘴,嘭地喷出弹跳的火星,两人的视线不禁朝上快速移动,享受地听噼啪响声和看灿烂的花火。她此时只问我:好看吧?我只会说:好看!再点一个,我还想看!
近来,要高考了,无论什么事情都得往后放放,我们已经两三年没有放过烟花了。一方面是最近烟花查得紧,不敢放;另一方面呢,是因为当时也没什么空去关心这件事情,毕竟要高考。最近两三年,总觉得我和外婆之间的关系变得有点疏离,这可能是我自己的感觉吧,但见到她的时候我总会觉着有些不忍。我在她的眼中永远是他的外孙,她在我的眼中永远是我的“婆妈”,这一点改不了。可能是我矫情还是怎么样,我甚至有点不敢面对她的笑容了。她现在每次见到我,都会说,我是第一个把你抱起来的,你妈妈甚至都不是……我能够回应的只能是微笑与身体的紧贴。然后她再重复道:以前你小时候可闹得不得了,哭声简直传遍了小区……我还是只能笑着点头应和,我想不出什么能够回答的句子。我发现,她与我的回忆仅仅是停留在我十岁时,她与我分别之前,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新的回忆了——除了我高考,她让我加油努力。不过她最后还是在我泡脚的时候说,无论我考什么大学,她只要看着我开心她就开心。当时的她就像之前我掉到水沟里,把我抱到屋内,倒好热水,把我湿透的裤子和袜子扒下,亲自弯腰给我划划盆里可能还嫌烫的水,温和地用自己粗糙却柔软的双手帮我撩撩,帮我把这双脚给浸湿。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更快适应,也就可以更快把脚泡进去。这招屡试不爽,特别特别有用。然后她一边开始说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话:如果再过十几年,你爸妈也退休了,我呢,也走不动路了,你会回来,背我去汽车站坐汽车去镇上买东西么?我抿着嘴,笑着说:会的,我肯定会的。她再一次哈哈地笑,有些自嘲地说:实际上我只要看着你开心地成长就好了,工作什么的我也不会去管。毕竟你可是我亲手养大的小孩,我可是你的“婆妈”,等高考完以后,你会回来看我的吧?我已经买好了甜芦粟(类似甘蔗的作物)的种子,今年开春种下,等你回来吃。这些话有的是用崇明本地话说的,也有的是用普通话说的。我只是点头说嗯。她哈哈笑着摸我的头,用着有些蹩脚却熟练的普通话说,我的小宝贝,你还是和我最亲,哈哈。我也点头说嗯。我想不出什么能够回应她的话了。
对于安徽来说,崇明还是我更喜欢一些的地方。平心而论,我更喜欢我的“婆妈”一些。但我们之间的距离兴许只会拉大,不会缩小。因为新的记忆可能不会出现。我印象中的崇明老家是凝滞的,“婆妈”印象中的我更是凝滞的。
当晚,我和朋友在那里聊天,我就说:“我外婆一直和我说话,突然有了感慨。小时候是庄重而不亲近,老一辈可能觉得太不庄重了,觉得不大好。现在长大了则是庄重而不亲近,老一辈这个时候反倒是什么都不在乎,只是觉得可以亲近一点就好。无论是庄重还是不庄重,还是胡闹,只要亲近一点就好。但是两方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老一辈发现最后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一份亲切感了。我外婆说:‘我当初是第一个把你抱起来的,再过十年,你妈退休了,我也要八十岁了,我走不动路了,到汽车站的话你会背我么’。然后我说会的,但到时候谁又能知道我能变成什么样呢?”然后他说:“是的啊,我上次去我奶奶那里,她我甚至感觉都有点乞求我多去她那里,因为现在她们相当于倒计时,过一年就少一年的。”然后我说:“对呀,甚至到最后老一辈人和前一辈人的话题都是‘你看看你前面做了些什么事情,呵呵呵,拉屎拉在裤子里’什么的,已经没有新的回忆了。很悲哀啊,这个。”然后他说:“所以我现在回想我小时候骂我奶奶我会觉得很不可饶恕,所以我很不喜欢我小时候。”我回应道:“实际上现在的思念已经高于一切了,那种依托感可以把所有不美好的东西美化。”他对此表示赞同:“嗯,毕竟现在看着就是什么腰疼腿疼听不见看不清的,挺难受的。”最后我说,嗯。
在聊这个的时候我妈正好进来看着我看手机和别人聊天,就在那里说,不要和一些不良的人说话,那些人三观不正的。我喉头一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确实很悲哀。
作此杂乱的,不成文的小短篇,希望能够在之后的岁月里,让我回忆起我的老家,以及我的“婆妈”对我的好。讲真,我一直都知道,我只是对此束手无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