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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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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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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只菜鸟

    

在我们家,父亲和母亲养过很多动物,比如,黑猪白马、大鹅小狗,公鸡花猫……还有老鼠蜜蜂、蜘蛛蛐蛐、苍蝇蚊子甚至蜈蚣蚂蚁……当然,前几个是主动饲养的,后几个则完全出于被动,因为不管愿不愿意养,它们都许多年如一日的陪伴着,成长着,就算搬了家,也不离不弃,赶都不赶走。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父亲去山上拾柴禾,在树下遇到一个窝,就顺手把它拣了回来,同时,也带回来窝里的三位幼小的“居民”,于是,我们家又开始养起了猫头鹰。

猫头鹰刚带回来的那天晚上,父亲就有些后悔了,他怕自己养不活,可是,如果再送回去,又担心鹰妈妈找不到它们而饿死在山上。犹豫再三,只好做出决定,先在家里养一段时间,等翅膀长硬了,再放它们回去。

这三只小猫头鹰的到来,不仅刷新了父母饲养动物的记录,也为家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乐趣。起初,父亲把它们放在铁丝笼子里,花上一块钱,到街上买回一块肥肉,这就是两天的食物。以当时的生活水平,就算乡长到我家坐客,也不一定能保证让他顿顿吃到肉,由此可见,这三只幼鹰的待遇有多高。父亲为了避免引起误会,每次买肉都要向旁人解释一番,如此一来,全村人都知道我家经常买肉是因为养了猫头鹰,而非发了横财,或者集体嘴馋。

给猫头鹰喂食时,父亲怕我们弄不好,都是亲力亲为的。先用刀切成指甲大的小块,再用镊子夹住,送到它们的嘴边。开始时它们是不吃的,而且歪着头还不时的眨着眼睛,像是受了委屈,生了很大的气。父亲也表现出极少见的耐心,一遍一遍的送着,一次一次的等待着,到后来,它们也许是真饿了,就顾不得跟我们呕气了,这才张开嘴巴一下子吞了下去。这一张嘴,可把父亲乐坏了,因为这意味着它们不会被饿死了。第二天,父亲又细心的去笼子底下看了看粪便的颜色和形状,满意的点点头,这才真正放了心。几天过去,它们仨和家人渐渐熟悉起来,一见到父亲的身影就开始发出高低不一的声音,像是呼喊着父亲快些“做饭”。我们姐弟四个在父亲的“培训”下,也陆续地成为“伙食军”的成员,胆子也变得大起来,可以一边说话一边给它们喂食,甚至调皮的晃动着摄子,逗它们玩。

随着它们三个身体的长大,饭量也渐渐增多了。起初一块钱的肥肉够吃两天,在一个多星期以后,就变成两块钱的肉也不够它们吃一天了。父亲为了压缩成本,就凭着自己多年的养马经验,把采购的阵地从肉摊转移到旁边的青菜点——开始试着把两毛钱一个的疙瘩白(大头菜)切碎后,拌起苞米面充当起它们的食物来。而这三只小猫头鹰适应力倒很强,在饮食上也很配合,从离开安静的森林到适应我们家的吵闹,从吃肥肉到吃疙瘩白也不过是短短半个月的时间。

对于疙瘩白,我想它们刚开始的时候应该不是很喜欢吃的,只是被逼无奈,就像爱好自由的它们一定不会喜欢让人喂食一样,只是出于饥饿,迫于生存吧。好在它们的消化系统还很强健,几口疙瘩白下肚,便不再叫嚷,排出来的粪便也没有什么异常。只是它们的身体变化得非常快,不到一个月的功夫,那个原本宽大的笼子就显得十分狭小了,而此时,它们需要面临的是学习飞翔,父亲便把它们请了出来,放到了西屋。

西屋是我们姐妹三个睡觉的地方,也是暂时存放粮食的小仓库,东边墙码着一垛用麻袋装着的黄豆,就成了这三只小猫头鹰的落脚之地。它们白天停在麻袋上时尔展翅飞翔,时尔闭目休息,做一只鸟应该做的事,到了晚上,懂事的站在麻袋上,充当起保镖的角色,为我们姐妹三个站岗到天明。“保镖”的眼睛总是明亮有神的,借助月光,看到的是三对圆润的宝石。

此时的它们,已经不需要用摄子喂食了。我们把撕成大块的疙瘩白放在盆里拌好苞米面放在地上,饿时则会自己落下来吃。吃饱以后,通常会在屋子里盘旋几圈,再回到麻袋上。晚上睡觉了关灯,有时也会张开翅膀在我们头顶盘旋一会,偶尔会扑到脸上,轻轻柔柔的带过一阵风,像是在清点人员是否齐全,环境是否安全,很是尽职。它们也很体贴,从来没有用锋利的爪子伤害过谁,更没有把粪便排到睡觉的炕上和西侧的柜子上,只是有规律地排到墙边固定的地面,打扫起来很方便。

我家住的房子比较老,是那种用黄泥和稻草混合,烟囱落在地面的老房子,棚顶用纸糊的,经年累月糊得次数多了,也变得很结实,我家养的老鼠们就把此处当成了开“运动会”的最佳场所。晚上是它们最活跃的时候,“腾腾腾”,先是一名运动员的百米冲刺,接下来是“扑扑扑”的多人接力赛,中场休息时,还有啦啦队在四周“吱吱扭扭”的跳舞欢呼……如果有一天闭灯后没有听到“运动员”们细碎的跑步声,就好像是少了什么似的,久久不能入睡,直到它们准备好了,陆续地出来跑上一圈,这才安心。而自从把这三个猫头鹰放到屋子里,老鼠们好像是找到了新的场地,完会舍弃了棚顶,不仅再也听不到它们热烈的脚步声,就连细小黑硬的粪便都不容易见到了。开始的时候,我们以为老鼠家族是被这三只猫头鹰当成食物吃到肚子里,可是从来没有见过搏斗留下的痕迹,比如它们破碎的皮毛和斑斑的血迹,再看这三只猫头鹰,优雅的站姿,文静的展翅,很难和凶猛的食肉动物联想到一起,而盆里的疙瘩白总是很有规律地见了底,于是排除了这种被捕杀的可能。如此,老鼠不见了踪影,唯一的可能就是,猫头鹰有着我们人类感受不到的某种气场,例如身体的气味,目光的磁波以及声音的频率,但是对于敏感的老鼠和其它动物,则可以很直接地接收到这类信息,如果明知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又不想受到伤害的话,只能选择敬而远之。所以我们猜想,老鼠大军定是知趣的搬了家,不是搬到前屋的老高家,就是搬到了西院的老黄家。时间久了,竟然还有一点说不出的想念呢。

按理说,猫头鹰已经到了可以飞翔的时期,以父亲当初的想法,应当放回山里,还它们自由了。可是,新的问题又来了,它们已经习惯了喂食,似乎不具备捕猎的能力,如果不管它们,万一被饿死怎么办呢?虽然我们也知道,它们有着与生俱来的生存本能,可是,因为彼此在相处的过程,就像对待小鹅小马、小猫小狗,甚至小伙伴那样,当成了家庭中的一员,谁也不愿意让它们离开,所以,每个人都对放飞的事,守口如瓶。

在村子里有一句俗语,“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这所谓的“夜猫子”指的正是猫头鹰,“无事不来”,指的大多是凶多吉少的事。其实全家人都知道这句话,但从来没有和家中的猫头鹰联想到一起,都以为指的是别的动物。直到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情,母亲不得已提起了这句话,这才让家人意识到,与猫头鹰共处一室的缘份,到了即将结束的时刻。

家中的一匹小马在山上吃草时,不小心被绳子绊到后,竟翻不起身来,旁边也没有人帮忙,被发现时已经停止了呼吸。这件事的发生,让母亲既难过又担心,于是很忐忑地同父亲提到这句话,说起这三只猫头鹰没准是有灵气的动物,才养不久就死掉一匹小马,再养下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就算没有事,老是提心吊胆的也怪别扭的,于是,开始商量着父亲能不能让猫头鹰早些离开。

得到这个消息的我自然是不舍的,毕竟朝夕相处了好几个月,只能一边心疼死去的小马,一边为猫头鹰鸣不平:小马的死是它自己不小心,和这么小的猫头鹰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它们伸腿把小马绊倒的……它们那么懂事,我们对它又那么好,怎么能带来灾祸呢……然而,不舍终归是不舍,父亲有权利将其带回,自然也有权利把它们送走,而至于怎样送走,这就不像当初带回来时那样简单了,因为它们在家饲养了这么久,只知道吃疙瘩白拌苞米面,别说捉老鼠,就苍蝇也捕不到一只呀,若是放回山中,该怎样解决自己的一日三餐呢?正巧这时住在城里的舅舅来串门,他说,不如带到城里,看看能不能卖给养鸟人,一来解决猫头鹰的伙食问题,二来,也可以换回一点疙瘩白和苞米面的钱,就趁我们上学不在家时,把三只猫头鹰装进笼子带进了城里。

猫头鹰带走后,卖疙瘩白的乡亲因为失去了一位老主顾而感慨了好久,我们家也好像丢失了很多东西,闷闷不乐了好几天。找不到它们的眼睛,看不到它们的翅膀,闻不到它们的气味,就连平时不太喜欢打扫的粪便,也开始让人万份怀念了。不过,令人感到欣慰的是,没过几天,我家以前养的老鼠们似乎得知了这个消息,又拖家带口地搬了回来,不仅大摇大摆地吃起了黄豆和大米,把黑硬的粪便继续均匀地铺在了墙角和窗台,并且久旱逢甘露般开起了更为隆重的运动会。棚顶的纸被它们嗒嗒的踩得更响了,不仅有长跑,好像还增加了跳高和跳远的新项目,颇有“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喜悦。每天睡觉时,听着咚咚作响的棚顶,都很担心它们兴奋过了头,踏破了跑道,不偏不斜地掉到我们的嘴巴里。

不久,得到了舅舅的消息。他说,城里人不认识猫头鹰,更不敢留养——自己拎着笼子往街上一站,不一会就被当成耍猴的,被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得水泄不通了。只是看的人多,问的人也不少,竟没有一个人敢买,而他自己也没有足够的耐心天天给它们做疙瘩白拌苞米面,最后,只好放开笼子,让它们飞走了。

猫头鹰放飞了,全家人长舒了一口气。而我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但凡听到窗外有类似翅膀震动的声音,都会迅速地跑过去查看,总是自做多情的以为,这三猫头鹰会顺着老房子的气味,翻山越岭的飞回来看我们,即使不是三只,哪怕只有一只也很好啊,可是,没有,那只不过是风吹窗棱的声音,或者是睡梦中的错觉。

有时看到天空中飞翔的黑色身影,也会联想到它们,且在心里暗暗猜测着,从笼子里飞走的它们,会有怎样的命运呢?是飞到林间,从零开始自己真正的猫头鹰生活?还是继续留在城里,停在某处,靠着菜市场里扔出的菜叶为生?

长大以后,渐渐懂得,父亲将它们带回,表面上是一种关怀和怜爱,实际上,或多或少也是另一种伤害,哪怕这种伤害是无意的。作为参与者的我,即使成年后,对此事仍旧耿耿于怀,经常会被某些人从山里带回来的小野鸡,小刺猬、小兔子……勾起内心对那三只小猫头鹰的惭愧心和内疚感。

不过,值得宽慰的是,在和这三只猫头鹰相伴的几个月里,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所谓的食肉动物,其实也是可以靠素食生存的,若不是亲手喂养,亲身经历,是很难相信的。既然猫头鹰可以,那么,人类也应该没有问题。所以,在几年前,当我决定开始吃素的时候,这三只已经分别了二十多年的吃菜的鸟,突然以榜样和老师的身份,无比清晰的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它们张着宝石般的眼,一遍一遍拍打着翅膀,一口一口的吞食着青菜,极其耐心地敦促我在很短的时间里,迅速的断除了肉食,爱了上吃素。直到后来,见到收养的小狗,摇头摆尾地咽着白菜豆腐,花生苹果,以及家中的小猫,欢快的和我一起吃着炒熟的荠菜木耳,芹菜粉条时,丝毫没有感到半点惊讶和不安,只是觉得,它们的伙食比起那三只吃疙瘩白拌苞米面的猫头鹰,实在是好很多啊!


(小记:一天,和邻居家的小朋友说起自己养过三只猫头鹰的故事,次日就收到了一幅图画,很是感动。于是,贴出来和大家分享。谢谢亲爱的佳艺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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