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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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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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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马今日回家

年少时,村子里的通讯设施尚未完善,家中也没有电话,我如果想去同学家或者上山玩,就要留一张字条放在火炕上,告诉父母自己的去处和回来的时间,以免引起不必要担心。母亲去田里干活,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交待,自会写一张字条压在窗台放钥匙的砖头下,嘱咐我放学后去东山侯大爷家换一点豆腐作晚餐,或者把大酱缸盖好等等。当父亲去山里运木头时,也会委托同行的乡亲捎一张字条给母亲,告诉她完工的日期和需要的物品。

我写的字,虽然稚嫩,偶尔倒下笔或者分了家,但足以保证父亲和母亲都能看懂。母亲留给我的字,也尽量笔画工整,不至于让人把“豆腐”误认成“萝卜”,把“大酱缸”错看为“黄瓜架”。倒是父亲写给母亲的字条,总是彰显着大人们特有的“龙飞凤舞”的神韵,除了母亲能看懂以外,我们姐弟四个通常都是把它当成准确率只有百分之五的猜字游戏来对待,每次都猜得面红耳赤,不亦乐乎。不过,那弯弯圆圆的标点符号总归是可以轻易辨认的,所以,单凭这一点,大家还是百分之百的认为,父亲对我们始终是体贴的。用他的话说,彼此之间的关系是 “心有灵犀一点通”嘛,不像母亲,还要用文字架构起长长的桥梁才能抵达。

一年冬天,父亲到邻村的山上干活,用马爬犁把林场伐倒的木头运送到指定的地点,以此来换些钱补贴家用。父亲和一起干活的乡亲住在山脚下用木头和黄泥搭建的小屋子里,自己带粮拣柴,搭伙烧炕做饭,生活虽然清苦,从未听过他向家人吐露过半句委曲。母亲守在家里,白天除了给我们姐弟四个洗衣做饭,晚上看一会黑白电视里的连续剧以外,最大的心思当属盼望收到父亲的字条了。因为,通过这张字条,就能知道父亲近日的情况和回家的时间了。

父亲的回来,不仅仅意味着母亲不再孤单地叹气,无谓的担忧,更意味着我和弟弟妹妹再也不用到被雪覆盖的菜园,戴着棉手焖子,吐着哈气翘着脚,轮班在洋井旁哆哆嗦嗦地压水了。母亲自然也用不着在往屋里拎水时,弄湿了鞋袜,累酸了手臂。更重要的是,父亲一旦回来,我们就结束了一顿饭只有一盘白菜或者只有一盆空汤的日子了。要知道,母亲总是会变着法的做出好吃又好看的菜给父亲品尝呢,哪怕是只有清一色的土豆,她也会变成两种口味,来换得父亲的欢欣和我们的雀跃呢。

终于有一天,总算盼来了父亲的字条。这是桥头村的一位叔叔送来的,因山上的活较多,超出了预期,粮食又不太够,便回家取一些。那时的工资是按件计算的,父亲委托别人捎封信,想必是为了把省下来的时间用在多拉些木头,多挣点钱上吧。

那位叔叔把信送来,简单地同母亲说了几句就急忙离开了。他说,自己明早进山,手里还有好几封信等着送呢。

待母亲送走了送信人,小脑袋们立即围过来,想看看许久不见的父亲在这次的信里又出了一道难度几级的猜字游戏。只见母亲摊开信纸,托着长音,一字一板地念着,“小—马—今—日—回—家,带—四—天—活—大—米。”不得不说,父亲这次的信写得很好,虽然还是连体,但终归笔划极少,就连上小学四年级的妹妹都能认出来一大半。

听母亲念出“小马”又念完了“大米”的弟弟,突然飞快地跑向门口,连棉帽子都没戴。母亲用目光追着他的身影,好奇地问,“你上哪?去干啥呀?”弟弟顾不得回答,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了大门口才停下来,东张西望地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母亲心疼儿子被冻坏,隔着窗子大声喊了好几次才把他唤回来。进门后,弟弟皱着眉头,满脸不高兴,又略带失望地说,“我爸不是在信里说,咱家的小马崽儿今天回家吗?这天都快黑了,怎么还没听到动静呢?”。大妹在一旁也担心地附和着:“是呀是呀。妈,那你说小马那么小,怎么回来呀?它认识路吗?”二妹也不甘示弱地发表着自己的见解,以示关心:“就是啊,它认识路吗?妈,你说小马是自己走回来,再把大米装进袋子里,让它驮回去吗?可是,这‘活大米’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大米还有死的吗?”弟弟听到了“活大米”以后,不再嚷嚷找小马了,也加了入思考大米是否有死活之分的队伍里,和他的两个姐姐一起喃喃着,“那活大米是什么样的呢?小马自己能驮着它回到山上吗?万一不认识路,走丢了可怎么办呢?”

这时,母亲在一旁被弟弟和妹妹的满脸问号逗得咯咯直笑,笑得眼泪成串成串的往炕席上掉,用手都堵不住。弟弟和妹妹停下疑问和猜想,茫然地望着母亲,心里嘀咕着:这天都快黑了,小马还没回来,到现在还不知道上哪弄活的大米呢,平日里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父亲来信的母亲,现在怎么反倒成了一个没心没肺的陌生人,不仅不着急,反而像是遇到什么天大的喜事儿似的,竟然把眼泪都笑了出来。哎,如果这场面让在山上苦苦等待着小马和活大米的父亲知道了,说不定会是怎样的伤心和难过呢……

等母亲把眼泪笑得差不多快干了,腰也快弯到炕沿上的时候,这才停下来,平复了情绪,对着孩子们困惑的小眼睛一本正经地解释起这张字条的真正含义来。

首先,“小马今日回家”中的小马,并不是我们家在山上拉着爬犁和父亲一起运木头的大黄马生下的小黄马,而是这次帮忙捎信的那位姓马的叔叔,叔叔的年龄比父亲小,所以称他“小马”。

其次,“带四天活大米”中的“带”就是“捎带”的意思,“四天活大米”指的是干四天活需要吃的大米,并不是弟弟和妹妹理解的有死活之分的大米。所以,这句话的完整意思是,“今天小马(叔叔)回家,让他帮忙带够干四天活吃的大米”。听完了母亲的“翻译”,弟弟收回了张望小马的目光,大妹也不再担心小马的迷路,二妹也不再纠结于那大米的死活了。

接着,母亲又开心地宣布了一个好消息——再过四天,父亲就要和大黄马以及小黄马一起回到家里了。

母亲的话刚落音,弟弟和妹妹一同欢呼起来,“太好了,太好了!我爸要回来喽,我爸要回来喽。”母亲说,“小点儿声,小点儿声,别把房盖给鼓塌了。”

在孩子们转忧为喜的欢呼声中,母亲继续带着笑,来到了外屋,擦了擦眼眶的泪痕,捶了捶笑疼了的后腰,用布袋装了几瓢大米,扎紧了口,放在了窗台上最醒目的地方,等待着小马叔叔转交给惜字如金,归心似箭的父亲。

次日清晨,小马叔叔如约取走米袋,父亲在四天后也守时地赶着马爬犁平安归来,写着“小马今日回家,带四天活大米”的纸条完成了使命后便不知去向,但是这十二个却深刻地烙印在家人的脑海里,许多年过去,始终居于父亲经典语录的首位。尤其是母亲,每次讲述时,都可以绘声绘色且轻车熟路地担任着多种角色,既能模仿弟弟站在门口张望的表情,又能复原妹妹喃喃着“活大米”时的语气,更能把自己的眼泪哄劝下来,成串成串往手上掉……就好像这件事刚刚发生在昨天一样。起初并不以此为然的父亲,也在母亲一次次的提醒和表演下,慢慢知晓,原来自己的一张小小字条竟然导演了这么一场令人百听不厌,百笑不倦的家庭喜剧。

二十几年后的秋天,当我在电话里告诉母亲,国庆节要回家看望他们时,又提起了这段趣事。母女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忆着,又笑得眼睛流泪,嘴巴变酸,甚至说不出话来。挂电话前,我让母亲帮忙给父亲捎个口信,以考验他汉语的理解水平和对往事的记忆能力,内容也是十二个字:“小敖十一回家,备三天活大米。”母亲听后立即回应:“要活的大米呗?死的一粒也不行呗?”我说,“对,对。要活的,要活的,统统要活的……”随后,又笑成了一团。

  

后记:这是父亲的经典语录之一,类似的还有很多,待日后慢慢整理。前几天,在家族群里提及此事,即兴把“小马今日回家,带四天活大米”敲在屏幕上发送出去,以此“招募”高人前来翻译。许是这十二个字的含意太深,二十四小时过去,竟没能找到一位及格的“翻译官”,就连父亲的二姐都按捺不住好奇,索性直结了当的发来语音询问“这是啥意思呢?也看不懂啊。”于是,不仅让人猜想,父亲在当年之所以娶回母亲,并不是钟情于她的心灵手巧,而是看中了她的懂文识字,善解己意。若是换了别人,父亲说不定会在自己三十多岁的时候,因为少了“活大米”,而一直和渐渐变成“老马”的“小马”呆在山上相依为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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