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冬天总是寒冷而干燥的,不管是穿着棉袄戴着棉帽的大人,还是在雪地里玩耍的孩子,在北风吹来的时候,手脚难免被冻得又干又裂。从前的物质比较匮乏,乡亲们的生活也相对简洁,除了擦脸的雪花膏以外,只有少数条件好的人家在使用一块钱的“万紫千红”和裹着贝壳的“嘎啦油”来擦手。我们家虽然没有这些高档的护扶品,却从来没因此自卑,或让手脚委屈过,那是因为柜子上始终摆放着一瓶母亲㸆好的又香又暖的手油。
母亲㸆手油的方法是从祖父那里学来的。祖父当年在村子里给供销社赶板车送货,尽管一盒带着商标的护手霜并不昂贵,但是生性节俭的祖父,因着祖母的早逝,在给六个孩子既当爹又当妈的日子里,早已养成了把钱花在刀刃上习惯,于是“发现”了这个手油制作的方法。母亲嫁来以后,在祖父的带动下,经过不断的试验和练习,终于成为这门手艺的接班人。
㸆手油的原料是豆油,辅料是“蜡油子”。豆油是从村子里的油坊用黄豆换回来的,“蜡油子”即是蜡烛燃烧时,流到烛台上的“眼泪”。我喜欢这个“㸆”字——从左侧的“火”字就可以看出,这手油有着把油㸆热,把蜡㸆化,把皮肤㸆嫩,让冬天靠边站的威力,即使单从字音上,也会寻找到“依靠”“牢靠”的安全感。㸆手油的时间通常在晚饭后,母亲将灶膛里烧红的火炭用铁锹扒出一小堆,在汤勺里倒上约五分之三的豆油,小心翼翼地用勺底在火炭上压出一个窝,拿劈柴架高勺柄,几分钟后,豆油烧出香味,表面的泡沫陆续消失,就轮到蜡油子深情登场了。
喜欢在豆香与碳香的混合中,借着灯光的暖黄,看着母亲精打细算的把蜡油子一块一块放在油勺里的样子。母亲的这个动作和平日里下大酱,做油炸糕,织毛衣时没什么不同,举手投足中,传递出的尽是对物品的珍视和对生活的热爱。待油勺中的蜡油子很快被炭火的呼唤,铁勺的期盼所打动,迅速隐去自我的僵硬与固执,心甘情愿地溶入清洁透彻的豆油里时,母亲则慎重地把勺子端起,搁到透风的窗台上,用磨刀石垫稳。再过几分钟,随着油温下降,表面能看到稍凝微皱的蜡层时,便可以倒在瓷瓶中供家人使用了。在整个㸆手油的过程里,母亲是不允许我们小孩子靠近的。不管是热油,晾油还是倒油,生怕我们的笨手笨脚不小心碰歪了铁勺,破坏了她的作品。
㸆手油时放蜡油子的比例是有讲究的,如果加得少,㸆出的手油过于稀薄,用时沾取,极容易滴到桌面造成浪费,也由于少了蜡膏的保护,在还没有被皮肤充分吸收的时候,豆油很容易蹭到袖口和鞋袜上。若是蜡油子放得太多,则因过于浓厚,阻隔了豆油对皮肤的问候,就起不到滋润和软化的作用了。所以母亲每次㸆手油时,都是坚守着“少放勤放”的原则,把盒子里指甲大的蜡油子一块块放到油里,一遍遍细心观察的。待溶化后,拿到窗台放凉时若是发现太过稀薄,便拿到灶膛前“回回勺”。母亲做手油如果顺利的话只需要十分钟,但凡超过十分钟,就说明这手油尚在“回勺”中,不过,这样的情况是极少发生的。
蜡油子的色彩,直接影响着手油的颜值。如果放了白蜡油,㸆好的手油融合了豆油的淡黄和白蜡的素净,是一瓶柔和的米黄膏。如果选择了红蜡块,㸆好的手油则是一汪清亮的暖红酱。我比较偏爱有红蜡参于的手油,就算还没涂到手上,拧开盖子就这样单纯地看着,嗅着,就已觉得十分暖和,百般滋润了。不过,瓶中偶时也会出现其它的颜色,那是把平时收集起来两种蜡油子混合到了一起,这样,做出的手油则是红黄交替出的另一种奇妙的果冻了。所以,在家中的窗台上,总是有两个盒子常年摆放着的,一个是用来储存用小的肥皂,另一个便是盛放蜡烛燃烧后流下的眼泪。小肥皂由父亲泡软后用有力的手捏成大肥皂后重新归队,这蜡烛的眼泪,则经过母亲温柔的双手重新赋予了生命,变成温暖的手油而破涕微笑。
装手油用的是一只白色圆肚带铁盖的瓷瓶,是装雪花膏空下来的。要知道,这样雪花膏对我们家来说,绝对称得上是奢侈品,虽然不知是母亲特意为装手油买回的,还是向别人家讨来的,但可以确定的是,这瓷瓶除了装手油的一个以后,再也没见过第二个。
㸆过手油的勺子是很受家人喜爱的。不用母亲的招呼,我和弟弟妹妹们就会自动接过来,伸出早已洗干净的双手你一下我一下的将它擦干净了,然后一起围到灶膛前,借着炭火的余温,把手心和手背烘烤得暖和和,香喷喷的,开心极了。
除了母亲以外,父亲也是会㸆手油的。是在母亲过于劳累,他又想在儿女面前大显身手的时候,只是不如母亲做出的好看。尽管他可以不厌其烦的让小肥皂变成大肥皂,却不能在㸆手油时,把不小心放入的灯芯在融化时像母亲那样细心而迅速地挑出来。尽管在手油装瓶时,父亲总是第一个把黑色的灯芯取出放在手中擦试,且自我解嘲着,灯芯有按摩的效果,能让皮肤吃得更饱而不以为然,但是我们却对此不很满意,却又不敢吭声,只希望这瓶“什锦果冻”快些用完,好让母亲给我们做米黄膏或者暖红酱。也正凭着这样的标记,让人一眼就能判断出手油的作者来:但凡父亲出品的,都会找到灯芯的离开后的印迹,零星的灰烬,涂在手上时隐在细纹里,只有下次洗手时才会清除。母亲做出的,始终都是洁净的,清亮的。
自从有了这瓶手油家人皮肤就变得光润起来。不管是手,或是脚,都可以大大方方,毫不客气地享受着豆香的呵护。特别是在冬天,父亲赶着马车到盖着大雪的山里干活时,就用它擦手擦脚,遇到裂口太深,会涂上厚厚的一层作为保护,再用医用胶布粘住封好,到了晚上用加了粗盐的热水反复烫洗,用不了几天,伤口便知趣地消肿愈合了。大妹的皮肤偏干,脚后跟经常裂口,故此,她在家人中除父亲以外,就成了用手油最多的人。我们倒也没有脾气,只是心疼她的脚上裂痕胜于手油的消耗。虽然这种手油过于油腻并不太适合擦脸,但是如果嘴唇因为空气的干燥或者体内火气的旺盛变得干裂,也可以涂上一点,当作唇膏。就算有时没有经受起豆香的诱惑,频繁伸出舌头舔到嘴里也不用担心引起肠胃的不适。若是晚上临睡前涂到嘴唇上,经过一个晚上的吸收,第二天就会很神奇的恢复到原来光滑饱满的状态了。当小伙伴们来家里玩,见到他们起皮粗糙的小手,也会跑到柜子前,略带炫耀地拧开盖子,用手沾上一点,涂到他们的手背,知足地看着他们迅速地双手相搓后,又贪婪地把手凑到鼻子前,用力地嗅着香气的样子,脸上便乐开了花。在我看来,这就是对母亲最好的称赞和感谢呵。
其实这种方法制作的手油,在别人家也遇到过,只是不管是气味还是色泽,总是觉得不如母亲做得好。比如邻居家做的手油颜色略显暗淡,还有的气味过于浓烈,却闻不到豆香,当时村子里吃的是一家油坊榨出的豆油,蜡烛也都是从一个供销社或者集市上固定的摊位买回,为什么做出来的手油却各不相同呢?难道是与制作的环境和心情有关吗?
许多年来,母亲始终用这瓶暖香四溢的手油呵护着家人,虽然后来条件有了改善,极少发生停电现象,便把细碎的蜡油子升级成整根的蜡烛了。随着物资的充足,市场上陆续出现其它味道和色泽的护肤品,父亲和母亲却从未将它冷落,总是乐此不疲的重复着,㸆制着。它呢,始终像一位忠诚的护卫和贴心的保姆任劳任怨地守候着家人。所以,在我们成年后,每逢节假日回家,也总是能找到它熟悉的身影和亲切的味道,有时摆在电视下面的柜子里,有时搁在窗台上。起初,我以为是父母节俭惯了,不舍得花太多钱买现成的护手霜,于是在赶集时拉着父亲想买回几瓶,却遭到了拒绝,他严肃的说,“可别乱花这个钱,再好的手油,也赶不上咱自己㸆的啊!”
父亲的话也说到了我的心里,在外生活的这十几年里,虽然有诸多护肤品可供选择,但是在心中念念不忘的也还是母亲㸆出的手油,甚至会在某个冬天的夜晚,当北风路过窗前,发出热烈的声响时,竟可以那样真切的嗅到它的香气,感受到它的温暖,难道是母亲在家中刚刚㸆好了手油,委托北风快马加鞭地捎来了问候?
于是在丙申年春节,我特意带回一个准备已久的玻璃瓶,请求母亲用手油添满它。母亲会心地笑着看了一眼瓶子,转身从抽屉里翻出一截白色的蜡烛,冲我挥了挥,算是给出了回应。
腊月二十六的晚上,为家人忙里忙外的母亲不顾身体的劳累,弯下腰用铁锹扒出炭火,在勺子里倒好豆油,从窗台取下白蜡,便蹲下身㸆起手油来。一样的夜晚,一样的材料,一样的步骤,却在母亲发白的头发,微驼的背影里捕捉到了不一样的信息:是的,豆油涨价了,蜡烛精致了,母亲变老了。
五分钟后,母亲端着一勺㸆好的手油向屋子里走去,一半倒在我的玻璃瓶里,一半倒在父亲的白瓷罐里。灶膛里的炭火烤红了母亲的脸,玻璃瓶中的手油烤红的了我眼。落着雪的窗外开始传来热闹的鞭炮和孩童的嬉笑,过完这个年,母亲就五十七岁了。
有一个会做手油的女人,是一家人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