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碌骨碌冰，长大腰不疼

——元宵节往事之二

正月十五的晚饭通常比往日要吃得稍早些，不到四点钟全家人就菜足饭饱将碗筷收拾妥当了。这时，母亲就开始像初一那天催促我们早点出门拜年那样，让我快一点带上弟弟和妹妹到村子西边的大河套去骨碌冰。一是怕天黑下来，看不清冰面，不小心滑倒，二是让我们骨碌完冰尽快回来，和父亲一起完成全村总动员的放灯活动。由此可见，在正月十五这一天，骨碌冰，放灯和吃元宵一样，都是极其重要且令人期待的事。那时村子里没有路灯，天黑得也快，我们当然舍不得早早拿出灯笼来消耗灯油，于是乖乖地听着母亲的话，相互催促着“快点儿快点儿，咱去骨碌冰啦”。

    所谓的骨碌冰，其实就是在冰上打滚儿。在冰上打几个滚儿就滚掉了身上不吉利的东西，同时也滚来了好的运气。虽然平日在冰上玩耍时，也会即兴滚几下，好像这一滚就滚到了有元宵可吃的正月十五，但总是觉得不那么正式，相必是因为头顶没有圆圆的月亮为自己做伴吧。

正月十五骨碌冰不仅是一家人的大事，也是全村人的大事，远比看露天电影和扭秧歌来得重要。电影也许有人担心被虫子咬而不喜欢看，秧歌也可能有人怕冷而不愿意扭，但骨碌冰不一样，就算窗外刮着风，天空飘着雪，身体感着冒，也会穿上干净的衣裤，早早吃完晚饭，约上亲朋好友，欢天喜地往大河套跑。三姑家住在我家房后不到五百米的地方，我们每年都要和她家的三个表姐一起去骨碌冰的。姐姐们如果提前吃完了饭，就会站在门口冲着我家的窗户大声地喊着我们的名字以便和她们尽快汇合。起初是三重唱，从老大喊到老四，字正腔圆，语音悠长。有时怕我们听不见，索性就来个大合唱——三个姐姐一起喊，以便扩大音量达到节省时间的目的。我们姐弟四个一边懂事地应答着，一边像是听到不可违逆的命令般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出家门，来到胡同口和她们集合，再一起到二姑家找上表哥和表姐，一起完成这一年一度的骨碌冰的重要活动。

在走向大河套的路上，也会遇到许多小伙伴。想必是村子安静，声音传播的宽广而迅速，当表姐们呼唤我们名字的时候，他们也能真切的听见，并从中获取到骨碌冰的信息，就顺便做好了准备，守在大门口等待我们路过时一起出发。村子里的几百户人家若是细攀起来都是有点亲戚的，所以我们能像双面胶那样把小伙伴们粘过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再者，大河套也不是我家开的，谁爱去谁就去呗，人多了还更有意思呢。于是人越走越多，队伍也越来越大，浩浩荡荡的很是壮观。小伙伴们用打饱嗝的声音，哧溜鼻涕的声音和棉鞋拖拉地的声音还有说说笑笑的声音，把这条并不宽敞的道路挤得满满登登的，比赶大集还热闹。个别调皮的男孩，趁人不注意，就在道边放响一个鞭炮，看到有人吓得直往哥哥姐姐身边跑，立即露出幸灾乐祸的笑，若不是大家急着去骨碌冰，保准会挨一个“大电炮”。路上遇到的大人见到我们这个大队伍，便急急忙忙去喊家里的孩子，“快点出来，快点跟他们一起去骨碌冰。” 一路走来，据不完全统计，骨碌冰的大队伍至少可以毫不力气地扩展到二十余人。

到达大河套时，已经有一些人提前赶到了。有三三两两结伴而走的正在谈恋爱的大哥哥大姐姐，也有年龄相仿的小伙伴，更有和父母同辈的大人。他们有的已经骨碌完了冰，闲闲的站在一边，想再看看热闹。有的专门等着人多时来一场比赛，看谁骨碌的又快又稳，站起来的时候还不能东倒西晃。

大家来到大河套，总是会在宽敞的冰面上先打几个“出溜滑”，待哥哥姐姐确定四周冰层牢固，负责地说，“好啦，就在这吧，开始骨碌冰啦！”于是我们一起欢快地叫着“好哩，骨碌冰喽！骨碌冰喽！”“来来来，预备——齐。”表面上像是给别人发号命令，其实是给自己倒在冰上做倒计时。当“齐”字脱出口，大家早已站在相应的位置齐刷刷地倒在冰上开始滚了起来。

骨碌冰没有固定的方向和姿势，既可以双手抱在怀里，闭着眼睛从左向右骨碌，也可以把手伸直，贴在大腿边，睁着眼睛从右向左骨碌。只要能骨碌起来，怎样都行。我不太喜欢在人多的时候骨碌冰，通常会河边做最后一个卧在冰上的人。而且，也不会像顽皮的孩子那样重重地倒在冰上，不小心还会碰响了脑袋壳，我是先蹲好，再慢慢侧躺下去的。刚开始骨碌的时候会闭上眼，顺时针骨碌了五六圈，当脸部冲上天空，则小心翼翼睁开，在一片墨蓝掠过双眼时，开始把天空和大地想象成一圆球形状。我就是圆心，它们统统都是围着我转的，我让它们向左，它们就不敢向右，我让它们停，它们就无法再转动。只有在鼻子和耳朵触碰到结实的冰面感觉到丝丝凉意时，这才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身单力薄，口袋里也没有零花钱的小孩子。有时想象力过于丰富，过于贪爱这个游戏，当大家都从冰上站起来的时候，我还沉浸在美梦和野心当中，直到身体偏离了轨道，滚到了河岸上的雪堆里，灌了一脖子的雪，这才突然清醒，心虚万分地站起身来，用尴尬的笑来保守这个属于自己的小秘密。

骨碌冰的时间也没有具体的规定。胆小怕冷的，骨碌三十秒也没人取笑；勇敢贪玩的，骨碌一百个也无人阻止。不过，在骨碌碌冰时大家都会反复地念这个顺口溜的，“骨碌骨碌冰，长大腰不疼”。如果是有志气的男生，则加以改动，“骨碌骨碌冰，长大去当兵”。可以看得出，那个时候女孩子都是希望自己长大了成为一个腰不疼的健康女子，而男孩则把当兵看成了一件光荣神圣的事。最有趣的是，当大家骨碌完冰并不急于起身，继续平躺在冰面，把小脑袋挨在一起，嘴里呼出白色的哈气，到天空每人认领一颗属于自己的星星之后，再把“骨碌骨碌冰，长大腰不疼”大声重复好几次，是对自己的许愿，也是对所有人的祝福。

骨碌冰是从我记事起，在正月十五这天一定要去做的事。即使上了初中，因为青春期的到来，开始不愿意让弟弟妹妹当成自己的小尾巴，但还是会在这一天里爽快地带上他们去大河套骨碌几圈。有时天气转暖，有些冰的表面开始融化，不小心会骨碌到水上，但嘴里还是在不停地念着“骨碌骨碌冰，长大腰不疼”，偶尔也会偷偷念“骨碌骨碌冰，长大去当兵”，身为女孩的我，在心里原来也住着一个向往军营的男孩子啊。虽然长大后没有去当兵，但比起同龄人，自己的腰部则一直是很健康的，所以，总是会为小时候在正月十五这一天，在母亲的催促下同兄弟姐妹一起骨碌过好多年的冰而沾沾自喜着。当我见到那些腰间有着严重问题的人，不禁会想，他们小时候一定是没听妈妈的话，从来没有去大河套骨碌过冰吧，或者，就算听了妈妈的话，可是在骨碌冰的时候，一定没有好好念这句：“骨碌骨碌冰，长大腰不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