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腊月三十,家人吃过团圆饭,便围着火炕上的面板,一边看着电视聊着天儿,一边包起年夜饭时要吃的饺子来。
每次包饺子,母亲都会包上几个“麦穗儿”,象征着丰收和吉祥。包“麦穗儿”时,她总是会说,“这麦穗儿呀,咱们老敖家谁也没有你爷包得好,你爷包得鼓鼓楞楞的,一样大小,可好看了。那小折儿捏得又细又匀的,吃时还没有面疙瘩,可香了……”母亲一边包着“麦穗儿”一边念叨着我爷,不一会就包好了一小排,精致乖巧的样子很讨人喜欢。当她再拿起一个面片时,又会继续说,“你爷活着的时候呀,我都不敢包。我包的‘麦穗儿’实在没法跟他比……”这些话,是每逢包饺子捏麦穗儿,必定会听到的。记忆里,母亲在我们面前念及爷爷的好,就像说起姥姥和姥爷对自己的疼爱一样,不假思索,张口就来。
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已经是一位六十六岁的老人家了。当我开始对包饺子有印象,是在十一岁以后。在叔叔结了婚,我们姐弟四个随着父母,告别了村子西边河套旁的那座和爷爷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小瓦房,搬到了东山坎儿下那间散发着黄泥和稻草气味的老土房里。
在我十四岁的那年春天,家里推倒了老土房,开始翻盖起新房。我清楚的记得,母亲和父亲在计划图纸时,虽然爷爷并没有答应在搬到新房来共住,但还是特别为他预留了一间屋子,就连搁行李箱安木板的位置都计算好了。房子盖好后,母亲和父亲推着两轮车去接了爷爷两次,请求他搬来共同生活,为他养老。爷爷因为放心不下体弱的叔叔,始终没有答应,而婶婶也表示自己有足够信心和能力来照顾爷爷,所以,也不同意爷爷的离开,母亲不甘心,继续争取,一来二去,竟然同叔婶吵了起来。
在当时,偶尔能从电视里听说兄弟几个或者妯娌之间,因为不愿意赡养老人而闹得不亦乐乎,却从来没见过因为儿媳主动请求养老而争得鼻青脸肿的。没能如愿的母亲,就算脑袋撞在墙上破皮出血后,还是涕泪俱下的恳求爷爷和婶婶让自己尽一份孝心和责任,甚至表明了态度:不仅在爷爷生前不要他的一分钱,待爷爷过世后,也不要他的一件财产,可是爷爷最终还是执意地留在了叔叔和婶婶的那个家里。母亲在外屋哭,爷爷就在里屋掉眼泪,过来想劝架的乡亲得知实情后,一句话不说,也红着眼眶离开了。
事情过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即使母亲额头上的伤口已经结痂痊愈,只留下淡淡的一道印痕,只要一想起自己没能把爷爷接到自家生活,就不禁叹息落泪。就连和别人唠嗑时,也会觉得比那些与公婆生活在一起的人矮上三分。最终,在叔叔和婶婶几次登门看望,且信誓旦旦的承诺着,一定会照顾好老人,一定会为爷爷养老送终,又委托姑姑们前来说情,请求母亲打消同他们争养爷爷的念头……大约过了一个月,母亲这才真正接受了这个事实,这才同叔叔和婶婶说起了话。
虽然爷爷和叔叔一起生活,但是母亲对爷爷的记挂,从未因居住距离的拉长而变得浅短。所以,但凡家中做了二样饭,母亲总是吩咐我们叫爷爷过来吃。
所谓的“二样饭”,就是和平常吃的是不一样的饭菜。比如春天里用豆油塌的刺嫩芽,夏天里的麻花烩面条,秋天里的烙大饼。或者家中来了客人,母亲借机多做几个松软的小菜也会叫上爷爷,这样,既能让客人感受到家人对他的欢迎和重视,也可以让爷爷品尝一些平日里不大能吃到的食物。当然,我们最喜欢吃的,要数没有明显的季节特征的饺子了。
至于饺子馅,可根据菜园里的蔬菜来灵活选择。在春天,用水嫩的小白菜或者小韭菜是最好不过的。夏天呢,有红润的水萝卜和芳香的芹菜来悦目暖胃。到了秋天,当数温厚香甜的大萝卜和大白菜了。只是在冬天,因为农活不多,而且有了满满一大缸的酸菜,供母亲任意捞出来做馅儿,所以,冬天就成了一年当中可以经常让爷爷和我们一起吃饭的,最令人期盼和欢愉的季节。
剁饺馅儿通常是我大妹的活儿。母亲总是叮嘱她要把馅剁得特别碎才行。她说,“你爷的牙口不好,就剩那几颗门牙了,嚼不动太硬的,要把馅儿剁碎点,你爷好消化。”或者说,“你爷现在的牙口就像你们小时候一样,就能靠牙床去抿啦,要是馅剁粗了,你爷吃到肚里,胃该不舒服啦。”
虽然母亲平时和邻居唠嗑时,很是有经验地说着,“不管是蒸包子还是包饺子,这馅儿适当粗点行,不然剁得太细,就吃不出来菜味儿啦。”当然,这句话也只能出现在与别人唠嗑的场景里,一旦轮到我家包饺子,轮到大妹剁饺馅儿,母亲却好似得了健忘症,不仅一个字也不提,反而连哄带劝地让比菜板稍高一点的大妹耐下性子,把馅儿务必剁成令爷爷吃到口中,即使不用嚼,就能直接吞到肚子里的那种细碎。
大妹虽然有些小情绪,却在回头时见到我和小妹又是压水,又抱柴禾,又是扫地的,一点也不比她清闲,只好撇撇嘴,转过身去,继续叮叮当当把刀落在菜板上的菜馅儿里,直到母亲满意了喊停为止。
待母亲和好了面,把大妹剁好的馅儿调出香鲜味,我就和小妹从门后把面板抬出来,铺到火炕边开始包饺子了。
虽然我们年纪小,但也能在母亲的指导下,把面皮和菜馅包成大肚子形状的饺子。虽然达不到母亲的“金元宝”标准,甚至相差得很远,却因为有人帮自己分担了工作,所以,除了必要的纠正以外,她总是假装不在意饺子的胖瘦美丑,并不笑话和批评我们。
每次家中包饺子,母亲担心爷爷提早吃了饭而错过,便让弟弟提先去爷爷家打招呼,“爷,今天俺家包饺子啦,我妈让你上俺家吃饺子去。”当爷爷忙完家里的活,估算着饺子差不多快包完了,便穿着蓝布衫,戴着蓝帽子,背着手,慢悠悠地从村子西边踱到了东山坎下的我们家。
也有的时候,爷爷忙别的活,好像忘了吃饺子这件事,直到弟弟第二次去喊他,这才想起来,所以,弟弟就会在叔叔家一直等爷爷干完活,再一起回来。当然,这种情况一般出现在春夏秋的农忙时节。到了冬天,家里的活少,爷爷的时间也显得宽绰很多,每当接到邀请,便早早地来到我家。或许是看我们姐仨儿包的饺子实在不太美观,而且又慢,还把馅掉得到处都是,也或者想帮一帮一边切剂子,一边擀面皮的母亲减轻一些负担,爷爷就挽起袖子,洗洗手,坐到面板的右边,和我们一起包起饺子来。
尽管母亲嘴里说着,“爸,不用你动手呀,你歇一会儿。俺们一会就包完啦”,但是看到爷爷拿起面皮,利落地用筷子把馅放到中间,再用右手熟练地将它变成一个饱满的元宝,不一会就在我们东倒西歪的饺子帘上,站成了一排整齐的队伍。只好一边更加卖力地擀着面皮,一边笑盈盈地抿着嘴不再说话了。
凭着多年的共同生活经验,母亲有时会像小孩子那样,商量着爷爷,“爸,你给俺们包个‘麦穗儿’呗?让孩子们看看,也让我学一学。”爷爷听到后,轻轻地“嗯”了一声,便将手中放好馅的面皮,从右边开始,交替地捏起一个一个细细的小折,待捏到左边尾端时,稍微用力一收,这个“麦穗儿”就包好了。且在我们惊讶的目光中,那么自然地放到了高梁杆穿制的盖帘上。如果说,我们姐仨儿包的饺子是在田间耕种了一天的衣冠不整的农夫,那么爷爷包的饺子就是训练有素的威武士兵,而这个精致的“麦穗儿”理当是气定神闲的大将军了。
“爷,爷,这个麦穗儿给我吧,它真好看,吃饭时给我吃呗?”我看着这精巧的麦穗儿,开始觉得这面皮里包裹着的一定是我从未品尝过的美味。
“嗯。行。给你,给你吃。”爷爷笑着答应了。
“爷,爷。我也要麦穗儿!我也要麦穗儿!”大妹不甘示弱,竟跟着我学了起来。
“爷!你不能偏向!我也要!我也要!给我包!给我包!”一向拔尖儿的小妹自然不会放过每一个和我们争宠的机会,还没等爷爷回应,就着急地嚷了起来。
“爷,我姐她们要是都有麦穗儿了,那你也得给我包一个噢。”在一旁聚精会神看电视的弟弟耳朵倒是很好用,虽然看不到我们干活,却一点不影响跟我们抢好吃的。
“行行行——我给你们包——给你们包——”爷爷充满慈爱的托着长音,用这句话统一地回复了弟弟和妹妹的请求,又伸出手来,取过一张面片,开始包了起来。母亲也把面皮擀得更快,更圆了。
得到了爷爷的重视,我们姐仨就停下手里正在加工的“农夫”,张着眼睛齐刷刷地望向爷爷的大手,比看动画片还要专注呢。母亲也趁揉面团擀剂子和空当,看着爷爷包“麦穗儿”的方法。爷爷在好几双眼睛的注视下却也不紧张,始终大大方方,从从容容的,就像伺弄菜园里那几垄地一般轻松随意。
待爷爷又把三个麦穗儿摆放在盖帘上,我们望着整齐好看的它们,思绪早已飘到了餐桌上。这饺子还没下锅,却仿佛嗅到了它的麦香,品尝到了它的甜润了呢。再回过神望向爷爷时,他手里又变出了一个麦穗儿,我先说着,“爷,够了,正好四个了。不用多包啦。”小妹也闻声附和着,像是担心爷爷不识数似的,用小手在麦穗上点了一遍“一、二、三,四!对呀,爷你看,大姐、二姐、我、还有小弟,这不正好四个吗?不用再包了呀。”
听到我们的提醒,爷爷并没吭声,不仅包好了第五个,而且又包完了第六个。我们纳闷地看着爷爷,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只见爷爷用手摆了摆那六个麦穗儿,从第一个开始数了起来,“呶,第一是给岩岩的,第二个是给楠楠的,第三个是给婷婷的,第四个是给小嘎的。”随后念到了母亲和父亲的名字“这第五个呢,是给泽云的。这第六个呢,就是给忠民的啦。”
当我们听到父母的名字,恍然大悟似的吸了一口气,兴奋地说着,“太好了,太好了!咱们家今天都有麦穗儿吃啦”。
“爸,你别老顾着俺们。来,你们也让你爷给自个儿包一个。”低头擀面的母亲意识到了什么,把一张刚擀好的面片,递到了爷爷手中。
“爷,我妈都说了,那你就给自己包一个吧。”我眨着眼,央求着。
“对,包一个,包一个”大妹和小妹听了我的话也跟着嚷嚷起来,像是一高一低的回音。
爷爷接过母亲递来的面片没有说话,不到二十秒,又将它变成了麦穗儿。这把我们可高兴坏了。
饺子包完,在开锅准备装盘的空当,弟弟跑到房后喊回干活的父亲。待母亲把从大铁锅中捞出的第一笊篱饺子装到碗里,连同干净的筷子毕恭毕敬地端送到与自己肩膀相齐的柜盖上后,全家人便围着一张木头桌子,热气腾腾地开始享用这顿有元宝儿有麦穗儿的晚宴来。
煮熟的饺子是用浅口的盘子装的,所以一眼就能分辨出麦穗儿和元宝儿来。当母亲把麦穗儿夹到爷爷和父亲的酱碟里,我们姐弟四个也分到了各自的那份,唯独不见她自己的那一个,于是爷爷问起,“云哪,我包了七个麦穗儿呢,你的那个怎么没看到呢?”
“爸,我知道。我的那个让我在开锅时,盛到供老祖宗的碗里啦。”母亲一边解释,一边把目光投向箱盖上的瓷碗里。
家中每逢在节日或者重要的日子里包饺子,都是要将先盛出来的那一份,摆放到干净的地方供奉祖先的,待就餐结束,便可以取下来自行食用了。对于母亲口中所说的老祖宗,在年少的我们心中,只是单纯地理解为,这是大概我们从未见过面的,因生病,在四十多岁时就去世的奶奶吧。
“哦,是供老祖宗了。我说的呢。要不,把我的给你吧。”爷爷若有所思的点着头,准备用筷子把自己碟里的麦穗儿夹起来。
“爸,不用,不用,你快留着吃。等老祖宗的供完了,我也能吃着。你可别给我夹。”母亲急忙说着,又挥着手,示意爷爷不要夹。
坐在旁边的父亲,听到这段对话似乎知道了些什么。于是,借着离母亲很近的优势,端起自己装麦穗儿的小碟,直接和母亲的调换了位置。
母亲假装生气的责备着,“你看你,我都说我一会就能吃到了,你还把碟给我换了。真是的!”
“换都换了,快吃吧。要不一会就凉了!”父亲像是下命令般,哄劝着母亲。
母亲只好不再推让,喜滋滋地用筷子将它夹起,沾了一点米醋,甜蜜蜜地送到嘴边,分了三口才将它吃到肚子里。一点都不像我们姐弟四个,因为觉得它极其美味,索性把嘴张得极大,一口就将它吞得不见了踪影。
此后,每逢家中吃饺子,若是赶上爷爷提前到,他准会多包出几个麦穗儿来。 所以,再也没有发生过为了一个麦穗儿而你谦我让的事情。
后来,婶婶怀了孕,母亲就让我们在喊爷爷来吃饺子的时候,邀请她和叔叔一同过来。婶婶心领了母亲的好意,却始终让爷爷一个人来吃。母亲了解婶婶的心事,定是考虑到我家人多,不愿添麻烦,于是母亲便多和一团面,多调一些馅,以便多包一些饺子,让爷爷回家时带回去。这样一来,既可以让叔叔和婶婶品尝一下自己的手艺,也可以省去了婶婶第二天做早餐的麻烦。当我们嚷嚷着让爷爷给我们包麦穗儿时,母亲也会小心翼翼地同爷爷商量着,“爸,要不,你再多包几个?等回家时给小华她们吃呀?”
“华”字是叔叔和婶婶姓名的最后一个字,而母亲通常称叔叔为“忠华”,所以,这次母亲指的是叫“小华”的婶婶。许是母亲觉得,奶奶去世得早,婶婶年龄小,又怀了孕,没有人经常在身边嘘寒问暖,所以,出于自己是大嫂,就想通过这小小的麦穗儿,来表达一下自己的记挂吧。
爷爷虽然嘴上没有说什么,却也听了母亲的话,果真多包出几个麦穗儿来。我们姐弟虽然嘴馋贪吃,就感觉那被爷爷包出的麦穗儿,分明比“元宝儿”又糯又劲道,而且馅料也似乎格的外香嫩爽滑,却从不惦记母亲特别留给叔叔和婶婶的那几个,且会主动将在盖帘上放凉的它们,一个不少地装到小盆里,递到爷爷手里,让他带回家呢。
就这样,母亲用一帘一帘饱满的“元宝儿”,丰富了我们的餐桌,也拉近了亲人之间的距离。爷爷用一个一个精致的“麦穗儿”,取悦着我们的眼睛和肠胃,变成了所有人生命中独一无二的珍宝。许多年以后,叔叔和婶婶没有让母亲失望,尽心尽力的伺候爷爷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记得,当自家做“二样饭”的时候,也会吩咐表妹送来一份。
如今,自爷爷八十五时岁去世,已经整整十五年了。早在六年前,五十岁的叔叔,也因肠胃不好,在春天里离开了我们。那争着抢着让爷爷给自己包麦穗儿的姐弟四个,都已进入了而立之年。父亲和母亲的头发,也由当年的乌黑,染上了白霜。只是,每逢节日在包饺子的时候,让盖帘上出现几个小巧的麦穗儿,且在开锅前,把笊篱捞出第一份水饺,盛到碗里供奉祖先的动作,却成了母亲多年以来的习惯。不需旁人要提醒,也不用特别的念及。就像渴了喝水,吃饭用筷子这样自然。
当我离开家乡,在异地生活的近二十年里,包饺子时,也会模仿着爷爷和母亲的样子,捏出几个不太美观的麦穗儿。在捏折的时候,总是会想起爷爷穿着蓝布衫,坐在炕沿上,用粗糙却不笨拙的大手,给我们包麦穗儿的场面:他老人家在四个孩子的包围和期待下,不紧不慢地包好了一小排,随后又缓缓地伸出手,一板一眼地开始清点着它们,“这是给岩岩的,这是给楠楠的。这是给婷婷的,这是给小嘎的。这是给泽云的,这是给忠民的。这是给小华的,这是给忠华的……”
听着听着,我的眼泪也被一团一团地数了下来,顺着鼻翼流到唇边,咸咸的,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