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

我坐在你身旁，很近。我只是要陪着你，一步不离。临近黄昏，五月的天空，暮色苍茫。下雨了，雨点叩击着车顶，发出吭吭的声响。怕你孤独，怕你冷，一直用手扶着你，把我的温暖和爱传递给你。我在心里跟你说，爸爸，下雨了，苍天也在为你哭泣。

我一直以为，我们一家人会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但是，暴雨如注，跟泥石流一样从头顶直灌下来，抑制住我的呼吸，濒临窒息。

雨，一直在下。络绎不绝的亲朋好友都在为你送行。可我仍不敢相信，我的父亲，你，真的走了！

锅里的白煮蛋还在沸腾啊！似乎又听到你说：“娃儿，过生日吃了爸爸煮的白煮蛋，一年一滚就没病没灾顺顺当当地过去了！”脑子里是你奔走的背影，你紧紧抱住襁褓中的我，和妈妈从桂花园一趟一趟往儿科医院飞跑。我老是不明原因地发高烧、抽搐，一次又一次折腾不休。年轻的你急得白了头发。

记得每天清晨被你撵出门去跑步，你说：“娃儿，你从小身体不好，要多锻炼。”睡眼惺忪沿着二层马路跑，在马路悬崖边做广播体操。记得你给女儿们“轧板”说评书，远到三皇五帝传说，近到朱元璋平定四海，我崇拜你跟一本厚厚的历史书一样，随便翻开一页，都能听到铿锵起伏的精彩。记得我休学期间，你到处托人给我买的那套绿色封面的数理化自学丛书。记得高中上晚自习，你天天来学校接我，那些黑漆漆的夜，从此有了温暖。记得你最拿手的回锅肉、烧白、糯米肉丸子，还有堪称一绝的云南汽锅鸡。还记得火一样的夏天，你带着我们给地面一盆盆泼水降温，给我们摇着蒲扇讲川剧《柜中缘》逗我们笑哄我们睡觉的样子。记得李子坝老屋，你用生日白煮蛋一年，两年，一个，两个，把我们一家人紧紧串在一起，甘苦与共其乐融融的日子。还有窗外的山峦，漫山遍野的夹竹桃，那条通往学校的路，路边开着的那些黄色小花，那些不朽的岁月……

零点，夜色苍茫，暴雨如注。我们去指定的那块坝子奠祭，撑伞为你挡雨，一把伞，两把伞，三把四把，所有的伞都覆盖着你。默哀、敬香、鞠躬、跪拜，暴雨裹着寒气，从头顶直灌下来，和着泪水，逼进我们心里。

我跟妈妈说不要担忧，我会保护好爸爸。但是，我还是没有保护好你，你的病越来越沉重。看到泪流满面的妈妈，你说：“啷个又来医院了？”一直和病魔顽强抗争的你，眼里却闪着泪光。我故作调皮地说：“老爸，还有小五呢。”你说：“是呢，还有宝贝。”爸爸，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听你叫我宝贝。其实，早就知道女儿们都是你的宝贝。只是，那个年代的人，只习惯把爱放在心底张扬在行动上。

你弥留之际，我紧紧握住你的手，我怕我一松开，就再也找不到你温暖的手了。爸爸，不怕啊，女儿跟你一起，拿起枪打鬼子！你说：“爸爸不怕，不要哭，照顾好妈妈！照顾好自己！”说完，你伸出颤巍巍的手指替我擦眼泪，就像小时候一样。

我不哭。只是止不住泪啊！啜泣着伏在你耳边给你背诵《心经》，一遍二遍三遍。

这是五月，爸爸。你却那么冷，蜷缩着身体，陷入昏迷。我抱住你的头，哭到肝肠寸断。我知道，今生此刻就是永别。

五月，泣血……

你走了。你一生与人为善，德厚流光。你洪亮的声音、爽朗的笑容，你的刚正不阿，甚至你的固执，都让亲友同事们无尽怀念。这是悼词，也是你生命真实的写照。你走了，在盛大荣耀的九十寿宴和六十六周年金钻石婚纪念仪式之后。你走了，一生顶天立地坚硬又柔情的汉子，你带走了整个春天。

一直满心欢喜地陪着你和妈妈走向耋耄之年，但是每每捧读《论语》，最怕的还是那句话：“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爸爸，你是女儿的铠甲，你也是女儿的软肋啊……

龙应台在《目送》中写道：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不追。但是爸爸，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别离是不是？妈妈说，你是去天堂为我们建造“老屋”了。我们记住了你离去的足迹，就像那部奥斯卡最佳动画片《父与女》一样，总有一天，爸爸，我们会找到那条长满青草的河床，走进你离开时划走的那条木船……

关于分别，谁也不知道，这是一次短暂的别离，还是永别。

那座山很高，爸爸，我知道我这一辈子都翻不过去。思念，那么柔软，那么坚硬，心，被硌得鲜血淋漓。但是，带上你煮的白煮蛋，女儿是不是更有力气？

暴雨如注。爸爸，那是我们四代同堂的哀恸，也是苍天的悲悯。这个五月，寒气跟刀子一样，刮割着我的心。其实，既便是老天下刀子，我也会撕开胸膛——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