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5月9日零时30分,我亲爱的母亲,与世长辞。
其实母亲一直在等,在等这个5月,母亲拼尽生命最后一口气终于等到了!
20世纪50年代初那个春天,祖屋后山坡漫山的杜鹃花娇艳欲滴。那天阳光明媚,母亲正在地里薅胡豆行,抬头忽然看到对面田坎上走来两个年轻人。“打头那个人挑着担子,那是聂家六弟,我认识。后面是一个穿蓝色中山装很精神的年轻人,身材魁梧,挎着军挎包,一看就是城里人。”母亲每次回忆到这里都会眯缝着眼晴停下来,恍惚又回到了第一次看见我父亲的那个瞬间。那一年,父亲回渠县老家相亲,而我姑姑介绍的姑娘正是我母亲。
母亲和父亲相爱了,定婚,结婚。杜鹃花怒放的时候,母亲随父亲来到重庆,安家沙坪坝小龙坎。
一
“归——归——呀……”窗外树梢上时不时有杜鹃鸟细细柔柔的啼声,母亲坐在窗台上织毛衣,泪流满面。每次听到杜鹃鸟的啼声,不管我在做什么即便是正在接听电话,我都会立刻挂断奔向母亲身边,搂着母亲的肩头摩挲着母亲的手,轻言轻语跟母亲说姐姐妹妹和她老人家孙子们、曾孙子们的趣事,逗母亲开心逗母亲笑。
四年前的五月,父亲乘鹤西归。那个令母亲悲痛欲绝的五月,我把母亲接在身边日夜侍奉。无数次劝母亲坐客厅软软的暖暖的沙发上啊,窗台上有冷风,偶然还有绵绵细雨飘进来。但是母亲都婉拒了。那件淡黄色的毛衣,母亲织了拆,拆了织,总能找出种种借口,什么织大了织小了什么领口不合适或者花纹不好看等等。母亲手那么巧,这件针式简单的毛衣为什么要反反复复织啊?母亲最后才说:“这件毛衣是等秋天凉下来去看你爸爸时穿的,一定要织到最好。”
母亲一直在刻意保持平静。但是那个傍晚,忽然看到母亲伸头向窗外张望,嘴里念叨着:“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来啊?”我突然悟到母亲每天是在窗台上等候我父亲!我轻轻搂着母亲的肩头,柔声说:“妈妈,爸爸知道回家呢,我们边吃饭边等爸爸啊!”母亲清醒过来,哽咽着说:“以前你爸爸下午出去跟老伙计们打川牌,每次我都靠在落地窗前等着看你爸爸是不是回来了。”我窗前的草坪也正是一条回家的必经之路,母亲天天就等啊盼啊渴望着有一天父亲会奇迹般地出现在路的那一端。
那个夏夜,家里飞进了小虫子,我正要去赶虫子,母亲急急拉住我的手说:“不要动,这个小虫子是不是你爸爸来看我们的啊?”我的泪水瞬间就掉了下来。每每听到大门外有响动,母亲就会问:“谁在敲门?”就会立即走到门前凑向“猫眼”看,久久伫立着一动不动,我知道母亲是在等一个敲门声,一个心心念念的敲门声啊……
怕我们伤心,母亲一直在坚强地克制内心的悲伤。但是我知道,母亲的心在咯血,鲜血淋漓。每次我要出门的时候,母亲都会催我快去快去早去早回。好几次回家,在门外听到母亲在跟钢琴上父亲的照片倾诉,在压抑地低声哭泣。门外的我,泪如雨下。等母亲平静下来,我开了门,母亲总会平静地问事情办得还顺利吗?我们都假装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其实我们都知道那就是一层血泪斑斑的窗户纸,谁都不忍心也不敢去剥开,哪怕心如刀绞。
二
母亲大户人家出身,从小受着老式家庭“家规”、“家训”、“德言容工”的教育,作为长女,母亲13岁上就跟着我外婆学习纺织、浆染、缝纫、刺绣、编织等女红手工。女儿们从小到大春夏秋冬的棉袄、外套、小衣都是母亲买了“老头”布,染成不同的颜色,用大大的剪子和一块硬木尺子裁剪,晚上就着昏黄的灯光,一针一线缝制成一件件宽大的衣服。母亲总是说,小孩子长得快,缝大一点,今年穿了明年还可以穿,姐姐穿了妹妹还可以接着穿。母亲手很巧,一双双用过的劳保手套,母亲都会小心拆掉、洗净晾干绕成一个个线球,织成一件件针式和花纹新颖的线子衣线子裤,暖暖和和地陪我们熬过了一个个寒冷的冬天。母亲爱美,还时常用绣花架绷了布绣了花儿剪下来缝在我们的衣服上,或者直接在衣服下摆绣上小小的花儿朵儿。即便在那么贫困的年代,家里的碎布和边角余料,母亲都会剪拼出一件件漂亮的新衣裳。
记得每年过年前夕,母亲都在熬夜为我们赶着缝新衣补旧衣;记得母亲为我缝的那件漂染成蓝色的“老头布”衣裳,第一件“的确凉”衬衫,那件镶有花边没有罩衫的大花袄,还有那件被伙伴们惊为仙衣的孔雀尾屏图案的长裙;还记得母亲钟爱的那个泛黄的竹编针线篓,里面装满了针线荷包、剪刀、顶针、绕线板,还有一个用竹篾绷成简易圆圈的绣花架。
那些没有星光的夜晚,灯光总会把母亲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
三年自然灾害,父亲服从组织安排,带领开荒大军奔赴南桐矿区东林车站20里开外的大荒山开荒。那一年多,母亲一个人带着三个幼小的孩子,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忙碌,要赶在上班前把大姐二姐送到厂托儿所,再把三姐抱到厂“妈妈室”。下了班又急急慌慌分头去接孩子们,柴米油盐酱醋茶,煮饭做菜洗衣服带孩子,什么粗活累活力气活都自己扛,又当爹来又当娘,心里还牵挂着深山里的父亲平安吗?开荒还顺利吗?种的粮食会有收成吗?
我9岁那年,生了一场祸及生命的重病。高烧40度,除了柴胡针剂,医院没有药物可以持续性降温。母亲抱着我们姐妹哭成一团,每天用酒精和冰块给我物理降温,还不停祈求老天:“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要这样惩罚我的孩子?”为了不留级,出院后我在家拼命自学,在一次数学摸底测验中得了90分,老师为此专门家访母亲。记得母亲慈爱的目光和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眼泪……
日子越过越好。每每家里有要扔掉的旧衣服旧棉被,母亲总是要我们用干净的口袋装起来,用绳子扎紧放到楼层拐角处垃圾桶边。摔碎了的杯子和碗,母亲也总是要求我们用塑料袋单独捆扎。最初,不解母亲为何多此一举,母亲总是温和地说,也许这些旧衣服旧被子有人会用得上,清洁工人收拾垃圾玻璃渣子就不会割破人家的手。
婴儿降临人世前,佛与婴儿道别。婴儿一直在哭,佛安慰婴儿:“别害怕,我早已安排好一位菩萨引领你去到人间,她会保护你,照顾你,爱你。等你长大以后,菩萨完成了使命,才能回到我的身边。”婴儿停止哭泣,问:“菩萨叫什么名字啊?”佛微笑着说:“她的名字叫——妈妈”。
在女儿心里,母亲啊,您就是上天派来的菩萨。
三
2023年5月9日零时30分,天上多了一颗璀璨的星星。抬头仰望苍穹,泪如泉涌。
2022年冬至,我的本命虎年生日。病中的母亲年初就为我买了红衣红裤“扎红”,说这样才能驱邪避害,又一遍遍叮嘱我:“今年是你的大日子,妈妈还给你准备了大红包,不知道妈妈还能不能陪你,到时候你一定要收到起啊。”9月,我的纪实散文《父亲的誓言》在中国散文学会“奋斗新时代——我身边的优秀共产党员”全国征文大赛中荣获优秀奖,当我把奖杯和荣誉证书捧到母亲手里,当我趴在母亲病床边,再一次一个字一个字为母亲念这篇文章,母亲喃喃着父亲的名字,泣不成声。
母亲的病越来越沉重了。女儿们日夜守护着病床上的母亲,孙子们带着曾孙子一次次来医院陪伴母亲,母亲的病房有孩子们买的吉祥布兔兔、一盏盏夜光小灯笼,还有三幅曾孙女为祖祖制作的手工“兔年福”,母亲的病房温馨又阳光。岁月里,还有什么比环绕在母亲膝下更加幸福和珍贵的呢?
母亲的眼睛越来越清澈,像婴儿般纯净也像水晶石一般透着澄澈的亮光。母亲念叨父亲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了。母亲清醒的时候会从我大姐大姐夫一直问到妹妹妹夫,会从孙子孙媳妇们一直问到曾孙子孙女们,一个都不会落下。每当我们要母亲安心养病不要再操心,孩子们都在慢慢长大、变老都有能力照顾好自己呢,母亲就会柔声说:“你们再变老,在妈妈心里也是孩儿啊!”
母亲,您的心尖儿上挤挤挨挨站满了孩子们。跟千千万万平凡又伟大的中国母亲一样,您一辈子把所有的苦难都独当了下来,却唯独忘了自己,彻彻底底。
亲爱的母亲,这就是您啊,柔如江南水声,坚似千年寒玉。
3月14日,母亲的病突然急转直下,血氧饱和度一度降至56,女儿们守候着母亲,心急如焚。但是母亲又一次从病危中顽强地挺过来了。我们知道,母亲是在等那个父亲离开的五月,那个杜鹃花燃烧的五月。5月8日,母亲血氧饱和度再次反复螺旋式下降,守候在母亲身旁,孩子们泪流满面。5月9日凌晨,母亲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了,弥留之际,母亲已经说不出话来,我紧紧抱住母亲,额头紧紧贴着母亲的额头,俯在母亲耳旁,我撕心裂肺地哭喊:“妈妈,妈妈,我是英,我是英哪,我是您的英哪……”但是母亲再没有应答,两滴清泪从母亲眼角渗出……
在我的怀里,母亲带着九十春秋的风霜雨雪和幸福荣耀安祥地回到了天堂。
窗外,杜鹃花开成一团火焰。
四
“祖屋后山那一大坡杜鹃花,每年都开得鲜艳得很。老人们都说,那一大坡杜鹃都是杜鹃鸟日夜啼叫,口吐鲜血染红的花儿。那时候,我爱坐在院坝里看那些我们山里头的花儿。”每次听母亲说到山里的花,我都会笑吟吟地说:“妈妈,您可别小看‘山里的花’哈,她的学名叫‘啼血杜鹃’,是中国十大名花之一哟。”
那一年,父亲和母亲相爱了。晨钟暮鼓里父母相亲相爱度过了50周年金婚纪念、66周年金钻石婚纪念,一起见证了女儿们成家立业,一起见证了孙子们从英俊少年到业界精英,一起见证了五个曾孙子曾孙女儿在幸福成长,四代同堂安享金色晚年。
母亲的一生,是幸福的。
在母亲眼里,火红的杜鹃花见证了自己纯真的爱情,见证了爱情“一开始,就是一辈子”忠贞不渝的相濡以沫;在女儿眼里,母亲为孩子们呕心沥血,燃尽一生,正如漫山遍野烈焰般盛开的啼血杜鹃,感天动地!
70年前父母相爱在杜鹃花盛开的春天,70年后,母亲追随父亲并肩九十高寿同步五月归隐在红红火火织锦般美丽的杜鹃花中。“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母亲,您的慈爱您的良善您的坚韧您的贞静您的温柔美丽,与日月同辉……
余光中在《今生今世》中写道:“我最忘情的哭声有两次,一次在我生命的开始,一次在妳生命的告终。第一次我不曾记得,是听妳说的;第二次妳不曾晓得,我说也没有用。但两次哭声的中间啊,有无穷无尽的笑声,一遍一遍又一遍,回荡了整整三十年,妳都晓得,我都记得。”
母亲,您都晓得,我都记得!
五月的杜鹃盛开满天的挽歌,亲爱的母亲,那些挽歌也盛开在女儿和您子子孙孙的心里,如烈焰,生生不息。
“归——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