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江李子坝那一片河滩,河沙细腻,江水平缓,一座座吊脚楼毗邻江岸。
“那一年的雨下得特别大,河里的水涨得很猛。那时,我生了你三姐也才几个月。那天早上起床,突然发现我们家的吊脚楼已经进水了。”母亲眯缝着眼睛,无数次沉浸在遥远的回忆中。
50年代末一个夏天,四川盆地西部和重庆大范围强降雨,河水猛涨,嘉陵江洪峰水位一再超过警戒水位。父亲单位紧临河边的二车间、配电房和一批军工产品危在旦夕。父亲和工友们通宵达旦抗洪抢险,第二天凌晨回家时,家里的吊脚楼已经被水淹了。父亲把家具搬到了防空洞,把妻儿安顿到厂里的“妈妈室”,也就是现在那栋网红船型楼底楼,自己住在单工宿舍,直到第二年厂里分了“妈妈室”楼上一间房给我们家。
虽然,我没有看到过江岸的吊脚楼,但是成长中去李子坝河边找小伙伴玩也是常事,特别是遇到夏天涨大水,那可是我们小孩子的天堂了,打着赤脚在河边蹚水,帮进水的同学家搬一些小物件,木瞪瞪地围着看大人们划着小船在河边抢险救灾,觉得冒险又好玩。记得李子坝河边那一排排依坡而建的青砖青瓦平房,那些房屋几乎都是父亲单位的家属宿舍,一间连着一间,颇有些气势铺展在整个江岸;还记得河边那口深不见底的八角水井,尽头那一个小具规模的牛奶场,那一头头黑白花纹的奶牛,一捆捆堆满屋子的青草,香喷喷的牛奶香气。那时候,厂子里的人都约定俗成地称那一大片厂区和家属宿舍为李子坝河边。
八十年代初,我姐姐结婚后没分配到单位住房,就暂时租了河边的房子过渡。房子是一个很宽敞的大通间,据说以前是牛奶场租来养牛的牛棚。姐姐生了宝宝,妈妈就带上我和妹妹一起帮着照顾姐姐和宝宝。还记得姐姐家门前那条2米宽的堡坎路道,堡坎下又是一排面江的房子,房子后面零星地栽了些树,树上时不时就有毛茸茸的大青虫掉下来,我们小孩子管那个虫叫“河拉子”;记得房顶中央那架呼呼的大吊扇,天天给宝宝洗澡的那个大大的绿色木盆,还有睡倒瞌睡整夜整夜啼哭的宝宝;仍然记得每天天还没亮妈妈就催我赶紧去牛奶场给宝宝打牛奶,虽然姐姐家距牛奶场也只有仅仅50米,但是心里还是很害怕。记忆最深刻的是有一次刚出门,突然一个东西从树上猛扑过来,带着凄厉的叫声,受到惊吓我本能地尖叫起来,妈妈立即冲了出来,结果是一只野猫从树上扑下来。那时候很多事情都忘记了,唯有这件事落在了记忆里。现在还时不时给外甥讲这段“革命历史”,偶尔仍然会打趣姐姐是住过“牛棚”的人。
岁月如风花飘散。
2010年,南倚鹅岭北面嘉陵江,全长1.8公里,面积12万平方米的李子坝抗战遗址公园在父亲原厂址落成。李根固旧居、刘湘公馆、高显鉴公馆、国民政府军事参议院旧址、财政部金库旧址、交通银行学校旧址等均座落于此,悬崖上还有史迪威将军故居、吴铁城官邸、中国农工民主党中央机关旧址、美国驻华大使馆俱乐部、飞虎队队员宿舍,鳞次栉比。李子坝这条狭长的江岸,是抗战时期重庆最繁华的街区,也是中国政治、军事、外交、文化、经济、金融等诸多重要机构聚集地。
那些被妥帖安放的抗战文化遗址和故居,充满老重庆特色的老街民居,还有掩映在山峦叠翠中的江湖菜馆、李子坝抗战遗址公园、“透视”打卡轻轨穿楼的观景平台、蜿蜒在佛图关“开往春天的列车”、还有正在打造的国内一流“旅游文化+餐饮+互联网”的智慧文商旅创新街区……沧海桑田,李子坝热腾腾的生活图景日新月异,沿途草木葱茏,浓密如织的黄葛树、小叶榕、香樟、紫薇在风中摇曳。三角梅、迎春花漫不经心地开放着,河岸边坡上金边阔叶麦冬、旱金莲、常青藤、九重葛绿意婆娑,偶尔一列飞驰的单轨列车呼啸而过,嘉陵江水波光粼粼。一层历史、一层生活、一层文艺,散发着立体魔幻的8D色彩和烟火气质。一拨拨人来,一群群人去,欢天喜地,络绎不绝。
2016年,我们姐妹再一次陪87岁高寿的老父亲回李子坝,那是父亲最后一次回来了。有近七十年党龄的父亲是共和国第一代建设者,这里正是父亲奉献青春热血,赤胆忠心为党工作一辈子的地方啊!每走到当年每一个车间每一个办公室甚至每一个角落,老父亲都肃穆凝神,一遍又一遍如数家珍讲述当年工厂白手起家艰苦创业的点点滴滴和“抓革命、促生产”的热火朝天,一波波回忆让老父亲时不时泪花涌动。
走到迁建来的刘湘公馆,我们搀扶着病中的老父亲坐下来,老父亲望着刘湘公馆沉默了好一阵子,说:“上面的坝子原来是厂里头的翻砂车间和电镀车间,围墙外面这里这一大片都是厂里头的家属宿舍,我们家的吊脚楼也在这一片。”说着,又对姐姐说:“还记得你结婚的时候租房子在这里住了好几年吗?就是这个位置。”父亲指着刘湘公馆。
岁月中,有谁会想到这些成长中的碎片,竟和一段抗战历史结下地理空间的不解之缘?有谁会想到这里竟然是抗战时期重庆最繁华的行政街区,还有谁会想到经年以后这里是重庆首个抗战遗址公园,更不会想到自己的家会飞来一座赫赫有名的刘湘公馆。原来几十年都穿行在中国抗日战争遗址群竟然懵懂不知。感慨万千……
春光明媚。这个周末,我再一次回到李子坝河边。广袤的江岸寂静优美,李子坝那一片河滩,依然河沙细腻,江水平缓。江风温软地吹过,一个小姑娘正沿着江岸边跑边放风筝,一双双小情侣在轻语呢喃,还有在河滩上晒太阳的老人、钓鱼的蓑翁、野渡的泳者,好一幅安定祥和的“清明上河图”。绾高裤边安静地坐在水边,望着一波波无声无息漫过来的水纹,似乎影影绰绰看到中国军人的爱国情怀和赫赫战功,父辈们用坚实的脊梁和双手创建“国家工业大厦”的赤胆忠心,还有那一座座吊脚楼一排排气势磅礴的青瓦平房,还有那个每天清晨去牛奶场打牛奶的女孩儿……
李子坝河边自然称不上繁华胜地。但是,那一条延伸至江中的长堤,岸边那些沾满贝壳的鹅卵石,被春风吹拂的青青河边草,远方林立的城市楼宇,落日余晖中的金色涟漪,天空、飞鸟、闪烁的星芒,远山如黛……忽然就有一种电影既视感,清澈又朦胧。
巍巍佛图关,滔滔嘉陵江,朱雀翔舞之地。重庆,这座城市的山水人文之美,无不深深蕴藏着厚重的历史和人间烟火。余秋雨曾如是描述:“重庆是一座站着的城市,她的存在是对‘江山’一词最好的注解。”
嘉陵江李子坝那一片河滩,河沙细腻,一座座“吊脚楼”毗邻江岸,江水在缓缓地抒写着中国抗战历史和传奇,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