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屋今年的麦子收成好!”三婆婆过地边上的时候,跟二婶说。
二婶只是笑,没立即搭话,就当成是邻里见面的客气话。见面肯定是没话找话说,一句话都不说,看都不看一眼、站都不站一下就走,那是见不得人家。
二叔嘴上说,也只是一般的。其实,麦子种下地,管与不管,是两个样。二叔心里是非常清楚的。前一年的麦子,地一收拾出来,种子放下去之后,二叔二婶都到城里面去了,没怎么管,照二叔的话说是“口水都没有吐一啪”,到了收割的时候回来,不仅苗苗矮、穗穗短,颗粒也小,哪里能跟今年的相比。今年过年,二叔就决定在村里呆一年,经过他的手,出来的麦草高、麦穗长,麦粒饱满,成色相当好。
不仅麦子是这样,前边收回去的油菜也是这样。如果只是把种子撒下去,人就跑了,什么管理都不做,苗苗的成长过程一点也不参与,还想有多好多好的收获,估计是不可能的。当然,这些是二叔的想法,说不得,说的话容易得罪人。
再说,三婆婆感兴趣的根本不是他地里的麦子。这不,接下来就问:“这个女子好久回来的?”
“昨天晚上回来的!”短短的头发,圆圆的脸,换上一身长袖子衣服的二婶笑眯了。
“还晓得给你放个农忙假,你屋儿子媳妇不错不错!”三婆婆站在地边上说,“我是说嘛,昨天下午过你屋门前,都没看到你回来!”
话头一起,就停不下来。二婶不得不笑,不得不交代回来的主要目的,帮家里收割麦子。儿子媳妇在城里,大的孙子已经开始上学读书,不用怎么操心了。今年二婶去城里,也不是去享清福,是听说儿媳怀上了二胎,不去照顾一下不行的。
儿子媳妇当然不仅指望二婶去,更指望像以前,二叔也一起去,这样一方面让两个老的就在自己跟前,二方面还可以避免两个老的在老家做重活路。儿子媳妇说的最激烈的时候,说不得亏欠两个老的的吃穿。二叔不那么想,说村里的土地不能荒了,屋里也好歹收拾一下。所以,二叔二婶商量的结果是,二婶继续到城里照管大孙子,二叔在村里。
这个结果儿子媳妇也是同意的。儿子想的是,你一个人在家,肯定呆不住,不几天你就会到城里来。哪里知道,二叔在家天天收拾这收拾那,过得非常充实,根本没有打算再到儿子媳妇那里去休闲。
“你不回来,他也收得回去!”三婆婆带着打趣这对夫妻的口吻,“他在屋里刮能干!屋团转收拾的干净不说,庄稼还务的这么好!”三婆婆观察的仔细,了解的不少,一一地数起来说,连给房子捡漏那些都没有放过。
如今跟以往不一样,割麦子都是只瞄准麦穗,把穗穗下面的麦草暂时留在地里。穗穗往背篼里面一装,背回自家院坝,晒几个太阳,用连枷一招呼,再将大渣子拿开,麦子壳壳以及小东小西就用风车,干干净净的麦粒就出来了。这些都不难不倒二叔。话是这么说,二叔在家半年了,把鸡鸭喂起来了不说,还喂了两头猪。猪圈是重新修整过的。这些事情一做下来,二叔自己是很有成就感的。二婶早就在问麦子黄了没有,意思也就是想回来看看,反正儿媳的二胎还有一段时间。显然,二婶有头脑有心胸,才不得逢人对人就提儿媳二胎这件大事,只是说回来帮忙把麦子收割回去,趁着天时好,晒干了打个新麦子的面,给儿子媳妇拿点去吃。
“灰面,他们年轻人稀不稀奇哦!”三婆婆似乎边想边说,“现在的年轻人,经常吃的是面条子,可能连灰面是啥都不晓得了。”说着,就把自家那些年轻人的笑话摆起来。
就是,二婶表示认同,说那些面条再宽再细再好,还是莫得我们自己土地上出来的灰面好吃,可以蒸包子馒头,可以煮面圪垯,可以糊面搭子。即便是买现成的白面,也赶不上自家的。
二叔喜欢听二婶这个调调。毕竟,这个味道是自家的,与外边不一样。一如青菜萝卜,在二叔看来,都是自己村里的好,其他地方的根本不用了解都赶不上的那种感觉。
三婆婆说了几句就准备走,趁太阳才出来,不那么强烈,去收割自家的麦子。走的时候还说,你们两口子割你们的,我也去收拾我的了。
二叔悄悄跟二婶说,你不要去逗人家。二婶笑得眼泪水都快出来了。为什么呢?刚才说这么些话的时候,二叔二婶手里没停,背篼都快装满了:人家三婆婆的背篼还是空的。三婆婆绝对不是早上怕露水、中午怕太阳、晚上怕什么的人,但在村里却是一个神奇的存在:你如果说一句,把她的话篓子打翻了,她自己就会站在那里说个不停;等到她说得莫话说了,你再提一句,那她又回精神百倍地说下去,说着说着很可能忘记要做的活路。像这种情况,二叔二婶是很了解的,又不好劝三婆婆先去做活路,幸好这次话没有说好多。如果再说一阵,太阳一大,老了的人不能够在大太阳底下暴晒,三婆婆就只好背着空背篼回屋了。
有时候,二叔在家跟二婶开玩笑的时候就这么办,二叔先说一句,然后故意惹得二婶在那里接上话就呱呱好久。二叔就拿二婶和三婆婆两个比一比,说你咋个像那屋那个三老太婆一样。所以,二叔二婶夫妻之间的会心一笑,是有原因的。
二婶的头脑是活泛的,虽然跟儿子媳妇住在一起,啥都不愁,但还是一直在考虑是不是要找点属于自己的事情做。包括出去买菜的时候,跟那些卖菜的老太爷老太婆到堆,都不免问问你这菜是哪里进的货。多数老太爷老太婆都是城边边上的,一早进城卖了菜,不到中午就收拾回家了。
割完麦子,转了一圈菜地,看了一下周围的庄稼,二婶的想法就来了,说是把菜弄到城里去卖。二叔是没有想到这些的。换句话说,要喊二叔去把菜变成钱,可能比登天还难:二叔做活路是一把好手,但是人有点内向,从小就这样。按照二婶的说法,这叫“使不出门”,或者直接是“羞羞客”。
“你地里这么多菜,早的已经出来了,你一个人吃不完!”二婶是这么做的思想工作,“送人家吃,人家也栽的有!与其吃不了、将来烂在地里,不如带过去,价钱还不错。”
二叔听了听介绍的消息,四季豆好多钱一斤,豇豆好多钱一斤,黄瓜丝瓜等等都有,并不表示同意。不过,接下来,二婶说的是,卖不完的菜还可以给儿子媳妇孙子拿去,二叔就非常认同了。
实际上,二婶想的是,你既然把家里的活路都做起来了,一时间把你喊不进城,那就找这些机会经常回来看看,不能把你一个老头放在家里不管不问。反正,距离不远,随时都可以回来,也可以赶到媳妇孙子跟前去。而且,坐在儿子屋里耍也是耍,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来走走转转。
二婶起初的打算不是这个,是孙子一进学校,二叔一直跟她在城里儿子媳妇家住的话,也要找点事情做:就是出去捡破旧,顺带散散步,都是很好的法子。毕竟,二婶跟二叔一样,是闲不住的人。
二叔之所以回村,也是想找点事情做,为将来打前站,不至于什么都不做,尽拖累儿子媳妇。即便儿子在医院上班,儿媳在学校教书,收入还算过得去,也不能打消二叔自己的想法。有不少时候,二叔还悄悄动员二婶,只要觉得不是帮忙,帮不上忙,甚至帮倒忙的时候,就早点回村,让儿子媳妇过他们自己的:免得有老的在跟前,儿子媳妇过得战战兢兢的。参考对象是,你看亲家那些一年到头咋不找儿子媳妇麻烦。
二婶当然觉得在理。儿媳孝顺归孝顺,我们也得有自己的生活。说小的这个孙子出来了再照顾一下,等送到学校读书,也就和二叔一路过清闲日子了。
按照二叔的打算,没有想到卖菜这些事情,只是想着两头猪大了,其中一头变卖,换成钱,另外一头就留作一家人过年。二叔想的是,自家用粮食喂出来的猪,那是区别很大的。
儿子媳妇打电话催了好几盘了。作为二婶的坚定支持者,收拾好一背篼的菜,专门提醒二婶农忙假正式结束了,意思是催着二婶进城看孙子,读“研究孙”去。
二婶的盘算是这样的:一早去,和其他卖菜的一样,赶个早场,然后到儿子媳妇家。到了周末,儿子媳妇得空的时候,就找个由头回村看二叔,其实是发现发现新鲜的菜有哪些。这个操作,维持了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被儿子媳妇发现。
二叔在把水收好、田耕好,秧栽好之后,就发现二婶回来掰早苞谷、割苕母子地里的苕叶子尖尖。对于后者,二叔没什么意见,对苞谷,二叔是有看法的。
“这些苞谷也拿去卖吗?”二叔在想,苞谷早归早,满尖归满尖,好归好,就是还有点嫩,可惜了。一时间心里不免愤愤不平。
“你忘记了?去年这个时候,在城里,嫩苞谷是论个数,一个两块,少一分都不行的。”二婶边掰边笑,“把这些苞谷拿去,喊两块一个,人家不抢起风啊?!”
那咋可能忘记,那些苞谷哪里有我们家的好。二叔印象深刻。二叔自己不会说在屋里已经尝试过烧苞谷的味道。
“你放心,这些嫩苞谷,一定拿些去给孙子吃。”二婶采用的还是老套路。
不过,套路归套路,说到给儿子媳妇孙子拿个地道的嫩苞谷去吃,二叔还是爽快同意。
也就为苞谷这个事情,二叔两夫妻一个负责种一个负责销的秘密泄露了出去:被儿子媳妇知道了。怪只怪二叔说漏了嘴。晚上给二婶打电话过去,照例先跟二婶说几句,然后得跟孙子说几句。二叔想都没想,就问孙子苞谷好不好吃,以为孙子肯定吃到了的。
孙子说没吃成,苞谷壳壳都没见到,转过来问奶奶苞谷在哪里。孙子的话被客厅里的儿子媳妇听到了,儿子媳妇当然不晓得啥事一场。
二婶赶紧解释,说今天背菜过来的时候被人家看见,人家以为那些苞谷是拿来卖的,不由分说就买,一买就买光了,二次再掰些嫩苞谷带来煮了吃。
儿子顿时明白,说妈妈有办法,在卖菜赚钱呢。儿媳也在想,妈妈买菜这些事情似乎有一段时间没喊拿钱了,一问说的是从老家背来的菜还有,二问说的是前边取的钱还有富余,原来关键在这里。最后,儿媳说的是,你卖菜所得是你两个老的的,这边给你取的你不可以不拿。
背着菜包子回来的二婶,把二叔好一顿教训:“你看你说的是啥子话?你有莫得脑壳皮?你都没有先问我一句,就冒冒失去问孙子,整得儿子媳妇都知道了。”
“你们吃就是了,还背个回来!我在屋里也会蒸!”二叔看见包子,即使一见包子上边捏出来的皱纹,就知道比自己的手艺好很多,那是二婶包的。喜欢归喜欢,客气话还是要说的。同时,这属于岔开话题。
“说那些!哪个不晓得哪个!这是用背去的新麦子面蒸的。你孙子爱你,说是一定给你带些回来吃。”二婶说,“你会蒸,蒸的在哪里?只晓得嘴巴劲硬,正喊你做的时候,就啥都不会了!你啊,烧个火烧馍还差不多,那还可能烧个焦壳壳!”
二叔当然得承认这说的是事实,笑起来之后,气氛缓和得多。问儿子媳妇后来说什么没有。得到二婶否定的回答之后,二叔说,那你后头卖菜就没有什么问题了。鼓励二婶大大方方去卖菜。
“你这么说的话,好像你还有理,立了功的一样!”二婶在考虑,该把手里的钱存起来。
你不相信,你看你最近一段时间,有了自己的追求,又不得坐这屋愁起,呆在那屋叹气,儿子媳妇欢喜还来不及呢。二叔说。
“也不是要瞒一辈子,瞒是瞒不住的,只是我没想好怎么跟他们说。”二婶开始数钱。
二叔不关心二婶手头上的,只是说地里的苞谷不能多掰,要留下来当老苞谷。老苞谷米儿出来,用处多些。
二婶数着数着就数不下去了,思路打断了,不记得数到哪里去了,只好说:“一五一五又一五,你莫打岔我正在数。”
等数完,抽出两百块放在一边,二叔伸手要拿,二婶打手。二婶说这个你倒积极,不忙,你拿去干什么。
二叔如实地说,买这买那。二婶脑壳里面也在飞快计算,结果不到一百,就捡出一张给二叔,另一张自己收起来,当来去车费和儿子媳妇家那边买菜用。二叔很满意地收了。
二婶还问二叔数不数多的那些。二叔说不。二婶说,二天去把多的存起来,一点一点地存,一年到头多少有点点。不存的话,拿在手里,不知不觉,这里一点点那里一点,很快就用了。对于这个现象,二叔心知肚明,肯定赞成。年头岁节,需要用的时候再去取,是好事。
“现在只有一个孙子,表面上看起来,他们过得还不紧。将来有两个孙子的时候,那还不是紧张。”二婶看着坐下来的二叔,“光给娃娃买奶粉,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不盘算,不好过的。”
坐吃山空。二叔明白这些道理,不然住在城里,和同样在城里呆的老太爷在一起喝茶,够潇洒的。这些都不重要,二叔想着介绍自己的新发现:他在两块地交界处发现了花苞谷。
“你咋不掰一个回来!”二婶笑他。
“我马上去。”二叔表示,并且起身就准备走。
二婶摆手,说:“不急。我们屋栽的是白苞谷,挨着我们家那块地是牛娃子屋的,他屋栽的肯定是红苞谷。”
可能是,苞谷扬花的时候,风一吹,吹到我们屋地里,就有那种花苞谷了。红苞谷,白苞谷,有红有白花包谷。二叔不管自己说的是不是歪里,反正自己先笑起来。
二天一早露水还在,二叔二婶在掰嫩苞谷。二婶说,这转再怎么说,也要留一些,直接煮苞谷也好,蒸苞谷馍馍也好,总要给儿子媳妇孙子吃点点,不然犯话说。
二叔说,地边上的桐子树上的桐木叶还可以,一片一片的比巴掌大得多,没有虫眼,正合适。然后,就摘了一些。
在二婶出发的时候,背篼收拾得满满当当的。二婶还拍拍身上的小包包,说存了过两天就回来给你看看。那意思是,存折在包包里面,她去把多的钱存起,回来就给二叔看。
二叔当然说要得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