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富贵的爹名下一儿一女,女是大的,湾里的人都知道叫大花女子,大名刘大华。儿子,不用说了,就是刘富贵。
八十年代,刘大华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家里开始紧张起来了,虽然学费只是二三十块钱。紧张的原因是,当爹的没有什么盘算,也即不知道存钱,甚至对挣钱没什么概念,有点像过一天算一天的样子。
当爹的刘天刚,一不小心会被喊成刘天棒,其同辈亲兄弟姊妹七人,前面一个姐姐,中间五个男孩子,后面还有个妹妹。姐姐,是其父送了人的,毕竟家里够穷,后来也没有再认。家里人也绝口不提,从大儿子开始排,天棒也排到第四,其余几个的情况,此处也不一一赘述。
单说天棒小时候,是经常跟到老一辈跑的。地里一不忙,几个一收拾,跑到城里耍。城不远,人又多,热闹。特别是当门河的水浅,就踩水过去,水深,就浮水过去。只要过了河,爬上一面山,感觉城就在眼前了。
时间过起飞快,一晃到了二十四五岁,虽然天棒学了个路边理发的手艺,没把自己饿倒,但几个包包一样重:一到天黑,几个同路的伙计不是说打平伙,就是找新鲜爱,帮着天棒慷慨。这样混下去不是办法,老的下了宰宰,明令天棒回村,概不商量。
天棒回村后,家里找人说亲,起初不是这不对就是那不对。人家说那屋的姑娘人才好,身板不错;天棒说,那有什么不得了,我有手艺。人家说那家的女儿很孝顺,很逗人爱;天棒说,那莫得啥子,我的手艺吃香得很。反正不管媒人怎么说,天棒都答得上话。
几整几整,家里人不好咋说,周围的人也不好再张口。毕竟,天棒在不忙的时候,背个理发的小木箱,把几面山的人户子转一圈,还有几块钱的收入。在村里,有个手艺,确实是很值得骄傲的事。
哪里晓得没过几年,对河山梁上开了一条街,街上有人学着城里摆起了理发摊摊,不仅工具先进,理出来的头发花样也多,一下就把周围这乡那镇的男女老少哄过去了。这下,天棒在村里就没有市场了:转到一家跟前,人家说已经在街上把头发理哒啦;转到二一家跟前,人家说准备下一场到街上去剪脑壳。
天棒只好把工具收起来,老老实实地种地。逢人对人,也不再是一说一朵火了。偶尔有人将就他,喊他把箱箱背起,走,去理发,他即使不收钱、白帮忙也很高兴:除开帮人家去世的人理发,按例该给他红包的情况。包包里莫得几个子儿,人嘛自然就低调得多。
毕竟,一有几个钱,听不得人家一声吆喝,就到城里去耍。从这头耍到那头,挨个挨个见识。不是喝茶,就是打牌,不是喝酒,就是吃饭,样数多,节目齐。每次身上的钱耍完,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回走。当然,结识的男人有,结识的女人也有,二转有钱再去就还认得他,莫钱再喊得亲热也从没见过他一回。人嘛多,转眼就容易忘记。
到了三十岁边边上,眼看天棒一辈子的光棍打定了,家里又才悄悄找人说的下河那个乡的一户姓张的人家的闺女。说之前,家里老的把天棒整在堂屋里跪好,细细默默地收拾了一顿。所以,后来媒人一说一个准。
接下来,结婚生子顺理成章。其实在大花女子之前,天棒还有一个女,只是没带起来,夭折了。家里老的就说连个后人都带不起,莫用。哪里听得这话。所以,天棒两口子对大花女子是非常上心的。天棒自此也不再过河,更不到城里面去潇洒了。
转眼大花女子在村小读书都读到三年级了。天棒对土地上的事情也了解得更多些,帮邻里三四耕田收水,往往能够“住漏”,不漏水。活路做得好,加上不少人家的劳力出门去了,天棒这等爱帮忙的好人,在村里被争起风:连他自己家里的庄稼都是要么一早,要么多晚,忙三赶四做出来的。村里还不兴拿钱喊人做活路,一般是换工:你给我屋做,二转我给你屋做。于是,天棒在村里跑转转,这家做了那家做,家家都是给天棒煮了饭的,到晚上回家的时候,不过是给自家的娃娃揣几片干盘子。
如此,一个农忙的季节下来,天棒不仅很累,也没存到一文钱。他也是一个不好意思谈钱的人,不至于在给人家干活的时候说,你给好多钱一天。很长一段时间,天棒的境遇都没有改变。他家里的女人娃儿也不好咋说。
三年级的大花女子开学要学费的时候,天棒家张女人,也就是大花女子的亲妈,想来想去都想不过,把大花女子弄到堂屋里,痛打了一顿。天棒到家时,大花女子就哭得要过了。
天棒也知道这个意思,肯定是喊他找钱。他于是出门,去找兄弟写贷款条子,贷出二十块来,送娃娃念书。当然,大花女子爱打不止这一回,而是从这一回开始的样子,后头挨了不少,每回都是为学费。
不为学费,平常没什么不得了。天棒家得了儿子,张女人都喊的是二女子或者捡女子,只是天棒经常喊的是捡娃子。也就是说,天棒家张女人还是很爱大花女子。
天棒心里不是滋味,特别是到了过年过节,人家屋大人岁娃儿穿新衣裳,耍新玩具,自己家的娃儿大人冷冷清清的,天棒还是觉得要有点进步了。
虽然不少姑娘在八九十年代读到小学六年级,就基本算毕业了,不再读书。天棒家还是继续送大花女子读书。有的说,女子反正都是人家屋的人,你送她念那么多书干什么?天棒说,女也是一个儿也是一个,只要娃娃念,就送。天棒屋张女人也是主张,只要你考得起,那砸锅卖铁都要送你念。
天棒的生活节奏在大花女子初中毕业的时候被彻底打破。小学的几十块,到初中的几百块,在天棒看来,都还是可以接受的。初中毕业,中师中专,头一学期就是四千多的学费。这对身无分文,家里没有半点存备的天棒来说,是个问题了。
一夜之间,天棒的头发胡子全白了。二天找兄长帮忙的时候,兄长直接问:“你送娃儿念书,就没有存点钱?你是个天棒哦!”
虽然写好了贷款条子,也说了不少好话,但大花女子看见自家父亲求人的样子,实在不忍心,还是决定不读这个,改读上河镇子上的高中。不是为别的,只因那高中一学期才四百块,还是自己背米拿菜蒸饭。
不是说,大花女子是非常争气的。高中毕业时不知道越好的大学越节约,以为一般大学更符合家庭需求,就只是考了师专。师专毕业,赶上最后一年分配工作,被分到一个镇上教书。成家什么的,都没让天棒家操心。这不,教了好些年,碰到一个机会,就调到县上一个机关工作。
跟大花女子不一样,捡娃子似乎更像天棒。当然,这也可能是天棒两口子“惯施”的结果。捡娃子跟爸爸妈妈是这么说的,你们看,姐姐都去成都念书了的,我也要去成都念书。
加上介绍捡娃子去的是捡娃子的初中老师,那没什么好怀疑的。爸爸妈妈就依了捡娃子的,招呼都没跟已经在教书的大花女子打一个。大花女子送钱回来的时候,捡娃子已经到成都去念中专了。
三年结束,捡娃子一个毕业证都混到手。捡娃子啥都不说,出去打工,打工半年又回来找姐姐,喊姐姐送他到城里的一个中专学校学计算机,拿一张文凭。姐姐还敢说什么,只好照办。
不同的是,捡娃子打算在城里,不再回村,也不再出去打工。在城里干什么,摆摊子。这是天棒从前一直想干但是没干成的事情。没有任何人给捡娃子摆过天棒以前的故事,天棒自己都没有摆过:自从结婚,特别是得女得儿的时候,天棒对自己过去的历史是一个字都不提的。
捡娃子就把他爹的想法捡起来了。天棒家里还都很支持这个事情。瞒着大花女子,天棒出面,左借右借,凑了十来万,由着捡娃子在城里一个小巷子里面租了一个门面,卖些小东小西的。
起初以为自己摆个摊子出来,有那么多东西,就一定会受到大家欢迎,就一定能够赚钱。也可能因为这个想法,捡娃子和家里的老的瞒得梆梆紧,没漏一丝儿风声给大花女子。
捡娃子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即便是开了店,之后把念书的时候看上的姑娘引回家,由父母操办婚事,还请了大花女子回家坐席,都没有任何人将事情告诉大花女子。大花女子还给兄弟、兄弟媳妇发喜钱。
大花女子一直都不晓得自家老弟在城里当了老板,晓得的话,还可能去照顾个生意。等大花女子晓得,水都过了三更田了。具体地说,什么时候才让大花女子晓得的呢,就是捡娃子前边的钱用完了,摊子实在经营不下去,年轻的老板和老板娘两个人向姐姐张口,说再也混不下去了,喊姐姐借五万。
姐姐总要问个为什么,因为这不是小数目。姐姐手里也没有这么多。一问不要紧,捡娃子就抖起包包说,从前到尾说得一清二楚。最终,姐姐再心软,爹妈出面再帮捡娃子说话,也没同意借钱。从这个时候起,姐姐就拿定了主意,就是不得给捡娃子二文钱,免得他拿去几下抛洒了。
借钱不成,捡娃子又生一计,打电话请姐姐出面担保,想去整个创业贷款。这次说得好听得很,只是需要姐姐担保一下,又不得花费姐姐一分。姐姐都差点心动了,准备去之前稍微问了一下,人家说,担保,那借款的不还,就是担保人的事了。这下,姐姐秒懂。懂了之后,那就不好意思,也不担保了。
按照捡娃子的想法,姐姐是很了解他的,他也很了解姐姐,不是万不得已,绝对不会到姐姐那里说好话的。如今在姐姐跟前都想不到什么招了,整得没办法,捡娃子两口子只好把两个儿子丢在女方娘屋家里,喊娃儿外婆引起,出门去打工还债。
大花女子一直不清楚捡娃子究竟欠了多少债,估计是十万往上说。爹妈悄悄地凑钱,给捡娃子还债,也是不得告诉大花女子的。表面上看起来,家里风平浪静,其实过得非常辛苦。
不几个月,大花女子就接到电话,说是捡娃子在网上有贷款,不还的话就怎样怎样。网贷是个新鲜事物,大花女子也了解不少,因为网贷,不是把家整败,就是把人整垮。于是,心上心下地打电话问老弟。
是有这么回事。捡娃子一点也不回避,直接承认说,之所以整那个贷款,是看见网上宣传的利息低,想整个在自己手里买辆小车。只是不晓得,这东西一沾上,就脱不爪爪。
“你想没想过,你是有女人有娃儿的大人了,”大花女子相当忧虑,“动不动整几十万的贷款,哪个来给你还,哪个还得起?”
捡娃子自己也知道,在家里欠的债,都还没有还清,又在外面整出这么多的欠债,实在不好交圈圈了。只好说,马上想办法。于是,喊姐姐不要告诉爹妈,又哭爹喊娘地想在姐姐面前借钱,说是已经跟催贷款的谈好,先给五千再说。
姐姐立场很坚定,分析说,一个月扣了房贷和自家生活,还要给老的送点点回去,不剩分文了,说白了,就是不给钱。
捡娃子电话说了不起作用,又使起他女人给姐姐打电话说好话,也不起作用。姐姐晓得,他女人就是由着他,他想咋个就咋个,那不得行。
姐姐每转回家,给老的送钱,看望家人的时候,都跟天棒说,你们两个老的在屋里管好自己就行,钱要用在你们自己身上,不要太“惯施”捡娃子。爹妈当面答应得好好的,转过去,就把大花女子取的钱打给捡娃子,喊捡娃子还债。这是爹妈不晓得捡娃子又在外面欠了钱,而且欠的数额不小的情况下。这种事情,以前只瞒大花女子一个人,是比较容易的:毕竟大花女子从念初中开始,就很少在家了,工作之后更是如此。如果想瞒天棒,比较难了。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天棒就从本村一些人口中就晓得了这个事情。人家说得很策略,说的是,接到一个电话,你屋儿子在外面欠了网贷,当然不一定是真的,可能是诈骗,你自己喊你屋儿子在外头小心点就是。天棒虽然不懂网,更不晓得网贷是啥,但对欠钱是很明白的,毕竟这些年产的粮、喂的猪,所变的钱,全部都是用来给捡娃子还债:自己连盒烟都不敢买,只敢抽点自己地里长起来的叶子烟。
天棒给女子打电话问晓不晓得。
大花女子怕把老的急倒了,装作不晓得。
天棒就在电话上把捡娃子那个不争气的家伙怎么欠的债,欠了好多,啥子名堂都没有做出来等等,背了一通。然后还说,从此不再过问捡娃子的事情。不是嘴上说说,从这个时候起,捡娃子再想从老太爷面前拿半文钱走,都绝无可能。
大花女子口没说,两个老的早就该下这个决心了。如果早下决心,可能就不是那个样番了。
话说捡娃子本质不坏,只是耍性特别大,没有谁再“惯施”他的时候,他一下就老实了。不仅很快卖掉到手不久的车,还和他媳妇在厂子里挣表现,与厂子老板签长期劳动协议,终究平了网贷风波。
不管怎么说,捡娃子在家人,在村里的可靠程度就值得怀疑了。不是因为前边城里当老板欠款,而主要是因为在外边网贷,催款电话打到村里一些人家里了,所以,大家似乎都知道天棒家出了一个更天棒的家伙,这才是天棒的接班人。天棒当然知道不好意思。连庞大爷都说,天棒还老实,捡娃子一点信誉都没有,不可信。
刘三认为,哪里晓得天棒这么一个老实锤锤,却养了那么一个不像话的东西。硬是有一个能够挣钱,就有另外一个花钱。一个争气,一个怄气。
庞三爷有点了解,说的是:“年轻娃总有那么几年是糊涂的,那两年过了就好!”
当然,这些话可不能够当着天棒本人的面说,一说就把火点燃了。有好几转,都有人跟天棒说着说着,还根本没提捡娃子的事,就看见天棒眼泪水长颗长颗地流。
事情得以彻底改观,是捡娃子两口子还了债,回村跟爹妈说,准备就近找点事情做,孝顺一下两个老的。毕竟,两个老的也老了。
不管怎么说,爹妈还是不相信,跟大花女子说。大花女子是打发出去的女,也还是主张,不看他嘴巴上说的,就看他们是咋做的。
捡娃子先买了一个面包车跑客,从城里往乡下跑,就过筷子湾外边的大路,到下一个乡镇去。他负责开车,他媳妇负责跟车收钱,两口子一收工就回筷子湾住,日子也就慢慢稳定下来。不几年,两口子在城里买了房子,又买了一个面包车,于是,一人开一个车,跑同一条线,只是经常住城里面,守两个儿子念书了。几年下来,也就没再说捡娃子不对的了。
天棒看来,你两口子在城里买房子是对的。如果是近两年的想法,可能更进一步,要动员捡娃子把房子买到省城去。因为天棒看来,那不只是买个城市户口,那是在给后人买资源。这个事情上,捡娃子做得对。
这不,听说捡娃子屋里两个儿子念书,开支不小,捡娃子两口子都把车卖了。所以,有不少人可能认为,捡娃子可能又要出去打工了。其实,捡娃子这回不是乱整,是有自己的打算:车可以变现,自己还可以在城里就近找个活路做,毕竟不仅会开车,而且修车就很在行。捡娃子在外边进的厂,就是汽车配件方面的厂:按照他自己的话说,虽然回来这么多年,但是他那个厂的老板一直都还喊他去,因为他这个人够耿直。现如今,上有老下有小,不敢跑远了,就在城尾尾上找个活路做起来。
天棒还是硬气,不管你捡娃子怎么喊,来归来,当天来城里看一眼孙子,当天下午就和老婆婆张女人坐车回屋。说再多,都是空话,把天棒哄不倒。张女人也是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