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大花女子当过老师,庞三爷家的儿子庞红也当过,而且一直在村里当。说庞红,不因为别的,主要是这人有趣,而且经常和大家打照面。
别误会,大花女子是个姑娘家,庞红不是,庞红是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刚从学校毕业出来的时候,要从最基层的地方做起,就是从村里的小学开始教。换句话说,谁都知道设在街道上的中心校条件是好很多的,但是,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没有半点江湖经验,加之扎根乡村、奉献青春的激情高涨,不说讨价还价,根本要不了几句话,庞红就到村小了:可能人家准备了好多话,都派不上用场。
第一回合所到的村小,与则边村还隔着两三个村,距离不近,好在离街道并不远。平常上课的时候,庞红就住在村小里面,到了周末才回家看看。八几年九几年的村小,还是很兴旺的:一到六年级是齐全的,有的还有幼儿园,六七个老师,教好几十个小朋友。
村小里面,花销也小很多。稍微管得紧一点,特别是村小外边不开设小卖部的,学期中间根本没什么支出。这种情况,一对比起来,家里过得紧凑些的,肯定愿意把孩子送到村小,而不到“花钱如流水”的街上、或其他地方的学校去了。
事关庞红的,是工作的第一个年头落底,村小的负责人杨校长出面,给庞红说亲。杨校长仔细观察过这个小伙子,不仅年轻而且能干,留在本村村小就最好不过了。留住这等人才的方式,找来找去,就相中说亲的法子:只要庞红在这里成了亲,安了家,他就会稳定下来,就不会跑掉。
给庞红介绍的对象也好,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有钱人,而且只有一个独女子。独女子一家不仅在村里有房子,而且在街上修有房子、开有饭馆。
一提起来,女方是什么都不缺,只要你是个男人即可。按照杨校长的说法,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只差庞红点头。
庞红却直接摇头,根本不想。庞红接受的学校教育,并没有将找女人成家,不,并没有将谈恋爱当成正经事一般,不管怎么说,他就是不同意。在庞红看来,似乎先要在自己的工作上做出一点什么成绩来,才好成家。他不是心高气傲,是他的脑壳里面装的东西太单一了。不仅杨校长是这么认为的,就是他爹庞三爷也是这样看待的:知子莫若父嘛。
说了一两回,庞红连连摇头,那杨校长也就不好再提了。好在庞红自从开始工作,在村小,就在村小,在那个村小,就在那个村小,不调皮不捣蛋,没有别的什么想法。
庞红继续自己的生活,上课一结束,就缩到自己的小屋子里面,关了门,做自己的事情,也不和谁有什么往来。久而久之,周围的人不免觉得这家伙肯定有问题。只有庞红自己不觉得,反而乐在其中。
到第五个年头,也是杨校长即将转移阵地,前往中心校担当更重要的工作的时候,找庞红谈话。其中最主要的议题,就是担心庞红年龄大了,不好找对象。当时的村里,小伙子过了二十五岁,确实很容易打光棍。
听锣听声,听话听音。那哪里是你家里的老的才着急?不,你庞红到了这个岁数上,你单位上的头头也着急,必然要关心你的终身大事。
不过,这回杨校长很捡等儿,关心归关心,就是不再提说亲的话。杨校长不至于教人家去傍这个傍那个的,傍富婆那些绝对是馊主意,只是说该考虑考虑,不能一直像个学生的样子,学生气太重,不容易融入社会。言外之意,你庞红自己得重视起来,得有这方面的想法才行。你自己都不重视,旁边人再有想法也是干着急。
经过这次谈话,庞红在年关之前,把自己关在小屋里想了好几天,终于清楚要让这些人把自己当成一个正常的人,就不得不找个女朋友。有想法,事情就好办。
凑巧的是,庞红的二姨在街上有熟人,那熟人看见过庞红在街上的小店买东西,缺一角钱都要及时补上,认为庞红非常老实,不错。恰好,那熟人家有姑娘二十岁边边上。二姨出面说的话,那熟人直接就打听庞红的家在哪里,打算专门去看看。
二姨也是很有想法的人,把姑娘都带到庞三爷家,正好是打谷子的季节。姑娘很主动地晒谷子呢,看见庞红,还要求庞红把长头发理好,说哪个小伙子家家的留那么长的头发,人熊一般。
庞红是听招呼的,发型一变,顿时年轻十岁。从头发起步,姑娘要求其换装,衣裳什么的都变一下,一个像模像样的小伙子就出来了。不收拾好,姑娘是不会和他庞红同路的。收拾的还算不错,所以隔不隔就喊庞红到街上吃饭,看起来是很有希望的。
女方家长选了一个冷场天,悄悄到村里来。走到刺笆地边上,开始打听庞三爷屋在哪,龙门阵就摆开了。
“你走他屋去吗?”回话的是在田里挖地的刘二爹。
“去看看!”
“有啥子看头?他屋里过的那日子,舀水不上锅。”刘二爹吐词分明、说的真确。哪个屋什么时候会做什么,在一个村里住着,谁不知道,都知道。刘二爹又是一个有心人,谁家什么时候发生一件什么事,他都非常清楚。至少大的事儿,他记得清楚。他的做人信条,那不只是关心自己家,也关心别人家。别人家那本账,自己也弄得相当清楚。
“这些年头,吃饭穿衣应该莫得啥问题!”女方家长明显不相信,“他屋还有个儿子在教书的嘛!”
刘二爹停下手中的锄头,手扶锄把杵在地中间,慢句慢句地展开分析:“他儿子是他儿子,他庞老三是庞老三。庞老三,过墨得很,是有名的过墨匠。最突出的是,在屋吼老的,不孝顺老的。尖声哇气的,几里外都听得到!”过墨,是形容那人吝啬,和铁公鸡一毛不拔的差不多。
“哦!”女方家长有点疑虑。就说把精打细算当成过墨,那对老的不好,实在是说不过去。
“你说他那教书的儿子?你不晓得,不说他庞老三两口子砸锅卖铁,至少整这整那,才送出来的。再说,那有啥了不起?好大的年龄了,头发胡子甩长,莫得三十九,也有四十了,还没结婚,肯定有问题。”刘二爹头头是道。
“有啥子问题?”女方家有点想知道究竟。
“你想嘛,这么大的人了,不找女人,肯定是那个娃身体有毛病撒!”刘二爹非常确定的语气,“哪些不是我一个人说,你随便问周围哪个,一下就明白了。”
女方家长说着那倒也是,点头说了一会儿笑话,再也提不起什么情绪,就转身往回走了。即便老的那一辈,庞三爷那些再不像话,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是,连庞红这个小伙子本身也有问题,那不对不说,确实是个问题。毕竟,女方家长最关注的就是可能成为未来女婿的庞红。
要想,当着一个陌生人这么说,是不是故意扬败人,暂且不说直接知难而退,却不由得你不相信,至少让你心生困惑。显然,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女方家长一回去,要求姑娘和庞红一刀两断,换了电话号码,就把自家姑娘支到外地去了,绝口不提结亲的事。
其中原因,二姨想办法问了好几回,才把根根底底问出来。刘二爹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对话之前的那一天,与庞三爷家为放堰塘的水起了争执,于是庞三爷家什么事儿都不对、什么人都坏。即便事实不是那样,也背不住口才一流、才思敏捷的刘二爹再度、多度创造。
不仅庞红喜欢,庞三爷一家都喜欢这个不怕太阳、主动晒过谷子的勤快姑娘,至于是不是家住在街上,并不重要。这事发生之后,三奶奶一直对刘二爹家有意见,当着谁摆龙门阵的时候,只要有机会,甚至见缝插针,都不免暗讽一番。毕竟,好不容易有人说亲,而且是说这么好的一门亲,却在家门口被邻里三四夺落了。正应了那句老话,一百个说客,不如一个夺客。至少,在庞红正式结婚之前,三奶奶或多或少是把刘二爹家当假想敌的。
庞红也是老实娃娃,想着吃了女方家这么多回饭,觉得该送些钱去结账。可是,即便一千块现钱送到眼跟前,女方家长也明确表示不收。当然,逢人对人,庞红说的是自己不对,但也确实是手都没摸过人家的,人家姑娘是没任何问题。不管怎样,事情也就告一段落。
经过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庞红逐渐想明白了:人家说人家的,嘴巴长在人家身上,管不了,只要自己行得正、心里有数。同时,感情上的事,需要双方你情我愿,不是自己单方面想就能够成功。
转机是春上才开始不久的一天,有个老太太一走进村小的大门,就扯起嗓门大喊庞红在哪里,吼起号子要给他说个亲。几个人就往里面指,意思是里头那间是他在住,往里面走就对了。
庞红听见外面有响动,虽不明就里,也赶紧出了门,站到操场上。老太太自己介绍自己,说是你教的学生雪娃子的奶奶。
“有什么事情?”
“给你说个亲,你愿意的话,下午些到对河见个面,人家姑娘回来过年,还在屋里。”雪娃子的奶奶说。
“要得!”在庞红想来,找个对象迅速成亲,可以解决很多问题。这不,机会是给有想法的人的。机会说来也就来了。
实际上介绍的是雪娃子的堂姐蛮牛。蛮牛是小名,本来姓刘,不过不是则边村的刘,是对河村里的。见面,就是喊蛮牛和庞红到河边上,面对面认个人,没其他节目可言。
雪娃子的奶奶说女方家就住在山脚下,不远。蛮牛也说,欢迎到屋里来耍。有了这些消息,二天上午没课,庞红就到对河来找蛮牛了。
蛮牛的爸爸妈妈在外边打工,和蛮牛起初打工所在的地方不一样,正月初几里就出去了,一时间只是蛮牛一个人在家。远远地看见人家来了,蛮牛就在盘算中午饭怎么煮:肯定要把当场天买回来的土豆切丝,炒一盘。要不,到地里去摘点菜回来也行。
殊不知,庞红好招待。一个单身汉,会打理煤炭炉子,三个蜂窝煤能够管一天。蜂窝煤是论个数,起初一个一角两角,后来升到一个五角了。几年下来,仍然只是会煮清水挂面、白米稀饭,以及清油炒白菜、井水炖冬瓜。有上一两个炒菜,那绝对是改善生活了。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几个回合下来,都是庞红出嘴巴,蛮牛出饭菜和场地,欢声笑语,算起来不错。
但是,蛮牛跟自己家长打电话的时候,实话实说,说看不上。家长问为什么。蛮牛说,小伙子长头发长胡子,衣裳穿的是灯草大衣,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不怎么行。这种土里土气的样子,对于在外边跑过几年,满眼油光水滑,见多识广的蛮牛而言,实在是看不顺眼。
“你看看你自己呢?你有什么?人家好歹有个工作!”
蛮牛是初中毕业就没再读书,到外边东奔西跑、打工挣钱,听了这话,想了又想,这也是个理由。于是,把自己存的钱拿出来买菜,高高兴兴地开生活,继续和庞红来往。
当然,蛮牛不会提意见,至少不会主动喊拿生活费。庞红头脑简单,对方没有喊拿,也就不会拿,只管桌子上认货:到对河去的时候,十来分钟就拢屋;吃了午饭往转走的时候,因为吃得胀胀儿的,只好捧着肚皮慢步慢步地走,半个多小时才能到学校。
“过几天就出门去!”蛮牛这天在锅边边上跟男朋友打商量。可能是自己包包没几个钱钱了,也可能是外边打工的朋友在动员了,总之是心思活泛了起来。
“不出去可以不呢?”
“不出去,在屋里耍是好耍,生活就不好过了。”蛮牛知道,一直在村里居住,坐吃山空,至少钱相当紧,会被逼得没办法的,终究需要走出村去,用劳力换些钱回来使用。为了更好的生活,咋不想办法,谁都要想办法。谁都要走到有人的地方,人多的地方去,总想有一两个可靠的朋友,可靠的出路。另外,说这话,也主要是探一下庞红的口风。
“留下来,过两天,我们先去把证办了!”庞红定了下来。
“那好吧!”蛮牛不再东想西想。她观察的很清楚,有不少人期待高收益,一口吃一个胖子:在村里呆久了,就知道这种不现实。一些人不愿意在土地上呆,就因为收益低,而且周期长。出去挣钱,挣的是快钱,拿到手的是活钱,怎么不好。挣了钱之后,跑回来消费,因为家里消费低一些,可以节约很多。外边那些高消费的地方,存不了多少不说,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说办就办,庞红和蛮牛一路,到镇子上照相、办结婚证。后来谈到这些事情,蛮牛自己都说,开头是一点都没看上,只是庞红自己能够节约、出来工作几年就把他读书的时候家里的欠账给完了,所以相当佩服。至于工资那些话题,蛮牛的看法就多了去了:见面的时候工资就比庞红的高几倍。一句话,在这个事情上,根本不是钱的问题。
准备在一起慢慢过之前,办酒席一类的事情自然不在话下。至于雪娃子的奶奶,这个介绍人当的顺利,相当于把双方喊到一起认识了一下,后边就是两个年轻人自己的事情了。此外,庞红自己拿定了主意,蛮牛就跟自己一路上一路下,不分开,以免闹这闹那。即便是回家看自己的爹娘庞三爷三奶奶,也必须和自己一路。不管蛮牛经不经得起吹,反正就是要在自己身边才放心。当然,多少有前面那种被人说空话害惨了的影子在里面。蛮牛曾经指出,这家伙不说霸道,不说小心眼,反正是只能够跟他一个人同路、跟他一个人说话。其实,不是庞红耍心机,是实在需要小心从事。
没过几年,中心校终于来了一些年轻人,考虑到庞红的情况,就喊庞红回街上去。庞红不回去,因为情况不同于以往:他已经动员蛮牛自学,参加招教师的考试,毕竟一直当临时工不怎么合适。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蛮牛已经考上,选择的也是村小,而且是则边村。村小里面虽然如今只是几个孩子了,却还是很需要老师的。
至于庞红,是蛮牛到了则边村小,也才动脑筋跟过来的,一下就和庞三爷三奶奶近了许多。所以,在则边村,看见庞红两口子走在一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