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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茂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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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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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潮汕的神秘“丛林”

一、未知的旅行

冬日的周末,窝在家里不算是明智的选择。然而,要爽快地走出去,仍然需要莫大的勇气和足够的动力。尤其是我这类人,散漫成性,工作日还算循规蹈矩,一到周末,没有宴会的邀请,没有佳人的约定,生活便全乱了套。

看书一直是占据我假期时间较多的一项活动,看得投入了,“下一页”便成了无休无止的目标,及至晨光熹微,两眼干涩肿胀,感觉自己已明显体力不支,神情恍惚,好似跌进了得道升仙的幻境,但这种状态注定成不了仙,因为形神貌合神离,碰碰撞撞,元气离散。虽然对我而言,看书是一种最简单的享受,但毕竟要下点功夫,所以时间久了,头脑发胀,也会有种莫名的充实和满足,勉强能支撑羸弱的身体。

有时,却是因为追剧、看电影让我欲罢不能,而这种不用耗费太多功力的活动,最终只会令我懊悔非常。因为追剧越久,电影一部一部刷下去,脑袋越是空空如也,我得忍受精神和身体双重的折磨,所以越是轻松的活,到最后越是要承受更沉重的痛。但我心光明,自知修养不足,对是否成为圣人也没有太高追求,只求循序渐进,尽力向一种最自在的状态靠拢,而不必好高鹭远,强求自己的言行越过思想还未企及的高度。

最近几个周末,我一直延续着这种混沌的孤独。如果没有太大的惊喜,没有异乎寻常的力量催逼,我知道,这个周末仍然平静如水,仍是重复昨日不知是甜美还是凄凉的故事。然而,阿杰一再的盛情相邀实在让我坐立不安。

按理说,对于这样的邀请,不应当有任何拒绝的理由,然而习惯了周末的混沌,习惯了安静和孤独,突然要舟车劳顿,面对未知的嘈杂,难免让我无所适从。这惯常的生活,成了麻痹我精神和身体的一副毒药。在书的世界里,虽然我会脑袋发胀,眼里也能迸发智慧的光芒,但形容憔悴,怎及得上丰神俊逸、壮硕健美的嵇康之万一。知行合一很难,难就难在知识和行动不能相辅相成、和谐共生,用阳明心学“知行功夫,本不可离”的观点来看,我不过是懵懂的婴儿。

阿杰精力充沛,有一位女同事曾愉快地称他为“话痨”,显而易见,她是带着赞赏的口吻。“话痨”不可怕,只要品行端正,为人真诚,“话痨”便是大家喜欢的对象。尤其是女同事,在“话痨”的糖衣炮弹下总是没有防御之力,顺便还圆了自己一个男闺蜜的梦。作为一个性取向正常的男人,我对任何一个具有“话痨”特质的男性都毫无兴趣,但对那份真诚却不能无动于衷。最终,我只能无奈又愉快地接受了阿杰的邀请。

阿杰是潮汕人,他在不同场合总能不失时机地强调自己的身份,显然很以这一出身为荣。此次回家办事,他邀我结伴同行,那是平日里深厚友谊的一份馈赠。我也非常清楚,虽然前一段时间渐已养成的习惯束缚了我的双腿,但我应该走出去。我自谓谦谦君子,却着迷于女性健美的双腿,即使在万千人丛中,只要目光所及,但有一双修长、结实、有力的美腿闪现人间,我总会两眼放光,恨不能尾随而去。同样,我对自己的双腿也呵护有加,能够平静地接受自己平庸的相貌,却绝不能忍受双腿的疲乏无力,不言而喻,这就是我喜欢行走和奔跑的原因。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潮汕是我的陌生之地,这是我第一次踏足潮汕。对第一次的恐惧绝不是女同胞的专利,男同胞也是,但这点恐惧总是不值一提,因为伴随陌生和未知的,是新鲜、刺激和心腔的振动,人类生来就渴望探索,渴望偶尔的一次血脉贲张。

然而,来到潮汕时已是午饭时间,一碗潮汕牛肉粉下肚,倦意便如约而至,当阿杰一边开着车,一边兴致勃勃地讲述当地的风土人情时,我忍不住打了个盹儿。可惜好梦不长,海门镇上的一个景区很快到了。他说要满足我的心愿,带我来看海。如果这是对一个女孩的承诺,如果与我结伴同行的是一位妙龄少女,此情此景,当是何等浪漫,但我只能苦涩地笑笑。近年来,与我出入景区和公园的多是男性好友,游玩成了纯粹的体力活,哪能与振奋人心的情感交融相提并论?

我连着抽了两支烟,提振精神。突然问他:“你们村有烟卖吗?”

“放心,肯定有卖。”

我稍微放心了。一个在漂泊中的男人,香烟总是最好的伴侣。

千篇一律的风景只会加深我的疲倦,即使是宽阔的海岸、奔腾的潮水、细软的沙滩、日照下的光影,都难以催动我疲惫慵懒的身体。直到我们穿过一座小山,来到一尊雕像前,我才猛然清醒,第一次顾不上阿杰的感受,只顾着拍照,细看石碑上的文字,感觉到一股气流灌注全身。

就凭这尊雕像,我已知不虚此行。


二、文天祥的“气”

在海门镇这个普普通通的公园里,我没有料到能够瞻仰文天祥的雄伟英姿。平心而论,怎么说呢,虽然文天祥的气节感天撼地,一首《正气歌》荡气回肠、催人泪下,但在为数不多的真正让我心悦诚服、顶礼膜拜的历史人物中,文天祥并未列入其中。对于一个在二十岁年纪就高中进士并连中状元的天才来说,他本可以留下更多脍炙人口的诗篇,或是在政绩上大有一番作为。有宋一朝,此类人物并不少见,如王安石有变法、司马光有《资治通鉴》、苏轼有苏堤、岳飞有抗金,他们不仅文采风流,且能匡扶政治、安邦定国。而让历史记住文天祥的,却是他犯颜直谏、誓死抗元、英勇就义的悲壮事迹和几首椎心泣血的诗篇。

如此一说当然有失偏颇,一个政治人物必然与其历史背景紧密相关,北宋政治较为清明,当世人杰虽历经坎坷,但大多善始善终。南宋政治大多昏暗,豪杰之士也大多以悲剧收场。然而,死生大事,不可不察,以死明志虽然能激荡历史的足音,但我们的精神食粮绝不应该建立在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上。我不忍,也不想。

当然,文天祥的伟岸形象永远深藏我心,只是这份悲壮和苍凉难免让人感到不适。在历代帝王中,宋太祖赵匡胤是武林盟主一般的存在,他不仅具有卓越的政治军事才能,自身也武艺超群,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他留下了一段“杯酒释兵权”的佳话,但三百年后的大宋王朝终以悲壮收场。

文天祥貌比潘安、才比子建,前半生文采风流、官场得意,终不负“诗酒趁年华”,但他有气,气自己生不逢时,屡遭贬谪打压。即使如此,他胸中之气仍毫不溃散,且越发充盈,最终气冲斗牛,震颤山河,成了一个无法企及的精神符号。

我感到好奇和惊诧,这股气从何处来?人创造了历史,同时历史也创造了人。作为一个政治人物,文天祥的气源自民族大义、家国情怀,经年累月聚合而成,他的气代表一段历史,象征一个朝代。我生就一庸俗凡人,却也为这股气所撼动,只觉七窍通畅,精神振奋。平日读《孟子》,羡慕孟子善养浩然之气,我始终不得其法。后来我总算明白,“气”不是玄学概念,而是真实存在。

我一向认为,道是天上的学问,儒是地上的学问。道学阔步深远,不求细谨,世人学道多有悖焉。儒道本来相通,儒之化境即是入大道,而儒家讲求务实,讲求事事磨练,无怪乎在道家学问中,我时时感受到了气的存在,却无法捉摸,难以参悟。及至王充、张载的“气一元论”才使我豁然开朗。原来,气也存在于儒家的哲学体系中,宋明之际,气一元论和理学、心学是三大主流显学。然而,继续深究,从古至今,对气的认识从未间断。现在的人喜欢打太极、练瑜伽,我们讲的养生,即是养气。

气,天地所生,无色无味无形,儒家一讲气,便有了道家的味道。《孟子》的“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讲的是“心”,也是“气”,真实存在,却又玄之又玄。《老子》开篇即言:“道,可道,非常道。”既然如此,我只能就此打住,并归结为孔子的一句话:“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做一个有智慧的人,有仁爱之心的人,有胆识和勇气的人,则我心光明,浩然正气长存。


三、阿杰的家

当天下午,我们回到阿杰老家。让人生气的是,他口口声声一再强调的“农村老家”竟是一片繁华的街区,这让我之前对买烟的担忧成了一个被反复提及的笑话。只怪我阅历尚浅,不识大体,怎能将中西部的农村与经济特区——汕头的农村相提并论?

当地人口稠密,阿杰所在的村多达两万余人。从进入村子开始,除了连片灰色平房、密集的小楼,便只有几条狭窄的小巷。我们当晚所住的平房,如果理解没错,即是潮厝中的“下山虎”。从掀开帘子推开房门的那一刻起,潮汕民居的工整精巧便令我叹为观止。在三十多年的游历中,我见识过不少明清时的深宅大院,也见识过具有军事防御功能的云贵屯堡,或布局宏大、富丽堂皇,或曲折幽深、敦实厚重,要么是官宦大户人家的府邸豪宅,要么是出于某些功能考虑的屏障要冲,这些古老建筑大多已成为观光打卡的背景。潮汕民居显然低调很多,从外部看,它们始终整齐划一,色彩始终单调而灰暗,匆匆过客可能因其过分规整而啧啧称奇,因其规模庞大而无比惊叹,却因无从知晓内里乾坤而错失更多惊喜。事实正是如此,潮汕民居的精华不在外,而在内,外表永远是天然的障碍,是糊弄无心之人的小花招,是给浮躁之人的深刻教训。很多时候,你追寻不到别人眼里的精彩,无法获取内心的一份平静,只因你迷失在五光十色的灯火中,满足于浮光掠影的假象里,而最真诚、深刻的一面,能激发你内心澎湃的一面,因你的以貌取人、你的故作聪明、你的肤浅而与你失之交臂。因为要踏进别人家门,从来不是一件随便的事。

在我看来,要在这么庞大而规整的建筑群里认出自家的那道门,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事实并非如此,即使没有门牌,没有标注,很少有人会真正走错家门,这大概要归功于人的灵性。比如一个人的好恶,很多时候,并不是因为曾经发生过什么,而仅仅是一种感觉,你就判定自己是喜欢还是厌恶,就认定自己注定拥有或注定无缘。这种感觉似乎屡试不爽,事实上,因为生命是一支离弦之箭,不能重来,无法比较,遗憾在所难免,甚至可能误入歧途。但是,没有人可以剥离这种感觉,即使你表现得无比严肃、公正、客观,这感觉总是如影随形,除了有限的事实和并不完全确定的推理,一旦面临选择,你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自己的感觉。芸芸众生,每一个肉体都是一样地脆弱和平常,但选择拉开了距离,每一个人的感觉注定了我们的不同。

曾经有人问我最喜欢什么样的女孩,我思索良久,最终说出三个词:聪明、善良、灵气。我的解释是,能坚持学习和提高,可以变得聪明,立志做一个好人,善良也不难达到,这都是很重要也能够达到的标准。然而,我尤其看重的灵气,却是更高一层的境界,可求又不可求。它可能是自然生发,可能是禅宗的顿悟,也可能是禀赋、学识、经验等的结合。灵气无从捉摸,但能用心感受到,它不因人的年龄、经历、身份而消长,比如懵懂的小孩,可能灵气满满,而历经世事的成年人,却可能死气沉沉。有灵气的人,就像和煦的春风、流动的河水、温暖的阳光,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能坦然去爱,坦然去恨,坦然追求,坦然舍弃,能恰如其分地应对一切事物,不尖锐,不刻薄,不惊悚,皆大欢喜,赏心悦目。人人有感觉,但不是人人有灵气。太多人被功名、物质、私欲所牵绊,灵气早已被抹杀殆尽,从他们眼里,迸发出的是卑怯,是仇怨,是深重的戾气,是令人胆寒的邪气,既不可爱,也不可敬,只能避而远之。的确,在纷扰的尘世中,能追寻到这股灵气并不容易,要保住这股灵气更是艰难,你唯有在不断求知和实践的过程中,始终怀抱一颗赤子之心。

对于小时生活的地方,阿杰的玩伴自然不少,我们刚落脚,一位瘦削、斯文、安静的小伙子闻讯赶来。然而,在随后的交谈中,他无意中道出了自己的真实年纪,“我马上就是四十的人啦!”我不禁愕然,不得不夸他保养有方。后来我们互敬香烟,从他抽烟时娴熟、忧郁的状态,以及面部显现的皱纹里,我终于相信,他确实已是饱经沧桑的年纪。看来香烟实在算不上一个好伙伴,那分明就是一面照妖镜,让真实的年龄无处遁形。我苦于难以摆脱香烟的诱惑,偶尔任性地伪装一下,却总是难以得逞。还好,我不能伪装自己的年龄,但我的心态永远年轻。

我们聊得最多的是当地的风土人情,虽然也有涉及中国乡村治理中普遍存在的一些问题,但他语气平和,始终一副淡然的态度,显然见多不怪,深谙个中规则。他家就在公路边,一栋六层楼房,但他并没有些许得意。他说,当地人热衷建房,拼的就是房多,一家人常年在外打工,挣回的钱全部用来买地建房,所以当地楼房林立,一户人家建几栋楼房都是很平常的事。我也是从他口中方才得知,阿杰家的房屋也是散落各处,有平房,有楼房,有这种布局,有那种布局,直到第二天下午离开,我也始终不清楚他家房屋到底有几处。

我们当晚所住的是典型的潮汕民居,由于长期闲置,阿杰每次回来总免不了忙碌一阵。看我们聊的正欢,他冷不丁插进话来:“你知道我这兄弟是干什么的吗?”我在想,他这气质像极了人民教师。阿杰接着说:“他也是个文化人,是专门看风水的。”我有些吃惊,但随即明白过来,在乡村,这类人从来就少不了,怎么说我也是从小长在农村,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在我的印象里,风水先生总是一副莫测高深的形象,人们紧紧跟在身后,眼巴巴地等着他说点什么,大概天机不可泄露吧,他们总是说的很少。好不容易吐出一句话,不经意便会刮起一阵舆论旋风,可能让人欢喜鼓舞,也可能让人无比愁闷,但他们从不认为是风水先生胡言乱语。这种魔力源自何处,一直以来我都特别好奇。后来我明白,无论什么样的人,只要确立了一种身份,便拥有了某种权威,而对权威的膜拜,似乎早已是人类的天性。阿杰的这位朋友,其职业传自他父亲,有他父亲几十年的影响在,他不想当大师都难。不出所料,他不愿谈及自己的学问,总是淡淡地岔过去。事实上,如果他能讲点风水上的学问,我定会毕恭毕敬,洗耳恭听。


四、吃是最重要的事

外界盛传,四川人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但我从没信过。比如我,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四川人,其它且不说,对吃真是一点不讲究,只要东西干净卫生营养丰富,我都从不挑剔。在广东,都说潮汕人好吃,阿杰平常的那副馋样让我完完全全信了。

好吃必好酒。黄昏时,我们开车来到邻村的一家餐馆,手里拎着一瓶白酒。要不是我心心念念地点了一份炒白菜,毫无悬暖,这成了实实在在的海鲜宴。而所谓的炒白菜,也并不纯粹,一半是肉片。当地海产品丰富,作为一个内地人,我大多叫不上名,但这并不影响我对美食的品位,我们一边品尝美食,一边把酒言欢。潮汕人好面子,在外吃饭羞于问价,点菜但求精致,我们三人,桌上摆了大概有十道菜,却难以置信地基本消耗殆尽。拖着沉重的身体,人还没离开餐馆,阿杰又在为下半场做准备。

回到家,阿杰一通电话,三三两两的朋友陆续到来,很快就占满了客厅的全部座椅。没有女士加入,但男士们仍然激情四射,互相之间毫不生疏,大家聚在一起,高谈阔论,嘻嘻哈哈,有时围绕着一个话题争论不休,有时谈话引出其它话题,便分裂成了几个小组。

我始终对当地的风土人情盯住不放,其中有几位感兴趣的,也愿意倾囊相授。知道的越多,知道的越深入,越是发现这些东西莫测高深,不下一番苦功根本搞不清楚。尤其是当地的风俗礼仪之繁琐,实在让人懈气,虽然在座的各位从小耳濡目染,都能兴致勃勃地讲上一番,但在某件具体的事情上,却没有人能够厘清诸多细节。无论是建房、婚丧嫁娶,还是迎神祭祖等,这里处处讲究复古,彰显了中华文化的玄奥和博大精深,然而,在文化的传承上,他们明显表现出了矛盾和困惑。一位男士振振有词地表示:“如果可以选择,我真不愿意生在这个地方。”当他说出这句话时,其他几位都一时沉默。

我想,随着社会的发展和时代的变迁,一代人与一代人的隔阂只会越来越大,排斥甚至丢弃前一代人的繁文缛节虽然说不上愚蠢或背叛,但在还未找寻到真正属于我们的信仰和精神归宿前,这种丢弃只会引来一场精神危机,我们会迷茫、浮躁,随波逐流,本来渴求的人性自由,最终却是完全失去自我。

对家乡独有的景观,他们始终感到自豪。据了解,当地老式民居被称为潮厝,从房屋结构、建筑工艺、内部装饰到建成入住,每一个环节都极为讲究,其中风水和各种仪式是重头戏。潮厝式样有“下山虎”“三壁连”“四点金”“五间过”“四马拖车”“百鸟朝凤”等,每一种都是一门大学问。很显然,要建造这样一座房屋,财力、物力、精力,样样不能少,付出也不是小数。由此不难理解,中国人固有的宗族观念和家国情怀,使其对房子的迷恋自古有之。

我们的话题一直很严肃,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零零散散地拼凑着某个仪式的具体细节。在广东这几年,潮汕女性勤劳、持家的品质时有耳闻,我适时插进话来:“这么说来,潮汕女性岂不是很累?”他们立即回应:“确实如此,每到重要节日,女人都要忙着操办一切。”那一副略显尴尬却又理所当然的语气,我没能领会其中的意味。

话题随后转到当地婚俗上,一位兄弟说,潮汕人嫁女,跟其它地方不一样,女方并不贪图男方礼金,男方给了多少,女方还要再补贴一部分全部置办成嫁妆,婚礼越是隆重,两家人才越是觉得有面子。听他这样说,很容易让人相信能娶到一个潮汕老婆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简直是万千男儿的福音,但转念一想,他们一再提及的面子天然有着巨大的杀伤力,讲求面子,就必须门当户对,需要排场,双方家境悬殊太大,或男方没有一定的经济实力,再好的男儿也只能望月垂泪。


五、酒神来了

转眼已是八时许,潮汕的冬季虽说不上寒冷,但一味清谈也少了一点气氛。

阿杰骑着电动车,到先前光顾的餐厅买回不少熟食,同时拎着两件啤酒。看得出,这一帮兄弟生就是吃货中的元帅、酒场中的浪子,他们两眼放光,顿时精神抖擞,忙着铺桌倒酒。但他们只是迷恋这种气氛,胃口实在一般,大概因为晚饭时间刚过不久。不过,只要有酒,一切都不是事,有的虽是带着一身酒气而来,脸色仍然诡异,但一端上酒杯,便顿时豪气满怀,我这种不胜酒力之人,只得望而却步。

由于之前的三两白酒还在腹中作怪,我丢掉了豪气,丢掉了风度,只为不出其它状况。谁能想到,我这样的谦谦君子,也曾因为醉酒呕的肝肠寸断,也曾因为醉酒在庄重的宴会上当着一众领导当场发作,也曾因为醉酒误闯女士的桑拿室。当大家吆喝着干杯,我狡猾地奉劝各位:“慢慢来,喝醉了影响下半场发挥。”

在酒桌上,总免不了谈酒,谈喝酒的人,谈跟酒有关的各种陈年旧事。有意思的是,酒桌上的人都心胸豁达、满脸堆笑,无论你怎样揭他的短,曝光他的丑事,他总是满不在乎地挥挥手,笑嘻嘻地说:“惭愧,惭愧。”所以在酒桌上,你总能看到人间美满,听到各种隐秘的故事。然而,酒场也是一个极度排外的地方,对于场内的人,大家互诉衷肠,相亲相爱,对于场外的人却高度警惕。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去招惹一个未跟你碰过杯的醉汉,因为这个时候,你绝不是他的朋友,而是敌人,在他心目中,你绝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狗屁人物,只有他自己才是。

我时常惊讶,酒真是一个神奇之物,它能让自卑的人变得自信,让胆小的人变得开朗,让吝啬的人变得大方,让安静的人变得狂妄。酒桌上没有什么谨小慎微、老成持重,这里只有脱缰的野马。

他们时常提起一个人,并称其为“酒神”。酒神常年泡在酒缸里,传言餐前半斤白酒只是漱口。很显然,这样的场合他本应在场,却迟迟未到,而他越是姗姗来迟,大家就越是迫不及待。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终于,酒神来了。

酒神高大俊美,气宇轩昂,他刚一落座,便热情地夹了一份状似扇贝的生食(海鲜一种,蘸酱油生吃,忘其名)放我碗里,说这是壮肾奇物,可助我大展雄风。我愣了一下,一旁的兄弟说:放心,他很健康,没毒。酒神哈哈大笑,接住话头:他虽然昨天淋了雨,也没有淋病。

酒神不是浪得虚名,他一边豪气地轻松应付着,一边排开酒杯,灌满酒,吆喝着一起干杯。由于刚刚离开前一个饭局,他匆匆而来,酒兴正浓。

“刚喝了多少?”

酒神随意答道:“不到一斤。”

“那你肯定没喝好了?”

酒神哈哈大笑,“所以再继续啊。”

几罐啤酒下肚,食物也解决了不少,酒神打了一个响嗝,抚着肚皮说:“今晚吃多了,慢慢来,这里塞不下。”

“喝白的怎么样?”有人提议。

酒神顿时来了精神,“好,白的好。”

阿杰打开酒柜,抱出一罐海马泡酒,“这个劲大,得慢着点呢。”

管它劲大不劲大,是好酒无疑,另有两人提出陪酒神一起。三个四两玻璃杯立刻灌上,他们喝一大口,我们陪一罐啤酒。看得出,泡酒不可轻易尝试,两人渐渐皱起眉头,唯有酒神还谈笑风生。他倒完最后一口,又举起酒瓶斟酒,看两人还剩下小半杯,脸上现出不屑之色,但两人甘愿认怂,死死盖住酒杯。酒神不依不挠,最终给两人加到半杯。

很快到了深夜,我们一边闲聊一边碰杯,大家眯缝着眼强打精神,或斜靠着椅背,似睡非睡,或弓着身子,脑袋晃来晃去,争论的声音少了,但说话的人都提高了音量。48罐啤酒已消耗殆尽,酒神还剩下半杯白酒,他惊诧地叫道:“我怎么越喝越多了?”有人看到,其他两人趁他不注意,将自己杯中的酒倒给了他。酒神明知有鬼,但他并不说破,仍然搅动舌头吆喝着一起干杯。大家看情形不对,劝他不要喝了,但酒神发出了骄傲的挑战。不得已,阿杰又拿出一瓶葡萄酒,分倒在五六个杯里。喝不动的坚决不喝,勉强拿起酒杯的只抿了一口,便顿时一脸痛苦相。

“不喝了吧?”他们几近哀求的语气。

酒神将半杯白酒推到中间,“谁不喝红的,我跟他换!”

几个还算清醒的端起杯子,憋着一口气倒进肚里,酒神不甘示弱,端起半杯白酒就往嘴里灌。然而,酒杯已空了大半,一口酒却在喉咙里怎么也咽不下去,他一努力,腹中的食物顿时喷涌而出。旁边两位兄弟赶紧扶他去卫生间,但他两腿发软,身体沉得像铅,好不容易架着他走出大厅,只听见哗啦一声,酒神又呕了起来。

唉,酒神!

要我说:酒中本没有神,只是面子事大,所以才有了神。


六、祠堂

上午十点,几近炸裂的膀胱叫醒了我。从卫生间返回,我听到隔壁卧室传出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很显然,阿杰已经醒来,正沉醉在“抖音”的世界里。我推开门,见他侧身躺在床上,两眼茫然地盯着手机,一边“呵呵”地笑着。

他说:“起来这么早?”

“都十点多啦!”

“没关系,反正没啥事,一会儿出去吃点东西,再带你到附近逛逛,下午慢慢返回深圳。”

他的安排很合理,我回到客厅抽烟,他继续刷“抖音”。不一会儿,却见他已经穿好衣服站在门口,问我想吃点什么。我说,清淡一点就行。看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我不禁问:“你没喝多吧?”

“我昨晚就没怎么喝好不好?其实我早醒了,一直在玩手机。”

想来也是,他昨晚喝的不多,而且我们从认识至今,我还没有见过他喝醉的情形。虽然此时我仍然恶心反胃,但看到他那副萎靡样,我不禁暗暗好笑,果真手机猛于酒。

对于饮食的标准,我们大概隔了一个世纪。阿杰骑着电动车带我到镇上的一家汤粉店,两碗粿条端上来,只见碗里尽是牛肉丸、牛杂、猪肚等油腻食物,虽然如他所说:“美味极了!”但确不是我所渴望的“清淡”。我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这也太油了吧!”他立刻瞪着双眼反驳:“已经很清淡了好不好!”

我还能说什么呢?大概又是关于面子的事。应该说,能交到一个好面子的朋友总是一件大好事。为缓解一些油腻,我随后在街上四处搜寻咖啡店,终于在一家炸鸡店里买到一杯。

老实说,吃吃喝喝可不是我的追求。虽然我不能确定自己已经达到坐怀不乱的境界,但一般情况下,我还是习惯依靠自己的上半身,尤其是要与男同事保持持久而纯真的友谊,上半身的思考更为重要。所以,这随后两个小时的游历,才真正升华了我们之间的友谊。

对于从小生活的地方,阿杰对这里的一切显然没有太多兴趣。也难怪,对身边的一切视而不见历来是大多数人的通病。比如我,生在川北,长在川北,但对二十年的经历,我总感觉一言难尽,所以下意识保持沉默,当很多年后,在为数极少的几次返乡中,我逐渐生发出对家乡深沉的爱,我意识到很多珍贵的东西遗落于此。每次故地重游,我都在艰难地寻找,但并不知道找些什么,我都在细致地观察,但不知道眼前的一切有何深意,我总是无比珍惜,小心翼翼。

在与阿杰那些玩伴的交流中,我感受到了潮汕的神秘气息,同时,我也意识到要探究这份神秘,需要付出巨大的精力。然而,我向来愚钝,且生性懒惰,只得打消了这个宏大的念头。况且,谁又能否认,神秘本身不正是一种美?最终还是在酒神的启发下,我决定要观赏一下潮汕祠堂。对了,我们对酒神的喜爱,不仅仅因为他是酒神,更在于他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他手工制作的丧葬品——纸屋、纸马、纸人等——高端大气上档次,不仅躺着的人脸上有光,活着的人也满心欢喜。在镇上,他是名副其实且小有名气的非遗传承人。

穿过一条条狭窄的小巷,一到开阔处,便能见到金碧辉煌的祠堂。当地村民在建房上绝不会放弃任何一点闲余的土地,但对于祠堂,他们仍然留足了空间,这种默契和对规则的认同,也说明了祠堂在他们心中的神圣地位。令人惊讶的是,仅阿杰所在的村庄,祠堂竟多达七八十处,有总祠,有分支,都雕龙画凤,古色古香。要建这么一座祠堂,显然需要耗费大量的财力,从阿杰朋友口中得知,最近新建的一座祠堂,耗资多达一千多万。这些祠堂都香火旺盛,代表了一个个家庭的传承,寄予了他们美好的愿望。因为祠堂,他们无论走到哪里,每到逢年过节和重大祭祀活动,他们总会回到这个地方。

大概从十年前开始,我便有了游历的习惯,在节假日和工作间隙,我每年总会安排几次这类活动。以我的经验,凡是有关宗教的地方,香火旺盛的场所,都值得一去,那里有独特、精致的建筑,有俊秀、静谧的风景,有热情、淳朴的居民。每到一处,拍拍照留作纪念必不可少。面对眼前的景致,我有意在每一座祠堂前停留,拍下它们精彩而隐秘的角落。然而,因时间有限,阿杰也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导游,他带着我风驰电掣般一路狂奔,生怕我的固执耽误他春宵一刻。还好,我们总算走进两家祠堂,略作观赏,匆忙地拍了一些照片。

此行还收获了一个意外惊喜:当地张姓人家居多,祠堂大多是张氏宗亲,顺便对本姓支系做些了解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在不少场合,善于拉近关系的同姓朋友经常说:天下张姓是一家。听来让人温暖,更令人振奋。作为九千万张姓人口中的一份子,谁不会豪气顿生、壮志干云呢?

下午三时许,我们驱车赶往深圳。一路上,时常萦绕我心头的,是乡村凋敝、坟地荒芜的故乡。一个地方的发展,固然与政策、经济等各方面因素有关,但我想,无论走多远,我们仍然要坚守自己的信仰,无论世道如何风云变幻,我们总要找到一种方式来传承我们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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