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四节车厢,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斜靠在临窗的位置上,坐在旁边的是她儿子,母子俩占据了这条三人座椅。虽然车厢内并不拥挤,却也没几个空位,列车一旦在途经的站台停下,新上的乘客总会立刻将空出的位子补上,但他们旁边的那个空位一直无人问津,仅仅在起点站发车时,有一位中年男子坐在那,刚到第一个站,他便起身离开,不知是下车还是换到了其它位置。从此,母子俩享受着宽敞的座椅,把这里当成了最好的休憩场所,她悠然自得地不时皱皱眉头,眼睛瞟着下方,背靠窗户,将大腿横搭在座椅上,故作高傲却又亲昵地唤着儿子:“儿子,帮妈妈揉揉腿。”那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他看上去四五岁年纪,听到妈妈叫,便立刻认真地揉起来。
细心的乘客发现,这动人的一幕总是会在列车靠站时重复上演。他们也注意到那条左腿,僵直,毫无生气,她每次挪动时都显得非常吃力,放下时也无法弯曲,所以伸到了对面乘客的座椅下面。她注意到了周围人的目光,却并不在意,始终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到最后,她索性脱掉鞋子,旁若无人地与儿子打闹起来,但不自然的举动更像是拙劣的表演。她精力旺盛,似乎永远不会消停片刻,附近乘客不仅要忍受一缕缕侵袭而来的脚臭味,还得忍受她那尖酸刺耳的声音。
她将儿子摁在胸前,会莫名其妙地突然亲上一口。
“儿子,走的时候爸爸对你说什么了?”
儿子很认真地回答:“叫我要听妈妈的话。”
“还有呢?”
“叫我把作业做好。”
“那你把作业拿了吗?”
儿子“嗯”了一声,乖巧地打开书包给妈妈看。她满意地摸摸儿子的头,又在那张小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买到站票的乘客从旁边经过时,她装作没有看见,只是沉浸在两人的世界里。他们都看见了这个空位,但只是往这边瞟了一眼,便匆匆走了过去,似乎是不忍干扰母子俩,也或者是他们有自知之明。
她对这一切相当满意,但又不希望显出自己不近情理,所以从未停止过与孩子的亲昵和打闹,对周围的人,始终没正眼瞧过一眼。虽然她占据了足够的空间,但那双腿仍然不时挤占对面乘客的地盘,大家都不予理会,总是能让就让,谁又会与一个残疾妇女斤斤计较呢?
她拿出手机,举到正前方,饶有趣味地玩着,不时发出刺耳的笑声,她有时会拿手机给儿子看,两母子便同时爆发出一阵欢笑声。然而,漫长的旅途总是让人疲倦,再昂贵的手机也不见得就有更多趣味,突然,她眼里一亮,“过来,儿子,妈妈给你说个话。”她凑在儿子耳边悄悄说了什么,便又故作正经地专注在手机上。
儿子领会了她的意思,立即离开座位走到前面三排,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说了什么,便见那老人立刻领着孩子走了过来。
她一直神秘地观察那边的动静,当看到老人激动地过来时,她也顿时激动起来,“孙老师,我猜就是你啦,你还记得我吗?”
两双手无比亲热地紧紧攥在一起。老人看上去七十多岁年纪,但精神抖擞,脸上透着孩童般的光彩,“怎么记不得,你是××吧?”
“哎哟,难得孙老师记性这么好。”她提高了音量,“我看就像你,但又不敢肯定,所以叫儿子去问问。”
“我就说嘛,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一个孩子过来问我:‘奶奶,我妈妈问你是不是孙老师?’我一看见你就认出来了。”
她得意地大笑起来,“都多少年了,你的头发都全白了。孙老师身体还好吧?”
“唉,就是不行啦。年纪一大,什么病都来了,低血糖、风湿、骨质增生,偶尔还失眠。”老人像倾吐心事般忍不住唠叨起来,“我这次去省城,就是去复查。现在交通方便,我说自己坐车去就行了,儿媳妇不放心,偏要跟孙女一起陪我去。”小女孩这时也来到奶奶旁边,老人牵着她的手,“叫阿姨。”小女孩有些腼腆,不情愿地叫了一声,只紧紧偎依着奶奶。
“看你孙女都这么大了。”她瞟了一眼小女孩,“不过读书那会儿的事,我都还记得呢,那时真让孙老师操了不少心。”
“我记得你那时最听话了。”老人说。
又是一阵得意的笑声,“我们那届同学跟你联系的还多吗?”
“也没几个,不过那一届里,现在也有几个学生回我们一中当老师了。”
她哈哈地大声笑起来,“我就没那种命啊。”
“你现在肯定很好吧?”老人问。
“好什么哟,就过过日子。”
她们聊着师生间的往事,两双手一直亲密地握着,显然都大为感动。老人又开始唠叨起来,讲起了她退休后的生活,讲起了她的病和治疗的经历,中年妇女一直听着,偶尔会莫名其妙地发出一阵笑声。
她突然打断老人的话:“孙老师很有福气嘛。”
老人喜欢听这样的话,她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多了,便尽力克制住,转而问她:“你现在还住在以前那里吗?”
“是啊,前几年政府要拆迁,给那点钱,哎哟哟,谁干?我们就是不肯。谁都想不到,这才几年,那边的土地不知道升值了多少倍。”她越发兴奋,声音也更大了,尖刻的音调像针刺般钻进周围乘客的耳朵里。“幸好那时死抵着不让拆,那些破房子,拆了不划算啊,所以后来我们都拼命盖房子,我也盖了六层高,把铺面和房间都租了出去。”
老人说:“租金肯定不少吧?”
“前些年便宜,一年下来就二十多万,不过今年要涨价了,租我房子开宾馆那家,生意好成啥样……”她眉飞色舞地大声说着,老人却显得有些疲倦了。
“你们现在住哪儿呢?”
“我们还住在那啊,有三间舍不得租,就留给自己住。他爸爸不喜欢搞这些,整天弄他的工艺品,都是我在打理。前两年考虑到儿子读书的事,我便在中心广场旁买了一套房,那是在省城中心位置啊,所以我一般周末和假期才回来,平时都在省城陪儿子……”
老人有些坐不住了,对方的话像连珠炮似的,她努力听她讲,但脸上的表情已经很不自然。趁对方停顿了一下,她生硬地问了一句:“你们那栋房子要值几百万了吧?”
“几百万?”她鼓大眼睛,那副夸张的表情好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怎么也值一千多万了。”
老人有些难堪,但仍然微笑着,“你很有本事啊。”
“我有啥本事哟。”她忍不住大笑起来,“孙老师啊,我有啥本事嘛。”
她接着讲房子的事,老人勉强听着,插不进一句话。列车就快到站,只见老人的儿媳妇在前面招手,她站起来,有些难为情地说:“儿媳妇叫我,可能有什么事情吧。”
“好嘛。”她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放开老人的手,叫儿子给奶奶说再见。
“奶奶,再见。”
老人又摸摸孩子的头,叫孙女给阿姨再见,小女孩仍然很害羞,却也听奶奶的话。
她瞟了一眼小女孩,没有理会。当她们正转身走开时,她像突然间记起了什么,大声说:“孙老师,在省城你就住我家嘛。”
“唉,不用了,老人小孩的,给你添麻烦。”
“没什么,你们带着孩子实在不方便啊。我家房子宽敞,足够住的……”
“不用了,我儿媳妇对省城熟,我还是住医院附近方便。”
看着她们离开,她显得有些失落地继续说着:“住我家也很方便啊。”但老人没再理会她的话。
她搂过儿子,又莫名其妙地狠狠亲了一口,接着便斜靠在窗户上,仰着头又玩起手机,那副表情像女王般得意和高贵。她没有意识到,她那条右腿已经搭在了对面乘客的座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