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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泽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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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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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他乡

人生路上甜苦和喜忧,愿与你分担所有。难免曾经跌倒和等候,要勇敢的抬头。

谁愿常躲在避风的港口?宁有波涛汹涌的自由。愿是你心中灯塔的守候,在迷雾中让你看透。

阳光总在风雨后,乌云上有睛空。珍惜所有的感动,每一份希望在你手中;

阳光总在风雨后,请相信有彩虹。风风雨雨都接受,我一直会在你的左右......

(一)

一九九0年。新春。

从岁末下到春首的这场雪,是我记忆中最大最美最洁白的一场。新年留给人们所有的色彩,像是开在这场雪中的水莲花。我多么希望,这一切能够预示: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人们,在新的一年里,将能迎来他们祈盼已久的丰收与繁荣。

初三,我就要远走他乡,将随大桂去上海。行前我来到田野,想再看一看这美丽而又令我敬畏的家乡。雪的原野,翻滚着光的波浪;远处的村庄,不时传来狗的狂吠。

家乡啊,我是来向你作离别前最后的倾诉:你的天永远都是蓝蓝的,地也是一马平川。春天,无名野花遍野;夏天,草绿河清;秋天,漫天金黄;冬天,白雪飘瑞。一目所及,你旷野无垠,渠整河直;条条村道平坦,就连长在两旁的白杨树,棵棵也都那么精神抖擞,昂扬向上……

在这美丽的地方,童年的许多记忆,更令我难忘。一周岁时,弟弟出生,听母亲说,因为无法照顾,不得不送我去了邻村的外婆家。而我,并未因此缺少过母爱,慈祥的外婆有着温暖而又舒适的怀抱,让我得到更多无微不至的关怀。

听说,我的外公是当时响应了最高指示从上海返乡的工人,每月会有些救济。外婆就用那仅有的救济金买来有限的一点大米,每天淘些放进陶罐,然后再送入灶堂炖成米糊,就这样一天天把我喂大。

那年头,物资缺乏,米和面家家很难吃上。外婆还说,连鸡也不肯下蛋,她喂养的一只鸡,每月只下几个蛋。这蛋金贵,谁都不能吃,为了我她是藏啊省啊,直到全喂进我的肚囊,把我养得白白净净,胖胖嘟嘟,整个一个人儿,活活就像一尊弥陀佛。

七岁那年,我又回到父母身边读书,外婆的宠爱,从此便成了回忆。直到如今想起,仍然像是一眼永不枯竭的清泉,滋润着我,令我感受着温暖的同时也感动着。

我曾发过誓:将来等我有出息了,一定要让外婆过上好日子,理想让自己能成为外婆这辈最值得骄傲的人!可是......事与愿违,曾几何时?我竟变得一蹶不振!悲观、落寞,开始不再开朗,更没有了信心……

我开始怨天,怨地,怨父母。空旷的田野里,大地作证,多少回我孤独地仰天呐喊:“天啊!你看到了吗?我没了方向,有的只是困惑和迷茫。外婆给我的爱,一度让我感到无比惭愧!

我很痛苦,天啊!我求您给我一个方向。生死不可惧,要死只求让我死个痛快;要活,就要让我活个人样。我不计较生命的长短,只求能在您博大的长空,给我一个立锥的地儿,留下我活着过的一点点印痕……”

初三,阴。

午后从邻县发往上海的长途汽车,在雪后的省道上艰难前行,大雪过后的寒冷,没能阻挡我前行的欲望。我的梦之舟,在这春寒料峭、一切还不曾苏醒的初春,来不及太多思考,便拨锚匆匆启航——

透过车窗,看压在天空厚重的云霾,那是我留在家乡最后的愁惘。出门前,父亲无语的身影和母亲背对我以袖拭泪的情景,还在我的眼前凄楚浮现。不孝的自责,像追赶的鞭子,在我心上不停抽打。

大桂坐在我隔壁的座位,一直默默不语。他与我家是亲戚,远亲还是近亲,我也搞不懂。在我们村里,不知什么原因,要说亲戚家家都能扯得上,听我爷爷说,我和大桂两家的亲戚没有一点假,近得很,到我们这代还没出五服。按辈份,大桂和我是平辈,我还得称他叫哥。

大桂去上海打工,已有三个年头,从部队退伍回来,就通过他家的亲戚——解放前随夫南下去了上海的姑奶奶,介绍安排在上海的一家钢铁厂,做食堂库房搬运工。

大桂这人,忠厚老实,平时一直话不多,总爱沉默。虽当过多年兵,在我们村,比起没出过村头的人,也算是见过不少世面。但令人不可思议,这些年的军营生活,仍然没能改变他的性格。现在的他,忠厚老实得更叫人感觉有病。这不,三十大几的人,一直就是讨不上媳妇。

机会倒不是从来没有。一年前,村里有位与他同龄的伙伴,叫刘小明,因为帮助村邻造房时出了意外,从高高的山墙上摔下,当场摔成了植物人。没过多久,便丢下自己年轻貌美的媳妇撒手人寰。

那媳妇叫武小花。看她年纪轻轻死了丈夫,孤苦伶仃也怪可怜,村里有好心的人便撮合,劝说着想让她改嫁给大桂重建个家。她同意了,大桂全家都高兴,很快就为他俩办了喜事,完了婚。

这事可谓两全其美偕大欢喜,本想再完美不过。可是,好景不长,让人意料不到的是就在他们俩刚完婚还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女方武小花就说啥也不愿再跟大桂过。

究竟什么原因?说法多种。有人说是大桂阳痿,有人说是大桂变态,后来越说越不靠谱。这期间,我听我家二婶说,好像原因还是武小花嫌大桂人老实,说大桂什么不懂,就连上床的胆子都没有。看我二婶说话时的神秘相,我一直以为,大桂肯定是有心理问题。这也只是我的猜想,而其中真实原因,说到底谁也不清楚,谈论越多反而越云里雾里。

现在的大桂,在我心里就是救星。上海之行,原说是去投奔在那一家养猪场上班的我一位远房舅舅。但是,这之前我给他去了很多信,他还一直没回过。托他帮忙找工作的事,也还一直没消息。之所以还会一心想着去,我的想法是求人帮忙总是你急他不急,还是亲自去一趟,碰碰运气,见过实情心好死。行前,我没对父母包括大桂讲实话,只是因为一是怕父母放心不下不肯放我走;二是恐大桂有顾虑怕落个负担不愿带我去。

......

离家的汽车越开越远,透过车窗,看马路两旁一晃而过的村落,景色一点点让我陌生起来,我的心情开始越加落寞与凝重。天已黄昏,车行路上,正像航行海上的一条船。前方雾正浓。现在想想,上海之行,真可谓破釜沉舟,冒险之举,这不免让人提心吊胆。

不过,心里也有一丝侥幸的想法。在这条看不到灯塔的航线上,隐隐中我已抓住一根自以为能在关键时候可以救命的稻草。这就是大桂,一旦当我没了方向的时候,总想他也许能在我的航线上,会点上那么一盏微亮的灯。

夜色渐暗,天气越加冷了起来,车厢内寒风游荡,丝丝寒气阵阵浸骨。乘客们都已眯上了眼儿,卷缩着,挤靠着,打起盹来。窗外的风景,义无返顾朝着身后飞跑,隔着玻璃,在眼前流动成逶迤而又模糊的线谱。初次远行的离愁,如哀婉的歌曲,音色低沉,缕缕随窗外的线谱唱响并远远飞扬。

落寞而至的思绪,带我回到八七年的那场高考,那是我久久期待的人生转折点。十多年寒窗苦读,本以为那场高考,以我的成绩企望能顺利考个大学,日后图个国家分配当不成问题。然而,命运对我还是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就在高考前一个月,一场胸膜积水的大病,偏就不早不晚发生。守候很久的期待,荡然化为乌有,人也一下没了方向。

高中毕业失学在家,对于一个农村的孩子,这将意味一生又如父辈,继续沿袭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一时,愁煞父亲。

自小嫌我“飘荡”,如今又看我有了胸膜积水病史的父亲,开始整日紧锁眉梢。他认定,我再不是适合呆在农村,可以教人放心务农的孩子。无论如何,得想法找个上班的活让我去干。

可是安排工作得有门路,父亲虽做了半辈的村书记,要四下求人,却是他的难题。且全家知他的为人:遇事人求他,尽力而为;若要他求人,倒不是件随便的事,他不是轻易能放下脸的人。

多日来,为这事我们家不再安宁,家的天空成日愁云密布,父亲几乎抬头就能看见母亲的白眼,更没少遭她无休无止的抱怨。我在其中,痛不欲生......

正当全家一筹莫展之际,忽然又见到一缕阳光。同村有一村邻,孩子与我同龄,上到初中毕业就因为没考上学不得不几年缀学在家,为给他寻个前程,找个饭碗,家里可谓绞尽脑汁。去年,突然想到让他去学一个汽车驾驶的手艺,后来因为县里有些关系,也跑了点门路,之后终于在县里谋了一个帮领导开小车的差使,至此总算是吃上了政府饭的人。

受其启发,我们全家同样蒙生了这样的想法。商量之后,母亲以为行。父亲想想再无其它办法,况且这也是解燃眉之急的办法,答应倒也爽快,我当然开心。

但是,学开车还需一笔数目不小的学费,这在当时的我们家,不能不算是又一个难题。几年前因为造房,我们家还欠有几千元的外债。主要是我姨家的,本说好今年还一直还没还上。我忧心仲仲去问母亲,母亲想想,觉得还是要带我去趟姨家,与我二姨商量看。二姨待我很亲,她向来疼我,我想应该问题不大。但当我听母亲说,她家近来想造房子也愁钱,这便又让我担心起来。不管如何,母亲想还是带我去问问看。

到了她家,二姨见我们母子俩专门为我和钱的事而来,一番思量,想了又想,还是下了狠心。她对我母亲说:“孩的事大,盖房的事好推迟,今年不行,明年后年也中。我们家那钱,你娘俩就别往心上放,过二年有了再还不误事。”

母亲说:“孩儿,你要记住你姨的情,可知道,她这样决定不容易。现在物价飞涨,过二年造房你为她算过得要多花多少钱?”

我含泪点头,记住她的话,记着姨的好。

就这样,母亲又把当年一个季节收的棉花卖的钱,加上卖了喂养才半年半大不大一头猪的钱,总算凑足我去学开车的费用。

......

我父亲在县里也有一位做大官的朋友,姓武,是县委副书记,已有些年不联系。然而,就在我离家去市里汽车培训学校学习的时候,曾来我们乡检查工作。那天中午,乡里安排宴请,他竟想到要让乡里干部通知我父亲也去参加,父亲一时受宠若惊。

后来听我父亲说,武副书记真不错,对他还旧情没忘。见了面,当着乡里的干部对我父亲一直很亲热。道了许多村里老书记的好,说话时还没少左一个老郑书记右一个老郑书记亲亲热热地称呼着。我父亲别提多高兴,父亲说:“这可是他这辈子享受到的最高礼遇,心里只觉得暖乎乎。”

那天,父亲正愁我工作的事。父亲这人尽管平日嘴上不说,可在心里,我的事还真一直当着头等大事在想。他感到这也算是难得的机会万不能错过,酝酿再三,决定赶在没有喝酒之前,他还是先与武副书记好好商谈商谈我这事。

父亲说话有父亲的方式,开口就先骂了我一通,说我不争气。然后,又向武副书记大概说了我的情况,才将身子近前一步开始卖起老脸说:“书记啊,就我这孬子,看能不能请你替我想点法给他安排个事做?”只因关乎是自家的儿,父亲又想了想,觉得今天这老脸反正是要卖,索性卖就卖个彻底吧。他又笑道:“书记啊,有办法的话,能安排个正式工你就替我安排个正式的,省得以后再找你麻烦,书记工作忙总去麻烦也不是。”

父亲的话让武副书记不曾预料,他半天竟没回个“行”或“否”,始终微笑着脸不说话。父亲一见,心中又开始泛起疑惑,“是不是自己说的过份了?万不能叫武副书记为难。”他便说:“武书记,要是‘正式’有难度,也不能让你太为难,那就先安排个临时工,暂时做着混个嘴也行。”

“郑书记真是老了,说这事也不看场合。”武副书记心里可能私下这么想。“老书记啊,”武副书记看一眼周围的乡干部,又看着我父亲,不失尊重仍十分体谅地说:“您说的事我记着,等他车学好您再找我,到时我再帮您想想办法好不好?”

我父亲听完也没有考虑太多,心想有书记这句话,似乎感觉就有了希望,至于其它啥他还真没想。也难怪,父亲虽然做了二十多年村书记,见的世面充其量也就是那个巴掌大的村子,况且,他哪天曾见过这么大的官?自己今天这么做,还是鼓足了勇气,这下可算松口气。

其实,父亲也不是没有父亲自信的理由。他曾想:“自己虽然做的不叫什么官,可这村书记也算做了二十年,平日里,还是很注意当干部的在群众中的威信。大凡只要哪家有个大小事找到我,一旦答应帮忙或答应想办法,那总是想着法儿也一定要把事办成。当官说话讲的就是诚信,可要一言九鼎。”

想到这,他心里感觉很满意。便说:“好、好、好,行、行,中,有书记这话我就心里踏实多。”说完他才发现,自己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有些胆战心惊,这会说话竟有些唯唯喏喏语无伦次。父亲又说了一连串感激的话:“书记啊,这以后我们全家可要记住你的大恩大德了,谢谢书记,谢谢书记啦!”

那天,父亲过于激动的感激话,立即引起满屋大小官员们一阵会心大笑,那场景让人好不感慨。饭桌上,父亲更是放开酒量。只因为他以为今天儿这事到底算是有着落,这酒不能少喝!父亲一边敬着酒,一边心里更是感慨万千:“武副书记这人真不孬!都过了这么多年,还能念着和我那点旧感情,真是有情有义,有情有义!”自那以后多少天,父亲总把这话一直挂嘴边。

——父亲说的“旧感情”,我也是偶尔一次听一位村邻闲唠时说起过。那会,大学都要靠推荐上,不讲成绩,只讲家庭成份。武副书记家成份富农,高中毕业读大学当然没有希望,只得回乡务农。而在那年代,村里能出个高中生也很不容易,父亲看他高中毕业有知识,长得白净还很聪明,标准一副书生相,这样的人让他下田干农活也太可惜。心生怜悯,便安排他到村小学,先去做了一名代课的老师。

代课老师只做一年,父亲不知怎么就看准他将来一定有出息,第二年,便又要推荐他去上大学。当时村里支部成员全反对,只因为他家是富农,出生在这样家庭成份的人,在那年代怎能够得上“又红又专”?

然而,不顾村支部众人反对,父亲看准的事说什么也要做成。他与支部中多人交谈并狠做思想工作,后来,还是顶着部分人的压力硬把他给保荐走。打那以后,武副书记便一下越了“龙”门,离开家乡走出了农村。随后学业有成又步步高升,直到现在做大官。

知道有位武副书记能帮我,全家人心里感觉就是不一样。在我学好开车拿好驾证后的第二天,母亲便催着父亲,让他去县城找找武副书记,看能不能尽快替我安排工作。

父亲去了两天才回来,回家时的心情很开心,进门就报喜:“这次我去见武书记,人家一点没亏待,我问他还知道我来干嘛的?你可没见过人家那满口笑,开口就说:‘老书记啊,怎能不知道呢?是为你儿子的事情吧?’说完,还让啥主任给我又是安排宾馆,又是安排吃喝”。

看着父亲说话那口气和一脸神彩,早教我们全家人心里暖洋洋,都觉得这事一准有着落。高兴之余,母亲还是问起关键问题,她对父亲说:“看把你高兴的,孩这事书记到底说了啥?”

“放心好了,这事人家已在帮我们安排中,这不,让我回来再耐心等两天。人家说了就两天,一准给我们音信。”说这话时父亲虽有点不耐烦,但情绪依然好,仍满脸荣光兴奋不减。

最终还是过了一星期,武副书记真的派人送来了消息,让我两天后,凭着他让人带来用县委信笺亲手写的这张介绍信,到县粮食局车队,去找一位姓史的股长,说让报到上班。

顿时,我们全家人开心不已,都为我这事终于有了满意结果而高兴。那一整天,人人脸上释放出从未有过的喜悦,我们全家可像过节一样兴高采烈。“真要这辈子感谢武副书记!”母亲的话道出一时全家人的心情。这份喜悦也让我情不能自禁,我也随口说出心中感慨:“这社会还真是!书记就是书记。没有正哪怕副的也行,能傍上个大官,事就好办。”

两天来,感激武副书记的话始终装满我们每个人的心,那情绪闹的,就只差没有全家集体站一排,像当年面向伟人那样,肝胆红心紧握拳头耿耿表忠言:“武副书记啊,谢谢您!您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您的恩情比海深!……”

“儿呀,”直到临走那天,借着酒兴,父亲叫过我来又一次交代:“你去了以后可不能替我丢脸要好好干啊,记住了!你知道你爸这人可是从来轻易不求人,想到求人就犯难。以后遇着巧事亏事,你得替我先抢亏的做,脏活累活不死人。我们老郑家的祖上也不图你咋能,但要想着留张好脸回来见乡邻。对待父母厚点薄点量力而行还好说,对待与你有德有恩的人,你可记住了,滴水之恩报到死,这可是我们老郑家祖辈的德行!”

......

终究没能让全家人高兴太久,我的事只持续短短七天,就让全家人的兴奋黯然打住。而我,其实只高兴到报到上班的第一天。

那天,到县粮食局车队,我终于见到那位人称史股长的领导。见我来,他放下手头一时的事,便带我去车队大院内位于东南角的那块停车场。那儿一溜停着十几辆大货车,辆辆车门上,一色印着白色的“苏粮”大字。就在几位师傅正修着的一辆老“解放”货车旁,他站住,说要把我交给一位姓张的师傅。

“老张啊!我把你新来的徒弟带来啦!”史股长向站在车头上正修着水箱的那位张师傅吊着嗓子就叫。见他没回应,便充满挑衅又开起了玩笑喊道:“你鸟人以后有了帮手,打今就好养足你那鸟劲,留着晚上回家,使劲去打你那只母鸟了。那鸟可骚,我知道你这鸟人喜欢,哪天不搞得她惨叫,她不爽,你也不舒服!”

他的话顿时让在场其他修车的师傅忍俊不禁,不约而同发出一阵忺意的淫笑。同时,都抬起头,望向张师傅,当见他还是并不搭理,依旧冷着面孔自顾拿着板手,用力拧动着水箱上的螺丝像压根就没有听到史股长的话时,大家便又一下打住那原本足可以持续一阵、且足令他们鸟蛋瞬间发涨的笑声。

史股长意识到了几分无趣,当着大家的面又并不甘心,虽然勉强,脸上却依然挂着淫笑。但在他心里其实已为自己的粗俗感到后悔,张师傅表现出的冷漠,让他有些纳闷。他一时还真弄不懂,这老张今天到底怎么了?因为他知道,这事要是摆在往常,刚刚足令全世界男人都会感到滋心润脾的这句笑话,一定会让老张听了爽死,自然免不了会让他又要像只发情的公鸡,顿时羽咋冠挺情绪高涨,要与自己淫弹来回一阵快乐对骂。

困惑过后,史股长心里虽然灰灰然,但面上又尽力表现着一切都无所谓,转身对我说:“呶,那是你师傅,以后你就跟他开一辆车。”说完,他强拉表情,皮笑肉不笑,对我也对大家又说道:“张师傅这人脾气好,技术也好,枪法那更是世界第一,你就好好跟着他学本领吧。”这回,在场的人听过都报以笑脸,却不闻笑声。因为他们中不时有人朝着张师傅所在的地方瞄一眼,都知道此时的张师傅依然一脸冷相。

我有些不知所措。只知道他的这番交待极不正经,同时还让我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史股长交待完,留下我便扬长而去,他已无意在此多留,看得出,他的样子有点灰溜溜。

张师傅并没有马上理会我,还在自顾修着车。直到水箱上的两根螺丝全拧好,这才停下手中的活,不紧不慢又在车轮旁的木框里,抓上一把木屑,擦掉自己满手油污后,才向我走来。

“你是老郑书记家的大儿吧?”他开口就问。“嗯”。见他问我,我点了点头。心里却疑惑:“他怎么认识我?”

“我是你家邻村的,与你爸熟,回去问你爸就知道,你还应该称我叔。”他见我疑惑,主动就说出认识我的原因。听说是邻村的人,又说是我叔,我才知道他为啥不搭理史股长,同时还有了几分亲切感。

张师傅走到我身边,并不停下,边说着话,边自顾朝着一个方向走。我想,他大概是想离开这,要带我找个地方说话去。我便跟着他,随他朝着一排住家小院的地方去。

其实他是领我去他家,他家就在这个大院内的东北角,那一排居家小院最西头的一个院子里。

他家的院落不大,堂屋座北朝南,三间平房。堂屋对面,还有两间座南朝北的矮平房。

堂屋正中的一间,除比农村人家多了台电视,也并不显得富丽,这便是他们家待客的客厅。

客厅里,沿西墙,摆着一张可坐三人的旧布沙发,两头的扶手处各铺一块勾织而成的长方形白纱帕,看着倒也干净。一张土黄色木质茶几,横放在沙发前不足尺半距离的位置。

东墙边,是一只手工粗糙,钉眼清晰,纯属自制还未上过油漆的木质电视柜,柜上放着一台十七英寸黑白电视机。

靠北墙,摆着一张绛紫色八仙桌,沿桌四周凌乱放着几张同样也不曾油漆过的木质靠背椅。

四面墙上,被各种年画和奖状糊满,一层又一层整个像粘着一张农村人家用来做鞋底的袼褙,看得直叫人眼花。

客厅的摆设,因为与农村人家大体相似,所以我也就猜想到客厅两旁关着房门的房间,应当就是他们家的寝室。

座南朝北的两间平房,比起堂屋要矮小得多,都敞着门。靠东一间设有灶台,这是他们家的厨房。西边一间,则是他们家平常用来吃饭的地方。不大的空间里,摆放着一张可以折叠的小圆桌,以及四五只同样可以折叠,蒙着鲜红色人造革皮面,用不锈钢管做成的椅子。这种桌子椅子时下城里人家很流行,各大商场全有卖,上次我去姨家也见过。

我随张师傅进了他家的院子,张师傅则先去他们家的厨房间。直到冲洗干净满是木屑的手,才返身出来带我进他们家的客厅。进屋随手一指他们家的沙发让我坐,而他自己,则拉出张椅子,靠桌坐着。

刚坐定,张师傅的爱人——我暂且就叫师娘吧,大概听到了张师傅和我进屋的声音,便从客厅东首的房门出来。她给我的第一印象热情、和气、开朗,比我母亲小不了几岁,且很像农村妇女。见有人来,不亦乐乎,打完招呼就为我泡茶,接着又去拿果盘。

“这就是前村老郑书记家的大儿子。”张师傅向正忙着的师娘介绍说。她听后像似早熟识,满脸绽开笑容说:“噢!是前村老郑书记家的呀!都这么大了。”接着亲热地又说:“你爸那人做了几十年村书记,人性可好,三村五里没人不知道,我们都熟。”

她的话让我心头顿生温暖,我向她报以感激的微笑。

张师傅带我来家,目的是想了解我些情况,对史股长的话,我也正摸不着头脑,这会,便无所顾忌,我将我进车队的情况,一股脑儿对他说。

听着我的话,张师傅也开始糊涂,感觉这事不太对头,偏差太远。前两天队里通知他,明明说的是让他带个学开车的徒弟。“本来我是不想带,”张师傅皱着眉头说:“只因后来听说是老郑书记家的,说起也是乡里乡亲,我这才同意。”想来想去,不知问题出在哪,张师傅心里有些困惑:“要说这事,找的可是武副书记,他在县上那也是数得上号的领导,按理不该办成这样。”

“老郑书记对武副书记,恩可大了去。”一直在旁听着的师娘心里放不下一点憋屈,嘴还有些快,见张师傅为我这事犯起了嘀咕,她不由感慨地说。

张师傅抬头望了她一眼,并不理会,依然若有所思。师娘见他没嫌自己多嘴,话说的越发多了起来。

师娘告诉我一件事:原本,她一直在家务农,而她家老张在队里开车都快二十多年。两年前,队里出台新规定,像她这样的情况,将成为照顾对象安排工作。可是,过了一年多,直到左一家右一家符合条件的都安排掉,惟独剩下她们家队里就是没考虑。为这,我们家老张足足跑了整一年,在去年年底前总才算给我安排一份扫仓库的活。

“现在这社会......”她越想越憋曲,忿忿不平继续说:“真是没理讲,很多事让人说不清!去年一年,小郑你是不知道,我们家老张为我这事都快跑断腿。最后还是经人指点,给这领导给那领导送了多少礼,才把事情给安排了。”

师娘提起这件事,就难以抑制情绪。我心想:“师娘真是心直口快的脾气,有话打死不藏肚里。”

张师傅听得显然有些不耐烦,已抬头多次对她翻白眼,师娘只顾看着我,一时倒也没介意。我担心张师傅可能要发脾气,但又见师娘正说在兴头上,也不便轻易去打断,只得由着她去诉说。“开始我们家老张还不信,结果怎样?还不是一家一家全跑完才把事情办成功。现在这干部,得的都是钱癖,个个黑着呢!”

张师傅终于发起火:“呀!呀!没完了。话哪来那么多?”

师娘顿时停住口,调转头漠生生朝她家老张看一眼,显得几分唐突,又强作几分不以为然,这倒让我有些尴尬。

张师傅一点不顾师娘脸面,用训斥的口气说:“送礼送礼!送什么礼?”娘师的话已让他觉得满腹不快,他又愤慨地说:“女人家不懂啥别尽话多!怎么?你让老郑书记给武副书记送礼去?他真能要?这世道什么时候真就像你说的那样了?还真一点人情不讲,我就不信了!”

听到这,我顿觉得张师傅这话还真没有说错,让我父亲给人送礼去?这事恐怕免谈。我心想,我自己的父亲我还不清楚?让他做这事等于是去打他脸。真要那样,我敢肯定他会说:“那你还不如杀掉我。”这事,反正我是不敢想。

非但如此,我还敢说,就这事要是他去帮人家忙,也不会收人家什么礼。若真有人送来,他也一定会说:“告诉你这事不成的啊,你们这哪是给我送礼吗?干脆就是往我家里拉屎来!”

父亲就是这样怪!有人说他是小支书假正经,也有人说他是老党员太正统。但他自己总会说:“你们说的那些都是胡扯巴蛋,我这是受党几十年教育出来的觉悟和党性。懂吗?党性!”

要真如师娘所说那样这礼还真就非送不可,我想:这事也就只有我自己干了。要说送礼这事我还倒真有过,家中有城里的亲戚,往日不免缺点米呀面啥的,母亲总是让我去。就这事,父亲从来也不干,说是感觉像要求人似,要么就让人到家来拿。

我送的那些礼,还真从来都不是为求人。如今,却为求人办事,要给领导送礼。送什么?怎么送?送到又怎么说?这在我头脑里真还从未打过稿。这礼还没送,其实心头早已有种交易感,觉得那场面很尴尬。自小我善于想象,此时,心里竟冒出一幕景象:

有只麻雀,叼着一条小虫子,累得半死追着老鹰,好不容易赶上。老鹰问:“小鸟,你要干啥?”麻雀恭敬而又畏缩地说:“鹰大爷,我是来给您送礼的,也没有其他想法,只是想请您带我一起飞。我一直都羡慕您的同类,因为在我们那鸟的部落里,还从来没有飞得像您那样高那样快过的鸟呢。”

老鹰听过,暗自想:“瘪三,连羽毛都长不出来的傻鸟,就想爷帮提携。也不想想,这高处风多大天多冷,这不找死吗?”

老鹰虽是这样想,但却没有拒绝麻雀送来的小虫,心想,有吃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吃完,它便对麻雀说:“好啦,现在你可以站到我的背上去了,我要带着你更高更快地去飞啦。”

麻雀一听,开心不已,迅速站到老鹰背上。老鹰说完,则一振翅膀直击苍穹。一阵劲风猛地迎面而来,麻雀霎时被狠狠吹下老鹰的背部,并又重重摔向山脚。

此时,老鹰在空中奸声诈呼:“我说那鸟啊,你那虫我是吃了,可你那忙我也是帮了,现在这不能怨我,怪就怪你这鸟太小毛太短了啊——”

“小郑啊,”张师傅的话将我从曼妙的想象中唤回。“我看这样——”他最终建议我说:“我是这样想的,这事既都成这样了,班你现在还是先上着,索性等星期天回去,再把事情告诉你爸。因为武副书记有啥打算,现在我们还不清楚,说不准人家有人家一时的难处,过几天还真有说法也讲不定。我只想粮食局是好单位,想进来多不容易?我看你就先干着看看再说。”

“也行,小郑。”师娘带几分安慰说:“不定是车队现在没车才这样安排,你就先干着,只等看月底队里给不给工资就清楚了。给就对,不给就不是这回事,到那时你再赶紧让你爸去找找武副书记。”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听了张师傅和师娘的劝,班先上着。

就在第三天,也就是星期三,张师傅为我的事还是去找了一次运输股。可人家史股长说,这事具体情况他也不清楚,说是领导这样吩咐,他也就这样安排。关于有没有工资发,他说应该没有。

“那你怎么不去车队长那再问清楚点?”师娘一听这结果,马上问。张师傅顿时火气就上来,说:“妇道人家只晓得唠唠叨叨的,你懂个啥?你当现在的干部都像以前一样?”

他向师娘凶巴巴瞪了一会眼,又说:“以前的干部对百姓就怕脱离群众,现在的干部就怕脸唬的不够!哪个不是‘上班一本正经,下班等着人请?天天官腔一嘴,下班全变酒鬼;会上奉公廉洁,会后收礼拿钱’。那队长你以为我想见就能见着啦?当我是谁?你也太高看我了。”师娘觉得好笑,说:“你也就会这一套一套的。”张师傅还会冷幽默,我心里想。

这之后,我随师傅又下了两趟乡,一个星期来,他带着我去乡粮管所拉过两车粮。到了星期六,就已没啥事。师傅便叫我赶紧回家去,并一再叮嘱说:“提早把这的事给你爸仔细说,让他抓紧时间去找武副书记啊。”

到了家,我把情况说过,全家人一下不知所措。父亲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成这样,母亲更慌,再也放不下,像比自家房子着火还要急。“他爸,孩这事大。”她催着父亲说:“你吃了午饭快去找武副书记问问看,到底是哪炉子水没开?”

父亲左思右量,沉默不语,一时竟有些为难。但却经不住母亲再三念叨,还是在吃完午饭后,匆匆就去了县里武副书记家。

母亲做事再没了心情,整下午,她陪我焦急地等着父亲的消息。晚饭过后,一家人又团坐在堂屋那盏忽明忽暗的煤油灯旁,愣愣无语仍在守候。

父亲今天回来很晚,他进门时的样子更是疲惫不堪。听说直到现在晚饭还没有吃,我已预感到点什么。母亲赶紧去为他重做起晚饭,烧的是两碗菜汤,放了一点粉丝,打进两个鸡蛋,便匆匆端上了饭桌。

父亲吃得狼吞虎咽,看他饿成这样,站在一旁的母亲,揉着有点发涩的双眼,却不忍轻易提起话题,我心里焦躁。直到父亲吃完晚饭,精神略微有了好转。母亲这才问:“他爸,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还连晚饭都没吃?”

“武副书记开会去,他爱人说要晚饭后才能回。”父亲一脸沮丧地说:“原打算先去孩姨家,等吃好晚饭再去。哪晓得到孩姨家,邻居讲他们全家刚走,说是去婆家过星期天了,没法,就在街上溜达一下午。只等晚饭后又去武副书记家,到那他媳妇问我晚饭吃了没?我想怎好给她添麻烦,也就说吃过了。”

母亲抱怨父亲说:“怎么也得到街上先吃点啊,干嘛非弄得自己狼狈不堪遭罪受。”

“我从来就不爱一人下馆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父亲点上支烟,猛吸一口又说:“那么多眼睛眨巴眨巴不停盯你看,多不舒服。”母亲嘲他说:“做了多年村书记,看你也就这点出息!”

“今天孩这事武副书记怎说了?”母亲边收拾桌上的饭碗边又问。

父亲猛吸两口夹在手指间的烟,将还有半截长的烟就摔在了脚底,重重踏了两脚才说:“有什么好说?晚饭后到那等一个多钟头他人才回,把情况跟他讲他还说怎会呢?答应这两天帮我去问问看,这期间他要我们孩安心好好做,说这事急不得慢慢来,应该没问题。他那话都说到这份上,我还能怎么说?只好千拜托万感谢,求人家为我们孩这事再多费些神。临走又要留我在那住一宿,这回我没答应,想你们在家还不知怎么愁,我不回来你们还能睡着觉?再说心里也气,这么大领导办这叫啥事?他开始要就不允诺,我倒也不指望!”父亲越想越窝火。

“孩他爸,这事怎么听着觉得蹊跷?”母亲满脸疑惑,沉不住气地问:“难不成就这样不长不团了?”“还能咋办?又没门路,有门路让孩干脆回来不求他!没有,只好先做着呗。”

第一次看父亲恼火,还显得十分无奈,我也在心底恨自己。要不是自己不争气,如今,怎会让父亲四处求人,还教他满腹受气。

我嘀咕道:“这班我不上了。”

父亲听后没言语,只以冷眼看着我。母亲听后,大声嚷道:“鬼东西,你咋就这么让人不省心?看你爸为你容易吗?不行!”

母亲显然不乐意,她放下端在手里的空饭碗,对着我两眼逼视,又说:“再说了,你怎么就知道人家不是真心帮我们?也许安排工作就这么难,也许不用多久人家就真帮我们安排好了呢?你这不去了,不是真的黄了再没指望吗?”

......

夜已很深,长途汽车在雪后的冰天冻地里,慢悠悠不知已开到了哪儿。满车的人大多进入梦乡,呼噜声此起彼伏。

下午一点开出的车子,开开停停,一路上客。天黑前,车厢里已挤得让人动弹不得。我的双腿早就有些麻木,关节处正一阵阵发着酸痛,脚下仍有阵阵凉风拐着弯子穿过,叫人浑身发冷。

大桂的身体和我已挤在一起,他半睡半醒。而我,始终没有睡意,也许是因为初次远行,前程未卜,心情总有些忐忑。

看着车窗外的夜色,大地里白雪皑皑,让人明晰地看清远处和近处那一排排白杨树光秃秃张牙舞爪伸向天空的枝丫,将满是繁星的天空和银白大地分割成一块块不规则的图形,朝着身后跑去。

我揣摩着到了上海可能出现的种种境遇,同时又满脑想着家里为我的远离而可能要发生的一切。在我离开家的那一刻,父亲和母亲的表情,已向我诉说着他们的无奈和伤痛。

我是瞒着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离开的,明天或许后天,当他们得知我已委曲地离开,去了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天远路遥、人地生疏的上海时,一定会老泪纵横对我父亲和母亲责难。

每想到他们将要为我远离而闹出多少悲伤时,心中便生出一股股不孝的自责,一阵强过一阵涨痛我的胸腔,更让我的喉咙哽塞。在这黑暗的车厢,我的眼泪一次又一次悄悄流过脸庞。

武副书记在他调走去外地做了县长前,始终也没能把我的事安排好。我们家关于我的那点希望,随着他的调走也彻底破灭。

我的想法与我父亲相悖,弄成这样的结果,我想也有我们的原因,诸如,我们是否真的应该送些礼?

我反对父亲的“低贤下仕”说。有什么低贤下仕呢?本非贤仕,何来低下?现在这事尽管不成,武副书记我倒一点也不怨恨,偶尔想想,恨又奈何?要说恨,其实我只恨自己。

在离开粮食局车队回家后,我给家里又增添了一份苦难:

事出刘三。在我们村上,有一位姓刘名三的人。他很有商业头脑,七十年代末,就从我父亲手里承包起村里长期亏损的粮食加工厂。几年下来,让他成了三乡五里第一、也是唯一的万元户。

刘三常去县城。每次车站乘车,见很多个体户的车在跑客运,生意很红火。没有固定站点,上下车只凭招招手,很随意。票价随乘车距离远近不一,还可讨还。不像国营车,统一票价规定站点,一点也不方便。

回来后,他便有了跑客运的念头。但是,一时苦于自己孩子小没有人手,自己又放不下粮食加工厂,想想也就暂且作罢。

一日,当他听村邻谈起我的情况,琢磨后,顿起念头,他想与我们家合伙跑客运。

与我父亲谈了几回,我父亲终因为手头无钱没敢多想。但后来经不起他一再软磨硬缠,我父亲便有些心动,又和母亲商量一番,最终以为就算不想万元户那码子事,只为孩能有个吃饭的营生,不致像现在这样没着没落整日东游西荡,还是值得一博。

于是,父亲和母亲便四处走亲寻友,开始到处举债,直到我们两家把车开回的那一天,父亲算下帐,我们家在外整整借了七千元的债。

“真是天文数字啊!”我奶奶说:“念念这个数心都跳得慌。”很多次她在我面前一再叮嘱说:“我的好孙儿,你要争争气,千千万万都不能负你爸、败了这家啊!”那些日子,我这心里像注进了铅水一样,又沉又涨。我明白,我们家为我的前程已孤注一掷,大有成败在此一举的念头。

其实,父亲哪里知道?我打心眼里,一直就没看上过跑个体客运这事。在粮食车队那会,每次路过客运站门前,看到他们为了几毛钱都要与人讨来还去的情形,我就特别讨厌。什么万元户亿元户的?在我心里从不羡慕。这会我胸无大志,最大的希望就是想能在哪谋个稳定体面开个小车的差使就行。

我开始在父亲的眼里成了不务实的人。“一副飘荡相,一点没你弟实在,整天好高骛远!”这成了父亲平日对我训斥最多的一句话。

与刘三家合伙买车跑客运,我心里并未有过能长久的打算,而且,他那人在我看来,活脱脱就像刚买来的那辆二手面包车,一个字“破”! 满身沾着铜臭,我就是看不上。

果不其然,那车开了整四个月就废了。之后,停放在刘三家门口,半年时间日晒雨淋,最终变成了废铁。要说原因,有我的主观,也有那车的客观。说有我的主观,是因为我压根就不想让自己成为现代的“骆驼祥子”;说那车的客观,是因为我们两家在买车时,根本就不懂买回的竟是将要报废的车。

那车自打买回,无一天不小修,无三天不大修,营运中坏在半道是常有的事。遇到这种情况,乘客总会吵得很凶,没能送人家到站点,虽非我们所愿,但想想退还人家车费自然也是应该的。可就为这事,回来后我总少不了要看刘三脸色,还要听他一通没完没了的抱怨。按他的道理,遇到这样的情况,根本就不应该把车费全部退还人家,应看车坏在道上哪儿,算清了公里数再按比例退还。天!只可惜,他想得出我却做不到。

刘三想得出的事还很多。为了跑客运,他让自己刚念小学三年级的女儿,弃学不上就跟车售票。每天早晨,不管刮风下雨,三四点钟刘三就会叫醒女儿,让她跑来喊我赶紧出车。哪一天我若起来慢些出车晚了点,一天下来钱挣到了还好说,若挣的不多,少不得就要看他一番脸色,听他一通怪话。

时间久了,我对刘三便心生怨恨,而刘三对我也心有不悦。

我们的车自从买回营运,一直没能赚钱,很多时候都是挣的不够修的,一月下来,往往只赔不赚。如此刘三心中不免有些发慌,一贯赚钱都赚顺手的刘三,一旦发现自己也有赔钱的时候,那气便无窍不生。可刘三知我并不惧他,我那脾气他清楚,顺了毛时好说,不顺毛时,比叫驴还倔。为此,他想过,自己把持得住还好,若把持不住,倒教我把他弄得难堪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而自己的年龄也算得上是做我叔的人,他想想还是觉得范不上。

刘三私下一直没敢去找我父亲告我的状也有原因,他想过,尽管现在自己是有钱的人,可在早几年,他却是村里出了名的大混混,整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还专爱赌博,为此曾被我父亲不知痛批过多少次,安排他跟着“黑五类”给村里小学扫厕所,就不下二十回。

承包村粮食加工厂后,在别人面前他总算可以头高八丈,跩身装大。但一见到我父亲,他便会说:“我这辈幸亏老书记,没老书记就没有我。”心里立即会觉得自惭形秽。

刘三不去我父亲面前诉我短,还因为怕我被父亲打,因为依我那脾气,那样一来撂挑不干是肯定的。想如今毕竟是车也买了,伙也合了,真那样又如何是好?他还不想发生这事,更不想就这样散伙草草收场。

刘三怕发生的事,在四个月后还是不可挽回地发生。四个月来一分钱没赚不说,因为常坏常修又倒赔进去五千多。这下我父亲急了,是他主动找的刘三。“这生意还能做吗?”我父亲说:“三年前我们家盖这四间大瓦房也没用这些钱,只怕要把人赔死了,赶紧收摊吧。”

就这样,我们终于散伙。买来的车再没人买,最后全归刘三。四个月的经营,刘三家赔进一万多;我们家落一万元的债,还落我一身的骂名。三乡五里这以后无人不知,老郑书记家出了一个败家仔,那真叫懒啊,油瓶倒了都不会去扶。我知道,这是刘三在外给我做广告。

父亲对我伤透了心,从此后,我那前程和饭碗的事,再也没提过。在我面前,母亲也开始话不多,而头发却越发白得厉害了。

(二)

车在第二天早晨四点十分,终于到达曹阳路长途客运站。我和大桂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睡得很熟,骚动和嘈杂声把我们惊醒。

我揉着惺忪的两眼,在慌乱中寻找到自己的行李——父亲一年一次上县城开三级干部大会时才用的——那只带拉链的黑色化纤帆布提包,跟在大桂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车。

大桂一只手拎着自己军用绿色帆布行李包,另一只手拎着他来时帮我用白尼龙绳打扎好的草绿色底带着小白花的棉被褥,正跟着前面一队同样肩扛手拎大包小包行李的人流,急匆匆地往车站外面走。

城市的夜晚灯火辉煌,满眼的高楼,让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下飞进森林辨不清方向的小鸟。我踩着鼓点般的脚步,心情紧张地跟在大桂身后紧赶慢追。在等了一处红绿灯又穿越过两条马路的那个公交站头,我随大桂乘上一辆106路公交车。

车上很空,座位上原本打着盹的两三位早行客,被我们这群貌似逃荒人上车时的嘈杂声惊醒,正以异样的眼光向我们一个个看。我的心中陡生反感,大桂却显得并不介意,他的表情麻木,如同视而不见。甚至,当售票员用一种很不热情近乎藐视的眼神看他时,他也无所表示,并不见怪,依旧买好了两张去终点的票。这种情形还非大桂一人,我突然发现,和自己一同上车的所有人都有点像孙子。脑海中,大桂在家时的荣耀让我顿生疑惑。我预感,这个城市好像并不欢迎像我和大桂这样的人。“城里人干嘛这么牛?乡下人又怎么了?”我在心底狠狠地骂了一句:“真他妈小样,我是你大爷!”

坐着这城市的公交,心情有些懊恼,隔着玻璃,看城市的夜色又让人心醉。处处高楼林立,灯火通明,到处都像水晶宫。满眼的霓虹灯闪烁不停,东边熄西边亮,左边熄右边闪,好一派热闹景象,真让人感觉像到了天堂。忽然想起曾读过的《天上的街灯》,这城市的夜哪又逊色那天上的景?

一路跟随大桂换乘着公交车,直乘到95路公交车的终点站。这地方满目荒凉,再不是想象中上海的模样。马路两旁尽是农田,成遍成遍地荒着。零星的几家工厂座落路旁,不见高楼大厦。道上的路灯,也是隔上一两公里难得还亮着一两盏。

借着远处钢铁厂炼钢炉里冒出的熊熊大火的余光,在一遍荒地间,我和大桂踩着一条崎岖不平的沙石路,进入一处座落得没有秩序的居住区。又穿越东西南北让人晕头转向的数条弄堂小巷,终于到了大桂在上海的暂住处。

这是一幢木质的二层小楼。一层,租住着一对带着女儿的年轻夫妇。他们在附近一家自行车厂打工,而他们的女儿,则在附近念小学。

大桂租借的是二层。这房说是二层小楼,其实还没有我们家住的那一层平房高。所谓二楼,只是房东原本为了置放杂物而搭建的阁层而已。

阁层约有十来平方的面积,近屋脊的地方还能让人直起身体,两旁墙檐处,人只能弯着腰行走。房子由于年代久远,墙壁上很多木板都已腐朽,以至房间里的灯光在房外很多地方都能看到。

大桂连一张睡觉的床都没有,只有一张草席铺在地板上,席上除了一条薄薄的脏兮兮的棉被和一只同样脏兮兮的枕头外,再无它物。我问大桂:“不觉冷吗?”大桂淡淡而语:“习惯了,不觉冷。”

我实在不知大桂说的真话假话,还是提议,我们铺一床盖一床两人睡一个被筒,大桂没有反对。自那以后,一直便铺着大桂的盖着我的。

冬天住在这样的房间确实很冷,我也嫌不得大桂的被子脏,我们睡在一个被筒里,他头朝东,我头朝西。

因为来时的一路疲劳,我和大桂狠狠睡了一天又一夜后才起床。

大桂的假期还有一天才结束,他之所以提前从老家回来,听说是因为春节前带回老家的钱,连送带输用的差不多了。

像他这样在外打工,三村五里因为没有两三个人,一年回去一次,七大姑八大姨都引以为荣。为荣自有为荣的道理,见面总得给些钱,表示一下多年在外难得一见的心意。当然,大桂同时也想讨人一句夸奖:“这孩子不错,现在混好了,工作在上海。”别人的羡慕,让大桂心里也能得到些满足。他不小气,每每遇见一个亲戚,多也没有,给上三二十元也算大方。

每次回乡,还真买回不少面上的光彩,也替全家争了光荣。这种虚荣,在外闯荡的人都有,大桂自然也不例外。

但这种想法只在回家时有,一回到上海,他便又后悔起来。大桂说,一个春节过完,他光送人就送了大概有三百元,两三个月的工资没了。

再就与村里同龄人赌博输了的。想想大桂也真够傻,谁不知村上那帮青年大都没有来钱的营生,见他这样在外拿钱的人,又怎会不想着法儿诓他点花花?我想其实大桂也许明白,只是他心底依旧有那么点虚荣作怪,似乎只有这样显摆一下,才能看到自己那点可悲的尊容。想想人有时就是很怪,越平常的人越如此。

春节前省了一年穿吃,带回的六百多元钱,就这样几乎所剩无几,只好狼狈而归。

我忽然想起问大桂:“昨天乘公交车时,卖票的对你那样,你怎么竟会一点也不生气?”大桂木讷着脸,竟用在公交车上一样的表情对我说:“有什么?上海人还不都那样。”有什么?都那样?这话咋说的?这太出乎我的预料,我看着大桂,感觉还真莫名其妙。

居住区弄堂外的马路边很热闹,沿路边摆着各种货什的地摊,有卖针头线脑的;有卖旧书杂志的;两旁还开有各色点心店。

大桂带我去吃完早饭,回来又带我在居住区里走东家窜西家溜达一圈。他对住在这里的人都很熟,他们大多来自苏北,有在附近工厂打工的;有在炼钢厂对面生活区门口菜场卖菜的;有来拾荒、拣废铜烂铁的;还有的索性无业、为了生活专干些偷鸡摸狗的事。三教九流,可谓闲杂人等俱全。

这片居住区,已很少有上海人住。原本住在这里的上海人,现在大多搬去一河之隔新的居住区,在那盖起又高又大、似同别墅样红瓦青墙的楼房里去住。这儿是他们解放前建造的老宅子,房子低矮,房东为了多租多赚,这些年还搭建很多临时简易房,比起我们家那养猪的圈,高不了多少也大不了多少。

我随大桂这一圈的溜达,心里与来前所想落差很大。开始想到远房舅舅那情况不知是否会好些,因为刚来上海路线不熟,我急着想让大桂带我一起去看看。

舅舅所在的那家养猪场离大桂这并不远,大桂带我乘上46路公交车,只坐了三站,下来后又步行十五分钟的路程便到。

这家养猪场确实很大,看上去还很现代,养猪的人都像医生一样穿着白大褂。那猪养得也干净,一点不像我们家圈里养的那猪灰头土脸相。听说喂的饲料还都得按比例配制,长出的猪没有我们家的那猪肥,只只都是嘴尖肌实瘦肉型。听说现在城里人吃肉都怕油,这样的猪肉一斤卖出的价钱能买我们家养的那猪身上七八斤肉。

这儿猪舍整齐划一,一排排清一色足有两米高的砖墙平房。敞口围栏内,地面上没有一点污迹,不逊于我们乡下住人的房间。更稀奇是这儿的猪天天还得帮着洗澡,圈里圈外都得消毒,就是我们刚才进来的时候,舅舅还领着我们非得从场门口的消毒池里过。

我向舅舅说明了来意,并把我在家里的情况大概向他讲了讲,他却表示不赞同。他说:“我在这儿干了也快两年多,心里早已怨。每月虽能拿上一百多元钱,比起在家里上班的人,看上去拿的好像多,但实际这儿开销大,每月能省下的也就是二三十。”舅舅向我出主意说:“你爸在家做了这些年的村干部,外面路道肯定有,你还不如回去跟他商量看,能否让他想法以集体的名义申请些贷款,那样我倒想回去与你一起做。养猪这东西真赚钱,但在这养没意思,累死累活最后都是老板的。”

听舅舅这么说,我的心里特反感。“舅舅,”我说:“你不是不知爸那人,这事在他面前不能提。之前我在家经历了那番事,确实已让他伤过脑筋费过神,现在再提这种事,我想不可能。”

看着舅舅压根不想帮我找工作,我又跟他说:“现在我既来了若再回,会感到脸面没处放。其它事情我看你就别去想,只请你帮忙与你们老板去商量看能否留我在这里,只要能够我吃的不再向家里要钱花,钱少活脏我都不怕。”

舅舅见我说这话再也没劝啥,中午留我和大桂食堂吃完饭,他说:“再不能陪你们了,我得去上班。我们这老板管得严,就怕工人不干事。”

离开舅舅时,我想了想,还是再次拜托:“舅舅你得把我这事放心上啊。”他开始说:“有机会去找老板问问看,有消息我就去大桂住的地方通知你。”然而,临出猪场大门他却又说:“最好让大桂带你多去找几个地方看一看,估计猪场这儿机会不会有,因为我知道我们猪场现在不缺人。”

从舅舅那回来,我的整个身子都发冷。大桂也不说话,回来的路上一直沉默着,他的表情既叫我难堪又教我恐慌。

回来的第二天大桂自顾去上班,只留下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睡大觉。醒来后思绪更觉落寞无助,上海还能留下吗?

工作的事,没有一点着落,舅舅那我已不抱任何希望。若要靠着大桂,单凭他的能力,让我更觉渺茫。

放弃?可我现在连回家去的勇气都没有。想到来时的坚决,我在母亲面前,就连“死都不会再回”的誓都发过。看到我对家的怨恨,看到我绝情的去意,母亲才将全家春节省下仅有的一百二十元钱掷给我。母亲说:“这是我原本留着开春买农田肥料和买猪崽的钱,这回都给你,去闯你的前程吧!”母亲这回真的让我气急了。

想到此,不孝的情绪一阵阵又扑打我的胸腔,填塞我的心房。使我身体发颤,喉咙梗塞,泪水情不自禁夺眶而下。阁楼上,我独自呜咽:“天下没有比我再难的人,也没有比我再不孝,活该天诛地灭的儿……!”

大桂每天总是很早起床忙上班,留我一个人在阁楼上自顾自地睡觉。他每天下班,有时回来早,有时回来晚,每次回来的时候晚饭已吃好,通常他一天三顿都在单位吃,因为便宜,听说一顿只要五毛钱。

他每天回来总会给我带点饭,有时一块烧饼,有时两只包子。哪天要是什么也没带,那天晚饭他准有原因没在单位吃,回来就会带我一起到弄堂外的马路边,吃碗馄饨或者咸菜面。

因为工作的事没着落,我带在身上的那点钱一直不敢用。大桂倒也不计较,始终会每天带点回来让我吃一顿。而我早饭中饭从来没有吃,他虽知道却不问,我知他是顾不了。

每天为了减少体内消耗,我天天让自己睡觉。有时实在饥饿难耐,我就到楼下自来水龙头上狠狠喝个饱,然后上楼再睡下。

睡在铺上,满脑一直胡思乱想,有时想得头脑生疼。为了打发眼前的空虚,前两天跟大桂去马路边吃饭时,狠了几狠,才摸出二元钱,买了二本旧书带回来看。

一本《画魂》,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念了这些年的书,早听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怎么好,但我读起来就是吃力。外国人写的东西,人名我总是记不住,读着读着满脑就发乱,不像《画魂》,读起来就是轻松,容易让人进入书中境界,既有兴趣,更有所收获。

这几天我真要感谢《画魂》这本书。它不但填补了我内心空虚,还阻止了我的头疼,更给了我人在困难时的信心。

书中潘张玉良的人生遭遇确实令我感动,我现在的境遇与她相比可谓小巫见大巫。要说当时,她怎会比我现在容易在哪?一个旧社会一度曾被舅舅弃卖伦落为雏妓的小女子,却能始终坚定信心,以着自身的顽强与拼搏精神与命运抗争,从而最终实现她一生的伟大理想和远大抱负,成为享誉画坛闻名世界的大画家。

“我不能再沉沦,得有信心。是的,张玉良的成功离不开潘沾化。但是,没有潘沾华的张玉良一定也是强者!不行,我得行动起来。眼下,我得有所为!”

——我读完《画魂》的那个下午,精神突然为之亢奋,信心也为之坚定,眼前的一切似乎再不足以让我忧愁和恐惧。它就像一包兴奋剂,一剂强行针,一下令我坚强许多,成熟许多,令我似乎再不会懦弱。我再不能懵懂,再不能无所事事,再不能只等命运安排。我得行动起来!

“一旦当我没了方向的时候,总想他也许能在我的航线上,会点上那么一盏微亮的灯。这就是大桂。”一时间,我重复着我来时所想,我思考着,酝酿着……

大桂经不住我再三恳求,终于在我来上海后的第二个星期天,答应带我去看他们家在上海的亲戚——老姑奶。

去的那天,我让大桂先带我去一家购物店,在那,倾其所有,我拿出身上全部的钱,买了几盒像样的高档补品。

老姑奶奶是位精神矍铄、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老人。个头不高,古铜的面色布满皱褶;身材枯瘦,下巴与颈项瘦到极点,像蜜枣吮得光剩下核,核上只沾了一点毛毛的肉衣子。听大桂说带了老家的亲戚来看她,别提多高兴。

今年都已六十八岁的老姑奶奶,有一双在旧社会里裹得并不彻底的小脚。虽这般年纪,走路仍火急火燎,特别快,做起事来就像抢着时间的样子。

我进门没等坐下,她已与我拉起家常,问我爷爷是谁?问我奶奶可好?直问得教人心里暖烘烘。问完还拉着我的手,非要参观一下她家的住房。

老姑奶家住在市区中华新路上,位于一幢六层楼的二楼,是一套没有客厅间、座北朝南的两居室公房。两室之间,连着一条宽不足两米、长不足三米的过道。户门朝西,开在过道正中。正对户门、沿过道东墙一溜,是高约一米有余的墨绿色灶台,上方吊着一排墨绿色的碗橱,每扇橱门当中,镶着一块磨出白线条的沙玻璃。

过道南头朝北开着房门的是主卧,房间大而且朝阳。里面装修也考究,石棉板吊顶,地面铺着原木色地板,漆得油光水亮。

房间布置整洁,进门左边,朝南沿北墙,摆放着一排高雅的桃木色衣厨;右边,朝东沿西墙摆放着一张电视柜和梳装台,都与衣橱一色。电视柜上,放一台二十一吋的彩色电视机;梳装台上,琳琅满目,尽是些化装用的盒子。

位于房间正中,顶着东墙,东西摆放着一张宽大的席梦思床;两只桃木色的床头柜分置床头两边,靠橱一边摆放着一只鲜红色的电话机,上面用一块镂花白纱巾盖着。

床头的上方,正中挂有一幅彩色结婚照,用描着金漆线条的白色木框装裱着。看照片里一对曼妙新人,男的身着黑色西装,女的着一套洁白婚纱,幸福相偎,那便是小叔叔和小婶婶。

俩老人的卧室在过道的北头,背阳,门朝南开着。房间装修简洁,只在原毛坯房的基础上,简单地用白色墙漆粉刷了墙面和房顶。地面及踢脚,涂了紫色油漆。沿东墙,南北摆着一张简朴的双人木床;北墙窗下,一张四边翻开为圆合起为方的紫红色折叠桌,和几张红面不锈钢折叠椅,或折或放摆在一旁。这间房也兼做他们家会客的地方,通常,来人都在这里坐坐。

卫生间在紧临灶台南边一扇朝西开着的小门里。

听老姑奶奶讲,她跟老姑爷爷来上海一晃都已四十年,如今是两儿一孙一孙女。大儿有出息,大学毕业后一家仨都去了西昌卫星发射基地。小儿赶上文化大革命书没念好,高中毕业被分配在电力局,这房就是电力局去年才分配的。现在俩老人就和小儿一家仨住一起,眼下还帮小儿夫妇带着刚满二周岁的小孙女。

小孙女看着很可爱,正吃力地拎着我刚带来的礼品跑到她爷爷身边,闹着要把盒打开。而姑爷爷非要拿着另外的玩具逗她玩,嘴里却在说老姑奶:“老太婆你只顾说话了,没完没了也不晓得快去泡杯茶。”“你姑爷爷就是这样,自己不爱说话,见了别人话多还嫌烦的人。”老姑奶奶边往过道走边对我说。

我笑笑,心里想:怎么感觉大桂的性格很像他。

老姑奶奶一阵忙过,又对我说:“今你和大桂来,我和姑爷爷真高兴,能见着老家人,心里就是格外亲,今你们就在这好好陪陪我和你们姑爷爷。你小叔小婶今朋友结婚都去出礼了,等晚上回来姑奶多做些菜,吃了晚饭你再和大桂一起回。”来上海这些年,姑奶还是一口老家话。

“谢姑奶,不麻烦。”我看现在才上午十点钟,等吃了晚饭再回心想好像太打搅,而且一听说要见小叔小婶心发慌,只怕他们生在上海长在上海人,和老姑奶奶还是不一样。老姑奶对老家人毕竟有感情,小叔小婶那可吃不准。我琢磨着还是先把事情给老姑奶奶说一说,看她能不能有办法。

谁知我把事刚给老姑奶奶讲,老姑奶奶却说:“那不正好。晚上等你小叔小婶回来再跟他们说说看,你小婶她在电话局,这年头装电话要排队,外面求她的人多朋友也不少,没准这事就能行。你今不要走,就在这陪姑爷爷和我说说话,顺便一起帮我们带带小孙女。你和大桂一样都是自家人,中午我也不烧啥,就下点面条简单点。晚上等他们都回来,我多烧几个菜,高兴你再陪小叔喝两杯。”看得出老姑奶可是真心想把我们留。

我见姑奶如此真心真意,又见大桂一直不说话,也没有想走的意思,就连不爱说话的老姑爷爷都开口挽留,更何况又听姑奶奶说,我找工作的事还要依靠小叔小婶帮忙,看来只有怕见也得见,不想留也得留。如此,我便不再推托。

城里的小孩与乡下的就是不一样,姑奶奶的小孙女一点都不怕生,我带她玩了一会,又交给大桂去逗。

姑奶奶就想听老家的人和事,整个下午,我没少将老家我所知道的,东村王、西村李,几乎是发生在村南村北所有的稀奇事,都跟她聊了一个遍。

老姑奶奶越听越高兴,当着大桂的面就说:“大桂看看,你从来也不爱给我说这些精彩事,每回来都像一个闷罐子。今儿小郑来给我讲这些,别提我听着多高兴。”

“我们大桂像我不爱说,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天底下不都成了养鹅场?”老姑爷爷其实一边也在听,听姑奶奶这会嗔大桂,半天不说话的他笑着道。老姑爷爷要么不说话,他这一开口,还真就把我们全逗笑。

老姑奶奶看着老姑爷,怨嗔道:“要不怎么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看你这一老一少,活脱脱就像两个大闷包。”老姑爷爷和大桂听着不生气,反而直是笑。

老姑奶奶真健谈,她把令她骄傲的大儿一家的许多事也说给我听,还把前两天大儿寄来的一封信,拿出让我再念一遍给她听。听后看她那表情,我感觉到她好像又有些想儿了。

但她嘴上却说着:“看人家小郑就是有文化,读出的信都好听。只恨我和你姑爷爷小时家穷没书念,现在就连扁担长的“一”字都不识。你看我大儿多少天前寄来的信,拖到现在还没给回。催过你小叔小婶多少回,俩小鬼有时间去打麻将也不给写。三十大几的人就念玩,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长成人。”

老姑爷爷说:“你指望他,就等猴年马月吧。我说今正好小郑来,你就让他帮我们写一封。”

“姑爷爷、姑奶,没问题的。”我说:“您二老想说什么尽管先跟我讲,我来帮您们写,保证让您满意。”

姑奶奶一听可高兴,马上拿来纸和笔。我按她说的写,写完又酝酿一下稍做整理,很快就将信写好。念一遍让她听,并问还有没有内容要删改?姑奶奶听完感觉很满意,满心欢喜地说:“小郑一看就知书念得好,写出的信看出有才华。哪像你小叔小婶写那信,整个像是挤牙膏,听了还教人感觉不晓说的啥。”

“姑奶您别太过讲,小叔小婶他们只是事多忙,抽不出空静不下心来写。”我说。

“是书没念好,不过那也不全怪他,都是文化大革命闹的。”姑爷爷说了句公道话。

那晚小叔小婶回来的时候,我和大桂已帮着老姑奶奶把所有饭菜做好端上了台子。进门的时候,只听到小婶向小叔嚷:“你那臭牌实在不咋的。要不是后来我硬从你手里抢下扳两局,今晚上非输得教你回不了家。”看来他俩今天在外不单是出礼吃喜酒,一定又没少在人家垒了半天“长城”,过足牌瘾。

小叔小婶真不像我之前想的那样,自打进门见到我,也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倒是很亲热地就向大桂和我打招呼。直到坐上饭桌,还向大桂一劲问我谁,是家中什么亲戚。

饭桌上,老姑奶奶在小婶面前没少把我又一番夸。直把我说得无比优秀,感觉浑身像爬了一群蚂蚁难受。小婶渐渐对我有了好感,在她看来,至少我要比大桂有出息。她一直认为,大桂太闷太窝囊,几年的兵算白当。

我明白,老姑奶奶之所以夸我那是有用意,她见小婶对我感觉不错,终于很婉转地说到我来上海找工作的事。她不说我原本是来找自己帮忙的,而说我是听大桂讲,小婶多好又多热心,所以才专程登门来托小婶帮忙。

老姑奶会说话,说到这,她又看似嗔我,实是说给小婶听:“小郑这孩也真是!现在没工作,哪来钱嘛?来就来呗,还非买许多礼品来看我和老姑爷。嗨,也不晓得有啥我们没吃过?教人心怎忍!”

我打心眼里佩服老姑奶奶在小婶面前说的话,老姑奶奶对我的事真是用心良苦。饭桌上,老姑奶奶说的小婶没接茬,此时她一定也不知说什么好。不过我已相信,若真有办法,她一定会帮我安排工作。

……

和大桂回到住处已是晚上十点多,尽管很累,感觉心情还真不坏。离开老姑奶奶家的时候,小婶已说让我不要急,她答应会想法尽快帮我工作的事找找看。在我看来,虽然这事无着落,可大小总算有了个希望。在大桂这儿,我的生活还如先前一样,每天除了看书,偶尔写些心中的郁闷与感想,其余时间继续睡觉等待。

大桂现在晚上很少回来吃,我知他有他的难处,以他的工资事实上养不起我们俩,哪怕就是每晚两碗咸菜面。

我现在的难处大桂更清楚,我已身无分文。他每晚回来的时候依旧会带一块烧饼回来,我知道,大桂对我已做到力所能及,以他目前的状况,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每天我靠大桂带回的一块烧饼分做两顿吃,其余就靠楼下的自来水充饥来维持生命。日子尽管辛酸,却不愿多想痛苦,一直相信希望总是会给期待的人。我开始变得特别坚强,这度日子,在我心中,很多时候会默念的话就是:“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天将将大任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起筋骨,饿其……”

一直等老姑奶奶的音信,又过了十多天,消息还是一点没有。而我已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一日不如一日,整个人日渐消瘦,躺着时一旦坐起就两眼金星乱迸。原本寄托在老姑奶奶和小婶身上的所有希望,随着越来越难以度过的日子,又开始一天天消失。

大桂心里不比我少想,这些天,他也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对老姑奶奶那同样不再抱有太大希望,晚上回来时还对我说:“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你得挣钱活命啊。要不,你也捡钢渣拾废品去卖。听那些老乡讲,一个月好的话也能捡二三百元呢。”

大桂说的是住在这儿我们很多同乡干的事,他们都没有正当职业。而离这儿不远的那块空地,正是上钢一厂炼钢炉烧出的煤渣倾倒场。我们那些老乡就是靠从那一座座煤渣山里捡拾废铁渣卖钱谋生活。

这事其实我也考虑过,只是考虑到捡铁渣要置备一些工具,得有辆旧自行车,以及废品篓和扒煤渣用的扒子。可我身无分文,谈何容易?曾想向大桂借钱去置办,但想大桂也得有才行啊,眼下大桂有没有钱我又不是不知道。

今晚大桂既然向我说起这件事,我便把我的全部想法难处说给他听。大桂没言语,他躺在铺上自顾翻看我买来的旧书,什么时候睡的,我也一点不清楚。

可就在第二天晚上大桂回来的时候,我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竟将我捡废钢渣所需要的工具全置齐,连同一辆旧自行车都摆在了我面前。这一刻,我对大桂佩服得真是五体投地,万分感激。大桂还为让我明天捡废钢渣能有精神,那晚他又带我出去狠吃了一顿咸菜面。晚饭后,当我多少次问他,所置东西究竟是怎么弄来的?他竟始终不答。

大桂是当过兵的人,还入了党,同村人,他的品行我敢保证,我相信他不会是偷来的,一切一定是为我借钱置办。他这人不爱言语,但喜欢经常弄些玄虚,很多时候,他就喜欢以这种方式,试图教人感觉他的能耐。

我对他说:“大桂,只要你不是偷来的,等我挣到钱一定还你。”不知是我的声音太小,还是他没有听清,大桂没有应我。他像刻意要让我感觉,他并不把这当回事。

在距离我们住地向西约五百米的地方,是一块约有五十亩大小的空地。那块空地原本像是稻田,现在却成了上钢一厂专门用来倾倒废煤渣的垃圾场。每隔三四十分钟,就会有辆几十吨载重的装卸车,风尘仆仆载着一车车刚从钢铁厂炼钢炉里吐出的废煤渣运来这里倾倒。那车上总是热气蒸腾,有时还能看得见微微燃着的火苗。在这块空地上,废煤渣堆大小不等,一个个堆得都像山一样。

第二天上午在路边早点摊上吃完早饭,我便与大桂分手,独自骑车来到煤渣堆集场。场里的人并不多,也就见一位老妇人和两个小女孩。老妇人正弯着腰,拿着扒儿在煤堆上有心无心地拔弄着,还不时抬头向远方张望,看似心不在焉。两位小女孩更不像是来拾废铁渣的,分别坐在两座煤渣堆的顶上,远远向着场外的马路上张望。

我心中虽有疑惑,但无心考虑更多,就选择在离她们仨稍远的一座煤渣堆旁,专心地用我手中的扒子,在煤渣堆上翻找着我所需要的铁煤渣。

突然,只听见那俩小女孩和老妇人发起歇斯底里的狂呼:“车来啦!”煤渣堆放场顿时便像塌下天,场外周边的居住区里一下冒出男女老少百十号,人人手里,拿着扒儿、提着篓儿,像脱僵的野马、更像遭攻击的蜂窝,黑压压一遍就向煤渣堆集场盖奔过来。突如其来的变化,使我彻底惊呆。周遭的一切,竟是那样地声嘶力竭,呼天哭地,不可阻挡,像一场灭绝人寰的战争,即将于眼前发生。

我惊得目瞪口呆,还来不及回过神来,短短几秒钟内,便见黑压压的那百十号人,已从场外四周,经一阵呼嚎嘶嚷,舍命狂奔,攀滚跌爬,跨越过座座煤堆。眨眼间汇聚成眼前如蜂的一簇,迎着开进场里的煤渣车,蜂拥着围成一团。而装卸车满载着的,则是从钢铁厂炼钢炉里刚倒出、正升腾着烤人热气,冒着滚滚浓烟和火苗的煤渣。装卸车上的司机顿觉如临大敌,四面楚歌。缓缓间,人随车动,车随人动,最后竟不知是车引了人,还是人逼着车,如遭绑架了一般,车在场内缓慢前行。

最后,在一处煤堆旁,司机总算小心卸了煤渣。这才如释重负,乘着人群蜂拥冲向卸下的煤渣堆时,猛踩油门,逃也似狂奔而去。送煤渣的车刚平安远去,煤渣堆放场血腥的一幕则顿时上演。

——捡煤渣的人大概从三个地方来,一部分是江苏苏北人,盐城淮阴居多;还有一部分安徽人,基本是淮北和芜湖的;其他就是山东人。

在这群人中,根据各自来的区域,通常像约定俗成,已分成不同的帮。如苏北帮、安徽帮、山东帮。帮之后通常又会以县域分成一伙一伙的,由于大家同属一个县,距离的不远,语言的相同,有的原本就认识,一伙里的人相互往往走得很近,很多时候自然十分关照。有一点很显然,一个帮里的人如遭另一帮的人欺负,各自帮里的人都会帮各自帮里的人说话,一般不会大动干戈。

而同为一伙里的人就不同。一伙里的人如遇谁被欺负,同伙的人就会不惜流血,也要维护同伙人的脸面和尊严。

眼前,面对刚卸下的煤渣,百十号人早已如同群蝇见了大粪,一个个手舞铁扒,你推我攘,寻找着带铁的煤渣。滚烫的煤渣被人拔来翻去,带着火苗,冒着白烟,满世界地飞扬滚动,不时烧烫到人的衣服和鞋底,发出阵阵布的焦味和胶的臭味。

眼前的场景令我全身发怵,其中的老者和孩子,包括那些青壮男女,都已像疯了一般。我焦虑着,更无法理解他们在火的面前,为了生存怎么会视生命而不顾。天啊!这叫什么生存逻辑?

就在我为如此生存逻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人簇里,一个男人的谩骂,与一位小女孩的嚎哭声顿时响起。与此同时,只见两个男人高举铁扒,一边谩骂,一边撕打起来,相互拉扯着就离开了人群。

从他们的谩骂声里,不难知道,引起他们冲突只是为争夺一小块带铁的煤渣。小女孩哭喊着说带铁的煤渣是自己先看到的,而另一位男子却争辩着说是他扒着的。于是,一场谩骂撕打就在小女孩的父亲与那名男子之间瞬间发生。

听口音,他们分别是来自安徽和山东的人。撕打的场面很快变得越来越大,围着煤渣的人群里,又开始有三三两两的人陆续过来加入。霎那间,鸡飞狗跳混乱不堪,一场满目悲惨硝烟四起的打斗场景就这样激烈展开。

我远远地看着一切,感觉浑身寒气浸袭,两腿也开始打颤,心里异常惶恐,嘴里不由惊呼:天!要出人命啦!

……

打斗一直进行十多分钟,虽没有人死,场面却乱不堪言。多少人浑身染血,遍地找牙者不计。幸好一切被马路上的行人发现并报了警,警察才及时赶到平息事端。其实不等警察处理,打斗就已结束。只听有人一声喊:“警察来啦——”,双方就立即停止了冲突,各各抱头鼠窜。虽有流血,也再无人计较吃亏与讨得公道之事,全如惊弓之鸟一下逃得无影无踪。

连原本没有打斗的人,个个也都逃到远远的居住区旁,伸头缩脑,向煤渣堆集场张望。因为不知被警察抓了会是什么下场,更怕警察不分青红皂白抓错了人反让自己百口莫辩,就在警察出现的时候,我也逃命似地回来。

逃回的路上,我似过街老鼠,夹着尾巴。骑车穿过围在煤渣堆集场一圈看热闹的当地居民时,两耳没少听到他们的谩骂。实质那是他们的心声,是对我们这类人长期的怨愤:

“你们看,就这些外地人,整天什么坏事不干?没事来上海找死呢!”

“是呢。不过这短命铁厂也不好,把这害人煤渣摆在这地方,这帮外地人哪天不在这为煤渣打几次架?有时候一天要打十几次。”

“你们看啦,这死人警察也没用,怎么不把这些死人外地人都逮起来,让我们也好太平些。”

“……。”

他们说着怨愤,齐刷刷都用一双双充满蔑视的眼光,毫不顾忌地向我看。他们的怨愤和不满直冲我的双耳,一点不在乎我是否能承受和是否会对他们记恨与报复。

在这之前,我倒听大桂和其他同乡人说过,其实上海当地人看到我们外地人是从心里害怕,可这会我感觉怎么并非如此?看得出对于我们这类人,他们早已到了集怨成愤的地步了,也许,此时正是发作的机会。

今天的事,对我真不是一丁点的惊吓,可谓倍觉羞辱、刻骨铭心、魂飞魄散。回来后,我放好捡废铁的工具,匆匆便上楼躺下闷头大睡。我想到遭遇的惊吓、咒骂、侮辱,加之寒冷和眼下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境况,不由万般委屈,自悲自怜中怯生生又生起痛楚,卷缩在被筒里的身体猛烈颤抖,心头不禁连去死的念头都有了。

上海看来我是谋生无望,心里时不时尽管想到许多前人的语录:“天生我才必有用”、“船到弯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天无绝人之路”,等等,想想全他妈见鬼!此时,我怎能相信?

扪心自问,大桂这段时间被我已拖累不轻,眼下我得作个绝断,否则对大桂怕也是要愧对一生。现在,在我面前只有两种选择:要么乖乖回家;要么断然去死,一了百了。

......

大桂很晚才回来,见我蒙头睡着,并未马上叫我,自顾又下楼去。不知到哪儿溜了一会方回,回来时,手里拎着一只装有两块烧饼的马夹袋,似乎知我并未睡着,径直走到铺边,把马夹袋放在我的枕旁,轻轻用脚蹶了蹶我问:“今天遭打了?”

我知大桂刚才一定在外打听到些什么,隔着被子我向大桂摇了摇头。今天虽不曾遭打,但这惊吓和所受的侮辱可是我此生从未遇到的。心中的郁闷丝毫还不曾缓解,现在被大桂这一问,深裹在我心头所有的委屈,一下全然释放开来。我的喉咙又开始哽咽,满眼泪水像打开了闸门的潮水,瞬间夺眶而出。

那涌出的泪,再不受自己控制,我感受万般无助的同时,也感觉自己有点熊,不够坚强更没有骨气。大桂见我伤悲,有些不知所措,再不与我说什么,便自顾睡下。我知道,他这人向来嘴拙。

第二天早晨,大桂和我很早就无睡意。昨天的所有委屈,也在一夜过后好了许多,我开始想与大桂谈谈我的打算。

我对大桂说:“上海我是留不下了,还是决定回家。”大桂清楚,回家并非我所情愿。但工作这样难找,我和大桂真的再也想不出好的办法,大桂心里也很难受。

回去的事既已决定,我想迟回不如早回。因为在这儿多连累大桂一天,就会给大桂多带来一份困苦,而我的心里,也会多增加一份对大桂的愧疚。

我准备明天就回,但大桂又怕我进城晕了方向,就对我说:“算了吧,想回也不在乎耽搁这一两天,整出个什么事来,让我怎么向你家里交待?”他要我再住几天,说还是等到他休息日,亲自将我送上车,心里才算塌实。

我虽再三强调没事,只要大桂能借给我回去的车费,我说一切尽可放心,但大桂还是不应。无奈,我只好接受了大桂的意见。

……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一九九0年,三月十日,就在我来上海第四十天的这个早晨,福星总算高照,我在万分惊喜中,终于得到喜讯。

感谢上帝,我终于可以留在上海了。要知道,今天对我是多么重要,上帝不会不知,明天就是大桂和我商量好,他将要送我回家的日子。

清晨,天刚蒙蒙亮,大桂和我都在睡梦中,朦胧间,隐隐约约听到老姑奶奶呼唤大桂的喊声。就在我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并从睡梦中完全苏醒,已听到她老人家登上通往我们睡觉的阁楼木梯所发出的急促而又费力的脚步声。当我和大桂睁开眼,一骨碌从睡铺上坐起时,老人家却早已站在我们的睡铺旁...... 一切如梦,真真切切。

看着站在睡铺旁气喘嘘嘘的老姑奶奶,我和大桂迅速穿好衣服。此时,让我们既尴尬又局促的是阁楼上竟连让她坐的凳子都没有。

老人家倒也并不太介意,索性就坐在我们睡铺的边沿。她用手掌压了压,翻看过我们铺与盖的两条被褥,开始向着大桂叨唠说:“要命啊,介冷的天,来上海也这些年,咋就不晓得多买两条厚被呢?”站在一旁的大桂,嘴里只是嘟囔着:“不冷呢,不冷呢。”脸却笑得极不自然。

今天,老姑奶奶是专程给我送消息来的。她对我说:“小郑,你小婶已替你找好工作,说是家电梯公司,老板是你小婶的好朋友,他们经常在一起打牌玩麻将。”听老姑奶奶这么说,我顿时激动得说不出话,连向老姑奶奶作揖道:“真的?太感谢了。谢、谢谢姑奶奶!谢、谢谢小婶婶!”一时直觉喉咙梗塞

老姑奶奶见我这等开心,望着我说:“小郑啦,老姑奶奶巴望着把你们都能安顿好,不图谢。今天原本我不想来,路这么远,来一趟要两个多小时,家里还有小孙女要照看,一出来就落她爷爷一人带,只怕他在家顾不过来。昨天打电话到上钢一厂,想让人帮着找下大桂,可人家说不认识。哪儿呀?我估摸着那是人家不愿帮我找,上海人很坏,要是能帮我找一下,我不是也能少跑这趟腿。来大桂这,我还是几年头来过一次,早忘了路,现在来一趟还真不容易。想想不来又怎好,不把你的事给耽误了?这不,今天索性起个早,四点钟就起床赶早来。一路不晓得问了多少人,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了。”老姑奶奶笑嘻嘻,说完还觉很庆幸。

老姑奶奶这席话已教我不知如何感动,我这一生,能让我感到比这再感动的事真不多。这会心底直想对老姑奶奶说点啥,但却不知怎么说。“老姑奶奶啊,你可是我这辈的大恩人。”我私下想。

老姑奶奶要我今天还得随她一起回市区,她说是来前小婶有嘱咐,人家那老板想见见我,说是啥面试。

见我忐忑,老姑奶奶又安慰我说:“不用紧张的,小郑。他只是想看看人,不病不残就行呗,我心有数的。”

我轻轻向她点点头,心里却想:“老姑奶奶啊,您可知我这度日子是怎么过的呀?今天您的消息对我可是救了命。这份工作对我太重要,万万不能再有闪失啊!”

大桂背着老姑奶奶给我五元钱,他知道,今天我要去市区老姑奶奶家,来回得乘车,身上怎好不带一分钱。之后,他带我和老姑奶奶又去前面马路边,在早点摊上吃完早饭这才去上班。而我,则随老姑奶奶去了市区她的家。

到老姑奶奶家的时候,已是上午九点多,不见小叔叔和小婶,家里只有老姑爷爷带着小孙女在玩。我虽一天忐忑不安,但还是强振精神陪着姑爷爷姑奶奶聊着天,时不时有一搭没一搭地逗逗小孙女。

直到吃晚饭的时候,终于接到小叔叔打回电话来,说他和小婶婶晚饭都不回家吃了,让老姑奶奶不要等。老姑奶奶这才知道,他们下班不是直接回家,而是又去了王老板家打麻将。老姑奶奶虽有点生气,电话里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告诉小叔叔,说我已在她这等一天了,问问王老板说要看人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来?小叔叔电话那头只说了一句“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老姑奶奶气咕咕地对我说:“这俩鬼,下了班就满世界晃悠,又去王老板家打麻将了。”然后她转脸对老姑爷爷说:“你看这俩活宝,也不知哪天才能长大成人?要说孩也有了,整天还不收心,家里事不管不问。下班连家都不晓得回了,没早没晚只顾盯着那劳什子麻将打,倒咋了得!”

老姑爷爷听了心中虽然不悦,考虑我在,嘴上也没有抱怨什么。我们开始吃晚饭,老姑爷爷不喝酒,却拿过杯子倒了一杯绍兴黄酒硬劝我喝,像是小叔叔小婶没回来吃饭惟恐怠慢。

晚饭后,老姑爷爷负责带孩子,我陪老姑奶奶收拾碗筷。一切就绪后,不知怎么开始的,我又陪起老姑奶奶唠家常。老人家离开家乡年代久,谈起老家的人和事总爱问个没完。

又过去两个多小时,仍不见小叔叔他们回来,我有些心神不宁,老姑奶奶也有些坐不住。“这要等到啥辰光?再说等会人家小郑还要回大桂那,介远的路还要赶。”说完她便又起身去打电话。

小叔小婶终于被老姑奶奶唠唠叨叨连打了两次电话才给催回来,王老板也来了,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位三十来岁的男青年。

一阵寒喧客套,老姑奶奶搬出两只方凳子,让大家全都坐下。王老板没来之前,我因为过多考虑并担心着今晚是否能被他看好和最终是否真能拥有这份工作,不免显得拘谨。

王老板五十来岁,微胖,身材不高,约有一米六五。肥大的鼻子下,骨朵着一张美丽而丰满的小嘴。两扇又白又胖的耳朵,大大的耳垂像火鸡的肉冠子一样沉重又臃肿。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男人脸,一眼看去大福大贵,确有几分老板的架势。好在他面相和蔼,自打进门后,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以至让我原来紧张的心情很快又放松不少。

面试正如老姑奶奶所说,王老板并没有问我太多问题,只是问问年龄、念了多少书、怕不怕吃苦之类,我都一一作答。说到念了多少书和能不能吃苦,话却全让老姑奶奶给抢说了。老姑奶奶要夸起人来,那真是一套一套,也不怕说的噜嗦,直让人家听得明知是吹,却还被逗着乐。

“王老板,我们这孩子,学历虽不高可书念得真不差,一般高中生没法比,就是大学生,他也不会比人家推板(上海话:差),上回替我给他大叔叔写过一封信,你是没看见,那真就像书上那文章一样。”

“那好啊。”王老板笑着对老姑奶奶说:“不过干我们这行的也不一定非要太高学历,关键还是得能吃苦才行。”

“那没事。”老姑奶奶就像一个考生没参加考试前就知道考题一样,回答起王老板的问题根本用不着思考。“我家亲戚我晓得,农村娃,苦出生。乡下那活我做过,哪样我不知?城里再苦的事也比不上那一丁点的苦。要不,这农村人哪会上城里来,还不得城里人都往乡下跑啊?再说,我们家这亲戚,在农村什么重活累活不干?天天得挨日头晒挨雨淋,不信你就看他那皮肤——”说到这,老姑奶奶抬眼看着我,见我皮肤却又不算黑,原本到了嘴边“像是黑锅底”的话马上又收了回去,继而不假思索地脱口换成:“现在叫好看了,那是因为他来上海近两个月,一直为等工作,没干啥事养的嘛。”

老姑奶奶也不管一屋人的想法,说话间仍一脸投入。看着被逗得只顾乐的王老板,她的语气更抑扬顿挫,似乎要表达的兴趣还不到极至,她正想要更好调动调动自己满脸的表情。

“王老板,你是不知,我这亲戚刚来那会,又黑又壮实,你别看他现在这身材,那都是工作没着落给愁才愁成这样的……”

满屋人顿时笑了起来,一旁的小婶早已嫌老姑奶奶噜嗦,边笑边叫她再别多说了。看着知趣打住说话的老姑奶奶,满屋笑声渐缓时,我的心头隐隐难受。心想:老姑奶奶啊,这辈,你让我如何报答?

屋里笑声停下的时候,王老板对我的面试也近结束。他看了看老姑奶奶,又望了望小婶,笑着表示道:“行啦,你们都这样夸他,我不信也不行了,就让他来吧。”

王老板话一出口,我马上意识到,在上海我终于能拥有一份工作可以留下来了,激动得我胸膛里的那颗心,顿时犹如一只脱兔,突然间猛烈翻腾。我太感激了,面对满屋的人们,我的口齿一下显得有些愚拙。

关键的时候,又是老姑奶奶,她一劲抓着王老板的手,连声说:“谢谢王老板、谢谢王老板、真难为了……”说完又以长者的身份,歉慎地对王老板说:“我家这亲戚,岁数还小,往后有不到的地方,你千万别当外人,一定要多教育,多批评,多多见待——啊。”

面对为我所做这一切的老姑奶奶,有几次我都喉咙发梗,突然感觉老姑奶奶真已当我像是她自己的亲孙子一样。

接着,王老板又转脸对我交待道:“我这里工作很苦,你得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啊。另外,你刚进来,因为是学徒工,每月工资也只有一百二十元,有没有想法啊?”

对我来说,能有份工作做,能留在上海,已是万幸。刚才我的心中还不时冒出疑惑,惟恐眼前的一切都是梦。此时事已成真,我真得要感激不尽才是,怎还能有啥想法呢?我赶紧对王老板说:“没问题的,您放心,这些我都想过,出来就准备吃苦的。之于工资多少,我没想太多,够吃够住就行。”

同王老板一同来的青年人是我以后的队长,姓管,叫管忠明。此人身材修长,约有一米八十的个头,刨牙,看上去像是那种很精干的人,瘦长的脸上,一双眼睛看人时,偶而会有一两下飘忽,给人感觉有点奸滑。

临回的时候,王老板把我交待给管队长,要他明天就带我上工地,还嘱咐他一定要把我带好。去工地的路线我不熟,管队长知道我现在住的地方,又划了一张清晰的路线图,让我明天早晨七点,从住处乘坐三站95路的车,下车后就在站头等,他说他会到那与我会合,然后便会带我一起换乘公交去工地。

向我交代完管队长便离开了老姑奶奶家,临走,老姑奶奶仍没忘又向人家好一番拜托。

天已很晚,小叔叔小婶又同王老板去了他家玩麻将。我再次谢过老姑奶和老姑爷,准备回到大桂处。

临别时老姑奶奶对我又一番交待,要我不能怕吃苦,以后得好好做。她鼓励我说:“小郑啊,姑奶奶相信你将来一定能做好,也会活个出息来。”我向她一边点着头,一边在心底暗下决心:“老姑奶奶您就放心吧,我一定会给自己、给您、也给你们全家争气的,决不敢丢您的脸!

……

来上海整四十天,经历了一番痛苦和期待后,老天没让我失望,工作的事就这样总算妥当。

回到大桂的住处,已是晚上十点多,独自第一次从市中心乘公交车回远郊,心情还是不免有些紧张。惟恐乘错了车,一路担心并提醒着自己,千万不能换错了路线。

谢天谢地,尽管时间已很晚,庆幸脚下最终还是踩上穿越农田间通往我们居住区的那条沙石小道。

大桂披着上衣还没有睡,他半躺在被窝里,看着一本不知从哪捡来的油印小书在等我。我把今天所有经过都向他说了一遍,他显得兴奋异常,满心欢喜地直拿眼看着我。

与大桂聊着天竟无一点睡意,这些天来也不知家中究竟会发生些什么,该给家中写封信了,想想眼下的情况,我也该向父母亲说说心里话,向他们报个平安。

写好信,虽然仍无睡意,但考虑到明天七点前我得要去工地干活,大桂也得上班,将近深夜一点的时候,我们决定关灯休息。夜深人静,我的思绪依旧不能安静,像着一缕轻纱久久飞扬,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在微微的兴奋中渐渐步入香甜的梦……

梦里,外婆的话始终在脑际回响:“人活世上,要吃得起苦。人这一辈子,吃多少苦都有定数。今天不吃明天吃,小时不吃长大吃。”冥冥中,我隐隐感到来上海四十天里所经历与承受的各种痛苦和折磨,都是上帝对我有意的安排。

……

(三)

上海春来早,农历正月刚过,已能让人感受到阳春三月般的温暖。

每天去工地,乘着公交车经过市郊时,看马路两旁遍野的油菜花已黄得耀眼,馥郁的花香穿过车窗阵阵飘来,沁人心脾,让人享不尽缕缕春天的气息。望远处市郊结合部,只见许多在建的工地一线展开,座座高耸的塔吊一派忙碌,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日长夜大。眼前的情景,让人无不真切地感受到,改革开放的春潮正涌动在这遍土地上,使上海这座美丽的城市,处处呈现着日新月异,春意昂然,一派热闹的景象。

我们的工地就在位于市郊的蕴川路,属宝山界。在建的是一所市属高等专科印刷学校宝山分校实习工厂。

我们将在这里安装两台载重二吨,楼高三层的货梯。

安装现场一共有五位同志,除我和另外一位身材胖实与我年龄相仿的张卫友是学徒工,其他三人全是师傅。

与管队长第一天来工地的路上,就已听说安装电梯这行还分机械工和电工。而这次工地上,师傅中只有管队长一人是机械工,其他两位都是电工。

管队长问我上工地后是想学机械工还是电工?我对这些还真没有太多考虑,就对管队长随口说:“随您安排。”管队长倒是考虑工地实际情况,他说,“现在工地上电工多机械工少,建议你还是考虑学机械工,也就是跟在我后面做。”管队长还说:“其实这些都一样。”我想也是这样,就没再多想。

到工地,管队长又向我分别介绍了两位师傅。

看上去年龄比我略小,身材约有一米七零,白净胖胖的那位,与我同姓,名劲松,是宁波人,管队长让我们称他郑师傅。

而另一位身材略显瘦小,年龄比我略大三四岁,身高怎么也不会超过一米六零,皮肤显黄,看似有些营养不良的湖南人,姓夏,名振东,管队长让我们称他夏师傅。

到工地的第一天,井道内的脚手架就已搭设好,安装前期的准备工作基本就序。

按照程序,管队长决定先做一下分工:夏师傅、郑师傅和张卫友做电工活。电工由夏师傅分管,张卫友跟着电工夏师傅学徒做小工。机械活由他本人负责,我跟着他学徒做小工。

安装过程需要双方协同完成的,遇事另行协商安排。

电梯安装机械活最多也最累,我开始知道,机械活除了放样架要轻松些,其它几乎都是辛苦活。诸如:在井道内的墙头上打洞,预埋导轨支架,将每根重约一百公斤左右不等、两台电梯约四十余根的主副导轨分层搬运上去,就是行话所说的布导轨等等。

开始两天,按管队长的吩咐,我要做的事是按他事先在墙壁上划好的洞位和大小尺寸做好打洞的活,而他自己则在井道顶部放着样架。

现在分工做电的人都没事可干,只在做些电梯部件的开箱整理工作。闲得实在没事时,他们就在一旁翻着图纸随意看看,做些无关要紧的事。

管队长一人放着样架,确实需要人搭手,他对我已有了分派,看电工这会无活可干,便与夏师傅协调,让张卫友来帮他的忙。

夏师傅虽同意,却又不温不火地说了句:“在这当然你说了算,你是队长你作主”。看那意思,好像是说你把张卫友叫去最好,要不要这人他压根都无所谓一样。

敲打了两天的墙洞,我已精疲力竭。管队长的样架前后只用了半天的时间就放好,他并没有来帮我。两天来,整个安装工地全成了闲人,像是就等我完工一样。

我有了小娘养的感觉。心里这样想,但嘴上一直也不敢埋怨。认为一切也许就该这样,因为他们是师傅。而和我同是学徒工的张卫友,让我有些吃不准来头。这会,我正想当初管队长问我想学什么时,怎么就不说想学电工呢?

每天下班收工前,我还有一项必做的活,要逐层打扫完井道脚手架竹篱笆上的垃圾,而师傅们,个个早已忙着洗澡换衣服准备回家。

我收工时灰头土脸一身疲劳,待洗好澡换好衣服,路灯都已亮了。离开工地回去的路上,心头生出一份凉凉的孤独感。我感觉师傅们与我走得很远,总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我试图从自己的身上寻找原因,是我做得不够卖力?还是我有些轻狂?是我不听他们的安排?还是……看着自己起了水泡的双手和这两天来感觉疲惫不堪的身体,我不禁茫然。

最终我还是选择了沉默,连大桂都没有告诉,我相信时间会让一切清楚,更会证明一切。我相信,沉默是金。

晚上回来听大桂说,他可能要搬住处,主要是嫌这儿房租太贵。现在每月要二十五元,他想找个小点的,每月只出十元钱。听他话音已找好地方,好像是与人合租。

大桂的处境因我所累,一切我能理解,大桂并非想我走,这些天来,我心里清楚,我给他带来的负担太多。

我对大桂说:“那你就搬吧,我正想与你说,也想住到离自己单位近点的地方。老板面试时好像说,单位有集体宿舍,明天我再问一下队长,好搬我就搬去,又不花钱。”我说这话目的,不想让大桂心里再有负担。

工地上的工作,接下来是要埋置导轨支架。按管队长的安排,由我负责把两台电梯主付导轨支架分层布好,他和张卫友负责埋置支架。两位电工师傅预设线路槽,开始做电工的活。

两天的时间,累死累活,我将两台电梯的导轨支架,用肩扛,用背挎,按层布好。管队长和张卫友,用了两天的时间也埋置完导轨支架。

电梯安装工作全面展开,从现在开始,工地上电工开始做电工的活,机械工开始做机械工的事,再无闲人。

管队长要与项目建设方有些协调联系的工作,虽然时不时需要走开,但工地现场倒也井井有条,各项工作按计划正有序推进。

中午,利用去工地食堂吃午饭的时间,我向管队长打探起单位宿舍的情况。我向他说了我目前的状况,他知道我想法后,沉思片刻,对我说:“小郑,你啊最好别搬去宿舍住。那儿地方小得可怜,而且一到下雨天,整个房间就像是个鱼塘。”

“怎么,想搬去那儿住?那儿现在连脚都插不下,就是搬去也没地方放床啊。要我说还不如自己在外租房住。”同在一桌吃饭的郑师傅对我说。再看同在一桌吃饭的夏师傅和张卫友,始终不发表意见,可想他们现在没人欢迎我去。原因是否真如他们所说的那样,我不能肯定。要说因为地方小,我想,难不成他们几人能住下就多我一人不成?要说下雨像鱼塘,他们住得,就我住不得?

实在不行,我只能重新租房。可眼下人生地疏,我又能找谁打探租房这事?找大桂,他那离我单位太远,就是找着以后上班也不方便。算了,想想只能还托管队长帮忙。

说到租房,管队长倒是十分热心。正吃着饭的他抬头便看到同在食堂吃饭的工地项目方负责人项老师,他说:“这事得问上海人,我这就去给你问问。”管队长留下这句话,便端着饭盆去找项老师,他正坐在靠食堂门口的桌上吃着饭。

“谁?是他要租房?”我只顾着吃饭,并没介意此时管队长已把那位项老师带到了我的身边,项老师端着饭盆边吃边问。

“就是他。刚进我们单位,姓郑,你就叫他小郑好了。”管队长站在项老师的身后,用拿筷的手向我指了指,对项老师说。接着又向我介绍:“小郑,这是项老师,我们项目的甲方领导。你的事我跟他说了,他已答应帮你找房子。”

“谢谢项老师。”我赶忙起身,向眼前这位愿意帮我忙的项老师弯腰致谢。

项老师,五十多岁,身高足有一米七五。清瘦的身材略显几分清高,同时还有几分文质彬彬和为人师表的貌相。我这样说,那是因为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并不是那种百分百的清高,也不是那种十分的文质彬彬。特别是他那清瘦得有菱有角的面形和炯炯有神略带飘忽的眼神,让我还感觉有几分精怪相。

“这样吧,小郑。”项老师似乎很有把握地说:“你先吃饭,吃好饭到我办公室来找我,我这倒是有间房子,小了点,不知适不适合?等会你来了我们再细谈。”

这真巧了,想不到这事还这么容易。“好的,那就谢项老师了。”我赶忙答应着,并再次谢过。

吃完饭收拾一下碗筷,我向管队长打了声招呼,就匆匆去了项老师在工地现场的临时办公室,项老师已在那等我。

“你来啦?”项老师见我进来,边招呼边拉过一张凳子,让我坐在他的桌子旁,开始问起我的情况。

“想租多大的?就一个人住?”

“就一个人住。也不要太大,够一个人睡觉就行。”

“烧不烧饭?”

“暂时没打算烧。”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现在我真的连置办一套烧饭的东西都没钱。其实,我心里想以后可能会烧,但却没有明白地说下去。因为在我以为,租房当然是为了住,住当然包括吃饭睡觉,这问题问得似乎有些多余。

“……”沉思片刻,项老师对我说:“小郑,是这样,我们家有一间房子还没出租,房子不大,十来平米,你一人睡觉应该没问题。这房子一直没租也有原因,我爱人去年去世,因为骨灰还没选好地方下葬,就摆放在这间房里。如果……你要……其实也没什么,如果你要不怕、不忌讳,我就租给你,价钱便宜点都好说,最主要的是可以解决你现在的实际困难。”

项老师说完,我的心里一阵毛骨悚然。但又惟恐自己的表情会引起项老师心里不安或者说反感,马上又故作镇定,强装自己正在思考的样子。“项老师怎么连这样的房子他也想租?”我想:“这于己于人好像都有些不妥啊。于己,那毕竟是他刚去世爱人的灵房;于人,他也想得到做得出!”

但又想到大桂这两天可能要搬,单位宿舍又不欢迎我。怎么办呢?我的言行接下来像有点鬼使神差——

“房钱一月能要多少?”尽管心里矛盾,但我却在用平静的眼神看着项老师问。

“如果你愿意,每月十五元怎样?”项老师很坦然地说。

“……?”

“含电费的,”见我疑惑,他又补充说:“水电费就由我付吧。”

“烧饭有问题?”我有点故意。

他稍作停顿。“房间不行,你若真要烧饭的话,可以在我们厨房外走道里烧,不过,还需要我想法给你整理个地方。”

看得出,他是诚心想把房子租给我。“房钱怎么付?”我又问。

“别人租我的房子,都是付三押一,先付后住。我看你人老实,又有稳定工作,可以不付押金,只要一月一付,先付后住就成。”

先付后住?可我现在没钱,这又得让大桂替我想法,但,我还想再为难为难项老师。

“我刚到上海,因为工作也是刚有着落,这月的房钱可不可以等我发了工资与下月的房钱一起付?”

“可以。”

真是奇了怪,怎么都行?我心里这样想。

“那我什么时间可以搬去?”

“看你自己安排,随时可以。”

“那,行吧。”

其实,话说到这,我本想接着说:“待我考虑一下再尽快给您回音。”却不知怎么说了前面,就打住了后面。要不,直到现在,我怎么都认为那像是鬼使神差呢?

就在我说完起身准备离开,项老师又将我送到办公室门口,然后压低嗓音对我说:“我们家房客多,嘴杂,而且他们素质都不高,你搬过去尽量少与他们往来,租房的事也别与他们多谈。我们一家住二楼,并不介意你平时常到我们房间来聊天。”

项老师的话让我莫名其妙,还真弄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但又感觉他并无恶意,我说了声:“行,我记着。”便去了工地。

大桂已打算在这之后的第三天搬去新的住处,我只能安排在第二天就搬去项老师家住。

我去工地找项老师的时候,他像早有准备地就从裤口袋里把房间的钥匙掏出来,交给我时还说,他已在房间用两条长木凳和一扇废弃的门板为我搭好了床铺,我去时只须再带张席子和被子就行。对他的热心,着实又教我感激。

来上海后四十多天的相处,生死与共,就要与大桂分开,心里不禁陡生起离别时的伤感。好在都是男人,没有轻易弹泪。我想,这之前受大桂所有的恩惠就让它暂且深藏心底,此时能说出再多的感激话,那也只会是词不达意。何况,大桂在行动上对我依旧关爱和照顾,就在今天下班回来前,他不但帮我把被褥行李打好包,还帮我又买了一张铺席和新的垫被。要走的时候,又非要带我去吃了晚饭,说吃完再送我一起去。他舍不得,我看得出。

......

借着夜晚城市路灯的余辉,晚饭后,大桂与我肩扛手拎,带着我的行李,乘上开往市区方向的95路公交车。

隔着车窗玻璃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塌黑,一塌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脸谱。一点,一点,月亮缓缓地又从云里出来,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像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无底洞样的深青色。

直到夜里十点多,大桂与我才到了我新的住处项家宅,这地方让我们倍感陌生。

踏进房间的时候,突然发现,大桂表现出少有的惊愕。房间里的骨灰盒和供奉着灵位的事,我还没有来得及给大桂说。突如其来的一幕,着实让大桂吓得魂飞魄散,六神无主。

“没事的,”看着大桂走神的样子,我装作若无其事,向他笑笑说:“一人独处也寂寞,这不是也算有个伴。”

我的意图只想逗他笑笑而已,以至让他和我在心理上,都能得到放松和宽慰。

回过神的大桂,一点都不想笑,默声不响地帮着我搭手铺着床铺,直到一切安顿妥当。

临回,这回大桂又硬塞给我十元钱,说是留做这月的伙食。想想他这人就是这样,每回都以朴实的行动教我感激。

项老师家住的是一幢自建的座北朝南二层小楼,位于项家宅的正中部。村庄地处闸北区边缘城乡结合部,庄后就是一路十万伏的高架线,高架线的北面便属宝山县界。

小楼的正门前,是东西蜿蜒贯穿村庄、宽不足两米的一条水泥路。水泥路的南面,沿路建有一排座南朝北的平房,两间为一分隔、每单元与主楼相对应。这是每户人家的厨房,厨房的门大多开在靠东的一间,前后贯通,穿过厨房的后门是一块不大的菜园,户户如此。

住在这儿的人家,原本都是农民。随着近几年城市化的高速发展,城市面积的不断扩大,耕地被征用,早在两年前,这儿的农民就由原来的农村户口变成了城市户口。这儿的村镇紧临城市边沿,乡镇企业十分红火,农民虽全部进了工厂,但由于身份转变时间不长,他们中上了年岁的人,许多依然还保留着农民的生活习惯,喜欢刨些菜园种些菜之类的事。

项老师家小楼的二层是自己全家人的居所,而一楼已被分隔成三间大小不等的房间,进入正门靠西一面一溜排开,租住的都是从安徽和江苏来这儿打工的房客。

正对正门的地方留有一处约有十平方米的公共区域,摆着一张八仙桌和四只长条凳,平时常会见些房客在此聊天,只在吃饭时,好像才是他们一家人独用。

位于公共区域东边是一条通往二楼的楼梯通道,我的房间就在楼梯下方偏北的位置,原本是他家的一间储蒇室。

房间里没有窗子,进门就得开灯。因为没有通风窗口,常年关着房门,屋内充满着潮气和呛鼻的霉味。好在我搬来之前,项老师白天已在里面燃了些檀香,盖了许多异味。

房门朝西开着,床沿着东边顶着南边的墙摆放。就在北面墙头的上方,用木板做的一块不大的的平台上,高高地摆放着项老师爱人的骨灰盒。骨灰盒的上方,摆放着他爱人的遗像。

搬来的第一天晚上,嘴上虽说不怕,我心里还是阵阵发怵。无论如何默念着不朝上看别往上想,却还是不能入睡。开着灯吧,可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感到脚头站了位冷面人。

天啦,这可咋办?

试着头朝骨灰盒,换个方向再睡下看。这回感觉更糟,不管是睁着眼闭上眼,总会觉得那冷面人儿一直就站在自己的头顶处。

我开始后悔怎么就租了这样的房子?真是头脑进水!

但已没有退路。

就打算今夜无眠吧,我索性睁着眼睛一直盯着骨灰盒看。项老师爱人的那张脸让我越看越变得熟悉、越看越觉得慈祥,充满母爱。

这让我想到了我的母亲,眼泪开始浸湿眼眶,乡愁像漫堤的湖水一点点沁上心头,全身渐感冷意浸袭,恐惧随之平淡了许多……

很久很久,疲惫开始迈着沉重的步履,困绕我的身体。朦胧间,身处疲惫与恐惧两难境地的我,人也乏了,竟希望那冷面人快点出来。能出来,真看个究竟也好,一了百了。

坐在被窝,我的身体斜倚着墙,两眼一直望着骨灰盒。这一夜什么时候睡着,竟一点不清楚。

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时候,已是早晨六点。感觉浑身极度不适,头脑还有些隐隐的疼痛。我决定早早起床,洗漱一下,准备还是赶早去工地。

工地上,前两天浇注导轨支架的水泥已干枯牢实,按照管队长的安排,今天现场人员不论机工电工将全部协同安装电梯导轨。导轨安装讲究垂直度,是精细活。管队长又协调分工,井道内导轨的安装工作由他本人和两位电工师傅进行,我和张卫友负责布导轨,将摆放在一楼两台电梯的导轨搬上各个楼层,轿厢、对重,主、副导轨,每层四根分别摆放。

印刷学校的实习工厂楼层很高,建的虽是三层厂房,却有一般楼房八九层高,每层层高足有六七米。楼梯要拐四段才能从下一层上到上一层,每一段的台阶都有十七八级。

要搬上二楼三楼的主导轨是“T”型导轨,类似于火车铁轨的样子,每根长五米,重一百二十公斤;副导轨是“L”型导轨,实质就是70mm×70mm的角铁,每根长五米,重约六七十公斤。

张卫友的身材像宝塔,比起他,我的身材更像芦苇杆。面对如此繁重的任务,我们不免有些畏惧。但张卫友和我却都没有胆量向队长说,我们还是怯生生坚持默不作声去做。

为了配合师傅们的安装需要,我们须先将主导轨布好。因为惧怕,我们都想尽快干完。张卫友一开始就提议两人分开扛,他试了试感觉实在太重后,又提议让我和他还是一根一根往上抬。

我清楚这样的活对我来说如同蹦极,更清楚干这样的活一定不能硬撑,他的提议我当然赞同。

每次抬导轨前他总是抢着在前端,开始我不懂,两根导轨抬好后,我终于明白其中的奥妙,这人爱讨巧,不爱吃亏。

让人生气的事是在午饭后,我已先到楼下堆放场等他搬副导轨。谁知他来后,竟又独自扛起一根试了试。我想,这不是糟溅自己嘛?忙上去劝他,却劝不住。看他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总算站直了身,我为他着实捏了把汗,“不要伤着身子,赶紧放下。”我惊呼着。

他对我的劝告并不领情,竟对我说了句:“我只扛我的一半。”说完便硬撑起腰板,再也不理我,自顾扛着就往楼上送去。

看他颤微微有些摇摆不稳很吃力的背影,我感到一阵胸闷。

“这叫什么人?怕我讨他的巧?上午的活一直都是他在前我在后,我也没怨呀。现在怎么倒怕我讨起他的巧?真是好心换了驴肝肺!”我心里想。

“算了,人不理我,我也犯不着硬拿热心往上靠,扛就扛吧。”我越想越生气,再无半点同情他的心。

我们的蛮干最终没有得到好下场。下午收工的时候,我浑身疼痛难忍,每迈一步路就感觉身体像被铅浇注过一样,得要用千钧般的力气。在去工地澡池冲淋时,看到自己的双肩早已红肿得像两座土包。右肩更是惨不忍睹,道道血痕像被狼抓似的,稍一碰都是钻心地痛。

而张卫友,第二天便去了医院。

听说是因为扛导轨损伤了腰,一觉醒来再也站不起来,连路都不能走了。还听说,昨天下午扛副导轨时他的确是有情绪,因为在中午吃饭时,他遭到过电工郑师傅的数落。看他抬导轨时,一直都在前面,郑师傅曾说他总爱占便宜。

其实,他有他的理由,他说,那是因为我人长得比他高。为此,他感到委屈。

......

大桂给我的十元钱,每天去工地来回乘车要用两毛,早饭和晚饭要用一元四角,几天下来身上已所剩无几。

我开始又为用钱发愁。再去向大桂借,大桂的难处我不是不知。去工地向管队长他们借?似乎又感觉情义还没交到那份上。

我为接下来的生活焦虑。

最后,还是想到与刘老板商量。刘老板的餐饮店就开在离我住所约有五百米远路口,每天乘公交车去工地,我都要路过,早晚饭还都在他的店里吃。

四十来岁的刘老板还是我老乡,听说是棉花庄人,离我老家不远。几天下来聊过几回,渐渐也混熟了脸,有了点交情。但想到借钱可能不行,想想还是先找他去商量商量吃饭的事。

“刘老板!”就在当天从工地回来路过他饭店吃饭的时候,我把正在忙得不亦乐乎的刘老板喊到身边,对他说:“我想同你谈个事,不知你看行不?”

“什么事?你说。”看得出,他很直爽。憨厚忠实的那张脸上,虽长着一双小而溜圆总爱眨巴的眼睛,除让人感到有几份生意人特有的精明外,倒也并不觉得刁滑和教人讨厌。

“你知道的,我借住在这儿项老师家,以后我打算早晚饭就一直固定在你家吃。只是觉得每天吃过付钱很麻烦,以后我想一月一结,你看行不行?”

刘老板眨巴着眼睛看着我,我又补充说:“我这人不讲究,每天就同你们家帮工一起吃,他们吃啥我吃啥,算在你这儿搭火了。不过,亲兄弟明算帐,多少钱你说个数,每月发工资时我一准会结给你。”

“可以,”他对我的想法并无异议,还表示欢迎。“只要你不嫌我们工人吃的差,就天天来这吃没问题。”

刘老板之所以如此爽快答应,我想这与之前他已知道我是在市里的一家电梯公司上班不无关系。比起在这城郊结合部进村办厂打工的人,我算是找了份好工作,每月一百二十元的工资令他们羡慕。在这上班的一般每月只拿七八十元,有的还是计时制,也不稳定。而他哪里知道,以我现在的状况能与他们家帮工同吃,有个饱肚已是幸事,怎么又会嫌吃的差?我说:“那你就说个数吧,一月多少钱?”

刘老板撮着眉头思考,看似有些犯难的样子。

“还是说个数好。”我催促他:“在你这,周一到周六早晚我要吃两顿,逢星期天吃三顿。”

“你看——”刘老板展开撮着的眉头,拿眼向我眨巴两下说:“每月七十,行吗?”

他征求着我的意见,看我有无异议。

我虽觉得开销还是略嫌多了点,但又想,毕竟可以摆脱眼下没钱生活的窘境了。“行啊,”我说:“那就从明天开始。”

“好呢。”刘老板答应一声,便说:“没别的,那我先去忙了?”我向他点下头,他便开心而去。

自从上次张卫友被郑师傅说过一次,两位电工师傅从此与他好像就不开心,当着人面,经常还会看见使脸色给他看。我原本不知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后来才多少明白,原来两位电工师傅的脸色也不全是给张卫友看,多少还有点冲管队长的,原来他们对管队长早就有了想法。

不过,张卫友做事爱偷懒,也是不争的事实。

在我们工地,有一批来自南通的油漆工,每天在大楼里干着墙面粉刷的事,其中不乏些身材窈窕年轻的女孩。张卫友长得虽是个头不高相貌粗俗的武大模样,但见有青春靓丽女孩的身影不时在眼前晃动,不觉春意萌动,常常分心出神蠢蠢欲动。

管队长在时还好,遇他不在,乘着师傅们不留神的空儿,张卫友便会跑得没了踪影。多少次发现原是偷偷去了别的楼层,与女孩正打着油嘴,两位师傅煞是生气。多日来,为此他也没少被师傅们数落,但收效却总不明显,每天依旧三心二意,不干正事。我曾想,他也够胆大,凡事总讲事不过三,怎么他竟敢屡教不改?好像一点也不怕师傅们告到管队长或老板那。

不过师傅们也怪,说过骂过,还从不去向管队长反应,整天只是拉着驴脸,挂着不悦的面色。管队长一直莫名其妙,有两次班前会,他诚心想让两位师傅谈谈近来对他工作和在工作安排上有啥想法?二位师傅听过脸拉得更长,嘴里却说,“没得说。”就像管队长二十年前欠了他俩十万块钱说还直到现在都还没还一样,让人不免觉得陈见已经很深。

这一切,让管队长一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了头脑。看他整天要看两位师傅脸色行事,连安排工作也小心慎微,我从心底有些同情。有几回私下真想告诉他原由,但又恐自己想的有误,害怕说错,惟恐人家对他是另有陈见。那样情况会更糟,保不准管队长还以为我不想跟他做机工,对他当初的分工安排有想法,故意拨弄是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想也就罢了。

印刷学校电梯安装工程结束的时候,两位师傅与管队长之间的矛盾终于爆发。张卫友是管队长的表弟,也是这会我才知道。近二个月的时间里,更没想到的是在他们四个人间,竟还有许多我毫不知情的事情其实早就发生。管队长的为人,我总算清楚。

其中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是以管队长为首的他们四个人,在电梯安装过程中,竟敢偷卖本属于公司的财物。

因为厂里发货人员的大意,我们安装的两台电梯,厂里曾多发十余卷的电线和二十余块对重铁。在管队长的授意下,早在一月前,竟被他们以对半不到的价钱,偷卖给马路边专收旧货的废品店。每人分了三百元,就连张卫友都有份,惟独我没有。

按理本可相安无事,因为公司一点不知。然而,在时隔一个月后,工地快要完工的一个星期天的晚上,管队长按例去老板家向老板汇报工地情况时,却露了馅。

那晚,听说还没等管队长进门,在家与几位牌友——当然也包括我小婶——正打着麻将忙得连头都没空抬的王老板,竟突然开口问:“你们这次工地上,听说厂里多发不少物件,清点过没有?完工时你得负责一件不落带回来移交公司啊。”

做贼心虚,这话一点不假。王老板的话让毫无心里准备的管队长着实吓得不轻,心不由跳得厉害,好一阵像是锤砸似的。“见鬼,老板怎么知道我们卖东西的事?莫非……新来的小郑报告的?可这事他压根不知呀,莫非……?”管队长满脑一劲想。琢磨一阵后,他像突然开了窍。“对了,一定是……”

原来他以为,这事要说告密,无外乎是两位电工师傅。他再回想这段时间种种迹象,让他越想越肯定这事非电工郑师傅和夏师傅告的密不可了,至少也是他们中的一位做了叛徒。

“这俩狗娘养的!”管队长不觉越想越生气,心里一阵愤懑:“我是哪儿得罪了你们?怎么竟想到害我?得了,想整我也没那么便当,如今是你们不仁在先,也就莫怪我不义在后。”

管队长想,不能再不做申诉坐以待毙。他决定如实向老板说明情况,非但如此,他还决定不能让这两位电工师傅拿了钱还立功,既做婊子又想立牌坊,没门。

“老板,这事我正要向您汇报呢。这次工地上,厂里一共多发了十卷1mm规格的电线和二十二块75Kg规格的对重铁,本打算尽早安排送交公司,考虑东西太重,运回得找车,前阵事多又不得空,就一直摆在工地,想等工程结束再运回公司也行。可就在一月前,我外出办事不在工地,大楼施工方嫌我们的东西摆那碍他们施工的事,就这样厂里多发工地的物件,竟被郑师傅他们几人合议着卖了。”管队长一心想为自己掩盖责任,情急之下竟以谎话推脱:“这件事因为发生在我外出协调事情期间,所以直到办完事回去才知道,不过一切都已形成事实。”

听完管队长的话王老板很生气,他停下摸到手刚要打出去的牌,转过脸看着管队长狠狠地训斥一句:“怎么还有这事?你这队长咋当的?!”王老板恼羞成怒,“啪!”地一声用力打出手中的牌后,又转脸看向被他训得有些发恹的管队长,眼光就像两柄利剑一样,问:“卖多少钱?钱呢?”

管队长没回过神,他正回味着老板的话,突然像明白了什么,他感到,这事好像无人告密,老板原来也并不知情,分明是自己太心虚了。

“鸟啦,真是倒了八辈血霉!这不成了不打自招?真他妈窝囊!”他不由一边责备自己心理素质太差,一边又懊恼不已。

“老板问到钱的去处?现在总不能说私分。”管队长的心里开始感到虚得利害。面对老板满桌牌友那一双双似同情非同情、你一撇他一捺,不时看过来的异样眼神,更让他心神不宁。“这回丢人现眼真要丢定了!”他后悔莫及,痛心疾首。

老板的城府让他开始畏惧,“是实事求是俯首认错、还是继续编撰谎言蒙混过关?”在这关键时刻,他还是想到要争取老板信任,再说事已如此,别无退路。于是,他装出一副畏缩臣服的样子,想着法儿试图蒙混过关。

看老板很不满的表情,他心颤颤地说:“一共卖一千二百元。正好那阵各人到工地食堂买饭票手里没钱,我就同意让大家先分着用。不过我也对他们讲好,等这月发工资时让公司财务从我们工资里扣掉。”

“小管你给我听着!”王老板越听越气,破口便大喊起来。“你连吹牛都不会,工资里扣工资里扣,你们一月的工资能有多少?今天这事若不是我察觉,你会如实交代?你这分明是玩忽职守,盗卖财物!那么多物件一千二百元就给卖了,这损失你知道有多大?……”管队长被老板骂得一声不响,竟没敢再说一句话。

王老板气急,又吼了一句:“你走吧,我不想见你!”他这才灰溜溜离开,老板也再没有留他。

从老板家出来,管队长的一颗心才终于跳得缓些。乘车回宿舍的路上,想到今晚的憋曲,只觉得自己心里堵得难受,想想冤枉啊,钱是大家拿的,我却一人遭骂。但他又不得不自认倒霉,一想到这事全是砸在了自己手里,便又一阵痛心疾首。

事成这样,他还要想法收场才是。老板那里反正骂过,钱也说过工资里扣了,一切应该不会再深究。可问题是接下来如何向郑师傅和夏师傅说?把实情告诉他们,那自己就成了叛徒,这以后谁还看得起?怎么做人?还当啥鸟队长?他想想没这勇气。

特别是一想到当初确实是他授意才卖的,现在报告的又是自己,管队长越想越恨起自己。怎么会做这种十三点的事?真教人悔不当初!可现在想这些还能有什么用?一切都晚。现在关键的关键,是等会见着那俩鸟人该如何说才是。管队长一时费尽心思,绞尽脑汁。要不,就说是被老板诈的?感觉这样也不好,因为这样自己会让他们一样看不起。

我开始真正看不起管队长正是从现在开始,一人做事不敢一人当!当彻底想不出能够保护自己那点破面子而编出更好的骗辞后,管队长的头脑里终于想到了我。在他看来,目前我只是新来的学徒工,老板不会轻易找我了解情况,不找我我就永远不会知道这事情。而郑和夏二位也早就猜想我是老板家的什么亲戚,一直以来还都与我保持着一定距离。现在若再扯上这事,他们只会在心底对我更加记恨,而不会轻易对责;从此也只会避而远之,越处越远,很难有机会再重提旧事。“如此这般,得了,冤就冤他一回!”管队长这样想,余下这事便好周旋了。

事情的发展正如管队长想得那样,自从他回到住地向同住的几位这般那般讲过之后,第二天我到工地,郑师傅他们对我的态度明显就更甚于以前,他们由原来我只以为是摆点师傅架子才对我表现得不理不睬样子,一下就都变成了吹胡子瞪眼的虎脸相,一夜间,像与我已结下深仇大恨。

我虽也曾极为纳闷,但一想到,自从来工地后一直也没得过他们什么善待,便不再深想。似乎早已习惯,作为学徒工在师傅面前随时准备看点脸色也极为正常。我的理解只当是工程将要结束,师傅们只是要显摆一点最后的淫威,面对这一切,我还是应保持那份矜持和忍耐。

然而,正当管队长沾沾自喜,让他自以为聪明之时,令他不曾想到的事却发生了。而我因他这份莫须有的诬陷遭受的委屈,只持续了三天也告结束。从此,在他们中间,我一直以来都近似小娘养的处境,也彻底得到改变。因为偷卖工地物件的事,并未像管队长最初预想的那样简单,在继后几天中的发展,已不为管队长的花言巧语所能左右,真相,还是很快水落石出。

因为工程马上就要结束,这几天我们在工地上已没什么太多的工作可做。协助师傅们调试完电梯,我和张卫友只用半天就将电梯的卫生搞好,余下的时间,只等政府主管部门派人检测验收。

我们每天来工地也不再那么准时,总是上午近十点才陆续抵达。到了工地也只是开开电梯,适当保持电梯的运行。下午回的更早,每天二三点钟,我们就已离开。

早回到住所,我除了看看书,就等着天黑到刘老板店里吃饭。难得清闲有些无聊,我便想到大桂那去看看。自从上班以来,我们都快两月没见。到了大桂那才知,他这些天其实也放了假,因为厂里安排食堂炉灶大修,也正闲得慌。

大桂的住处虽比以前我在时租的要好,但房间还是那样的冷清和寒碜。床依旧没有,只在房间一角的地上多了一块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旧木板,上面铺的是那张我们以前曾共同睡过,有些破了筋边的草席,一床脏熏熏的薄被凌乱地摊在上面。

呆了不到一个小时,我就感觉有些寂寞无聊,但又不想这样匆匆别去。我的心思大桂似乎看出,于是他提议我们是否做伴再到老姑奶奶家去看看。这想法正合我意,提到去她家,我的心头陡生起一份挂念和感激,我和大桂还分别买了一点水果带上。

到老姑奶奶家,让我再次强烈感受到那份亲人般的眷念和关心,我从他们对我目前情况急欲了解所表现出的兴致已有所体会,他们全家人对我上班后的情况都极为关心。我先感谢小婶婶给我找了这份满意的工作,告诉他们我很珍惜,并表示一定会不辜负姑奶奶小婶婶全家期望而努力工作的。他们全家都感到高兴,而小婶婶更觉喜悦和兴奋。

我从小婶那还是知道了管队长那天晚上在老板家所遇的难堪和发生的所有的事。小婶之所以要与我提起,是因为那晚她曾一直担心我会参与其中,以至让她在王老板那显得丢面子。她知道我并未参与,显得特别高兴。可能算是对我的褒奖和赞赏吧,吃着晚饭时,她的言语中更多了一份自信,很自豪地对在座人说:“那晚知道这事,我就相信我们小郑不会参与。什么是素质?这就是素质。刚见小郑时我就看准。”她向大桂看看,转脸又向老姑奶奶说:要不凭你们再怎么夸,我也不会介绍给王老板的。”

老姑奶奶说:“人家小郑多有文化,人又聪明,才不会干那事。”其实最自豪还是老姑奶奶,我心里清楚,因为我是他娘家人,这回总算没让她丢脸。

管队长的谎言被捅破,并非因为我去老姑奶奶家知道了这件事。一切还是因为第二天,夏师傅的老丈人从乡下来看他才引起。

那天一早,夏师傅向管队长请了一天的假,没来工地是说要去车站接人。管队长只知道夏师傅的老丈人要来看女婿,却并不清楚他其实是送小儿子来,想让女婿帮着找工作的。

而夏师傅为小舅子工作的事,早在上个月去单位领工资时就已找过老板谈过,这事王老板早就同意。只是在他小舅子没来上班前,他还一直没给任何人讲过罢了。

夏师傅接好岳父大人和小舅子后,先找了一家离公司很近,一个晚上只要十元钱的便宜旅馆,安顿好岳父大人,拎着他们从乡下捎来的两只老母鸡和一小口袋黄豆,领着小舅子就去见老板。

这一去,夏师傅原本想是开开心心,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竟为管队长说他带头偷卖财物的事,进门就被王老板劈头盖脸狠骂了一顿。虽说小舅子的事后来王老板还是收下,但他总觉得这是在小舅子的面前丢尽了脸。

管队长之前对他们说,偷卖物件的事他已搞妥,说钱在工资里要扣还,其它老板不再追究。看来这全是屁话,“操他妈的!耍人!”夏师傅又气又恨,不由在心底痛骂起来。

面对老板愤怒的指责,和管队长阳奉阴违里外充好人的一套把戏,再看老板对他最终还是大人不计小人过,仍旧收下他的小舅子,夏师傅这样一思量,开始意识到这事有点对不住老板,良心便开始感到一阵愧疚和不安。他想,再不能让姓管的好人一直这么做下去,更出于向老板表示悔过,气愤之下,他决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真实情况一字都不落地全部告诉老板。

越说越觉得憋曲和愤慨,后来,他索性连管队长回去后对他们是怎么说的也都告诉了老板。“管队长说瞎话,给我们讲,这事是新来的小郑发现了,因为没有分到钱才向老板您告的密。然后说老板您找他谈话,他说他在老板您面前已承认的确是他指使卖的。还说老板您是看在他工作出色还算忠心,才表示只要我们还了钱就不再怪罪,等等等等……”

管队长因此声名狼藉。

而我,因为事情真相公开,上至老板下至两位电工师傅也都对我有了好感。郑师傅和夏师傅再不像以前那样待我,从此也开始与我步步处近,真诚相待。

之后,他俩还陆续告诉我之前发生的许多事,包括管队长为什么要分配我跟他后面做机工而让张卫友来学电工,都是因为张卫友是他带来的表弟,他心里早就另有野心和图谋。而不想让我住进单位宿舍,也全是因为怕我知道他们一直在偷卖工地上多出来的物件,不想私分钱款时让我占了他们的份……

(四)

转眼到了六月,上海的天早早就热了起来。马路上的行人已换了夏装,女人们更是显山露水。上海的女人爱打扮,每天上班前总少不了要好好化装一番,整得唇红齿白秀发如云香气诱人。这在我们老家一定是要遭骂的,特别是老人和男人们一定会说:不冬不年,整天打扮得花里胡哨,哪像居家过日的女人?准是骚狐狸。

城里人追求生活的质量,对生活总是充满信心,能让每一天的生活都有新感觉。而农村人因为受着特定环境的影响,讲究的是能吃苦耐劳,追求的总是勤俭持家、淳朴生活。

在我看来,这就是城里人与农村人思想上的最大差异,一切也无可非议,正所谓谁都有选择不同生活的方式和权利。

离开印刷学校工地后,我的工作环境有了很大变化,原来的班组不复存在。管队长带着张卫友去了新的公司,我和郑师傅夏师傅还有他的小舅子又组成了新的班组,夏师傅被老板任命为我们的安装队长。

由于有了之前的了解,我不但能与夏师傅和郑师傅相处得其乐融融,同时我的人品也得到了王老板的认可。

因为暂无新的工地,我们每天都去公司上班。上班并无大事可做,偶尔帮着经营部的阿姨们干些杂活。我对我所上班的公司也有了更多了解,没到公司来过前,我总以为这公司是正儿八经有点规模的企业,来过后才知一切并非如此,它小得出奇让我不敢想象。

王老板的公司就开在临近上海火车站北广场的大统路上,租借的是一间座东朝西有着江南特色、灰墙小瓦、面积不足二十平米的老式沿街居民房。房子不大,有点像大桂之前租住的住所。两扇玻璃门正上方,横悬一块高足有一点五米,黄底红字镶嵌着金边的长方形木质招牌,上书“上海振华电梯厂华东服务部”。招牌的高度把门头上方的尖屋顶和屋顶上铺盖着的青色小瓦正好挡得严严实实。

进门看,靠南墙顶着墙边一溜平行摆着三张办公桌,最里面是王老板坐的,由里向外依次是现金会计和总帐会计的位置。北面靠墙一溜摆着高约两米、上下有六层分隔的乳白色木货架,上面放着琳琅满目的电梯配件。沿着货架离开不足一米的地方,摆放着一排半人高的玻璃货柜,里面放着的是些体积稍小、质量稍轻的各种开关。

货柜与沿南墙的办公桌之间,留有窄窄的一条宽不足两尺,只够一人行走的通道。在这条通道的尽头,向左拐再折回,就是通往房子阁楼的楼梯口,房东全家依旧住在上面。通道尽头直行,是一扇连油漆都不曾上过、也挡不了任何盗贼的简易木门。打开木门,可见后面还有一间临时搭建起来高不过两米、面积不足五平方的砖墙平房。房间虽小,但也不可小看,这就是上海振华电梯厂华东服务部的电梯配件仓库。

公司的整个规模就像个卖五金的小商店,营业执照上企业性质一栏尽管写的是“集体”,其实是私营的。因为电梯作为特种设备,目前国家法律法规包括资质审批还不允许私营企业从事这方面的经营施工业务,所以才搞了挂靠,真可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点对于上海人来说,比起我们老家人,我还确实不能不佩服他们的聪明。他们在对政策不明朗、法律不允许、法规不可以的很多事上,好像都能想到巧妙变通方法。就像这事,只须假假地搞个挂靠,就能不再按政策向政府行政主管部门申请资质许可证。而上海振华电梯厂则是家街道办的,有资质、业务却不景气,几乎全靠让人挂靠收些管理费来维持生计的集体企业。

往常我们都去工地,常在公司坐班的人也就四位,王老板、两位三十来岁的女财务和一位负责配件销售五十多岁的上海老阿姨,公司倒也不显拥挤。如今我们天天要来公司上班,这样的工作场地便显拥挤,有时往往连容身寻个坐处都很困难。实在要坐,也只能到阁楼上房东阿姨家借来只小木凳放在走道内临时坐坐。有人来买配件时,又不免显得碍事,于是,尽管是上班时间,我们仍会时不时结对外出,到街上慢无目地遛上一圈。只要不走远,老板倒也不怪,有时反而更以为我们识相。

......

六月的上海,已显暑天的景象,我开始为天热发愁。因为许多人都已脱了春装,我却还穿着厚厚的衣服。这在老家还行,乡下人家有衣摭体,只要夏天不穿像冬天那么厚,倒也不会显得太寒碜和丢人。可我现在因为天天要来公司上班,身上穿的却依旧是大桂春天时给我的一身劳动布工作衣,在公司上班的阿姨们不知我的难处,还会有口无心地时不时地要说叨我一两句,那意思无非是说我好像有些十三点,天都这么热了,整天怎么还穿这么厚的衣服。咳,真是富人不知穷人饥!

原本以为,自己来上海后每月一下就能拿到一百二十元的工资,所有的窘境可以得到改变,因为比起老家隔壁做了几十年中学校长,每月才拿一百七八十元也能养活全家的伯伯,自己已很庆幸。但现在看来,情况却又并不如想象。

我每月在刘老板饭店早晚两顿饭就要用去七十,房钱十五,每天来去上下班乘车一天还得五角,一月又要花费十三。有时路过旧书摊,难免还总喜欢买些自己爱读的书看。这样算过,谁都明白我在单位上班这段时间,恐怕就连每天中午想要去街上,花一元五角买顿炒面饭进嘴也都是很难的事。

很多时候,为了维护一点穷困人的面子,也为让自己在人前不至于有太多尴尬,每当吃午饭时我便会一个人单溜出去,总是在外约莫晃悠半个小时再回,这就算吃过了。临近公司门前,还不忘要用自己的舌头润湿一下嘴唇,惟恐让人发觉有异。

......

终于,王老板决定让我去电梯学校读书,说是对我要进行系统的专业理论培训。心里感到兴奋,更感激他心里总算有了我,这可是我能掌握电梯知识再好不过的机会。但王老板又对我说了,这学费得先自己出,直到学业完成能顺利通过考试给他拿回证书时,单位才能给报销。否则,培训费只能自付!

关键时候怎敢说孬?不为自己,也要为老姑奶奶和小婶婶的面子想想。其实面子谁又没有?一想到这里,我更多考虑起钱的问题,还包括自己夏天的衣服。

我决定求助我姨,打算向她先借二百元,一百五十元交学费,五十元买两套夏天的衣服,春节回家时还她。

我姨总是疼我的,不久便寄来了钱,还写来了信。她的来信不看则已,看了却让我痛哭一场。来上海这么多天,弃乡背景的无助、远离亲人的思念、饥不裹腹的痛楚、委屈伤怀的无奈、孤身异乡的落漠,种种情愫都在看完她的这封来信后,随着我的眼泪,瞬间如涓涓溪流汇成河水,河水流入长江,长江便一发而不可收拾,汹涌澎湃奔泻大海,直击心间,夺眶而下,真像决堤的海。

姨在来信中说:“孩子,我虽始终相信你的坚强,你的来信也让我看到你的快乐,但我明白,正如歌中所唱那样: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也很无奈。我知道你不会轻易向我诉说痛苦,但却能明白你有你的难和痛。很多事姨帮不上,只能希望,你不要太委屈了自己。

孩子,你走前我曾对你说过,按政策将落实的那个返城户口名额马上就要下来,并一再强调,办好了,今年秋后你就能应征入伍,以后部队回来就能分配工作。谁知,你还是选择孤身一人,远走他乡。

孩子,很难就回来吧,我和你的父亲母亲一样都老了,真不想你一人就这么背井离乡孤身在外……”

外面的天正下着雨,我捧着姨的信,看着小屋上方的骨灰盒。骨灰盒前因为走进历史而不再有色彩的那面容颜,此时让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慈祥。过去这些天,我不再因为有她而恐惧,也不再夜不能寐,渐渐间,我早已视她为我值得倾诉的神灵。每当我痛苦哀伤忧愁无奈委屈时,冥冥中我都能感觉到她对我的那一份祝福。夜晚,我便会在她殷切注视的目光里进入梦乡。

“我知你是疼我的,”眼含泪花,我给我姨写信说:“自小您给我不逊于母亲般的爱,我一直永记心间。外面的世界确实很难,但是姨啊,我已走出总要有所证明。在家的日子虽是甜美的,正如老人们所说,‘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朝难’,这种感觉在我离开后更是深切感受。但是,姨,我不能再不坚强、再不果断、再不勇敢、再不能没有思想……我的人生终究是要面对现实,路终究要靠自己去踩。

户口的事,我知道您费了心血,但考虑再三,还是决定放弃。因为,我得到外公外婆的慈爱已经很多,返城户口的名额也是他们当初响应号召弃城回乡,放弃本可更好的生活换来的,我想我不能再在他们身上一味摄取。况且,分到我们家的名额只有一个,如果我很自私地就去占有,对弟弟妹妹们又是何等地不公?

如果我不要这个名额,我的想法与您一样,就把名额给我妹妹。但我的父亲和母亲不这样想,您的意思可能是说他们还有些封建,我也这样认为。不过,我却想说,大家也别把这东西看得太重,我们的国家正从计划走向市场,许多政策都将要逐步改变……”

......

参加培训欠姨的债,使我心里开始有了压力。因为说好春节回家还她,惟恐失言,到时无法面见。我想到,还是将租住数月的小屋退掉,搬到单位租的集体宿舍去住。况且,现在他们已都不反对。夏师傅还与我约好,让我哪天放学后抽空可以先去那里看看。

今天,夏师傅他们已早早回到宿舍等我,还烧了几碗好菜,我到那受到了他们热诚的招待。

单位宿舍就租住在中山北路外、近普善路的一条小弄堂。

逼仄的弄堂里各家自建的房屋鳞次栉比,有年代久远小瓦盖顶灰墙斑驳的矮矮老屋;也有新建不久外墙还不曾经过任何粉刷光露着或灰或红裸砖的二层小平楼。

弄堂的水泥小道,高低不平,蜿蜒曲折,常年阴湿。靠近两旁人家的墙脚处,厚重的青苔早已高高地爬近每户的窗台。下水道口漏空的盖板四周,更是污迹斑斑。

在弄堂内,绕过一幢白墙青瓦年代不甚久远,不显低矮也不算高大的房屋后,我终于看到沿着后墙脚下搭建起的,一溜三间半高不大——形同远房舅舅那儿猪舍一般,却又不及那猪舍整洁的——夏师傅他们现在的住所。

房屋的门开在顶头,朝西。三扇不大的窗子开在朝南的墙上,但常年却不能看到阳光照进。因为,就在窗户外不足一米的地方,被另一条弄堂里别人家的后墙,像山一样挡着。

说是三间,仅是凭开在那面墙上一排三扇窗子给人的常规想法。进来才知,整个房间也就是宽不足三米、深不足十米窄而显长、当中没有任何分隔的一个通间。

屋里的凌乱让人感觉如同进了垃圾场,最里面,堆放着许多咋一看像是从哪儿捡来的废铁一样的电梯零部件,占了足足一扇窗的位置。四张宽不足一尺折叠式单人床沿墙两边摆放,除了靠北墙里面的一张还空着,其它三张上面凌乱地摊着被褥,看样子都有些时日没洗了,显得一遍脏兮兮的样子。

近门左侧,支着烧饭的煤油灶,这会上面正放在一只被烟熏得黑巴邋遢,几乎看不到本色的圆形铝锅,里面蒸着米饭;右侧,放着一张自制的方形木头饭桌和几只东倒西歪的四脚凳子,都是用从工地上捡回的电梯包装箱板做的。因为做工粗糙,没有一点正形,让人稍一用力,惟恐就有塌台之虑。有鱼有肉,几碗烧好的菜和一瓶还没打开的“双沟”酒,端正地放在桌上正冒着香喷喷的热气,隐隐间,让人馋涎欲滴,教人顿时吊起想饱餐一顿的味口。

集体生活虽有集体生活的好和乐趣,回来的路上,我还是打消搬去单位宿舍住的念头。一是因为感觉实在不怎么好;二是因为更多考虑的是搬去以后,我很多的习惯可能都得改。

我有写日记的习惯,那儿显然不便。还有,我这人夜间睡觉,喜欢看书,总是看困了睡,睡醒了看,依性行事,不受约束。正因为此,一夜往往要开了灯关、关了灯开,反反复复四五次,这点那儿显然也不便。

考虑再三,我决定还是住在原来的住所。虽从经济上考虑不划算,但为自己仅有的一点兴趣和喜好也只能再作计议了。

自打借住在项老师家数月以来,我对周围的人和事逐渐开始熟悉起来。房客中的赵大姐是安徽人,在项老师家所有租住的房客中,是我处得最亲近的人。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正直、大方、坦诚,有些男人气。

近来,因为她时常看到项老师有事没事见着我总爱套近乎,大概出于关心,私下像要提醒我什么,就与我说了二次项老师的为人。从她那我知道,项老师这人还真有些私利,每月在向他们房客结电费时,从电表上抄来的数字,总喜欢把红字当黑字抄。我尽管好在不要付什么电费,但经她这么说后,心里也还是对项老师没了好感。有形无形便有了提防,轻易不再与他走得太近,只保持着纯粹意义上的房东与房客关系。

不过,项老师的八十多岁老母亲,却是和蔼可亲的,见谁都是一脸慈祥的笑容,和所有房客都能百无猜忌地相处。

项老师和他的两位女儿倒是从来都不大愿与人搭茬,似有几分清高,像谁都看不上眼一样。其实清楚上海的人都知道,上海人也大多如此。

在上海生活,对于每一位新来的外地人,能听懂、最好是会说上海话,尤为重要。上海人排挤外地人很出名,生活在市中心的人比生活在市郊的人更甚。他们不管你是外地的城里人还是乡下人,都会统称你为外地人。

这本也没错,但在上海,谁都知道,一旦上海人用上海方言并加以他们看外地人惯用的那种眄视的眼神说出,那就变成是他们对你进行的不折不扣毫不掩饰的莫大侮辱,堪比挖苦和谩骂。

在他们嘴里,外地人、乡下人、巴子的意义基本相同,都是用来痛恨和谩骂外地人的。多日来,我由原来对大桂的不理解变得理解,直到现在也变得见怪不怪了。平时乘车和购物时,唯一聪明之举就是少说话,买东西也尽可能到偏僻的外地人开的店里去。

但在项老师家,我却受到了特别的礼遇,与其他房客不同,非但项老师愿与我接触,就是他的两位女儿有事无事也愿与我搭话。

星期天,我喜欢拿着本书坐在屋外的屋檐下看一会,有时也会与项老师的母亲闲聊些上海的风土人情。我的目的是想通过与项老师母亲的交流,对上海的风俗能有些了解,同时想学点上海话。

这时,项老师的两位女儿就会过来一同打牙祭,聊得高兴,她俩还会一本正经教我学上几句正宗的上海话。在她俩认为,她们奶奶说的上海话倒不正宗,她们说她们的奶奶只会说宝山话,而她们自己说的才是正宗上海话。

可她们的奶奶并不这么认为,一脸不屑的同时,还会齿不关风地一阵叽里咕噜向着她两位孙女,像似生着气一样说上一通。因为她说话时言语很急,我一点也听不明白。

正当我一脸茫然之时,项老师的大女儿便笑着向我解释说:“我奶奶是说,我们说的不对。真正生活在市区的没有一位是正综上海人,他们都是外地人。最多追朔到他们爷爷辈,再长也不足五十年,哪来的正综上海话?我奶奶说,正综的上海话应该是正综上海人说的才是,而正综上海人,现在还生活在市区的已没有几个,都在浦东川沙和宝山崇明乡下这一带住着。”

这倒是我之前所不知的,起码,说明上海话也并不完全统一。不过也可理解,就像我们苏北话,隔上一段路程跨越一个县市,相差一样很大。

项老师家的两位女儿,性格迥异。小女儿今年十八,刚从幼师学校毕业,被分配在附近的一所幼儿园做老师。言谈中总能让人感觉她脾气有些火爆,还喜欢吵闹耍点小性子,有事没事就会欺负一下她的姐姐并引以为自豪。她的姐姐也不生气,总看着她孩子气十足一副自己娇惯自己的样子笑。

比起妹妹,大女儿的性格要文静得多。那面孔我看着也特别熟悉特别亲切,那张脸与她的母亲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听她自己说比我大八岁,今年二十八。上海的女孩结婚真是迟,想这要在我们老家,生下的孩子也早有半人高了。不过听说她对象已谈好,是一名刚退伍的军人,项老师的母亲还告诉我说,他们已准备在今年“十、一”结婚。

认识项老师的大女儿是我的运气,因为自从熟悉后,我再没愁过书看。也是在一次闲聊中,我知道了她是在当地镇图书馆上班。但最初我并不敢轻易想到托她办张借读卡,生怕人家借读的对象还不包括我们这些外地人,那样若真开了口又办不了倒显尴尬。一切还是后来,在与她们姐妹处熟后,她们也常到我的房间聊聊天,看到我那本就不宽容的床铺,靠墙几乎占了一半的地方堆放的都是书,她才主动提出,让我把身份证给了她并在第二天就帮我办了张借读卡。

......

我最终算是没有辜负王老板心意,一个月后,不但拿到了他要的证书,并还以优异的成绩结业,这更让王老板开心不已。听夏师傅说,王老板又在无锡接了一个大项目,八台电梯大修的单子,这两天就将要安排我们出发,为期可能要两月有余。

这对我倒是件很开心的事,并不因为单位的效益,我想得更多的是总可以借机能游览无锡的山水风景了,算是一份私心。而当我把情况向项老师说后,他的第一反映却是我是否还会租借他的房子,有点不高兴地对我说:“小郑,你是刚来上海的,做人不能这样,退房得有规矩知道吗?要提前一个月打招呼的。”

“不,不是。”项老师的话像让我活吞了一只苍蝇,真是遇着小人了,我忙欲向项老师解释。同时心想,我的本意只是出于礼貌,也没想过要退房呀,怎么就成了没规矩的事?不过,当想到他女儿对我的好,以及还欠着的一份人情,我还是对项老师耐心而又礼貌地做着解释:“项老师,您误解了。我没有要退房的意思,只是想向您打个招呼,房钱……”

听说我并不是要退房,项老师的脸色顿时归于平静并恢复到正常的神态。但听到我又说到“房钱”时,随即又抢了我的话,不无狐疑地问我:“你是想让我这段时间房钱便宜点?小郑,实话对你说,现在要租房的人多的是,就这房你今天不要明天就有人抢着要的。”

就在我前一只苍蝇还没吞进肚子,得了,感觉他又像送来了一只蛤蟆,硬要塞进我的嘴里。顿时我有些发急:“不,项老师,您听我把话说完……”可就在我越是发急的时候,项老师看着竟像比我更急的样子,他硬是不肯让我把话说完。“这样吧,小郑,你也别多说了,我看你也是读书人,人也不错,你不住的这段时间,我也少开销些电费,每月我就少算你两元钱还行?这是你,别人我是万万不肯的。”说完,他摆出一副像是再无商量的余地,把脸转向别处。

项老师的态度让我心中隐隐感到受了侮辱,我觉得再不能规矩礼貌行事,虽还是竭力克制着情绪上的愤怒,但却以快于正常语速二十倍的速度,憋足长长一口气,终于才对他说完我本来想要对他说却一直让我又不能说完的全部意思。“我不是要退房也不要你便宜我只是想与你商量我出去可能要两个多月才回来房钱我照付先结到这月月底其它要等我回来再结给您看行不行啊?”说完,我满脸涨得通红,妈呀,真要憋死我了,就连眼泪都挤了出来。

当项老师完全明白我意思的时候,他的脸上开始流露出一丝尴尬。他应该自惭形秽,否则,我想再不佩让我对他以老师相称!我在心底极其愤懑。

项老师似乎也有感觉,反应特快,他马上牵强地对我笑着说。“没事没事,小郑,房钱迟就迟点结,我信得过你的。”这会,不知怎么,他能说的再多漂亮话儿我也听不进一句去,全像是在喝药。带着心头无以言状的感觉,一时只想尽快离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吐。

……

创建于一九五六年的无锡第二机床厂,位于无锡市南长街七百零六号,占地面积八万多平方米,是一家主要从事分离机械—压滤机和城市污水处理成套装备制造的国有大型企业。根据临行前王老板的交代,此次我们将在这里进行为期近两个月的电梯大修任务。夏师傅自被任命为队长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带队外出施工。我们同行四人:夏师傅、郑师傅、我和夏师傅的小舅子赵伟。

夏师傅做了队长虽也兴奋,但在工作安排上却无不处处显得小心谨慎,因为这毕竟是他自从干电梯这行以来第一次带队。刚到无锡时他就对我们说:“外出干活,不同上海,很多时候还是会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大家一定要齐心协力抢活干,不能拖时间。”他主张做事要紧前不紧后,这倒很合我们的意思,大家一致表示认可。

工作虽说紧张些,在夏师傅的统一指挥和领导下,我们个个心情愉快,相处融洽。大家倒也不觉得太累,两个月的大修工作,虽然紧张了些,时间却像在眨眼间快乐度过。

在工作几近结束的时候,经我和郑师傅提议,在夏师傅带领下,我们用了两天时间,对无锡的山水饱览一番。郑师傅暗恋我们所住旅馆老板的女儿已有多日,此番游玩便一同邀上。

旅馆老板的女儿在出发前就对我们说:“太湖尤佳处,毕竟在鼋头。”于是,在她的提议下,我们决定为时两天的游程就从鼋头渚公园开始。

鼋头渚公园的确很美,整个公园以水景取胜,加以明秀的园林建筑,园内可谓花影招展,林木扶疏。湖岸更是怪石横陈,青波白浪。茂林修竹间,摩崖石刻每每见于悬崖峭壁之上,同太湖水辉映成景。不愧被称为是无锡境内的“桃花源”。

我们一路戏笑,还有美女做向导,自是心悦神怡。

过长春桥,从一牌坊左转,便见荷花池、曲桥和湖心亭。“藕花深处”,可谓是夏日赏荷的好地方。

“清芬屿”位于荷池中央,有小桥相通,上筑三间古式敞厅,名“诵芬堂”,曲折幽深,动中有静,景色富于变化,与浩瀚的太湖相映成趣。

登上鼋头,绕过矗立的灯塔,便见一块未经雕琢的巨石立于绿树丛中,正面刻有“鼋头渚”三字,为秦敦世所写。到此游人纷纷摄影留念,我们自然也不愿错此机会,少不了争相留影。单人照,双人照,同行合影。郑师傅竟还邀与旅馆老板的女儿合照了一张,着实令我们好一阵羡慕。

正只恨没有勇气,心底不免遗憾时,旅馆老板的女儿倒显大方,竟主动要与我们分别合影,令我们好不暗自开心,只是不知郑师傅此时会否私下暗生醋意。

巨石反面刻有“鼋渚春涛”,为清末唐陀手笔。站在此间,面向太湖,即可见似神龟漂游的三个小岛,即为”三山”。三山,亦称笔架山,由西鸭、大矶和小矶三个湖岛组成。旅馆老板女儿告诉我们说,三山距鼋头渚不足三公里的路程,面积约十余公顷,最高处五十米不足。山上筑有环山公路,又有石桥,使三山联成一体。山上植松、竹、枫、樟及批把,红橘等。还散养了猴群,增添许多野趣。听听也可算是令人神往的大湖仙岛。

在“鼋渚春涛”巨石不远处,可见一八角形的“涵虚亭”,亭下崖石上,刻有“明高忠宪公濯足处”字样。再放眼望去,沿湖的峭壁上还刻有“包孕吴越”、“横云”的摩崖题字。湖上薄雾迷蒙,“横云”二字可谓点出了鼋头渚一带风景的特色。

循山路而上,有一座仿宋明的古式建筑“澄澜堂”,建于一九三一年。中堂书有“天然画图”额,两旁槛联“山横马迹,渚峙鼋头,尽纳湖光开绿野;雨卷珠帘,云拂画栋,此间风景胜洪都”。听路过的带队导游讲,那意即是在澄澜堂看太湖,比在南昌滕王阁看鄱阳湖还要美。

离此循山一路直上,从七十二峰山馆、小南海,陶朱阁到达鹿顶山的最高处光明顶,便是俗称的“海龟之背”。山顶舒天阁巍峨耸峙,登阁远眺,能鸟瞰整个太湖山水。可惜不是清晨而至,但也能想象,“鹿顶朝晖”处若有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天上定会彩霞万道,让群山披上金色,给湖水撒下一片金点,定然是十分壮观。

梅园景区,位于著名的太湖风景名胜区、吴县西山景区林屋洞景点的西侧。素以万亩梅海著称的梅园景区,风格是结合江南小桥流水人家的自然乡村特色,追求四季观赏。景区自然、曲折的道路,配以格调灰色的古建筑,隐于果林。果梅和花梅中,间植柑桔、桃、李、柿、银杏、石榴等。已拥有君子园、岁寒三友、四秀园、冬梅四个主题的绿化观光区,更有茶楼、碑廊、文史展室、休闲草坡。整个梅园五区一线,通过道路、水体及轴线视线引导,真乃是一个分区明确而又有机统一的农林生态大观园。

无锡蠡园,位于无锡市西南不足三公里蠡湖西岸的青祈村,因蠡湖而得名。相传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时期,越国大夫范蠡帮助越王灭吴之后,携佳人西施于此泛舟,后人为了纪念范蠡,便以其名命名此湖。

蠡湖湖面狭窄,面积约有十平方公里。三百多米长的宝界桥将蠡湖一分为二,其湖景色以静逸、苍凉、浩荡为胜,雪月烟雨各有佳景。简朴的“梅埠香雪”、“柳浪闻莺”、“南堤春晓”、“曲渊观鱼”、“东瀛佳色”、“桂林天香”、“枫台顾曲”、“月波平眺”等景点,据载早在民国初年就已建成,号称“青祁八景”。

而在公元一九二七年,无锡的王禹卿又在青祈八景的基础上,开始兴建蠡园。

蠡园中部建有假山区,西部建有湖滨长堤及四季亭,东部建有长廊、湖心亭及层波叠影。四季亭是蠡园的主体景区,建于一九五四年,取春夏秋冬之意,分别题有溢红、滴翠、醉黄、吟白。春亭种植春梅,夏亭种植夹桃竹、秋亭种植桂花、冬亭种植腊梅,四季鲜花不断,馨香远及。

过四季亭,便是园子西侧的柳堤,其西南角上有依湖而建的一六角小亭,名唤望湖亭。立于亭边,可一览蠡湖以及石塘诸峰。望湖亭的屋内有十二根楞木,上面精雕六十只色彩斑斓的凤凰,每只凤凰均由一条龙率领,可谓龙凤呈祥,栩栩如生。

四季亭北部便是著名的“千步长廊”, 廊长约有三百米,逶迤曲折。其廊壁的漏窗由瓦片砌成,八十九个花窗之上,图案各不相同,极负江南园林的神韵。宋代的文学家苏轼、米南宫、明代的书法家王阳明均在此留下了法帖石刻。

蠡园是蠡湖景区中风景最盛的地方,多少游人游览至此,都会驻足久久赏景。长长的柳堤、临水的长廊、细巧的小桥、绚丽轩亭,好一幅“层波叠影,雪浪烟绿”的图画!

东林书院旧址,就在无锡市东门苏家弄内,为明东林党人讲学和议论朝政活动的中心。东林书院原为北宋理学家杨时的讲学遗址,明万历三十二年,也就是一六0四年,被革职还乡的吏部文选司郎顾宪成与同邑高攀龙等人,在常州知府欧阳东风和无锡知县林宰的支持下,于当时讲学遗址上创建了东林书院。

天启五年,也就是一六二五年八月,史载,因东林书院的讲学活动已引起了阉党的强烈妒忌和反对,便出诏毁天下书院一说。十二月,阉党魏忠贤罗织东林罪名,矫旨向全国公布了一个三百零九人的《东林党人榜》,在全国实行公开通缉逮捕,致使一大批正直官员惨遭杀戮。高攀龙也因不屈逮捕而投水自尽。天启六年四月,除道南祠外,书院被强行拆毁。

直到崇祯时,阉党失势,东林冤案昭雪,又得下诏修复。而我们眼前所见,却是一九八一至一九八二年进行重修后的景貌,而据说原祠规模更大。书院前有“东林旧址”石牌坊一座,留存的古建筑有东林精舍、道南祠、东林报功祠、丽泽堂、依庸堂、燕居庙、时雨斋、康熙碑亭等。

……

对于从未出过远门的我,无锡之行,真是大开眼界。风景名胜,人文典故,饱览无余,倍觉新鲜。之余,心中更有胜读十年书的感慨。旅游的曼妙和快乐还只是其一,尤为重要是这次无锡之行,还使我在经济上终能得到节余,这也是我之前所不曾想到的。离开上海,我们不但吃住行都由客户单位负责不用自己掏钱,就是这次游玩,也全由客户单位招待了。

人家的热情,曾让我一度不解。因为在上海,我们是“外地人”,在很多人眼里,那都是视如“瘪三”的。可同为城里人,在无锡的境况却大为不同,但凡看人家与我们说话时,那语气和眼神都无不充满羡慕。一句“伊啦是上海来格”(他们是上海来的),会让我们顿觉自己如同是“香饽饽”,受到无尚尊重的同时更觉自豪。

其实心里也清楚,这还是沾了上海的光。可就是不明白,在全国人的心里,上海怎么这么令人值得骄傲?一阵暗自感怀过后,我于心底隐隐生出如山一般重的铭誓:上海,这根我扎定了!

随之,有种曼妙和希冀,便像花的香溢,在心头悄然弥漫,心境因为有梦而顿开。想象中,早已置身于山巅之上,眼前更是海阔天空,面观大海的我不禁又吟咏起不久前的新作——

《心迹》:

我的脚步踩向沙滩

因为我终于离开了那样一群人

梦幻向着大海走去

望着激荡汹涌的身姿

沙滩是个倾斜多少度的下坡

只要能触及大海不管你是谁

我还是变做鱼变做鸥

只要能汇进海 触及浪

我的世界就是大海了......

......

在无锡的修理工作就将结束,大概还要一周时间。这两天我们已在忙工程收尾的事,并等待当地特种设备主管部门的验收。而就在中午的时候,夏师傅告诉我,王老板上午十点多钟打过电话到无锡第二机床厂设备科尹科长那,说让他转告,要我提前于明天回上海。

电话里只讲,到上海有其它的事情要安排我去做,至于什么事情?王老板倒是没说,别人也都不清楚。一时间,我的心里百般猜想,害怕又有什么事情发生。

想想在无锡我干得也算尽心尽力,同事间的关系,相处得也很融洽,就是有什么错,自己应当还不至于连一点意识都没有。又想,既然没有犯错误,那就不应当是坏事。可又能有什么好事呢?整个下午,一直弄得教我心神不宁。

要离开无锡,才知心情还真有些依依不舍。说不出什么确切的原因,总认为除了这儿环境让我感觉更适宜外,这儿的人,对我似乎也比上海人更有好感。现在的班组生活我也习惯,工作时的心情特别愉快,做事手脚也放得开,两位师傅从来不小看我。我已基本能独立操作,很多时候,这让我感到自己活得有了价值。

在客户眼里,我俨然早就是师傅,但在夏师傅和郑师傅那,我明白自己还差的很远。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始终都以徒弟自居,这样做,反而在更多的时候让我干得轻松,活得自如。真实感到人还是谦虚点好,这样不仅与别人容易相处,更重要的是自己也容易进步。

旅馆老板的女儿听说我第二天一早就要回上海,晚饭时便吵着要请我们一行人的客,理由是要为我送行。其实说是这么说,我们又怎么好意思应允。来无锡的这段时间,住在她家开的旅馆里,本已得到了她许多关照。同为旅馆客人,比起其他人,我们得到的服务向来都很优越,就说别人房间的热水瓶,向来总是用完叫了才送,唯独我们房间,热水瓶本来就多还永远总是满的。每天收工回来,有事没事她还总爱往我们房间跑,私下夏师傅就曾多少回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向我们诡异地提醒说:“姑娘有点意思,怀着春呢,你们看上的就赶紧追啊,错过要后悔的。”

旅馆老板的女儿长得的确窈窕大方,与我们在一起,表现得更是开朗有加。每对她说话,那白皙的面孔上,一双充满灵性的眼睛,总是睁得大大地,抿嘴微笑看着你的模样更是迷人。微微凸起的胸部,如同藏着两只初熟的蟠桃;高翘而圆润的臀,将充满青春气息的整个身体,勾勒得更教人浮想不绝。青春而富有活力的整个身体,充溢激情暗藏骚动,无时不向你传递她诱人的魅力。随着她的每次移步和走动,似瀑布的一头黑发,会在肩上不停地波动,让人不禁在心底常常陡生冲动,同时也会让你有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和享受。

在我们几个人中,有件事很有趣。私下聊天打趣时,话题谈着谈着就会自然地扯到旅馆老板女儿的身上。本我想,大家都是这个年龄也不足为怪,况且我们对她还真的都有那么个好感。然而,不久我还是发现有不对的地方。因为每次就在我们谈论她时,总会有人要问:“你们猜,她在我们中看中的会是哪一位?”而这时,我们几位都会表现得特别谦让,你推说是我,我推说是你,你推说是他。一切显得无聊吧?就在这无聊中我发现,大家一圈又一圈你我他相互推脱中,却暗藏许多无比微妙的快乐和幸福滋味,有人原来正是冲着这嘴上念叨心里滋润的目的,故意挑起话题。但当我终于明白,并点破郑师傅的真实意图,他却总不承认。

其实这事,我私下还真做过分析。我们几位中,夏师傅是已婚的人,现在小舅子又在身边,很多时候要注意言行。虽然也有心猿意马的时候,但又不得不极力表现出些许收敛的样子。口口声声都以自己是过来人掩饰叵测居心,其实地球人都知道,他的心底没少感受望月羡叹的无奈。

郑师傅毕竟出来得早,而且本来就是南方人,见多识广,表现也就多份勇气。很多时候,他不像我们显得间接,总是真情直白,毫不掩饰。我一直说他简直就是明抢豪夺,一派土匪山大王的作风。可他却说:“你晓得什么?这才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心里想啥就说出来,愿意正好,不愿意算球,又不是丢人的事。哪像你们?磨叽磨叽,想说又不敢说,口是心非累不累?”想想他教导也是个理。

但是,尽管郑师傅在旅馆老板女儿的身上花了不少心思,追得专注也很猛烈,然而一直以来,地球人还是能看出,在我们中间,姑娘似乎并没有对他表现出太多特别的热情,这又使他不免有些沮丧。尽管如此,他还是从不言弃,始终仍如上足劲的发条,誓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决心。

要说这个中原因,我唯一的猜想大概还是因为他的长相不占优势。小小年纪就有厚实的肚皮,尽管脸盘白净,耳大鼻粗也有福相,只怕是离姑娘心仪的白马王子标准还相差甚远。

比起夏师傅的小舅子赵伟的长相,我们都有点自惭形秽。长方形的脸盘上无棱无角,圆润而白皙;微陷的眼窝,目光炯炯有神;浓黑的双眉像两笔重重的墨彩,微微上扬;高挺的鼻梁,有峰有圆,精雕玉琢;棱角分明的嘴唇,厚实有度;大小适中的嘴巴里,硬生生又长着两颗虎牙,无时不在展示他美少年始终纯真的一面;一米七五的身材,匀称结实,又显健康又显朝气。

我的形象懒得一说,一米七十一的身材,体重只有五十六公斤。一眼看上骨瘦如柴,风都能吹倒,实在难有男子汉的魅力可言。长方形的脸上,鼻头还算挺拔,但自以为配上自己这张只差没长到了耳根的大嘴,就不能不让自己感到悲哀。尽管平时说我中看的人有,说我不中看的人也有,但我还是更多听惯并坚信了父母和亲人们的评价。自我记事,他们每与人闲聊说起,几乎没有一位夸我好看过。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于是,我在人前往往喜欢只展示属于气质的一面,试图以此能来弥补自己长相的不足。但是,这样做在熟人和同事面前心情还算平静,每当遇妙龄女性、特别是见着能触动自己某根神经的心仪女孩时,由于考虑得太多往往就会弄巧成拙。时间久之不免产生恐惧,这种恐惧以至让我越来越变得,面对可爱的女子,我的行动更多只会附注于思想,而很少附注于言行。也就是说,我成了不采桃只会幻想着等桃儿掉进嘴里的守株者。私下曾有苦恼,也曾自责,但却无法改变。

如我没有想错,赵伟才是旅馆老板女儿真正的所爱。凭我许多细微的观察和来自第六神经的敏觉:在我们中间,我认为要论才学都谈不上,因为都不是读书的人;要说论年龄、论长相,还就数赵伟与旅馆老板的女儿最般配。出于这样想,以至我一直以来都认为,来无锡这段时间我们能在旅馆得到万般优待和感受心情的美丽,其实无疑沾的全是赵伟的光。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态,我倒真心希望赵伟与旅馆老板的女儿能尽快好上。这事郑师傅越表现得猴急,我在心底就越强烈地表示:决不能让郑师傅的图谋得逞!以他的长相,这样的美女一旦落入他的怀抱,那不等于鲜花真是插在了牛粪上。

但我又替赵伟着急。因为这些天来,我发现赵伟对我们一直谈论的话题并不感兴趣,他始终像懵懵懂懂的孩子,关于感情的事对他谈好像还为时过早。每天与我们一起来去工地,他的言语也不多,跟在他姐夫后面,就像一头小牛犊跟着老母牛一样,总是脚步脚跟。看他的眼神,更像吃奶娃,永远陌生地看世界。

昨天下班回到旅馆,我还故意拿他与旅馆老板的女儿开起玩笑。我说他们俩有千世修来的姻缘,怎看都像天造地设的一对金童玉女。旅馆老板的女儿听了虽有几分羞涩,但却很开心,一时笑得让人在她脸上已找不着眼睛。而赵伟听了竟拿一双天真得有点木讷的眼神,万般疑惑地傻傻看我半天,像我的话他根本就听不懂似的。等到终于像是听懂了,却腼腆地一抿嘴扭头就溜。得,人家就是不朝上想,该干嘛干嘛去了。真教人恨铁不成钢!

......

军令不可违,怀着对这度时间的美好眷恋,第二天我们都起了大早,出于多日相处建立的纯真友谊,他们几人要为我送行。旅馆老板的女儿也没例外,她还捎上些无锡的特产,作为礼物让我带上。虽不是生离死别,但我此时的心情仍感到很复杂,站台上,多少次我将目光瞟向远方,去释放胸腔的沉闷。

匆匆上车后,隔着车厢厚实的玻璃,蓝天白云下,我不时望着窗外一张张亲切的面孔,发自心底向他们道着我的祝福。直到列车的汽笛,声嘶力竭地拉响,车轮与铁轨发出铿锵有力的撞击声,我的思绪才寂然而止。带着我的身体,列车像拉着一根粗实的橡皮筋开始漠漠前行,我意识到该收回我还在向窗外不停摆动的手,思绪良久如梦,恍然若失……

车过苏州的时候,心情归于平静。看着旅馆老板女儿送我的礼物,一股甜滋滋的细流正滋润我的心田。突然发现马夹袋内还有一只粉红的信封,我的心跳顿时猛烈起来,“澎、澎、澎”一下紧接一下,血液瞬间冲进大脑,令我感到惊愕又生出种种希冀与幻影,我开始一阵狂想……

小心翼翼打开那只信封,一张彩色的卡片像一只破壳的小鸡轻巧而出。“认识你真好,过去的日子是快乐的,愿你珍藏起这美丽的缘,莫为缘累。欢迎再来无锡作客。——李娟”。

“莫为缘累?”看完这行娟秀的小字,认真反复地琢磨,我肯定自己狂想的荒谬,似乎明白旅馆老板女儿的用意,也许她有什么察觉,更是出于她的责任。我所有幻想与希冀,像弥漫于空气里的魔烟,渐渐归隐魔瓶、收回心底。我佩服旅馆老板的女儿富有天真和幼稚的抚慰,也开始嘲笑起自己心中这份可笑的多情。——只是朋友间的临别赠言,而这张卡片的使命只是她想提醒:近两个月的相处,许多感觉虽然明晰,真实存在,不容致疑,但我们间还只是朋友的友谊,仅此而已。

......

车窗外,垂柳婆娑,河水涔涔,夏日的阳光强烈而刺眼。大地一派郁郁葱葱,头扎白巾的农民正躬身稻田挥汗劳作,不时有鸟儿在头顶像箭一样飞过。放眼远处,星星点点灰墙红瓦的村舍,如同镶嵌在绿宝石里的颗颗红钻。

心再次归于平静,列车的速度比原先明显要快。身后的无锡,那座让我暗暗牵挂的城市,离我已越去越远。随着列车前方上海越来越近,给我留下许多美丽记忆的无锡,也似乎将要在一份眷恋中,翻入我人生书卷里昨天的一页。许多淡淡的情愫在心底寞然生起,我低吟着徐志摩的那一首《沙扬娜啦》: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 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啦,

沙……

(五)

车到上海已是上午十点半,我从北广场出了火车站,径直去了单位。单位里除了老板不在,三位阿姨正在有说有笑闲聊着什么。管总帐的顾会计最先发现我进门,她用一惊一诈的嗓音叫唤:“哎呀!小郑回来啦!”站在柜台里的丁阿姨正隔着柜台与管现金的金会计聊得开心,这一叫让她们不由全把脸转向店外,如同盛开的三朵芍药花,看着手里拎着行李刚进店门还带着一路风尘的我。

我把行李先往顾会计的台上放下,满心欢喜地拿出旅馆老板女儿送我的无锡特产依次分与她们。她们接连向我道着谢,吃着豆腐干的顾会计满面惊喜地问我:“无锡好吗?”没等我回答,那边金会计又问:“怎么你回来他们几个没回来?”

看着她们的目光眼巴巴等在我的嘴上,我忙回答:“无锡生活很好,吃饭住宿都是人家客户帮着安排。因为要等验收,工程虽已基本结束,但他们几人还要迟两天回来。”

“是吗,那你怎么先回来了?”不知哪儿让顾会计感到兴奋,她总一惊一诈地同我说话。“我也不知道什么事。”没想太多,我对她们实话直说:“老板打电话让我先回来,说是有其它事安排我做。”

一直在旁听着的丁阿姨,脸色突然凝住。“回来肯定是要派大用处的嘛。”她不无几分诡秘地说:“王老板这下是发现人家小郑是人才了。”

金会计听着丁阿姨的话,虽像明白了些什么,但她并不插话,带着几分上海女人看外地人习惯了的轻视眼神,斜乜我一眼,一笑而罢。顾会计压根不懂丁阿姨在说什么,这会直拿疑惑的眼神看着她。而我,更是云遮雾罩。

“小郑是文化人,前两天报社给他来信,还寄来稿费。”丁阿姨边说边看着我,那眼神让我无法肯定是嘲讽多于佩服,还是佩服多于嘲讽。

顾会计觉得不可思议,上齿内瘪,边角微翘的小嘴里,言语充满诧异,她不无惊讶地说:“是吗?小郑你还有这文化?”透过架在她那张娃娃脸上、两块镜片像刻着圈圈老树年轮的深度近视眼镜,原本就大而圆突、瞪着如牛的眼珠,这会更教人感到夸张和惊异。我忙说:“哪里?才不是。”

丁阿姨说的我已经明白,知道一定是在我去无锡前,给《北方诗丛》编辑部寄去的小诗《心迹》发表了。这是我的处女作,是我多少年的追求,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听到这样的消息,我惊喜不已,心潮澎湃。然而,一瞬间我又有所顾忌,这样的场合,我不能太过情不自禁,尽可能要克制住心底的喜悦和激动。我害怕让她们看到我的张狂与轻薄,在她们面前,我要极力表现一切都无所谓。脸上虽然表现平静,我却不可否认自己的内心,还是急切想看到《北方诗丛》编辑部的来信。“丁阿姨,见着那信在哪儿了吗?”我问。

“啊,信啊?”丁阿姨圆而白净的脸上,眉头微锁了一下,顿生茫然。胖乎乎的双手捋了捋自己那整洁油亮有些自来卷的短发后,看向金会计问:“哟,小郑那信放哪儿了?金会计你可看到?”长着一张刮骨长脸的金会计,高高的颧骨上,一双微微往后躲的眼睛往丁阿姨瞟了一眼,一副全然事不关己的样子说:“在王老板那,当时就被他当宝贝一样收起。”继之,大家漠然,我便不好再多问。

临近中午的时候,我站在金会计的桌边,正要领这两月的工资,王老板打来电话。电话是顾会计接的,听声音,好像王老板正在问我的事。只听顾会计说:“呃…呃…回来了…呃…呃…好的。”

顾会计放下话筒把脸转向我,大大的眼珠在镜片后又盯着我看了一会,才神秘而唏嘘地说:“小郑,王老板说他在家等你呢,让你现在去趟他家。”看着大家都用凝视而又木讷的目光看我,顾会计的一双大眼,停在我脸上更是一动不动,不知王老板究竟有什么事,我有些恐慌不安,也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感觉,似乎像要时来运转。

问过顾会计王老板家的地址,我便匆匆拎着行李过去。王老板家离公司并不远,到了他家的楼下,才发现他们家离老姑奶奶家其实也就隔着两幢楼。

王老板家住在四楼,进门知道今天他和他的爱人都在,门是他爱人开的。房间里开着空调,温度很低,刚一进门,就觉全身惬意,来时走在马路上受烈阳烘蒸的煎熬感一下顿消。

王老板窝在客厅的沙发上,正看着电视。见我换好鞋拘谨地进屋,才坐直身体示意我先把行李放在茶几旁,招呼我坐到他身边的沙发上。他的爱人身挂围裙正在厨房忙着做饭,此时用一双湿手端过刚冲好的一杯热茶,放到我面前的玻璃茶几上客气地说:“小郑,一路累了,饭马上就好,你先喝杯茶吧。”清新的茶香从她刚放下的杯里,伴着如缕的热气袅袅升腾,随之隐隐飘进我的鼻孔。我忙欠了一下身体,心慌口拙地说:“阿姨,不累。不…,谢谢阿姨!”

王老板问我无锡的情况,我一一作答,他很满意。接着,便与我谈起今天的正事,我这才知道他为什么要急着调我回来。

“小郑啊,你来公司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学得还很用功。工作也很出色,我都看在眼里。我这人喜欢做事用心的人,从不肯亏待人才,就像你这样好学的人。”王老板的话让我一阵感动,同时着实也让我吃了一惊,他能对我这般做出肯定,我竟一下不知说些什么好。

王老板继续说道:“这次调你回来,是想让你负责我们公司的配件销售工作。”懵懂间,我有些慌乱,情不自禁也有失礼貌地打断他的话,脱口问道:“怎么?配件不是由丁阿姨管?”

看我惊愕的神情,王老板迟疑片刻,以平静的口吻说:“她有点问题。”“有点问题?丁阿姨会有什么问题?”我更不明白,满脸惊疑地问。王老板没有反感,肯定地说:“她偷卖公司配件。”

丁阿姨与我虽无太深交情,或多或少我还曾受到过她以上海女人对外地人的那种鄙视伤害,但比起其他人——就像金会计,我总以为她还算好些,感觉她的为人总还过得去,不至于品行竟就会恶劣到这种地步。

王老板的话我不能相信,不禁又问:“怎么会呢?”问过又觉得这样说话对王老板似乎有失恭敬。王老板没有生气,反而耐心地对我说:“小郑!人心隔肚皮,你不会想到的!我能诬陷她吗?都被金会计看到了。金会计说的,开始我也不信,但前两天盘点仓库时,事实摆在面前,库损多达六千元。”

我不得不保持沉默,心想或许真因为我对丁阿姨了解甚少,认识只停留在感觉层面。此时有些东西,诸如:库损应不应该有?多少才算正常?我还无法明白,凭感觉当然不能轻易发表看法。

只不过,此事是从金会计嘴里说出是否真的可靠?在我心底,金会计比起丁阿姨,无论从哪方面都不会让人多说她的好。虽说丁阿姨不及顾会计那样大方、正直、文气、说话有条有理,但我以为,如果在小市民的范畴里划中间线为标准来评价,丁阿姨怎么也应该是在标准线上一点的人,而金会计则是在这标准之下的。这非我一人以为,敢说单位里其他同事也一定会这么想,包括顾会计。这事发生,让我感到了金会计做人真的很阴。

我沉默。

王老板误以为我对新的工作缺乏信心,他开始鼓励我说:“小郑,不用怕!不懂可以慢慢来。之前我不了解,想不到你还是个文化人,这事总没有写文章难。”

王老板这话,意思我懂,但这是两码事。同时他显然也是没见过什么文化人。我拘谨应道:“哪…哪里,您过讲了,我哪里是什么文化人?”“你不用谦虚,信在我办公室抽屉里。”他的坚持教我意识到跟他说不清,说多就有过份谦虚之嫌。只是在心里想,王老板啊,您这真是没吃过猪肉连猪跑也没见过了,我是什么文化人?顶多也就是个爱好文学的小学生,我一阵极不自在,衣服里像混进了麦芒。

王老板的爱人一直忙着做饭,直到把菜全部摆上餐厅的饭桌才叫道:“老王,你带小郑过来吃饭吧,一早从无锡回来,早饭还不知几时吃的,有话边吃边说也行啊。”

虽到午饭时间,肚子感到了饿,但我还真不想留下吃饭,感觉拘谨。看了下手表,我对王老板说:“我还是出去吃吧?”王老板瞪我一眼,不依说:“你也怪,烧都烧好,快坐过去吧。”心里虽然还是别扭,但又见满桌的菜,知人家明显准备留我吃饭,也可谓盛情难却,我便不敢再推辞,而是谨小慎微地坐到饭桌旁。

心底局蹐,还因为生疏城里人家的世面,更何况是在自己的老板家。心想这可是一个阶层到了另一个阶层,无异乎当年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就说王老板家房间的富丽,也是我长这么大第一回见到过的。究竟有几间房间我还说不准,南北向的宽敞餐厅与客厅之间以一条东西向的走道为界,向两头延伸的走道两旁和尽头,又有四五扇门,全关着,到底派什么用场,就更不甚明白。

单就这客厅的辉煌,也足够人惊羡。半人高的四壁,全以考究的类似红木壁板,雕线压条地护着。与地板的颜色一致,但又教人觉得地板的用材更好,从地板上面发出的光泽就不难分辩。

多种图形图案两层叠置层次分明的粉白吊顶上,四边装着盏盏如星的桶灯,既是装饰又兼照明;吊顶当中,垂挂着由数百大小不等玻璃球串缀成的一盏吊灯,极至豪华;窗俱落地,配以随意拉开、款款席洁白色的柔纱与乳色厚重的布质阳台窗帘,尽显大气。

于厅内东墙正中放置着一台电视机,大得出奇,从铭牌可知是立地式松夏牌,屏幕足有乡下人家吃饭用的八仙桌桌面大小。

沿西墙放置、呈“L”形可坐可卧,宽大柔软米色的真皮沙发上,放着几只配以唐装图案、深黄色真丝布质方形抱枕,更是高贵。

墨绿鲜活,分布于厅内四周几株高大的盆栽,又无不显尽厅间的自然与温馨。正午的阳光照着茶几的一角,整个客厅,便形成浑然天成的阳光小筑。饱览客厅之间,不失为明畅舒适之典范。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想想同为城里人的老姑奶奶家,洁净明敞的房间,配以种种现代化的家用设施,本已让我大开眼界。如今比起这儿,其面积的局促和房间装饰的大众化,已让人明显感到,那只不过是居住在这座城市里的一般贫民人家。

老板要我陪他喝杯石库门的黄酒,不等我推托,他的爱人已在我面前放好的玻璃杯里倒上,我也只好作罢。好在他们的热情也有分寸,绝无有要用着人时的那份假意,这让我倒实实在在有些感动,私下不禁教人默默生起敬佩和誓忠的念头。

只是想到丁阿姨的处境,我在心底为此又掠过一丝不安,竟怀疑自己也有奴颜媚骨的一面。若她真有其事终究不是委屈也罢,若是无中生有,本无其事,那我成了什么?岂不是浊酒一杯,竟让自己也变得可鄙了。

王老板的爱人姓孔,在吃饭间王老板让她去厨房间拿米醋和汤匙时总是以“小孔”称呼。我没名没姓称呼她阿姨,想想不够礼貌,至此便改口称她为孔阿姨了。她的年龄原是比王老板小的,但初看相貌,比王老板又一点不显年轻。虽是上海女人,她并不太爱打扮,这在上海好像不大有。比起我那小婶,长相也是一般,鼻塌唇厚,粗枝大叶,扁大而粗糙的脸上细看还有点白屑邋遢,无一点秀气可言。但见她说话做事,却又粗中有细,倒也像是一位内外强干很有主见的女人。这由外人去想,大概她与王老板也是过过苦日的。席间,听王老板与她说话那意思,好像她就要准备辞职,已打算办理什么内退的手续,正准备来帮王老板一起搞经营生意的事。

从老板家出来,我顺道又去老姑奶奶家看看,顺便想把旅馆老板女儿送我的两包无锡排骨给他们送去,我不烧饭,带回自己吃不尽方便。

老姑奶奶家的厅门开着,进门便见她和老姑爷爷坐在两只小凳上,在自家过道厅的地上剥着蚕豆,小孙女正在他们睡觉的内屋床上睡着午觉。“您们家门怎么开着?”我站在门外问。见我来,老姑奶奶显得意外而又开心,忙费劲地站起身迎我进屋,边笑边说:“天热得要命,只想开着门吹吹凉风。”

我刚进屋坐下,只见老姑奶奶忙前忙后,边拎着水瓶边去拿杯子,要帮我倒水。她问我:“今上班怎么有空来?”当听我说是去了无锡两月,刚回便来看她时,满脸更乐得像蜜一样。老姑爷爷由着老姑奶奶应酬,并不觉得对我待见,他一直笑着脸在那剥着蚕豆。我知道他是从来只会把高兴事放在心里而不会摆在嘴上的人,自然也不见怪。

坐定后老姑奶奶少不得又一阵问长问短,我都一一作答。她一边嘱告:“多热的天?别苦着自己。”一边又不停地说:“能耐!能耐!要好好干,好好干。”那感觉像我已经很有出息一样。

夏天汗多,感到浑身污龊难受,与老姑奶奶聊了一会,我就想回了,只想早些回去冲个凉水澡。一旁午睡的小孙女这会醒来,陌生生睁着惺忪的两眼直往我看。老姑奶奶笑笑嘻嘻地走过去抱起她,嘴里念叨着:“乖乖醒啦?喔,我的乖乖醒了。小乖乖,快看谁来了?是哥哥,喔,是乖乖的哥哥从无锡来看奶奶和小乖乖啦。”

看着老姑奶奶疼她的样子,我也想去抱抱她,可她依旧用陌生的眼睛懵懂着盯我看,然后忽地一扭头,便伏到老姑奶奶的肩膀上不理我了。我傻笑着看着她的背,老姑奶奶向我眯下眼轻声说:“刚睡醒,梦着生呢。”然后晃了一下肩膀,摇着小孙女说:“不认识哥哥了?怪不得,哥哥长久不来了,乖乖不认识了。哥哥是去无锡了,去攒钱,攒钱回来买好东西给我乖乖吃了。”

老姑奶奶的话本是说者无心,而我听者有意。我忽然想到,今天冒失而来,竟忘记没给她的心肝宝贝带点爱吃的来,心里有些不过意。想现在下楼再去买好像也不是事,反倒要教人觉得有心也变得无意了。好在今天刚领了工资,加上出差补贴,两月总共也有四百五十元,财务怎么算的我不太懂,想公司自有公司的规定,不用太明白。一时倒想,天天要能有差出还真不错,一样是干活,吃住不管,工资还能翻倍拿,不失为美差。

想到这,我从包里拿出今儿工资的零头五十元,相当于我往常近半月的工资,边往小孙女衣服的小口袋里塞,边对老姑奶奶说:“姑奶奶,今天来得匆匆,也没赶上给小妹妹买点吃的,今天刚领的工资,这些就留着给她买零食吃吧。”

老姑奶奶见了,只怨是她刚刚逗娃的话让我难堪了,忙从小孙女的衣袋里又掏出那五张崭新的十元钱,往我手里推着说:“逗娃玩的,你怎能当真?哪天会缺她吃的?小郑,快快收好,省着点。你拿那几钱不容易,留着过年回去带给你娘,以后讨媳妇也能让她轻松点。”

送出了怎好收回?老姑奶奶的话让我越觉难为情,我与老姑奶奶推拗着。同时,又从包里拿出两盒无锡排骨,边往身边的饭桌上放,边说:“姑奶奶您别与我客气了,给的又不多,您就收下。再说这两月工资拿的不少也没开销,该省的我都省了。说媳妇的事还早呢,我娘知道她也会要我这样做的。快别再与我推扯,您不想教我难堪就快收下。要说,只是我还没啥能力,哪天有了,孝敬您多少还不是应该的。”

老姑奶奶终推拗不过,见我也是诚意,便只好收下。我又指着桌上的无锡特产说:“这是无锡朋友送的,我不烧饭,不方便吃,也给您留下,再无别的可以孝敬了。”此时,老姑奶奶很觉过意不去,看向房门外过道里剥着蚕豆的老姑爷爷说:“你看小郑这孩,一来就这样破费,教我怎过意是好?”老姑爷爷依旧只是笑着脸剥着蚕豆,心意全领了,却并不答话。我说:“您二老就宽心收下,要说不过意那也只是我欠你们的情,怎么都是应该的。”老姑奶奶笑道:“我们小郑这孩,嘴也会说,事也会做,将来准有出息,老姑奶奶不会看错。”

见我说这会要走,老姑奶奶怎也不依了。她说:“快留下,帮我们带带小孙女,让姑奶奶早做晚饭,吃好再走。”她看一眼屋里墙上的钟,又看向我说:“你小叔叔小嫂嫂也快回来了,去无锡两月才回,还没见着,他们见着准高兴。你也不想见着与他们说说话?快别走。”老姑奶奶的话,使我一时觉着留也不是走也不妥,想想也就留下,只等着吃了晚饭再走。

下午五点刚过,小叔小婶一前一后进了家门。见我在,正逗着他们的女儿玩,显得很高兴。老姑奶奶心里留不住一点事,提着嗓门就对小婶说:“小郑今天来又是带无锡排骨,又是给我宝贝孙女钱。”小婶笑着脸直往我看,却对老姑奶奶说:“你要他钱干啥?”“哪是我要的?”老姑奶奶怨嗔道:“我和他推来推去,他再不肯收回我能怎办?”

“小郑,你做的不错嘛。”小婶对我的情况好像早有耳闻,晚饭间,并不等我说,她却先说开来。“昨晚在王老板家打牌时,我听他说好像对你特别中意。在我面前,他还提到说你是文化人,文章都发表了?”小婶婶一惊一诈说出这番话,老姑奶奶听了脸上一下乐得就像过夜的桃花,望着我好一番喜不自禁。

我被他们夸大的惊异弄得有些不知如何解释是好,忙说:“没那么大的能耐,我只是写了一首小诗发表了,哪来什么文章?”小叔喝了一口酒夹起一筷菜说:“能写诗也不简单啊。”老姑奶奶看他说话时有些嬉笑的样子,便带着几分嘲他的口吻说:“我就说没看错人家小郑,那书念的一点也没瞎,哪像你这做叔叔的,当初也人五人六,心倒没少让我们操,书整天就不知怎读的?”小叔被她横里一杠,回她话也不是,不回也不是,只拉着脸笑,透着二分尴尬,自顾喝酒吃菜。小婶好像余兴未艾,更像王老板的新闻官,竟对说我的事来了兴致:“人家王老板还说了,要让小郑坐办公室,不准备再让他上工地。”

看着大家惊羡和小叔叔再不敢多说话的样子,我真害怕因为说自己的事再让大家有一丝不快,便极为平静地说:“王老板中午让我去他家了,今天在他家吃的午饭,他说要让我管配件,可我不懂,正愁呢。”说完我木木地望着小婶婶,小婶婶也拿木木的眼光向我看。小叔叔一见,马上又用嬉笑的口吻对我说:“卖配件有啥?人家给钱,你给配件。”小婶听后,挖了他一眼,笑着对我说:“就让你叔叔帮你去做。”“他能呢。”一直不言不语的老姑爷爷发话道。

看着小叔叔又自顾笑嘻嘻喝酒吃菜的样子,我再不敢谈我的事。唯一的办法只有引开话题,可一时又不知说些什么好,望着小婶婶,我嘴里竟冒出一句更不该说的话:“听说王老板的爱人要办内退,也要来帮王老板做生意了。”小婶婶看着我问:“他们今天在家说的?”我向她点了点头。她显得神情自得,马上笑着对我说:“一定是小孔看王老板心太花,想来看住他吧。”“你又尽瞎说,”老姑奶奶说:“王老板与他家小孔关系我看挺好,哪就像你说的?”小婶婶翻了一眼老姑奶,反驳道:“你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怎知道,我早看出他们过不到一块去。”老姑奶奶不解地说:“他们家俩孩子都多大了,还有这心思?”

“这又不搭界唠,”小叔叔又插话说:“他老婆也太乡气,从来不晓得打扮,王老板看好才怪。”老姑奶奶听着不入耳,白了小叔叔一眼道:“看你们现在的年轻人说这叫啥话!一日夫妻百日恩,那怎说也是原配的好。”小叔叔小婶婶看一眼我,然后把头摇了摇,嘴角不禁暗暗流露一丝轻笑,那意思不说我也明白,他们是在向我暗式:你这位老姑奶奶真是老传统。因我多嘴,说着说着就又说到尴尬,我感觉很难受,再不敢提别的话题。

晚上回到住处已很晚,小道两旁的树顶上,透下路灯淡淡的圆光。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月亮在云的上面。模糊的月影,像石印的图画,下面白云蒸腾。人家都已就寝,楼上楼下时有电视的声音传来。

开门进入房间的一瞬,浓浓的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鼻孔被辣得一阵生疼,人也被呛得连退两步。看着床上被翻得凌乱的书,心里不禁生出怨愤,知是项老师的小女儿一定又光顾过,只有她才会如此随便而不顾及别人的想法。整理归位好摊得满床都是的书后,为了能尽快散去屋里的霉味,我开着房门便去厨房后的水池边,冲洗满是汗臭的身体。

项老师好像已知道我回来,在我刚冲洗好身体回到房间的时候,他已光着上身只穿条裤衩就下楼来,立在我的房门口笑着等我。见到我像似又没有更多的话要说,只道:“回来啦?”他的意图我能八九不离十地猜出,便进了房间从行李包里拿出三十元钱,返身门口递到他手里说:“以为您睡了,您来正好给您。”他依旧笑着看我,只把钱收下,再没说什么就径自上楼去。

......

我到单位管配件销售的事,心情终究不是很愉快。丁阿姨在第二天终究也没能弄个明白,就被王老板辞退了。她只以为,王老板用我全是为了节省每月多出的七十元工资成本,而王老板在找她谈话时顾及脸面,也并没向她说出辞退的实情。只说是公司近来配件一直亏本经营,希望她能理解。“决定让小郑来负责配件,”他说:“也是不得而已的下策。”

王老板与丁阿姨把话谈完便夹着包走了,留下丁阿姨,孑然而不知所措,只呆了一会,她便恢恢然恹恹然,默默收拾好自己的用品不爽而去。走时心中总有不甘,在与大家告别时,仍没忘说些不咸不淡不甜不辣的话:“看样子以后阿拉上海人在上海都没饭吃啦,工资高哪个老板肯用?哪一天就让乡下人都到阿拉上海来,而让阿拉上海人都到乡下插队落户算了。”

她那话虽与顾会计和金会计说,其实鬼都知道,这全是说给我听的。我尽管觉得冤得有些不明不白,可又能说些什么呢?看着顾会计一脸茫然的表情,倒也罢了,当看金会计那不阴不阳,竟还唯唯喏喏的嘴脸,我的心头顿生厌恶,肺都要气炸。

丁阿姨在金会计那结了工资刚走,王老板就回了公司。大概出于要为自己表白点什么,当着大家——其实主要为打消顾会计的困惑——王老板再次义正词严、满腔愤慨地阐述起他辞退丁阿姨伟大而正确、正义而仁慈、英明而果断、不忍而无奈的理由。

王老板的阐述让顾会计略释前疑,但她还是不无遗憾地摇着头连说几句:“想不到,真想不到,看卖相(长的样子)蛮好”同时又一边问王老板:“不过,这种事不好瞎讲的,你说的事可被捉牢过?”“还用捉牢?”王老板说:“库损这么多就是铁证!” 说完,他看着金会计。

金会计看一眼王老板,又看着顾会计,一双原本就长得往后躲的眼睛在那黑睫毛下,似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水的清光,一闪,便又暗下去。她对顾会计说:“不会冤枉她,我亲眼看到的。”她在说这话时,眼神多少让人感觉一丝虚晃。

顾会计笑了笑,并不言语。我清楚,顾会计和我都已觉得她这话让人不大好信。你想,被她亲眼看到,丁阿姨还会偷卖配件?当场把钱交她入帐不就得了?我的嘴角不经意间向顾会计流露一丝轻笑,也不再言语。

此时,我意识到自己有些无奈,王老板的安排,我只能像羔羊一样乖乖地接受与顺从。拥有了这份工作,我在上海才能得以生存,曾有的经历,不容我轻易敢行义气之举。尽管我也明白,这不是我的性格,但有句话也许是对的,穷人志短,绝境之中谈何性格?我不能不委屈求稳,懦弱地去求一时一已苟且的稳定。

正当我恍恍惚惚间,站在柜台外的王老板对我说:“小郑,从现在开始,你就管起公司配件的事,要好好干!”他的话铿锵而充满信任,令我一下不知所措。我有些木讷地说:“知道了,谢老板信任,我会尽全力做好。”我的声音轻到像害怕别人听到一样。

王老板并不介意,他说:“没事,小郑,你会做好,我肯定你做得好的。”他不以为然。而我,却明知自己口是心非,至少我说的前半句如此,后半句,则是我为人做事的态度和原则,我清楚。

顾会计的心与我相通,她完全能够理解我此时的无奈,我们无须言语沟通。此时,她正以不言语、不附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和表情,坐在自己的位上做着帐。她也清楚,王老板已决断的事,无异于一言九鼎最高指示,谁又能奈何?本就私人企业,不同国营集体,旁人掺和不得。

这两天王老板对我的关心更显得热情,上班的第一件事就主动与我交谈,询问我配件销售的情况。他对我始终充满信心。遇有不懂的事,便会耐心与我交流,指导我如何去做。他的热情让我感受到上班以来从未有过的温暖,让我感到,自己在公司的地位——他的心里——有了明显的提升。顾会计对此,偶尔会向我给以会意的微笑以示支持,却并不多说什么,她始终保持沉默。金会计不同,她漠然看我的脸色和偷偷轻视的一眄,总使我不寒而栗,心头刚燃起的一点激情,顿时又像遭了一盆凉水的浇泼而熄灭。

王老板似乎有所察觉,但他有他的理解,他的心里很清楚上海人的德行,有点见识还好,没点见识的,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小市民,几乎无一没有排外心理。现在要想发挥我的正常能力,他意识到,必须尽快确立我在公司的地位。

对此,王老板自有王老板的办法,他拿过一张自己的名片,划去自己的名字和总经理的头衔,然后分别在原来的名字和头衔边上,写上了我的名字和“配件部经理”几个字,递给金会计说:“为了方便小郑工作,金会计,麻烦你现在去帮他印一盒名片。”

金会计在座位上回过身,从王老板手里接过名片,看了一眼,惊讶得有些做作地笑道:“呀!配件部经理?以前老丁在不是印 ‘负责人’吗?”“她是她,小郑是小郑。”王老板平静地说:“还是印经理好,主要是为了工作。”看着金会计淡笑而不言语的样子,稍作停顿,他又强调说:“印得好一点,要像那么回事。”“知道了。”金会计淡淡地应了一句,收拾一下台面上零星的东西,拿起包便走了出去。

看着顾会计只顾做着帐,一直也不言语,出于很想听听她的想法,王老板便与她搭起话说:“顾会计啊,小郑管配件这事,你以后还得多帮帮他,毕竟他没做过,很多地方还不熟。”

顾会计听到王老板与她说话,便停下手里的笔,转身隔着桌子愣愣地看着王老板。

王老板又问:“你看,这事安排小郑做会有什么问题吧?”“问题……?”见王老板这样问,顾会计有些深沉起来,像带着思考的表情说:“应该没啥问题吧?要么就是上海话说不来,好像不是顶好。”王老板当然清楚,说不来上海话确实是个问题,这是上海特色。

他又看向我说:“小郑,你来上海这些天,上海话能听得懂吗?”我向他点点头说:“听基本能听懂,就是说不了。”顾会计笑着看我,用充满赞许口吻说:“那已很不错啦,小郑人就是聪明。”

“其实也很好学的,”王老板鼓励我说:“你要想在上海扎稳脚,会不会说上海话区别可大了,以后在公司你要多跟顾会计她们学着说,开始说不好不要紧,你又不笨,学会说我想还是容易的。”“是啊,”顾会计说:“你以后就与我们学着讲上海话,你晓得?我们现在与你讲普通话总觉得别扭,有其他上海人在,更会觉得乡醺醺的。”

听着他们的话,我一边笑着一边想:“真是奇了怪,打小老师对我们不是说过,只要学会普通话,走遍天下——其实只指中国——都不怕吗?现在怎么连在中国说普通话都行不通!”心中不免有些不服,但事实又确确如此,奈何?我暗下决心,看来是得要学会说上海话。

......

继后的日子,不管在单位还是回到住处,只要有上海人,我便认真地听他们讲上海话,留意起他们每说一句话的咬字和吐音。每天晚上睡到床上,也要在心底重温并不停默念,试着学说。

做了一个星期的配件销售,我逐渐摸出些道道,其实也很容易,因为我们并不愁客户源。凭着王老板多年来在本地电梯界的影响,早已建立了一批相对稳定的客户关系。加之单位所处位置又好,紧临火车站北大门,外地客出了车站就能看到我们的店招牌,我们的业务做起来自然容易得多。

王老板对我要求并不高,只要我账目清楚,不出差错,待客有礼,服务热心就行。这点并不难,因为我一无贪小的嗜好,二来性格本就恭敬谦让,轻易才不会与人不开心。自从接手负责配件的事,我一直想在服务上能有所深化和突破,这样才不至于愧对王老板对我当初的信任。他让金会计在我名片上印上“配件部经理”这头衔,看似简简单单,却让我自信并为之骄傲,更多份感激的心。

一度时间过后,我从我们配件的进货渠道上,还是发现可以再降低成本的可能。就说断绳开关,只是用一只X2N行程开关,固定在一块带打板的铁板上。这样的配件,如整套进货,每套就要五十元。而采取拆开零散进货,X2N行程开关需八元,铁板只要十元,一套也不过才十八元。铁板虽没有地方买,但因平时销量多,我们可以按样定做。问过一些机械厂,五十只起做,数量多单价还可下浮些。我将这些情况向王老板汇报,我说这不但可以降低配件的零售价格,同时还能大大增加我们配件销售的利润空间。

王老板听了很是惊讶,眼睛顿时眯成了一条缝,不无赞赏地看我说:“哟?对呀,之前我怎么就没这样想过?”他拿着我拆散的断绳开关,一阵琢磨,口里不停地说:“有道理,有道理。”看着他高兴,我站在他的身边,翻着眼睛傻傻地看着他,心里不觉有点沾沾自喜。

因为并不复杂,王老板认为这事确实可行。王老板说:“行啊,这主意不错,你就联系做吧。”顾会计和金会计看着这一幕,不约而同也向我看,各有各的表情,金会计有点不屑,顾会计的微笑里,有欣赏,也有淡然。

周末,我想去一趟南汇大团镇一家镇办机械厂去看看。在征得王老板的同意后,便带上断绳开关的实样去了。那家叫跃进的镇办机械厂并不大,很小的院落一切显得灰头土脸。但景象却很忙碌,就是星期天也不休息。他们做的大部分只是些机械件,电器件不做,其实也都是些电梯配套配件,像限速器、涨紧轮、安全钳之类的,什么都有。

接待我的是他们厂姓钱的老板,瘦高个,挺鼻梁,浓眉大眼,既有农民的纯朴,又有生意人的精明。几句话聊过,我便知道这厂早些年虽是集体的,现在却已变成私人经营。说是镇办,依旧只是挂靠在集体的名户下,每年交给镇里一些所谓的管理费而已。钱老板也不隐瞒,说这样生意好做,否则没法与市区里的各大电梯厂达成配套件的生产协议。

我将我的来意向他说了,并给他看了实样,他看了一眼,张口就说:“没问题的,我们生产的那些机械件你看看就知道,做这东西小菜一碟。”我告诉他因为刚开始做,只打算先做一百套。他说:“量是少了点。”思考了一下,又说:“不过没问题,只当先交朋友,定下我们这就安排给你做好了。”我问他能要多少钱一套?“不巨(贵)的,”他拿过一旁的计算器,胡乱地揿了几下,核算完成本说:“九块五角钱一套,行吗?”

见我表情迟疑,一时未言可否。他又说:“这东西我们真没打算赚钱,我说过,先交朋友嘛。你们做配件,以后很多东西可以与我们合作。来我们这里进货,我们还能负责给你送货上门。”他的话让我倒有点兴趣,我说:“可以呀,能看看你们相关的配件价格吗?”“没问题,肯定比你们在市区进货便宜。”钱老板边说边拉开办公桌右边的一只抽屉,随手拿了一张电脑打印好的产品目录递给我。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眄着手中的产品目录,那上面的价格足足要比我们以往进货的价格便宜百分之三十。我点点头,看着钱老板,故作镇定地说:“稍微便宜点,如果产品质量还行,我们可以考虑建立长期合作关系。”

钱老板看了一眼摆在他台上我的名片,说:“郑经理,你就放心好了,我们产品质量若有问题,怎可能进到市区各大电梯厂呢?”他又拿过一本供货单递到我手里说:“你可以看的,这上面都是大厂,像长城、长江、远东他们都是我们客户,与我们都有多年合作,很多部件一直都是我们配套生产的,你还有啥不放心?”

“放心,放心。”我向他笑笑说:“不过今天这事,钱老板你看这样还行?不论赚还是亏,每套就按九块钱你帮我们加工,也让我回去向我老板好交差。同时,我们说定,以后,只要你们这有的部件,我们都考虑从这进货。”

钱老板是爽快人,见我话都说到这份上,略带调侃地笑说:“你们老板会看人,用你没错。那好吧,就这么说定。”我总算松了口气,就说:“谢谢了。”但又想到供货的时间,便又问道:“钱老板,事已定下,我这货你看大概什么时间能加工好给我们送去?”钱老板随口说:“快的,我今天就安排给你做。”思索一下又道:“不过因为东西太少,我们只能三天后送货上市区时顺便给你们带去。”我说:“可以的。”

按加工厂的规矩,我付了二百元定金,一切算是妥当。而钱老板竟又有些不好意思说:“郑经理,因为初次,还请你谅解。以后就不用了,只要货到付款就行。如果长期进货,我们还可以每送下一批,再结上一批也没问题。”“可以理解。”出于礼貌,我忙说。

上海的乡下人与城里人,差别就是很大。今天的南汇之行,我还是有所感悟。也许他们视我也算是上海的城里人了,中午,他们用他们固有的纯朴,给予了我充分的尊重,尽管我再三推辞不肯,钱老板还是留我吃了午饭。不但如此,临行又非得让我带上两只他们家自养的土鸡,还一劲向我交待说:“我们这鸡很油的,城里菜场轻易不大能买着。”直到送上路口,还一劲自谦地说:“郑经理啊,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你能看得起我们农村人,就别见外,乡下空气好,有空多来走走,记着常来常往。”

他的这番话,让我似乎一下又找回了那份久违的人际情感,令我感动不已。我连连说:“钱老板,谢谢、谢谢,我会记着常来。可你也要常来城里看看啊。”

回到市区,已是下午五点。临近傍晚的阳光,依然火辣辣地烤着市区里的每个角落。乡村如烤茶般清香适爽的微风,便成汗淋淋体肤的回忆。

一路换乘,直到挤出到达火车站的公交车后,我才留心看一看拎在手中网兜里的鸡,青紫的眼睑挂拉着,早已没精打采,恹恹像两堆面团。心有许多收获的感觉,业务的洽谈是满意的,拿回的鸡虽说有收人贿赂之嫌,但毕竟不是怀有私心硬着要的,便也无愧。倒觉得钱老板还真是会做生意的人,那份热心让人觉得可以真情相待。想这大概就是做生意人的精明,正所谓:先做朋友,后做生意。

我对钱老板送我的鸡情有独钟,凭心而论,这使我想起小时在家的事。那会家家都不易吃肉,整日心里不免馋得发慌,一日,乘家中无人,我便从鸡窝内捉一只芦花母鸡,杀后去毛,打理干净,下锅水煮。待烧开起锅后,一个人竟活生生蘸着酱油吃得精光。

随后,惟恐让大人发现,便又将鸡毛鸡骨和鸡的下水一块包好,埋进了粪塘。中午我母亲从田间收工回来,到鸡圈喂鸡时,一眼发现那只芦花鸡不见了。留心察看一回,鸡圈完好,也不见有破的地方,想想这鸡就是被黄鼠狼叼走,也应该留下几根鸡毛才是。

后问我,当然回说不知,这不禁使她莫名其妙,一直纳闷了好些天。直到现在想起这事,虽说还是觉得好笑,但不免也有些惭愧。

今天这鸡,我虽“蛟鳄正垂涎”,但毕竟因为业务而得,想想若这样带回私下享用,好像有些不妥。这么一想,我打算还是先去趟王老板的家。一来今天的情况也得向他汇报一下;二来顺便把这鸡,还是给他们家送去。人贵自律,想想人若在家好吃,父母不嫌;在外好吃,一辈名声大事,丢不起的。

揿过王老板家的门铃,来开门的是王老板本人。他见我面红耳赤满脸汗水,知道是从南汇刚回来。见我手里还拎着两只鸡,一边赶紧让我进门,一边抱怨说:“哎呀,小郑,大热的天你买这东西来干啥?我们家不爱吃的。就是吃,也得在菜场杀好,现在你把这活物拎来,教我们咋办?”

他的话让我面色微微尴尬。进了门厅,我一边忙着换鞋,一边向他笑着说:“哪是我买的?今天在南汇,那厂的钱老板硬要送我,非让我带回。一路都想,我是不烧饭的人,带回又怎么处理是好?想还是送来您家。”

说完,我便把鸡往王老板手里递。他一劲轻摇着头,看看我,又看着鸡,像有几分犯嫌。但最终还是伸出梅花指,从我手里接过,离身远远地拣着。转身又往厨房间走,边走边喊:“小孔啊,你快看看咋办啦?”

孔阿姨正在厨房忙着,炒菜的铲子与铁锅的碰击声铿锵而有节奏地一阵阵传到厅里。听王老板喊她,便停下手里的活,不曾明白怎么回事,就听她在厨房里,突然大惊小怪地一声尖叫:“哎呀!你把这东西拎来厨房干啥?”

孔阿姨的尖叫让王老板有些不耐烦,声音顿时也提高了八倍说:“你让我放哪?总不至于扔在客厅吧!”王老板一火,孔阿姨说话的声音马上低了许多,但却急促地说:“快快快,送阳台上去。”接着,厨房里又响起铲子与铁锅铿锵而有节奏地的碰击声。炒了没两下,便听到菜熟起锅装盘的声响。

我一直伫在客厅,只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位女孩,怀里抱着一只沙发靠垫,十七八岁的模样。大扁脸大鼻头宽嘴巴,满脸的零件都能从王老板和他爱人的脸上找到模板,看那模样,十有八九是王老板的女儿。她的眼有些轻度近视,看电视总是眯嘘着。可谓投入,一时除了电视上放的,家里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我立在那儿,她也不看一眼,压根就像不曾见似。

王老板从厨房出来,窝着火,经过客厅。手里拎着的似乎不是鸡,活像两只瘟神一样,又往阳台上送。我更觉得拘谨和不安,一阵竟不知如何是好。

“毛毛去你自己房间去!爸爸要谈事情,整天只晓得看电视,也不晓得看看书。”王老板从阳台上进来,恼着脸赶起他的女儿。那叫毛毛的女孩,似有不满,斜歪着头向他看了一眼,带着极不情愿的表情,扔下靠垫便愤愤而去。王老板这才向我拢了拢嘴,示意我到沙发上坐下。

直到我将今天去南汇的情况,一一向他做了汇报,王老板的面色才逐渐平静,说话的语气,也开始缓和许多。“小郑,”他说:“以前老丁的做法真有问题,现在看出来了吧?不动脑,图省事,做生意只晓得搬砖头。”听得出,王老板对我南汇之行是满意的,但他扯到丁阿姨的身上,我真不好接话,只能默不作声地听着。“你能用心做事,你这样做就对了,蛮好,我没看错。不过,还要更多摸索。如你所说,以后我们进货的渠道,要是都能直接从那生产厂家进,这不但能降低售价,更多引来客户,同时,我们自己的利润空间比起过去,也会成倍增长嘛……”

置身于凉爽的空调中,听着王老板对我的做法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褒奖,我的目光透过他们家落地的阳台玻璃,放眼望着窗外夏日傍晚的风景,太阳的光辉虽依旧炽热而耀眼,碧朗的天空却给人带来秋高气爽的错觉,我感悟着用心做事的快乐。

王老板近半个小时的言辞,有抱怨,有庆幸,有赞许。

抱怨无非是说丁阿姨的不仁,庆幸无非说他自己的英明,赞许则是对我小小的肯定。他的话让我不便多插一句嘴,整个过程,我都恭恭敬敬地听着。偶尔唯唯喏喏说上一句,也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孔阿姨的饭已做好,菜已全上了桌。听我们说事,她也过来听听。见我只是坐着干听,连杯水还没有倒过,便怨嗔说:“哎呀,老王,你也就光顾与人家说话,怎么也不替小郑倒杯水喝?”说着便欲去倒水。

我见王老板说得也差不多了,忙起身劝住:“不用,孔阿姨,不渴的,我马上得走,倒了也是浪费。”孔阿姨迟疑了一下,又说:“饭都好了,就在这吃过再回。”“不了,”我说:“今天出了些汗,身上不舒服,正想早些回去洗澡。”

见我执意要走,她便不再多说,只拿眼望着王老板。王老板说:“那就不留他吧,南汇去了一趟,大热天,也累,就随他。”

王老板说完,我也不知他还有没有再要说的话,正觉得欲站不妥,欲坐不是的时候,孔阿姨倒说:“老王,那就让他早些回,还有这么远路,有话就留明天上班再说吧。”“也行,”王老板说:“那就早点回吧。”临了,又体贴地说了句:“今天辛苦啦。”我对他笑笑说:“不辛苦的。”站起身,又对孔阿姨说:“那我这就回了,孔阿姨,再见!”说完,转身便朝门口走去。

(六)

上海的秋天来得很晚,直到阳历十月底,才见满街的行道树梧桐的叶儿,渐渐有了泛黄的意向。偶有早枯的一片黄叶,悄无声息地飘摇着轻盈的身影,划拉过街的上空,落在人行道上,给人“一叶落知天下秋”的顿悟。

瓣指一算间,我到上海振华电梯厂华东服务部上班,已半年有余。比起刚来那会,人也成熟了很多。配件经营的事逐渐理顺了思路,有了头绪。值得一提的,我所负责的配件销售,每月业绩都很稳定,月月销量都在十万元以上,比起去年全年四十五万元的业绩,王老板自有不言而喻的开心。几个月来,王老板对我的工作一直满意,我的工资也加到了每月一百五十元。

单位近来人员有所增加,新招了三名业务员,都是三十岁左右的上海女人。招她们来的主要任务,王老板说是做整梯销售和联系电梯安装修理业务。考虑我工作需要,经常要出去进货、送货,配件柜台时常缺人看管不行——其实这也是我提议的,为避免类似丁阿姨那样的事情再度发生,配件柜台不能缺人看管,中午外出吃饭,单位不能少于两人留守——王老板又招了一位女同志,协助我做配件销售工作。

但让我事先不曾料想,招来的这人不是别人,竟是我在无锡时就认识的旅馆老板女儿李娟。听说她家与无锡第二机床厂的尹科长家有亲,而尹科长与王老板又是朋友,她的到来,正是尹科长介绍。

俗话说:“一个女人一枝花,二个女人叽喳喳,三个女人一台戏,四个女人起云烟。”我们单位一下有了六位女人,这怎又能不教人眼花缭乱,繁花纷绕?

是啊,也许王老板有王老板的想法,他的观点是女人接业务容易。但后来在我们单位发生的很多故事,却又不能不让他着实头痛一番。

新来的三位女人,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容颜,当然也各有各的能耐。论姿色,当数辛薇。有着一张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双眼皮的深痕,直扫进鬓角里去。纤瘦的鼻子,肥圆的小嘴,更有几分性感。

也许她的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那份呆滞,却又能更加显出温柔而敦厚的女人情调。微黑的皮肤,原是憾事,却显示出她更合乎新时代健康美的标准。

论口才,当数叫刘静的女人。她的身材比辛薇要高出半个头,体态稍显丰艳,方圆的脸盘,一双宝光澄澈的长方形大眼睛,美丽之中带着点犷悍。见人很是大方,口齿没有半点惧生和畏缩,一脸坦诚的微笑,倒像是生意场上出色的交际花的角色。

周玉婕也是位开朗的女人。那皮肤白得有点吓人,满脸没有一点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和石膏像一般。人是高个子,生得也亭匀,可是身上衣服穿得那么服帖,随便,让人忘记了她身体的存在。

王老板出门总是会轮流着带她们三人中的一位出去,留下的二人也看不出有什么想法,只在单位里相互闲聊些家长里短。女人嘛,少不了叽叽喳喳,说些无聊的事。

碰到上门的常客,个个大小是个老板,这样的男人,女人们见了更是兴致高些,自有热闹,端茶递水间,常有一番嘻笑打趣的事,也不足为怪。

时间一久,便有些暗怀想头的客户,有事没事也来坐坐,少不了还有勾勾搭搭的媚俗之举。于是乎,就有了争风吃醋的事。最初也只是暗藏心底,发展到后来,干脆就见于面端。最初还只是于女人间,后来连王老板也卷入其中。

然而,王老板虽有忌恨,但嘴上却又说不得。想到关乎客户心情,他也不好随意辞退了谁。生意总是要做,面对长期客户,他纵有千般想法,一时也只能烂在心里。

一段时间过后,也不见于生意不利,相反,在一定程度上还促进了业绩攀升,这竟使王老板在心里对这种状况给予认同。

顾会计和我偶尔闲聊会说点各自的看法,虽有同感,但只止于闲谈而已,谁也不敢多说什么。她曾不无诡密地对我笑说:“天下男人没一个是好人。”对此,我和李娟的理解自然不能像他们“过来人”那样诡深,听过也只是极不自然地含羞一笑,又怎敢枉加评说。

上海的秋天因为来得晚而显得短,教人还不曾专心体会到秋天的适爽,转眼已到秋去冬来的时候。满街枯黄的梧桐树叶,在秋末的最后一场潇潇雨后,纷纷从树的枝头像雪一样飘落,把平日热闹异常的街市,描绘得如同一张年代久远泛了黄的老照片。像不知这个秋天是怎么走,冬天又是怎么来的一样,就在这季节交替的时候,我有了平生以来第一次爱情故事,我和李娟悄悄恋爱了。

郑师傅还一直蒙在鼓里,依然有空就来单位大献殷勤痴心守候。直到有一天,夏师傅与他说了一切,他才恍然醒悟。落魄多日,竟不知魂归何处?待彻底醒来时,仍亦真亦假。私下不无遗憾地对我说:“你小子,近水楼台先得月。狠!”看那神色,大有痴心不改,轻易不会罢休的样子。

我却并不太多介意,因为李娟自打邀我与她同看一场电影后,似乎很明显地就让我感觉到,现在除了我,她再不对别的异性有半点情趣。我们每天下班几乎都会在105路公交站点碰头,有时惟恐怕人察觉,下班时,李娟和我便会故意不一起离开,然而却心知肚明地,稍后又一准要在老地方汇合。汇合后,我们会找个很背静的小吃店,在那吃完晚饭再去公园。到公园里,便会寻个安静的角落,或对坐相视,或依偎曼想。

李娟对我写诗的事很崇拜,她常会问我诗是怎么写的?每当她这样问,我的心底就会隐隐生出自信感。今天,她又这样问我,看着她那双忽闪忽闪充满疑惑和迷人的大眼睛,还真教人陡生爱怜。

我问她:“你也想写诗?”她笑笑说:“一定要想写才可以问啊?我可看不懂,很多时候,总觉得云遮雾罩的。”“啊,是吗?”我答应着,继而对她说:“还是读得少,可能是因为你还不了解那些东西是怎么产生的、也就是怎么写出来的原故吧。”“我自己也这么想,应该是吧。”她望着我说:“很深奥吗?”“那也不是,”我说。见她像孩童望着天空一样看我,我便故意摆出一副仙风道骨的腔调对她说:“这也不是一两句话就可以说得清楚的。”

她听后,朝我笑笑,一双俏皮的眼睛盯着我说:“那你写的是现代诗还是古代诗啦?”我说:“那叫旧体和新体。”我稍微用力握了握她放在我手心里的她那只细腻而纤巧的手又说:“我写的是新体,不过,不管旧体新体,我也是一知半解,仅是偶尔依着兴趣涂鸦两句玩玩而已。所以,你别老拿那种眼神看我,我真不是你想中那样的大家。”

听到这,李娟用媚媚的眼角扫我一下,原本坐在我身旁的身体,跟着便娇柔地依偎到我的肩上说:“哎哟,晓得你行啦,干嘛要在我面前谦虚呢?”说话间她用她的长发,在我肩上轻轻地拂动两下。接着又摇动着身子半娇半嗔道:“怎么写的?快说点来让我听听嘛。”

“还真说不好,”我怕她恼,顺势揽住她的腰,逗她说:“不过你要真想听,我就把知道的说点给你听听也可以,只要你不笑话我就行。”她抬起头往我鼻尖看了一眼说:“说啥呢?”马上便来了精神,说:“好呢,不笑话你,说吧。”说完她的身体向我贴得更紧,两眼盯着我的嘴看。一时间,万种情思,悉堆眼角,一脸兴致,满面悦色。

想想反正是要逗她玩,我便信口开河,背起《红楼梦》里黛玉教香菱的一段话来。“总的来说,这诗有旧体和新体之分。旧体讲究的是诗词格律,从写法上讲,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如果是有奇思妙想来的好句子,平仄虚实不对也不是没有的,旧诗讲究的是词句新奇为上。但讲究词句新奇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首要是立意要新,如果能做到意趣逼真,词句不用修饰都行,这就是所谓的‘不以词害意’。而诗的奇妙,是读在嘴里有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在心里,却要有必真的意趣,看像没有道理,想着则是有理有情。”

李娟依偎在我的身边,见我说得起劲,直以脸堵在我的脸旁,一边看着我的嘴,一边听着我说的话。没想当我说到这里,她又开始云里雾里,冲着我便急急地说:“举例说明。”我想了想说:“你看,有一首叫《塞上》的诗里就有两句是这样写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你想想看,这里所说的烟怎么能是直的?而太阳是圆的本又是自然而然的事,可见这直是直得无理,圆是圆得太俗。但是,当你闭目遐想,又的确像画一样,隐约存在不是?不信,如果你硬想要找两个字换掉这两字,你就会发现,怎么也是找不出比这再好的字的。再譬如,像‘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句,‘白’和‘青’两个字也是没有道理的,但想想你又一样会发现,只有用这两字才能把意思写尽,念在嘴里,才会觉得像嚼着一粒肉厚味实的橄榄一样有味儿不是?”

李娟一声不响地听着,也不知她是否真的明白,我用肩抵了抵她,问:“明白了吗?”她将头摇了两下,只是笑而不语。心情依然甜蜜,见我不再言语,惟恐我要扫兴一样,便问:“你只说了旧体诗,那新体诗又是怎样呢?”

“新体诗?”我抚摸一下挂在她肩上像瀑布一样的黑发,看着她说:“新体诗又称现代诗歌,一般多有朦胧色彩,往往以抒情诗、哲理诗或内蕴深厚的诗为主。设题多趋向于诗歌的内容和形式,与古代诗歌相比,新诗有其自身的三大特色:作品意象的模糊性,如重叠、交叉、群体等;表现手法的新颖性,如隐语、象征、暗示等;修辞手段的变异性,如隐喻、移就、通感等。因此,要想理解作品所表达的内容,就需要体会作者的思想感情倾向,分析作者独具匠心的表现手法。

现代诗歌与流行歌词有许多相通之处,二者都从很多方面突破了传统格律的限制,形式和内容都更自由。从本质上讲,歌词也具有诗所具有的艺术特质、表现技法和情感特征,但它和诗之间还是有着很大的区别。最主要的原因在于,歌词为了能够配上曲子唱,在结构、语言、韵律等方面要受到音乐旋律的影响和制约,同时它又反过来制约和影响着旋律。

诗歌是文学的最高境界,现代诗要力求智性与感性的融合,注意用象征与联想,让梦幻与现实相互渗透,把思想情感寄托于活泼的想象和新颖的意象……”

正当我说到兴头,李娟却摇了摇抱在她怀里我的一只臂膀,她听得又没了方向。竟有些伤气地说:“你知道的真多,我怎么就听不懂呢?”说完便摔了一下长发,把头更深地埋到我的胸前,娇柔而温存地像要把整个身体都钻进去一样。

我的浑身如过了微微的电流一般,适意得顿生欲望。我将李娟的上半身紧紧地揽入怀中,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向着她美丽而温馨的秀发吻去。猛烈的动作突然使得她像受惊的小鹿,她翻转过脸,仰面向我望着。当我在惶恐中,看到她竟是怒而似笑,瞻而有情,眼露秋波,却又顾盼恍惚的神情时,全身热血迅速沸腾。

不曾思考,如同百米冲刺,我便向着她那丹唇未启的小嘴猛烈而疯狂地吻去。她竟没有一丝反抗和推拒,陡然平生起万般风情,百依百顺,热情相迎。唇到口开,舌缠齿让,风急雨聚,如胶似漆。只一会,便已听到李娟发出极不舒服的哼叽声……

……

顾会计的话没错,天下男人没有好的。我们单位的局面越来越乱,只过了两个月,很多事就超乎想象,蜚闻之事层出不穷,终于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王老板外出再不带别人,只与辛薇成双成对进出,且在办公室已很难再见他俩的影子。孔阿姨来单位堵王老板的事,已由最初一周一次,发展到现在一天也要来一两次。每次总是怒气冲冲来,骂骂咧咧走,搞得整个单位人心慌慌,天天硝烟猎猎。

刘静跟着一位赵姓老板走了,已毫不忌讳地做起了人家的小蜜,赵老板很少再亲自来我们单位买配件,取而代之,每次都是由刘静帮他来。周玉婕的去处无人知晓,人已悄无声息失踪很久。

孔阿姨的内退手续,虽然还没全部办好,但她现在已不去自己单位上班。每天很准时来这儿,像要提前接管的样子,我们单位很多事情已开始由她安排。

终于见到王老板一个人从外面回到单位来,孔阿姨便顿像斗牛场的公牛,一下见到斗牛士手里翻转的红布一样,直冲王老板而去。她大声嚎叫:“侬还没死?侬还晓得回来?侬来做啥?日夜家都不回,侬还来这做啥?”

王老板板着脸,径直去自己位置上坐下,并不理她。孔阿姨那火便像浇了油一样越加猛烈,转身跟到他的桌旁,伸出愤怒得不停颤抖的食指,直指王老板的脸上叫骂:“侬不跟那狐狸精在一块,侬来这做啥?那狐狸精让侬来拿钱的是吧?昨晚一夜又在哪鬼混,狐狸精把侬身上钱都花光,现在叫侬回来拿钱的吧!”

门外已经站了一圈看闲的街坊邻居,大庭广众,王老板忍无可忍。突然,只听到响雷一般“啪!”地一声,满屋的人心被震得一阵紧缩,大家发怵之际,只见王老板涨红着脸,正收回拍在办公台面上的那只肉手。我们不由心惊肉跳,看着他挥舞着的手,一边一个劲朝孔阿姨狠狠地点着,一边嘴里恶狠狠地骂道:“侬他妈要找不自在是吧?”

再看孔阿姨,也被刚刚的一响震得愣了下神,然而只是一瞬,便又发泼大闹起来。她顺手摸过王老板台上的一只白瓷茶杯,对着他的脸就砸了过去。近乎疯狂的这一下,不禁让我们都目瞪舌咋。幸亏王老板的整个身体躲得及时,要不后果真不堪设想。

顾会计见局面已不可收拾,惟恐再出人命,硬着头皮,壮着胆子冲了过去,抱着孔阿姨就往外拖。我和李娟被吓得立在原地,傻傻地不敢近前。金会计离得最近,害怕自己被砸着,早已远远地躲到靠门的地方。

孔阿姨挣脱着被顾会计死死抱住的身体,挥舞双手,还要向王老板的身边冲,嘴里一连串地喊:“砸死侬,流氓!狐狸精!一对狗男女……”

王老板遭到孔阿姨当众如此羞辱,再也不甘凌辱,他猛地站起身子,嘴里说:“伲再瞎讲,我就打死侬侬信啵?”说完冲上就像要打的样子。顾会计再无法招架,情急之下她骂起我来:“小郑,侬哪能像死人一样?立在那做啥?还不快过来拉住王老板!”

我早已不知所措,怔怔地走过去,也学顾会计的样子,抱住王老板硬往靠墙的地方拽。孔阿姨见我也过来了,更是有恃无恐用手指向王老板,哭着往我喊:“小郑,侬放开伊!”一边没完没了地又骂:“让伊打!让伊打!不打死我伊就是孬种!”她的身子不停地挣扎着,一下一下撩着脚,远远地欲向王老板的身上狠狠地踢。

顾会计的身材足足要比孔阿姨矮一个头,孔阿姨不停地挣扎让她实在有些吃不消。尽管她早感到自己被孔阿姨冲撞得已有些力不从心,但又不敢轻易就这么放手。就在她觉得极度疲乏之际,终于她喊了一句——像惟恐我们听不懂似,用极其标准的普通话——说:“你们不要再这样闹了!要闹回家里去闹好嘛?!”

王老板狠狠瞪着孔阿姨一直一言不发,顾会计这一叫让他不禁呆了一下神,之后向孔阿姨骂道:“整个一个神经病!”骂完伸手拿起办公桌上的包,摔开被我拉着的另一只手,便愤愤夺门而去。

孔阿姨不依不饶,见他要走,更要往前冲。嘴里喊道:“谁是神经病?侬才是神经病!侬到啥地方去?想走?今朝侬得把话讲清楚,谁是神经病?那狐狸精才是神经病!”她边骂边拿手来扯王老板的衣服,王老板摔开她的手,窜到门口反过身子向她狠狠又骂了一句说:“我算认得侬,丢人现眼整个一个没素质的神经病!惹不起侬我躲得起还不行!”说完便摔手出了门,骑上自行车就走。

王老板一走,顾会计总算松了口气,她再也顾不了太多,一下便放开还在不停挣扎的孔阿姨。孔阿姨骂骂咧咧,一头冲向门外,骑上自行车怒气冲冲也追了去。

这时,留下浑身自顾打颤的顾会计,轻移身体坐到位上,一边一个劲地喘着粗气,一边嘴里嘟哝道:“怎会碰到这种人?就俩神经病!”看着她累成那样,我和李娟默默地看向她,一句话也不敢说。

“侬就不该去拉着他们俩,随便他们去闹好了。”坐到位置上的金会计,这会不知是出于对顾会计的安慰还是同情,她埋怨道。看她一副幸灾乐祸事不关己的嘴脸,我心头陡生藐视。顾会计也不屑看她一眼,只顾生着闷气。

……

我和李娟的恋情,到目前单位里还只有夏师傅和郑师傅知道,我们也没敢公开。这事我一直有所顾忌,害怕弄得满城风雨。

圣诞夜,李娟背着我,竟私下与杜云龙出去玩了通宵。郑师傅的话越来越让我得到验证,我与李娟没有感情基础,我们的恋爱不会长久。如今,李娟的性格让我越来越觉得太过离谱,有些问题我已无法理解。

杜云龙是何许人?上海人,常来我们这买配件,是做电梯工程的小老板。人长得很帅,三十来岁,一米八的个头。高鼻大眼,肤色白皙,有些男人的魅力。走路更是喜欢提肩挺胸,装一副很有气质的样子。只是李娟不会不知,杜云龙是已婚的男人。而且,每次来我们这里,言谈举止,无不显得轻浮,让人觉得是个十足的花花公子的角色。

两天来,我一直忍无可忍,心里像堵了块石头一样难受。事后的第三天,我还是在下班后找李娟质问这事。她开始并不承认,竟还反过来质问我:“是谁这么瞎说的?”当我告诉她:“你也不要问这是谁告诉我的,我只要你回答,圣诞夜是不是在金海湾娱乐城?”她便哑了。

我突然明白了一切,心头像被她插上了一把尖刀。我开始意识到,她对我并不真心。

想想这社会能改变女人想法的事真的太多,从一开始到现在,她也许只是出于对我的某些需要才与我谈什么恋爱。其实我早应该知道,我们根本没有爱的基础。不是吗?要爱早在无锡就该爱了,何必等到上海才爱?她到上海后之所以很快就与我明确了恋爱关系,我想只是因为她在工作上对我有很多依赖。

公园里,李娟见我闷闷不乐,她将身体依附在我的肩上,抱着我的臂膀开始摇个不停,并撒起娇来。她安慰我说:“郑,你不要多想了嘛,其实也没什么的,人家只是觉得西方人的圣诞节很新鲜,想见识见识才答应跟小杜去玩的。”“跟小杜去玩的?”你看,多亲热?他是你什么人?我用眼睛瞪着李娟,在这寒冷的冬夜,她的话已让我的喉咙狠呛了一口老陈醋。

此时李娟的一切温柔都让我觉得虚假,我真想摔开她一走了之。但明知一切是错,可又没有勇气。明知伤痛不可避免,而我却依旧割舍不下对她的恋,任由心头生着隐隐的痛。

都说男人是石,女人是水。李娟的一番温柔与娇缠,让我如磐石的心最终渐渐变软。我讨厌自己软弱的同时,身体竟莫名其妙地开始发热。在一阵犹豫之后,我竟忘了一时的隐痛,突然掺杂一股报复的心,我咬牙切齿狠狠将她拥入怀中。

无月冬夜,城市公园的一隅,我将发烫的脸迅速贴上李娟期待的面孔。透过树梢,借街灯洒下的微光,我们沐浴在爱的伊甸园。渴切中,干涩得快要冒烟的喉咙得到阵阵滋润,我们瞬间唇齿交缠,心底的激情像燃烧的烈火一阵猛过一阵。

渐渐有些痛心疾首,爱与恨的旗帜便开始呼啦啦裂裂作响。像要弃生死于九宵而不顾,我们紧紧拥抱;我们撕扯起来,任由心生意乱;明知这是飞蛾在赴火,毁灭已是必然,我们还是心甘情愿义无返顾。

一时间,美丽而痛苦的喘息显得焦急而沉闷;声声呼号和呐喊,在躯体里如撕杀的野兽,发出绝望而无奈的哀鸣。终于李娟的身子开始剧烈颤抖,口中不停呢喃自语:“啊,啊,我,我难受死了!难受死了……”紧接着,她便不停在我怀里上拱下锉,腰枝开始剧烈扭动,直晃得两座乳峰颤巍巍,像正经历着生与死的捏磐。

“今夜,我要毁了你!毁了你!”我的言语带着口吃,如痴如梦如呓,而又信誓旦旦……

上海的冬天虽说不太严寒,夜晚却也够冷的。植满矮矮松杉的公园,堆着青石般云朵的天空,一切显得那么沉闷。云和树被风嘘溜溜地吹着,东边浓了,西边稀了,推推挤挤,黑压压一会拥成一团,一会,又化成一蓬舒舒的影儿散了开来。林子里的风,有时呜呜地响着,像狮子的怒吼;有时又有些凄然,像哀哀的鬼哭。

夜已很深,我和李娟依然像蛇一样紧紧缠绕。我的头脑昏沉而又兴奋,谁也不想轻易提及离开。此时,我们开始憧憬有一个小屋,一所能与世隔绝的清静之所。我的住处离这儿很远,更因为房间另有状况,我不想带李娟同去。李娟的住处离这儿只有两站路的车程,我试着贴近她的耳朵说:“娟儿,夜深了,我送你回去好吗?”李娟没有任何反应,默默中,她的所有柔情都在向我诉说:她已没有力气表达心底里的一切。

……

李娟的住处,是一间不足十五平米的民房。简易的程度虽类似于夏师傅他们住的宿舍,但经李娟一番收拾,房间整洁又温馨,充满女性诱人的气息。室内的灯光也是柔柔的那种,此时,极能调动人的情绪。

一进门,我迫不及待地再次拥抱起她,紧接着一阵狂飙似的亲吻。李娟始终一声不响,迅速投进我怀抱的身体,温驯得就像一只小鸟;更像待放的渴望春雨洗礼的玫瑰,任由电闪雷鸣,期待风吹雨打。我极不娴熟的动作还是让她有些不适,一阵微微的颤抖,她显得有些紧张并极不自在。但她还是贴身贴面迎合着我,跟随我动作的每一个节律。

我扭着她背部的手开始肆无忌惮,慢慢往她身下滑去,直到抚摸到她纤细腰肢上细滑的肌肤。我的胸部紧贴她的胸部,重重揉摩着她丰满的双乳。下身一寸寸逼近,直顶着她敏感的地方轻轻撞击。一系列的动作,立刻撩拨起李娟强忍的欲望,我让她的心越来越觉得痒得难禁,那般刺激又那般难受,多么销魂夺魄啊!一切令人神驰心荡!李娟骨软筋酥瘫软在我的肩上,早已不自禁地呻吟起来。

我终于真正明白:男人是石,女人是水。

一切就这样顺理成章,时机就这样成熟!甚至当我还不曾明白,最终是谁的意愿,我和李娟双双已躺到她那张宽不足三尺的单人床上。解着对方的衣扣,一阵手忙脚乱,于渴切中我们一下赤裸了全身。

李娟的肌肤可谓冰雕玉琢,线条优美的身体如同天使。柔弱的灯光中,瓜子脸越加娇妍粉嫩,浑圆的乳峰显得粉艳雪白。富有弹性的双乳,骄傲地直挺于胸前,顶端更是樱桃一点红。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么柔和的灯光下,观赏这美得教人惊心动魄的女体。全新的刺激,从未有过的兴奋,让我似置身于瑶池仙境。倏忽间,我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该做些什么。

我忘情地暗自于心中呢喃:“啊!这么美!”两眼不由自主地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尽情品读这美艳绝伦的身体。李娟的心顿时揪紧,她伸过双臂猛抱住我的双肩,羞涩地拉我躺下,并严严地裹紧被子。

身体里一直暗自涌动的血液,顿时被激发,被调动。慌乱中,我急切地寻找着灵与欲的归所——那缔造生命的天堂之门。整个身体瞬间燃烧起来,像岩浆,沸腾了,咆哮了,喷薄了。

“啊!——”

就在李娟感到一股钻心的剧痛而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尖叫后,我也感到了一阵无边的难以言喻的美妙与快乐。本能的驱使,我们又以全身心的配合,誓以气势磅礴的勇气,奏响情与欲的高潮,我开始如雷鸣电闪般突进。那历程,恍若铁马金戈憾天动地的一场战斗,紧锣密鼓,惊心动魄。却不残酷,只是无比地刺激,无比地欢愉,无比地亢奋!像驾着轻舟在激流中前进,时而巨浪排空,时而举起轻舟,砸向悬崖。倏忽间,眼看就要舟毁人亡,却又神明暗佑,化险为夷。直至峰回路转,猿声轻柔,百鸟欢鸣。转而波平浪静,夹岸青山滴翠,百花鲜艳芳芬。

李娟感到了我力沉万钧的冲击,刹时,无以言表的舒畅和愉悦,已深入到她的骨髓。她发出痛苦而快乐的哀叫,弹性实足的芳草地,顿像一遍青烟缭绕的热水湖,散发着青草气息的温泉水,一阵紧接一阵沽沽向外涌动。

一时间,疯狂博杀的刺激与诗情画意的畅快,黄钟大吕的震撼与丝竹管弦的抒情,就这么奇妙地交织在一起。生命与生命的交合、拼争,撞击得是如此内涵丰富、精彩绝伦、壮阔壮丽。

渐渐,闪电隐匿,惊雷远去,炮声减威,弹雨稀疏,硝烟散开,一勾月牙淡红如醉,万里星辰朦胧恍惚,薄雾如纱弥漫湖面,船桨轻轻划着碧波。方舟靠岸,岸上芳草青青,垂柳婆娑,宿鸟呢喃,蛙声缠绵……

我紧拥李娟,沉沉而眠。在体验到人生快乐和意义的同时,倾刻间我们终于感到了成熟。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再度缠绵。趴在李娟身上,我两手轻轻地又开始拔弄起她那两只令我神魂颠倒欲痴欲迷的乳房。不一会,李娟再度心痒难禁,饥渴难当,以至把银牙咬得发响也忍不住那股难受的劲儿。她又开始在我的身下一个劲地又哼又扭,腰肢打弓架桥。我感到她那里又已温汤沸腾,仿佛正汩汩朝外汹涌。但我依然在对她那两只风情而又俊秀的乳房留恋不舍,李娟实在有些打熬不住,急急分开双腿,两手紧紧抓着我的后背,不停地巅着臀部,急不可耐地催促我快些进入。龙宫里顿时鼓乐唢呐齐鸣,自然又一番风雨,一番龙舞凤飞癫癫狂狂的热闹景象。

直到精疲力竭,我们再度进入温柔乡。待双双睁开眼时,已是早上八点。八点半前要赶到单位上班,说什么也来不及了,我们不觉有些紧张起来。李娟满脸顾盼神飞、粉而含春地看着我,若嗔若怨娇柔地说:“都怪你,肯定要迟到了。”

看她一脸微恐而又幸福的神色,我抱住她,又在她脸上轻轻一吻,带着对一夜曼妙的无限眷恋,我安慰她说:“娟儿没事,只要我们想法编个理由。”于是,我们起床。

......

昨夜满天厚重的云霭已被风吹得无影无踪,今天可谓天高云远,艳阳高照。天空偶尔飘过一丝云彩,令这个冬日好美。

我和李娟在离开她住所不远的路边摊点吃完早饭,便往单位赶。待到离单位只有二百米的公交车站,我挽着她的肩膀下车时,九点已过。看着李娟一直惶恐的神色,我说:“娟,还是让我先进单位,你就在这附近溜达一会再进去好吗?”李娟双眉紧掬,凝神看着我说:“可我进去若他们问我又该怎么说呢?”我急中生智,想了想对她说:“你瞎编个理由,就说昨晚来了一个家乡小姐妹,今天要回去,你因去把她送上车,来晚了。”李娟向我笑笑说:“他们会信?”“会的。”我说。李娟木讷而又眷恋地看了我一会,眼神中充满温柔,然后依依不舍地对我说:“那好吧,你先去吧。”

待我刚要转身走时,突然又像想起什么,她拉着我的手待要放时又收住,极不放心地问:“那你进去又怎么说?”我向她轻轻地笑笑,说:“没事的,你不用担心我。”她不信,撅着嘴说:“告诉我,你会怎么说嘛?”看着她那煞是可爱的模样,我又想逗她,说:“我可以说是帮你一块去送小姐妹的呀。”李娟拧着身子,轻轻撞我一下,不相信地说:“你骗人,快告诉我嘛,你怎么说?”

我告诉她说:“你放心吧,我就说,路上发现鞋坏了,没办法,只得补好再来。”李娟更是不信地向我鞋上看去。我抬起右脚,扭着腿把靠近鞋根的地方转给她看,她见那儿还真有一点新补的线痕,不觉奇怪地看我。我说:“昨天早上补的,线还很新,他们看不出的。”李娟终于放心,恋恋地放开我的手,笑看着我走去。

走进单位的时候,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们几人一个不缺,正在说笑着一件什么事。孔阿姨坐在王老板的桌旁,一副雨过天晴,像前两天压根就没发生过什么事一样。见我进门,他们马上停了说笑,都看着我。孔阿姨还一脸悦色地问我:“小郑,怎么迟到了?”我的心里顿时紧张起来,但马上又故作镇定地举脚让她看了看说:“换乘46路车时扭了一下脚,发现鞋坏了,顺便就在站台的修鞋摊上补好才来。”孔阿姨瞄了一眼我的鞋,再也没说什么。而我惟恐她真知道点什么,心一直揪得很紧,仍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稍后,直到他们又说起笑来,听到他们是在说顾会计原来单位一位同事的笑话时,我的心总算平静下来。其间,孔阿姨看了一下挂在正门上方的圆形白色扁钟,又看我一眼,叉开话题说道:“今天这是怎么了?”又像要取笑一样,看着我说:“小郑,你和李娟像是约好了一样,怎么到现在她也没来?”

被她这么一说,我的心陡然一阵开始突突突地乱跳起来,面孔不觉有点发烧,勉强装得平静地应道:“怎么会呢?不过,”我说:“昨天下班后一块去车站倒是听她说,昨晚她有一位在郊县打工的家乡小姐妹要来,说是要来从她这儿乘车回家,不知会不会因这事耽误了上班的时间?”孔阿姨笑眯眯看了我一会,这才不再言语,继续与他们说着笑。

时间已过了快半个小时,仍不见李娟进来。我的心一直无法安宁,她们的说笑,我更无心去听。正在我翘首盼望之际,透过门的玻璃,终于发现李娟已到了马路对面,正左顾右盼准备横穿过来。我的心总算松了口气,但随之又为她进来后可能会发生的事而不安。待她进门时,大家依旧如我进门时一样,停了说笑而都向她看着,看得出她一下也有些惶恐,我在心底着实为她捏了一把汗。好在谁都没有多问,还是孔阿姨,只温和地问了一句:“小姐妹送走了?”

也许别人并未注意,但我还是有所察觉,李娟在不自觉地愣了一下后,又极其羞涩地应了一句“嗯”。别人只当是姑娘家因为迟到而难为情,其实我心底再清楚不过,这样小小的考验,已足够令她魂飞魄散了。

孔阿姨从此便算正式来公司上班,她的到来,公司原有的格局也随之打破,主要是我的工作变化很大。王老板开始管的很少,基本只管联系整梯销售和工程,公司内鸡毛蒜皮的事都由孔阿姨负责。在配件销售上,进货销货的业务联系逐渐都由孔阿姨管,而我只管进货送货跑腿的事。

小件骑自行车,大件得用三轮车。开始大件都是叫外面的专职车夫送,后来单位里干脆也买了辆三轮车,我索性变成全职,大小件都由我送了。时间一长,我便自卑起来,想想当初跑客运,汽车我都不愿开,就怕做现代的骆驼祥子。现在可好,脚踏三轮,风吹日哂,竟做起了正宗的黄鱼车夫。

(七)

九一年的春节,在上海那个少有的严冬之后悄无声息地来到。随着春节的临近,外出务工的人儿都已早早准备起回家的行囊,思乡的情绪绞得人成天心神不宁。年末的许多工程,也很自然地排到了年后。在距春节还有十来天的时候,夏师傅和郑师傅他们顾不得请假要扣工资,早早就急不可耐地踏上了回家的归途。

单位里一下冷静许多,我和李娟成了单位里仅有的依然留守着的外乡人。一切有些无奈,尽管年末,配件生意还是有的。有生意总是要做,按王老板的意思,我们得要坚守到农历腊月二十八,最早也得在二十九才能放我们动身回家。

“这够通融了。”王老板说:“也只有我们单位才会考虑你们是外地人,路途遥远回家一趟不容易,都能保证你们回家过年三十。不信随便看看,哪家单位不要上班到年三十?一切总得按国家规定。”

好一个“国家规定”!我和李娟的计划,整个彻底泡汤。我们原本商定,若能提前几天回家,李娟将要与我一同先去我家。在我家住到临近春节,然后再由我送她回无锡家里过年。现在时间这么紧,李娟只好与我商量,此次回去就不与我同行了,春节后回来时,约好让我路过无锡去接她同来。

农历二十九日的早晨,我送李娟上了开往无锡的列车。冰冷的寒风里,站台上,随着汽笛长鸣,列车缓缓启动,车轮撞击铁轨开始响起那富有节奏且渐行渐急的铿锵声,我陡感失落,心像被沉重的车轮碾压着,撕扯着。

隔着紧闭的车窗,李娟留给我最后的身影,竟像让寒风带走的一朵孤助无依的花蕊,凄凄然然。我的目光追随着列车,望向遥遥的远方,直把列车望成一条黑色的小虫。

那一刻,我孑然而孤独的心,一下便没了方向。顿时涌上心头,全是李娟对我的温柔,我意识到李娟在我心里的份量原来竟是如此之重,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来得这么真切而实在,实在得令人隐隐生痛。蓝天白云,潇潇风里,冬日的站台之上,我深切而忧伤地默默领悟着爱情的另一番滋味:原来爱要如影相随。

......

一夜牵肠挂肚,我也在当天下午乘车回家。直到天明时分,当再次踏上那片我所熟悉的故土,见到我所熟悉的村庄,以及许多亲切的面孔时,心头所有关于李娟的牵挂之痛才轻些。

年的浓烈气息迎面而来。家家门前对联红火喜气,户户门头挂阑鲜艳斑斓;满村炊烟袅袅,整庄俱是忙年的景象。我对这遍故土一年前所有的哀怨也随风而逝,踪迹渐隐。

久别重逢,再见父母,当我第一眼从他们的目光里看到的竟是晶莹而激动的泪花时,顿感五味杂存,那滋味憋得叫人好一阵心痛。

年三十的午饭,在我们这是全家一年中最为重要的团圆饭,我能回来过年,全家高兴。今年弟弟不在家,夏天的时候,他终于享受上“农转非”政策,户口变成了城镇户口,冬天里已按姨的安排,应征入伍去了部队。

饭间,父亲对我说:“你母亲就怕你今年不回家过年,要是那样,家就真的没有一点人气了,这年过得才叫不顺!”我听着父亲的话,看着只顾吃着饭,一直不做声响却无怨的妹妹,我的心头不觉又隐隐生痛。

离家一年,全家人很想了解我这一年的情况,酒饮三杯,父亲便打开话匣。而我,与其说是惟恐他们对我担心,真还莫如说是因为心存虚荣和多少有些矫情的缘故,也尽捡自信和值得荣耀的说说。至于捡垃圾、住灵堂、踏三轮车、吃苦受累的事,则全埋在了心底。明知自己说的与所处的事实很远,但看到终没让家人为我担心,也算在吹牛之后,给自己沉重的心灵上,留下一丝宽慰。

家乡的新年是热闹的,处处充满喜气。过了正月初一,便有走亲访友的习俗。继后的几天,我开始走亲访友,有的是自愿,有的则是父母亲的强迫。

离家一年,从上海回来,在家人和乡邻的眼里,多少还是让人有点衣锦还乡的惊羡。我也有了彰显峥嵘的时候,似乎很荣耀,偶尔也感到快乐和幸福。

然而,一切又总是短暂,因为毕竟都是虚荣。自己实际几斤几两,这会还真没到忘得一干二净的时候。有时想,权当是为给父母亲带来点尊荣吧,也为更正自己曾有的浪荡之名,就让一切真实的暂且忘记,就让一切虚无,像梦一样去发生。几天里,尽管心底如绞动的铅水一样沉重而复杂,我还是像皇帝着了新装,心情在充满矛盾里走完了所有亲戚。

因为李娟没来,我只给家人看了她的相片,母亲并不太信,因为相片是在城里照的,拍得像仙女,看着就让人觉得像是明星画片。这难免让母亲总觉得虚缈,以为我又是忽悠她。

按母亲的意思,认为我老大不小,也该到了谈婚成家的时候。但每遇我表示反感,并坚称自己年龄还小,说在城里三十岁没谈朋友的青年多得是的时候,她就会说:“真是子不晓母愁,这农村都什么情形?你也不睁眼满庄看看,像你这年龄的,还有几家没相好了媳妇?就是结了婚生了孩的也不在少数。儿子,不要成天心比天高!”

母亲因怕我心高误了终身大事,便托了在镇上中学里做老师的一位亲戚专门为我说媒。她也热心,没两天就给我介绍了同在中学里做老师、教音乐的一位姑娘。但就在她将要安排我俩见面前,还是想到先找我了解些情况。

那天,她来时破巧母亲不在,与我没说上几句话,就见我满嘴没一个“愿”字,心里便不觉冷了个透。于是便再不提说媒的事,只与我聊些别的,诸如在上海的工作和生活,以及个人还有些什么爱好之类。临走出于好奇,还拿去我发表过一首小诗的那本诗集。

母亲知道后高兴得心花怒放,总觉得我的婚事有了着落。事后几日更是一直追着人家问,希望能早点给个回音。谁知,最终我那亲戚对她说:“人家姑娘看了你家儿子写的诗,觉得配不上他,只说那诗写得太深奥,根本看不懂。还说,怕以后就是与他谈了朋友,一定也不会有共同语言。”

母亲一听这话肺都气炸,回来就问:“你都写了些什么劳什子?叫人家看都看不懂。”面对母亲的大声斥责,我在心底直觉好笑,脸上装着满是无辜的神态说:“没有啊,就是一首小诗嘛。”母亲顿时急不可耐,气得直拿眼向我翻白着说:“那人家怎么看不懂?还说高深得很,难不成人家老师都不比你学问高?”

“那我怎么知道?”我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对母亲说:“只是一首朦胧诗,她是老师,也应该看懂的。”母亲因为听不懂什么叫朦胧诗,一下更急,便骂道:“鬼儿子啊,你就作吧!怎么你就不能让我省省心,究竟准备想作到什么时候?这么好的姑娘你不要,这辈还真想去讨个仙女不成?”

十天的假日转瞬就将结束,我开始收拾起返沪的行李。春节回来,其间多少给家里带来了些高兴,也给父母留下些恼怒。此次离家与去年不同,家人对我的心情虽有不舍,但毕竟算有职业出门,自然少了许多远行的担忧。

母亲的眼神里虽然流露着“儿行千里母担忧”的轻愁,但目送我的面孔却始终挂着微笑。父亲的目光充满男人的刚毅,还是给予我更多鼓励。妹妹不声不响的模样,看着我时的目光总是游移不定。

此时,我不敢向她多看一眼,惟恐一不留神,因愧疚早已涌集在心口的那一股难受的劲儿,要让自己的眼泪流出。决不能那样!尽管心有千千结,我此时还是想留下微笑的容颜,只想给家人留下充满信心和快乐的形象。我决定选择刚毅而坚强的方式,转身而别。

然而,早已赶来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是因为年老,感情越加显得脆弱,就在我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已不能自禁地落下泪来。我的泪也一下开始涌动,但又强抑着,让自己的思绪迅速躲闪,去想些其它的事。直到走上出了村头的大路,当再看不见家人的身影时,我的眼泪终像断线的珠儿滴滴跌落......

车到无锡早过午夜二点,李娟在车站已候我多时。看她冻得全身畏缩的样子让我心里难受,愧疚之情一时不知如何表达。我拥着她的身体,拿手不停地搓揉她冰凉的指头,她的嘴里直说不冷,掖着我的臂膀示意我赶紧跟她回家。

夜深人静,跟随李娟,我又回到那并不陌生的院子。她的爸爸妈妈早已入睡,他们住在他们家二层小楼的一楼楼道最里面一间。李娟径直带我上了二楼,我的房间早已开好,就在二楼靠近楼梯口的一间,房间是客房中唯一一间单人大床房,被褥已摊好,两只热水瓶里的热水也是满的,像是有所准备就等着我来。

进门的一瞬,李娟并没有要回她自己房间的意思,而是迅速掩上门,在我还来不及放下行李时,已急不可耐地贴到了我的身上。她伏在我的胸前仰脸抵着我的下额,两只水灵的大眼巴巴地向着我看。楚楚动人间,给我送上微微含羞的微笑和柔情似水的眼波。

毕竟是到了她的家里,我不由有些紧张。但怎又经得起她充满温柔的诱惑,来不及多想,我便顾不得一切紧紧拥抱起她开始热吻。转瞬间,她甜甜的唇,媚媚的眼,以及她如悬胆的鼻头,在我如饥似渴的舌尖下烈烈作响。

在她娇媚的脸上,我的舌尖肆无忌惮。像秋风一阵横扫落叶,一阵春风直闯玉门,只一会,我们的双舌便如龙凤交媾,缠而不能分割......

直到移师床上,一阵云雨风月过后,李娟竟想与我偎枕同眠。这之前因为不知道她对她爸妈是怎么说,我总是担心若被他们知道一定不好。几次我让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她都不肯,还傻傻地看着我,娇嗔着笑道:“我都不怕,你怕啥?”她的话让我听了不免一头雾水,然心里却又有惊有喜。惊的是她真够大胆,也不怕被她爸妈知道要遭一顿狠打。喜的则是,都已发展成这样,我们间的事总算是铁板定钉。想她一定都给家里人讲过,她的爸妈也一定认可。要不,我想就是再借几个胆,李娟她也不敢这般放肆。

第二天我们起床很晚,李娟的爸妈并没有等我们起来吃早饭。他们知道我们吃了午饭要走,因此午饭做得很丰盛。我们一直睡到上午十点半才醒来,待洗漱好下楼已是十一点。见着她的爸妈虽然不免有些尴尬,但一切似乎让我又明白,他们家其实早已接纳我,并认可我和李娟的事。从李娟妈妈的眼神里,我感受到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的那份喜悦。

李娟的爸爸总有些严肃,在午饭前,还是与我简单聊了些我与李娟的事。我的心情控制不了有些忐忑,在李娟爸爸面前,表现越加谨小慎微。但他的话我听了大概还是明白,那意思是说,我和李娟这事也就算定下了,出门在外,总要相互关心爱护。他还说他就这么一个女儿,让她去上海打工并不图她能挣多少钱回来,而只为出去见见世面,长些见识。如果在外很苦很累,他倒也不反对我们能早些回无锡家来。再说看看年龄,让我们早些成婚,守家立业倒未尝不是件好事。

李娟爸爸说的这些,我还真是受用,肚里不觉像喝了蜜水。心里直想:李娟啊李娟,你还真行,也不知你是怎么与家人说的,竟这么容易就让我被你的家人接纳,我真的爱死你了。

正当我沾沾自喜之际,却又听到李娟爸爸话峰一转,“不过——”我意识到他还有话,心情又开始紧张起来。“既已谈到这个份上,我想还是把话说在前面好。听李娟说,你是兄弟俩,还有一个妹妹,你排行老大。有一事,你要与你爸妈说清楚,你与李娟结婚,我们都不反对,但家必须安在无锡。按我们无锡的说法,这叫上门女婿,以后有了孩子,得跟我们家姓.......”

天下到底是没有免费的午餐!

听到这里,我一下竟不知如何回答,浑身感到极不自在。我的印象中,上门女婿这事倒也并非第一次听说,只是在我们家乡叫法不同。我们那叫“倒插门”,一般都是家穷男孩子又多,家里根本没有能力讨进媳妇,遇上只有女儿没有儿子的人家,为延续香火撑掌门户,便会你情我愿,让男方上女方的门,做女方的上门女婿。

这种事对女方来说,不失为全美之策,而对男方来说,则算是万般无奈之举。更是有些丢人现眼的事,就是结婚办喜事,男方一般也不大张扬。我们家在当地真还没到这份上,若我与父母亲提起这事,一来我自己在认识上也没到这等“移风易俗”的境界,绝不会轻易开口;二来就是开口,少不了是要被一顿臭骂:“难不成八辈讨不着媳妇了,要给祖上丢此大脸吗?”我清楚得很,我的父母一定丢不起这样的人,也失不起这样的脸,他们绝不会同意。

李娟的爸爸不再言语,我也默不作声,并不回答他可否。李娟和她妈妈在里屋的厨房间,应该已听到她爸爸与我在外间饭厅里的谈话,想她们也清楚我们现在正谈的事。

但她们只是听着,没有一人出来接话,我真想李娟此时能站在我身边。李娟的爸爸只沉默一会,又对我说:“这对你毕竟不是坏事。同时,你也要为我们想想,我与李娟她妈这几十年累死累活置下的这摊,总要人接手打理不是?至于其它,说白了全是名份上的,想通了就是那么回事。况且,我能看出,你与我们家李娟还是真有感情的,我想只要你能与你爸妈好好去说,他们应该会同意。”“真说得轻巧!”我心里想。

见饭桌上的菜已上齐,我不想就此话题再与李娟爸爸多说,便向他点点头,试图敷衍了事。李娟的爸爸妈妈都看到了,他们只当我终于没了想法,同意了他们的主张。其实这之前,李娟的心一直也是悬着的,这会以为我还是给了她爸爸妈妈的面子,才算放下悬着的心。

李娟一家人的脸上,不禁同时露出会心的笑。饭间,我陪李娟爸爸喝酒,李娟妈妈一劲向我碗里夹菜。李娟时不时还微含羞色地笑看我一眼,那意思以示她对我今天的表现最终还是肯定和满意。而他们全家人不知,此时他们所有幸福的举动,已教我浑身别扭。

直到坐上回上海的列车,我的心情才微微平静。李娟依偎在我的身旁,见我一言不发少了往日对她的眷顾,她抬头问我:“不开心吗?”“没有。”我说。“还说没有,”李娟开始娇嗔道:“你的样子就是不开心的样子。”我沉默。李娟见自己说对,又问:“在我们家结婚你不高兴,还是你们家不会同意?”我忖度一下很干脆地对她说:“做上门女婿我爸我妈不会同意的。”“这有什么?”李娟不知这是难事,而我又不想告诉她,在我们那做上门女婿是很丢人的事,便说:“你不懂。”“你告诉我不就懂了。”李娟有点生气并开始撒娇。我还是沉默。“你打算结婚后带我去你家吗?”李娟又眼巴巴地望着我问。“那倒也不是,”我说:“家安在哪儿都行,就是不做上门女婿,我不想倒插门。”“你说什么?什么是倒插门?”李娟不懂什么是“倒插门”。 我说:“就是你爸说的上门女婿。”李娟更是一副天真的样子说:“你不反对家安在我们家,又不愿到我们家做上门女婿,我听不懂。”我不知她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有些发急地说:“李娟,这是两码事,只要不做倒插门的女婿,什么都行。”“你的爸爸妈妈也会同意?”李娟问。“是的。”我说。

“那不就得了,我只想你把家安在我们家,才不管你倒不倒插门呢。”李娟开心地一把抱紧我的膀子,把头顶向我的胸前。看来李娟是真的不懂,我便把脸靠向她芳香的头发说:“可是你爸还等着让我与我的爸妈商量做你们家上门女婿呢。”“管他那么多干嘛?他要再提你就说问过了,就说你爸妈他们都同意不就得了。”李娟的话让我真是欲笑不能,她的天真竟使我陡生爱怜,我更紧地揽住她的腰,嘴巴轻轻地吻在她的秀发上。我清楚,此时给她说这些莫异于徒劳,看着她似乎只在乎我,别的不懂,也并不关心的样子,便对她越发怜爱起来。一时间,我们相拥着,依偎不语,全身心感受着爱的曼妙,并沉静在那份甜美的滋润中。

列车在行进,透过车窗印入眼帘的,是一幅幅如同吴冠中笔下清新而淡雅的江南水乡粉墨画。车轮撞击铁轨,富有节奏的声响,始终铿锵相随。上海也越来越近,下午四点,列车即将到站。

汽笛最终发出无情长鸣,尖利的声响,如同一只啄木鸟儿发现了树洞中的小虫,生拉硬曳、将赤裸裸浸润于蜜浆中的我们,活生生又拖回到这纷繁的世界。

忙乱的车厢和站台上,满眼便见如蜂的人流。冲冲撞撞中,我们像还不曾完全醒来,就已置身其间、穿行于到站的人流。我意识到,一刻再不可掉以轻心,行前李娟爸爸的嘱咐,始终萦绕耳旁,从此以后,我要呵护好她。关爱李娟,已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走出站台,我和李娟径直往她住处而去,市井中,初春傍晚的余辉,蒙上许许温馨的色彩。我再次想到要做上门女婿的事,不觉又有些窝心起来。

......

新年刚过后的上海,马路上宽敞了许多,公交车上的乘客稀稀拉拉,比起平日,也少了很多吵杂。尽管已是农历初八,回乡过年的外地人,返了城的却不多。也难怪,在我们乡下,这会还是年味十足的时候。唱大戏、跳财神的热闹场面,不到正月十五是怎么也不会草草收场。

在农村,遇着春节更无国不国定的说法,本就是农闲时节,劳碌了一年的人们,自然要在整个正月里乐个透。比起城里人,农民自有农民的累,农民也自有农民的自由和轻闲。

我们单位,我和李娟算是最按时归来的外地人,就在我们上班的第二天,家住宁波的郑师傅也已归来。惟有家住湖南的夏师傅和他小舅子赵伟,却迟迟还不见回来的踪影。王老板和孔阿姨虽时不时口有微词,但着实也奈何不得,除了发狠工资按天照扣,再不见有什么好的办法。

上班的第三天早上,王老板召集大家开会,这是新年后的第一次会议,会上,他口头对我和李娟进行了表扬。至于郑师傅,终因迟来了两天,自然不表扬也没有批评。

对夏师傅和赵伟,孔阿姨的牢骚发了不少,她的话还不失有些尖刻。“正宗是农民,这哪还有一点组织性和纪律性?春节前就已是早早放他们回家,春节后却还不能按时到岗,这要在我原来的公司,早要被开除的。要说家在外地,我们单位也不仅是他们,小郑和李娟还不都是,人家为什么能按时回来?”

孔阿姨越说火气越大,除了坐在靠门走道上的郑师傅低着头,我们大家都抬头怔怔地听着。说到这,她又看向王老板说:“老王,我说以后再招工人,像那些老远老远的内地人,特别是湖南人,就别再招了。不是说兵乱年代,那地就是出强盗出土匪的地方吗?那地的人,没有一点纪律性可言。我看明知招进来管不了,还不如不招的好,尽教人受气。”

孔阿姨已然就是这当家的人,但她说话的水平着实又让人不敢恭维。顾会计虽听着,却笑眯眯地取下眼镜,像是觉得镜片上有些龌龊的样子,一边张嘴对着两块玻璃哈着气,一边又将右手伸进裤袋里摸出手帕来擦。她那双离开了眼镜的大眼,对着镜片不停地眯嘘着看,十足的一副异怪相。

金会计坐的位置正对着孔阿姨的背,此时她脸上露出的微笑也有些轻薄相,好在孔阿姨并未看到。一切我和李娟在柜台里看得真切,但并不敢多想,只是依旧冷脸静听。

不知王老板是察觉到了大家的感受,还是也意识到孔阿姨说话不注意策略,他有些不耐烦,开始毫不避讳脸带讨厌的神色对孔阿姨说:“我说要讲你就讲点有用的,多扯那么多废话干嘛?”“不对啊?”见王老板当着众人不给她好脸看,孔阿姨一下便恼了起来,直冲王老板就喊:“我就说都是让你给惯的!”她这一嗓子王老板又怎能接受,顿时喉咙便提了起来:“全是屁话!你见我啥时候惯过他们?”孔阿姨的脸色顿时红涨,一时竟有些不依不饶:“就是你惯的,不惯怎至于像这样!哪还有一点纪律、一点规矩?上梁不正下梁歪!”

“......”王老板顿时语塞,涨红的脸显示他那强健的肺,气得离炸开的地步已不远。孔阿姨话一出,我们顿感事态严重。她的话显然是要往王老板的软处捅,这让我们一下竟又不知如何是好。

顾会计马上打起了圆场,她的话有些不温不火。“我说你俩这是干嘛?好好地开会,怎么开着开着就吵了起来?新年刚过,总是要有些讲究、图个吉利不是?”

王老板此时正不知如何撒气,顾会计的话一结束,他便拿手指向孔阿姨对顾会计说:“你看她哪像开会的样子?东扯西拉,大吼大叫,与泼妇有什么两样?”顾会计见王老板话也难听,莫异乎是火上浇油,急忙恼怒地说:“我说老板你也让让,什么泼不泼妇的,多难听,有啥话不能好好地说?”

孔阿姨未等顾会计将话说完,就已站起身子,边往王老板跟前去边用手指着王老板的脸开始大骂:“我是泼妇!我就是泼妇!总比那不要脸下贱的娼妇犟!你以为你又是什么好货?大过年你闹得还不够?天天与那娼妇去鬼混,你以为我不知道?一对狗男女!......”

孔阿姨的吵骂声惊动了几条马路,场面一发而不可收拾。门外又开始引来行人的驻足,街道上的人不约而同透过店门玻璃朝屋里张望。王老板终究因为软肋受制,虽气到绝处却也奈何不得,竟一语不发。看那样还有动手行粗的欲望,只是想到真要那样,又不定就能占了上风。稍一冷静,便想到还是走为上策。于是,他便索性拎起皮包,干脆又扬长而去。一边向门外走,嘴里还一边发着狠骂道:“真她妈的泼妇一个!我算惹不起总躲得起还不行吗?操你妈的......”惹得孔阿姨又一阵愤怒地唾骂。最终,在大家都觉无聊的规劝中,风暴总算平息。

事过三日,王老板一直没来单位,倒是孔阿姨依旧天天按时上下班。大家心中虽不时也有揣摩,但终究不敢多议。几天来,单位的空气总是沉闷,直到第四天,这种沉闷才算有了些许改变,单位又进新人。

先来的是一位身材精瘦、微微弓背、容颜矍烁、姓许名菲、五十来岁而知天命的男人。说是请自沪上国企上海沪西电梯厂,他在那厂原本是产品供销部门负责人,只因上班时间聚众赌博受了处分,现待岗在家。此人与我们王老板早就认识,交情还不一般,按他本人说的意思,之所以他会到我们这里来,好像是受了王老板夫妇的诚邀,为一时盛情难却,才决定屈就,专门来负责电梯配件销售的事。

后来的两人竟会是管队长和张卫友,他们又回来了,这多少出乎我的预料。虽有尴尬,好在以前和我并没有伤过脸,出于场面和礼貌,我们还是淡而无味地相互打了招呼。郑师傅就不同,当他们二人主动与他打招呼时,却爱理不理,只以冷冷的有点怪异的眼神死盯人家看,然后翻巴两下眼睑,也不言语,弄得人家好一阵不是滋味。夏师傅和赵伟直到现在依然没有来,想不知要是他们来了情况又会如何。

下午,王老板终于露面,他与孔阿姨间似乎已平息了纷争。因为单位来了新人,很多事要等他来开会重新安排。会上,他重点向大家介绍许菲,他说:“许科长与我有多年的交情,人很好,在上海电梯界算得上前辈和精英。正规大厂家的销售科长,能到我们这来屈就,是我的荣幸,更是大家的荣幸,希望大家以后要尊重他。请他来主要负责的是电梯配件销售,现在我就正式任命他为我们单位配件部经理。”王老板拿手向我指了指,又对许菲说:“配件部主要有三人,这是小郑,脑子灵人也很勤,以后就让他做你助手,跑进跑出的事你尽管指挥他做。”然后转脸向我说:“小郑,许科长是前辈,你跟着他以后可要多请教,别怕吃苦,得好好多学点真本事。”

听着王老板的交代,让我想到当初他对我也有过这样任命的事,直到目前也不曾撤消过,我在面上不禁有些尴尬。从孔阿姨进单位,我就莫名其妙成了车夫,心中不免有些想法。但想法归想法,这是我们这样单位的特色,一切都谈不上规矩,我早已不得不认同。想到这,我微抿嘴唇,向王老板点了点头,还是示意自己明白了。

“那是李娟,管柜台......”王老板继续向许菲介绍着。我注意到许经理此时看像很认真听着王老板的介绍,却有一眼没一眼地往我看。

“管忠明管队长想必大家并不陌生。”王老板放缓语速,看一眼管队长,对大家说:“他这次回来,我们可以说是不计前嫌,在这我就不多说了。只希望在以后的工作中,他能认真负责,处处能以集体利益为重。只要做到这点,我们依然对他表示欢迎。”

王老板如此介绍,使得管队长的脸色泛起一阵微红,他迅速低下头,流露着尴尬的一丝笑意。王老板虽已注意到,但他并不介意。

转脸又向郑师傅似协商的口吻说:“从明天开始,郑劲松你就和管忠明、张卫友搭成一班去童车厂,带队嘛,我看还是让管忠明,他毕竟年龄大几岁,与人沟通也有经验。”

郑师傅面无表情,王老板知他心有不悦。便将话停顿了一下静看他一会,见并不表示反对,又接着说:“这个大修项目时间很急,还是春节前签的合同,现在客户单位已来了多次电话,催得很急。我希望你们在工作中能保持团结,不计前嫌和个人恩怨,一切能以单位利益为重。做到,保质、保量、保安全,尽快完成这项任务。”说到这,王老板原本温和的脸又一下板了起来,目光在他们三人的脸上重重地扫了一遍,似有不可违抗必须服从的意思。

接着,他便转了话题。但还是显得很生气的样子说:“夏振东还没来,他这人也太不像话,年都过去多久了?仍然没有回来。还有一点纪律性嘛?一点不考虑单位利益,农民意识太严重!我们现在不能再等,他不来就算,就是他来了,现在我也得考虑是否再用他!”

王老板的话基本结束,今天的会议照例有会无议,如往常一样,照例在王老板的独家指示中结束。这也是我印象中,打进单位一直如此的。就是顾会计,每每她给我的感觉,也总是顺耳恭听从无半点想发言的意思。我曾有过怀疑,她们不知是真无异议,还是压根就不愿搀和。后来看透,其实我们这儿本没有民主,单位的性质加之老板的性格和管理水平早决定一切。算来,这也是我们单位的特色。

王老板今天的话,让我们在心底开始为夏师傅暗暗感到担忧。长期来在与他的相处中,凭心而论,他给大家的印象真的不差。只是倒底无人知道他迟迟不归的原因,我们也只能徒落个心急。

会后,顾会计悄悄问我:“你知道夏师傅有啥原因吧?”我向她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她又说:“我相信一定是他家里有事。不过......”她百思不得其解道:“也真不会做事,就算是他家中有事,也该先写封信来请个假,那也不至于会这样。我看,他是被开除定了。”

“也许不能请假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我说:“这样不知王老板会不会原谅他?”“绝不可能。”顾会计见我仍有侥幸想法,立即断言道:“你傻呀?管队长和张卫友都来了,王老板怎么能要那么多人?又是年初,生意本就没,他怎么会养那么多人?再说,前两天老板与老板娘那场风波,你又不是不知起因。我看现在就是老板同意要他,估计老板娘也不肯。”我摇着头,轻轻叹了口气,顾会计的话很有道理。

......

新年一天天远去,农历二十已过,单位的一切工作也已上了正轨。工程上的事,在默默无声和漫不经心中,有条不紊地进行。自许经理上任后,配件销售工作,业绩迅猛攀升。

许经理到底是大厂来的,销售渠道之广和业务关系的深厚,不能不令我从心底为之惊讶和敬佩。作为他的助手、实为车夫的我,进出取货送货,工作陡然重了许多。整日如一只辛劳的蜜蜂,疲于奔命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东西南北,每天已很少能在单位看到我闲着的身影。

短短半月不到,饱经风吹日晒,我的肌肤渐由原来的红润变成了古铜色,容颜发生很大变化。若无这身还算整洁的衣服伪装,想我要置身于一个垃圾箱旁,活脱脱与一位流落街头的浪者无异。能胜于浪者的,也就是那每月还能到手固定一百五十元的薪水。

这不觉让我一度自怜,但苦于又无翅可飞无处可憩,只能默默忍受与坚持。继后的日子,心底不免常常自哀自叹,在李娟的面前,我开始显得自卑。

许经理也很忙,单位的电话铃声自他来后,就响得极为频繁。我能坐在单位,已是偶尔与不易,那铃声,成了我极为反感的响声,令我恐惧,更有些神经质。大家虽都看在眼里,但好在事不关己,也用不着感悟。

不过,私下也有对我表示同怜的,方式有多种,有以言语,有以眼神。许经理曾在王老板和孔阿姨不在的那天下午,当着大家发过感慨说:“小郑这人真不孬,无怨言不怕苦,候着机会我得对王老板说,人家小郑真够累的,怎么着也得给他加点工钱。”顾会计用眼神向许经理送去认同,同时给我也送来同怜,尽管她嘴上还从来没说过什么,但那心意我却能明白。

金会计向来都是不阴不阳的,她说的话会带几份挑唆的口吻。“你们晓得啥?这都是因为王老板看他是乡下人,要是上海人就不会,会也没人肯干。小郑要真聪明话,就自己跟王老板去吵。放心好了,他才不会开除你,这活你不干,鬼都不会干的,也只有像你们这样外地人、乡下人,才傻呼呼要干。”她的话真叫我隐隐生火,愤怒不已,翻脸不是,感激也不是,我于心底暗骂:“滚你妈的!你这算是帮我还是骂我?真她妈鸟人,连人话都不会说!”

夏师傅终于回来,不出我所料,之所以迟迟不归,真是因为他家里出了大事。他的母亲在今年的正月初十,因患了多年的癌症而去世。又因家乡下雪,山路汽车不通,以至才无法赶去镇上邮局寄信请假。

回到单位,人本已疲惫。如今又听被开除的消息,人便不禁有些茫然。大家不免同情,许经理劝他:“你还是去找王老板,好好与他说明原因,看能否寻求谅解。”

“只是现在宿舍回不去,床位已让管队长他们睡上,这你咋办?”顾会计提醒说。“这倒好办,”我说:“可以先暂住到我那里。”我的热心,让夏师傅原本忐忑的心总算得到些许安慰。于是,他让赵伟留下,等下班与我先去单位宿舍拿上被褥,再随我去我的住处。他自己,则匆匆去了王老板家。

整个下午与晚上,我都为他担心着。那晚,我和赵伟到我的住处安顿好,便在路口刘老板的店里,胡乱吃了点饭就回住处等他。

赵伟躺在打好的地铺上,一眼也不朝墙上的骨灰盒看。傻傻地望着房顶的白炽灯泡,想着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想的样子。我在铺上看着书,并不与他多说什么。我清楚,此时能和他说的话题真的太少。

直到十点多,夏师傅才摸到我的住处。刚进房间,当一眼看到墙头上的骨灰盒时,顿时表现出一阵惊悚。但一切恐惧,随之又被一身的疲惫和满脸沮伤的神色掩盖。

我已猜到他去王老板家的结果。王老板虽没有过多责备他,但因为工程已有了安排,还是没有留他。只说等以后看情况,需要时再说。这话谁都清楚,王老板已铁了心将他开除。

念于相处一年不错的交情,我不能不为夏师傅此时的难处着想。一直给外面送货,我也认识很多老板,因此我决定帮他找找,看有没我所熟悉的老板能收下他。

夏师傅知道我是出于义举,感激的同时提醒我不要声张,要我最好在悄悄中帮他打听。他说:“王老板知道一定会不满,还会从中作梗。”“身为老板,心胸会到这等狭隘?”夏师傅的话,我并不全信。

事实一切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容易,打听几天,我一无所获。夏师傅和赵伟睡在我的房间,还一直等我的消息。他们身上早已身无分文,我只好拿出可怜的余剩,帮着他们度过似如我曾经的日子。就在今天早晨上班出发前,我还打算到单位要开口向王老板借点钱。理由当然不能说是为帮助夏师傅,我已想好,只说读夜校急需交学费。王老板和孔阿姨虽没有太多文化,因为在我的印象中,这件事他们好像很支持。

然而,今天一上午,王老板和孔阿姨都没有来。自从前阵单位调整过工作,他们俩上班就再没有过规律。总是高兴就来,不高兴来就不来。有急事,其他人都会打电话到他家里请示。今天,王老板和孔阿姨还会不会来?我的心里一整天都在为能否预支到钱而发愁。

也想过,万不得已就向其他几位同事借借看,但又总感觉开口极难,况且上海人与我们相处原本就隔着一层,开口要是借不到,反而弄得没有面子。

本来想向李娟借点也行,只是这阵她与我也有了不可言说的隔阂,因为我发现她又开始与杜云龙有了接触。杜云龙跑来勤了很多,每次来,还和她聊得甚是开心的样子,我虽在外很少进单位,但这样场景还是遇着不下三四次。

更听说,杜云龙离了婚。每次他来还毫不避讳大谈特谈离婚的事。像是很光荣,也像另有意图。许是我的心眼太小,我也这样想过。但在李娟面前,我本就自卑的心,还是越发显得不是滋味。

直到下午将近下班的时候,王老板才风风火火进了单位,我暗自惊喜。但又看他一脸恼怒的表情,便不敢轻易开口提借钱的事。继后听到的竟是惊天新闻,让我顿感莫大惊诧。

“夏振东被抓了!”径直坐到位上的王老板开口就说:“你们看他什么素质?竟带着他小舅子,谎说我们派他去保养电梯,就在今天上午到我们客户单位上海冶金厂的电梯机房去偷起电线来。这下可好,刚出厂门,就被人家保安给抓啦。人赃俱获,要送公安!”王老板的话,让我们一下全都怔住,我的头脑里像是炸了一颗重磅炸弹,一阵嗡嗡鸣响。

“这事现在咋办才好?”稍许,略微平静的顾会计仍惊慌地问王老板。看着大家惊恐发傻,王老板心头流露出一丝庆幸的神色,恼怒渐消,停顿了一下说:“人已放了。”他那轻描淡写的口吻,又让人云遮雾罩不禁默然。

还是顾会计最先脸露微喜,忙问:“那后头是怎么处理了?”王老板随之以一种不重不轻、不急不缓的口吻,一副漠然的神态说:“保安反绑了他俩,审问了情况,又叫去他们厂设备科陈科长核实。陈科长念与我朋友交情深厚,忙打电话给我,我给陈科长穷打了一阵招呼,最后,放人了......”

“这些外地人真教人看不透,一副鬼头贼脑的样子,哪能做出这么丢人的事,老板你没讲他们已被开除啦?”

金会计的话许是为了阐明自己的高尚,但让人听了总觉得有些幸灾乐祸。这会谁也不拿正眼看她,我听了更是心里堵得慌,就差没有勇气迎头与她痛骂一场。

“说了,我让陈科长以后不许他们再去。”王老板虽应着她的话,却也不拿正眼向她看。

我害怕王老板知道夏师傅与我住在一起,心里就担心着今天借不到钱。那样的话,从今晚开始,这日子真没法过了,我的身上,连回住处的公交车费都不够。

硬着头皮,下班前,我还是向王老板开口提借五十元钱的事。庆幸王老板在知道我为交学费后,并没多说什么,还真爽快借我。

夏师傅再不能长期在我这里住下,王老板迟早是会知道的,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王老板今天说话时的某些微妙心态,还是使我意识到,夏师傅昨晚对我说的话也许正确。

但在没有工作前我又怎好赶他们走?眼下关键,还是要想办法帮他尽快找到工作才行。然而,以我的能力,一时半会又很难办到。明天是不是去与顾会计说说这事?我觉得,这会单位里的同事,只有她还是可以信赖的,也许她能有点门路。

夏师傅和赵伟已回到我的住处,赵伟依旧躺在地铺上,两眼傻看房顶的灯头,夏师傅则坐在我的床沿愁眉不展。见我进门,他向我凝望许久,默不作声。他可能会想,我已知道今天的事。

为了不让他在我面前自惭形秽,我还是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进屋拿了毛巾就去外面水池上洗了脸,进来一样装着若无其事邀他们一起去刘老板的店里吃饭。一切,我尽可能做得与往常无异,晚上,又只扯些别的话题说说。直到第二天上班要走,看夏师傅还没睡醒,我拿出三十钱,放在他的枕边悄悄出了门。

......

李娟与我已越走越远,我能感觉到,在很多时候,她已开始嫌避我。短短数日,从单位里两位女人偶尔的议论中,不断有风声传出,我知道她与杜云龙的感情发展得已不再一般。

心中虽有万般绞疼,遗憾我此时就连找她谈谈的勇气都没有。我与她的恋情一直都在私下进行,在单位,没有几人知道。就是知道的,也不以为我们真的发展到可以公开的地步。而杜云龙一开始就逑在明处,特别自打他宣布自己离婚后,与李娟更是形影相随,亦步亦趋。以至现在这情形,倒像他是嫡出,而我最多也就算是庶出一般。

超出我一百个预想之外的事还在后头,第二天早晨刚进单位,我就听说李娟辞职不干了。听到这一消息,我如闷雷轰顶,顿时身心俱焚。顾及不致遭人诧异和笑话,心底虽痛不欲生,但也只能闷闷承受,一整天强扮平静之颜。直到下班,才偷偷跑去李娟的住处,发现早已人去房空,问房东,才知于今天上午刚退了房。房东还说,是一个上海男人相帮她搬着去的。上海男人?一定是他,一切还有什么可说......

我于惶惑神离中,怏怏而回。一路上,我在心底一遍遍唤着李娟的名子,声声似子规啼血——

那年烟花满天幸福的爆炸

看他的眼睛舍不得眨

倒映着火花

他笑着说相爱就要幸福呀

懂但是我们都把幸福挥霍完了吗

回忆越美越可怕

回忆越美越可怕

越挣扎眼泪越是要落下

......

最深爱时你曾说过

我们就是童话

回来吧我还一直在等啊

我一直在等啊

我会永远在这里

只要你回来吧

所有的人都说时间是魔法

......

痛钻进灵魂占据回忆在生命里发芽

吶喊挣扎期待的

未来啊难道这么就算了吗

回来吧难道你不怀念吗

回来吧难道你不怀念吗

......

我一直在等啊

不管要什么代价

回来吧难道你不怀念吗

......

(八)

时间已到五月,夏师傅终于有了去处,通过顾会计介绍,他悄悄去了上海振华电梯厂安装队。自他回上海后,在我这住了整四十天。

要说这也算天意,与我当初来上海寻找工作所受的煎熬,时间竟是如此吻合。更让人不解的是,就在夏师傅上班的第二天,心有不甘早有预谋的郑师傅,也寻找到了新的单位,毫无留念地找王老板辞了职,跳槽去了上海迅达电梯销售安装有限公司,谁也不知他的门路。

要知道,那毕竟是家中外合资国内首屈一指的正规大厂,工资也好,管理也罢,都是极其规范的。能进那样的单位,是我们这样的外地人从来敢想而不可求的事。一切显然出乎了王老板的预料,单位一下缺了人手,这令他一时手足无措。

更令王老板不知所措的事,是负责配件销售的许经理也将不干了。原因是他原来的单位,已通知他回去,说他的事已有了处理结果。原来销售科长一职可能做不成,但他本人念及正式的劳动关系,离退休时间毕竟没了几年,考虑到退休的时候,不至于影响拿养老工资,他还是决定接受处理,回去做一般科员。

用他自己的话说:“不多想了,这把年纪,再安稳混上几年,图个后顾无忧算了。”原单位对他的安排,是让他回到原单位一个“三产”去上班。那三产单位原是做汽车零部件的,他并不通,按理不该如此安排,为此他提出过异议。但单位领导说了,这些情况已有考虑,到那里还是让他搞电梯配件销售的事,在那,专门为他另设了这么一个部门。

这话明白人应该都懂,他在等待单位处理期间,私自在外谋职,已算违反纪律。不定单位早有察觉,只是没对他作出另行处理已算眼睁眼闭,对此,他怎敢再多说什么,只能服从分配。

如今,人未走,心早离。这段时间,在这上班,他对王老板也有些不舒心。听他说因为在他来时按王老板夫妇答应的酬劳,付的极为不爽不说,按照实际业绩,王老板应给他的那部分额外奖金也没有兑现。而且,每提到这事,还听说王老板总是表现糊涂,一直没给他个说法。碍于面子,他自己嘴上虽一直不说,但心中其实已早有不甘。

许经理回去上班,也非全无顾虑。每想到自己回去虽然干的还是老本行,并不担心业务。但当他一想到这以后自己终究是光杆一人,再怎么有能耐,却不知这工作怎么做才是。虽说那三产领导会视情况,也许能给他安排个人做个助手,但自己毕竟是贬职而去,怕只怕人家也不定就能事事都如他心愿,安排的人自然也不定顺他的心。

于是,他想到这段时间与我配合相处,还真给他留下不少好感。这样一想,他便私下谋起欲带我同去的心思。在并未征求我同意的情况下,他已先到那三产的领导面前,早早夸耀过我一番。并信誓旦旦保证,如能让他带我去,保证自己上岗后,将会给单位创造好业绩,决不教单位吃亏。经他此番激情陈述后,没曾想那领导见他还有如此雄心壮志,便作为附加条件,很爽快就答应让他带我去。

这会,许经理才决定找我谈谈。

那天中午,我回来很迟。别人都出门去吃午饭,只有许经理一人在。他见我进门,显得十分关心地与我打起招呼:“小郑,辛苦啊?”我向他谦恭地笑笑说:“还好,”便自顾走到柜台里一张凳子上坐下。在外半天,口渴难耐,先喝两口水准备就去吃饭。

许经理见我坐下,又不无热情地主动与我说起他要走的事。因为早有耳闻,我只是默默地听着,并不觉得讶异。他见我并不感兴趣的样子,说多也觉无味,便又转了话题说:“小郑,我在的这些天,凭心而论,只觉得你一人最辛苦。我一直想跟王老板说,看你辛苦多少应该给你加点工钱。但你知道我又为什么一直没说吗?因为我看透王老板这人实在小气,我想过,你这事就是我说了,料定他也不会轻易加给你工资。他这人自私着呢,你晓得吗?就是我的工钱他也没给足,与当初说的都两样,不够朋友。”

我听着有些诧异,不是说他们原来就是交情很深的朋友吗,怎么这会又不够朋友了?心里这么想,但脸上仍平静地问:“怎么工钱没给足呢?他不是每月都按时发你工资了吗?”“小郑啊,这你不懂。”许经理见我不解,轻摇了两下头,对我说:“你以为王老板答应我的就是那每月二百多元的工资啊?那是对你们,他对我们上海人,另外都有一份奖金的。”

“是这样?”我有些惊疑,不敢相信。要说我们的工资本比上海人少,这我早知道。上海人每月工资都是二百五十元,外地人,新来的每月一百二十元,干久的老师傅最高的拿两百元。像我的工资每月一百五十元,那是因为当初管配件时,干出了点成绩,王老板才给加的。上海人除此之外还有奖金,这倒出乎我的预料,着实令我难以置信。

“显然是同工不同酬!更是歧视!”我在心底暗暗揣度,嘴上却说:“以前可没听你们说过吗?”许经理说:“这还用说?我们上海人要都拿像你们外地人的工资,谁肯帮他干?”“显然是固守同盟!”我在心底有些愤慨,但也仅止于此。

“你愿意跟我去吗?”许经理终于说出他的意图,我因为全无心理准备,一时竟不知如何向他回答。“你放心,”许经理继续说:“我是不会像王老板这样亏待你的。再说,我们那是正规的公家单位,发给你的钱也不用从我身上摸,肯定是比你在这拿得多。”

许经理这样说,我一时有些感激。“那我若去的话,一月能拿多少钱?”见我动心,许经理说:“小郑啊,只要你愿意跟着我,一去时保证每月就先开给你二百五十元。这样给你说吧,只要你能像现在这样做,听我的话,随时我还可以给你加的。我们那三产是做汽车零部件,我去那是搞电梯配件,业务互不搭界,到那一切还不都是我说了算?再说给你实在一句话听,我回去,能有这样安排,那真全是因为厂里领导看重我照顾我。”

许经理的神通和能耐,我是知道的,许经理的这番话,我当然也相信。在我以为,他在那厂原本大小也是个科长,比起那三产的头小不到哪儿,如今安排我的这事,理也应该他说了算。要不他怎能毫不犹豫地把我去的工资就开出?要说他开出的这工资,对我还真是个诱惑,比起在这,每月一下就能多拿一百元。

但也不是没有问题。要知道,我到王老板这来,毕竟是通过亲戚介绍,我现在回了王老板,真不知这以后好多关系又如何处理才好?

许经理似乎已看出了我的心思,便说:“你是担心王老板不放你走?这好办,反正还有一两天时间,交接完我就走了。你别管,由我先走。而你只要在这等十五日把工资拿好就悄声不响过来找我,到那工资我保证让你接上,一天不给你损失。十五日前,你也不要跟王老板先打什么招呼辞什么职,工资拿好就两清,你就是不来了他能拿你奈何?但是你要跟他实话实说,那样反而不好,一来他背后一定会说我挖他墙脚,二来他还有可能克扣你的工钱,这就没意思了。”

我听着默不作声。心底虽想,这事实在不能不算是件好事,只是觉得还真有欠考虑,还是等下班回去再好好想想才是。

许经理见我不言语,只当没有想法,便说:“那就这样说定,如不愿意,千万就在这两天,你得早给我说。”

许经理话刚说完,便见在外吃了午饭的顾会计和金会计已推门进来,许经理顿时装着轻松,像与我什么也不曾说过一样,提高声调转脸笑着对她们说:“你们吃好啦,今天炒面味道还好?”

走在前面的金会计笑而不答,径直往自己的位置而去。跟在后面的顾会计应道:“面还行,倒是今天的香菜牛肉汤蛮鲜的。”接着转脸问我道:“小郑也回来了?饭吃了吗?没吃快与许经理一起去吃吧。”不等我回答,许经理先接话说:“这不就等你们吃好我们再去吗。”他接着看我一眼,道:“小郑,我们一起走吧,今天我请你吃。”我受宠若惊,忙说:“谢谢许经理,哪能要你请,我自己带钱了。”

金会计在一旁很是讶异地插话说:“哟,早晓得我们许经理今天会请客,我刚刚就留下也同你一道去了。”“这有啥?”许经理说:“你要愿意,现在去,我一样再请你吃也行呀。吃碗炒面多大的事,我还请得起。”

顾会计望着我,打趣说:“小郑,难得许经理今天大方一回,你就让他请好了。再说,这也是不吃白不吃的事,过了这两天,只怕等他走了,你是想让他请都没机会。只是我们吃好了他才这么说,实在叫没办法了。要不,小郑你就代表我们,今天把我们该吃的那份也带上一块儿给吃了。要说这请客吃饭的事,我倒以为要么不吃,吃就要狠吃他一通,否则违了人家心意。”我一直笑而不答,打趣间随着许经理推门而出。

午饭间,许经理又与我说了许多跟他去的好,还说跟着王老板这样的人干,保准了是没甚前途的。我的心底虽一直思量着他的话,依然思而不决,轻易不敢定夺。考虑最多还是许多面子上的事,总以为如许经理所说的去做,不仅对王老板有些不仁,对老姑奶奶家,特别是对小婶也有些不义,以后实在不好面对。

整个下午,我都在思考着同一问题。

下班后,我想去大桂那看看,他那里我已有些时日不去了。如今遇上这样烦而难决的事,倒想去与他商量商量看。尽管想到大桂没有为我解忧的能力,他的思路也不定合乎我的心意,但我还是想去说说这事。

到大桂的住处,天竟下起了毛毛雨,大桂不在。然而,来都来了,索性再等会。又过了许久,仍不见大桂,却见与他同租的房客。一打听,方知大桂今天下午根本就没上班,而在我来这之前不久,已给同租的人留过话,说去我那了。我真有些后悔,心想,这算是心有灵犀吗?我得赶着回去。

回到自己的住处,很远就见大桂站在雨中的屋檐下,傻傻地等我。待到近前,我笑着问他:“外面下着雨,怎么不到厅里坐着等我?”他默声不响,也不答话。大桂就是这样的性格,我也并不见怪,又说:“我刚刚去了你那里。”大桂还是默声不响,跟在我的身后进了我的房间。进屋后,他在我床铺的边沿随意坐了下来,隔了半晌,方轻描淡写冒出一句话来:“我以为你又不回来了。”“又不回来?”我问大桂:“什么意思?”

大桂见我如此问他,并不答我,只以一副漫不经心地模样看我。“什么时候你来找过我,我不在?”我问。“好多回你都不在。”大桂说这话时,面孔上竟让我见到些许诡异。当我再次问他“什么时候?”时,话一出口,似乎又有些明白了,心里不免有些心虚起来。大桂也不马上回答,他越是这样,我似乎越肯定地猜出大概。心里再不急着他回答,借机调整起心态,我知道他今天找我有一定有话说。待心静下,我才开始想听听,看从他嘴里今天究竟能吐点什么出来。

“你前段时间怎么常不回来,是不是与一上海小姑娘搞不清?”大桂的话没头没脑,默默不惊中,冷不防像给我丢了一颗炸弹。我一下竟不知如何回答,虽有些恼怒,却又不得不赖着性子,想要问他个明白。“你听谁说的?”大桂似笑非笑,依旧不温不火地说:“听谁说也不碍你事,你就说有没有这事呗?”我一听便火上心头,重重向他摔了一句“胡扯!”

“还胡扯呢。”大桂的话棉棉如糖,不急不慢,接着他说:“我是上星期天去老姑奶奶家,听小婶这么说的。她说你是第三者插足,人家小姑娘原来有男朋友,是上海人。现在那小姑娘已辞职不干了,前两天‘五一’刚结的婚,有没有这事?”

有没有这事?天!我不知再怎么回答大桂。心也有些慌乱,嘴里却一劲地问大桂:“小婶听谁说的?这全是瞎扯嘛!”大桂这会已认定我在耍赖,便问:“你们单位有没有一个姓管的队长?”我说:“有。”“那就是了。”大桂像是证实了一切,想我再无从反驳,便说:“这些就是他告诉你们王老板,你们王老板又对小婶说的。”

“又是这狗杂种,尽他妈胡扯!”我尽量克制住愤怒的心情,马上对大桂说:“他话不可听的,这又不是第一次。”于是,我开始丢开这恼人的话题,给大桂讲起管队长以前干的那些事。还一劲向他阐明管队长的为人,试图让他明白,管队长的话真是不好信的。最终,不知大桂是否真信,他见我说了这许多,便不再言语。

带着大桂吃完晚饭,直到送他走后,我都心思重重,默默无语。浑身感到极其疲惫,原本还想与大桂说的事,此时全没了心情。一切不用说了,想我已没有再做选择的必要。外面的天,依旧细雨霏霏,真教人一夜闹心!

......

上海沪盛汽车配件有限公司,隶属于上海沪西电梯厂,是一家成立不足两年的汽车零部件销售企业。成立的最初目的,是为了分流母体上海沪西电梯厂过剩的劳动力。在国家正由计划转向市场的体制转型期,这是目前在生产中因人员庞杂,劳动力成本过高,经营举步为艰的很多国有企业,为了减轻经营负担,同时不至于企业尽快面临倒闭危险,而纷纷效仿和采取的唯一的办法。这类企业通常采取另选项目、自负盈亏、承包经营的管理模式,这在我国正式提出改革开放,实行市场经济后,体制改革依然处于初始摸索阶段的很长一个时期内,不失为一种绝佳的好思路。比起继后的下岗再就业办法,来得更近人情,更符合一大批一直吃惯了大锅饭、终身依赖政府包养的中国工人的心态。

六月的上海正是百花盛开万紫千红的时候,天气已进入盛夏。依照许经理的安排,我在十五日领好工资的第二天,便默不作声地离开了上海振华电梯厂华东服务部,来到位于沪西中山公园边一条叫万航渡路上的上海沪盛汽车配件有限公司报到上班。

这里比上海振华电梯厂华东服务部的场面看起要大得多,两层两开间的小楼,一楼是对外营业的门面,二楼是仓库,后面还有一个面积在五百平方米左右的院子,上面搭着简易塑料大棚,里面零乱堆放着许多废旧的汽车部件和一些台钳之类的工具,整个小院像个脏乱不堪的加工车间。

公司的人员并不多。在许经理和我没来前,从总经理到员工一共也就七位同志,如今加上我们还不到十人。原来的人员中,总经理是这唯一的领导,姓曹,名志刚,年龄在四十不到的样子。胖胖的身材,眼大嘴方。原本虽有一张和善的面孔,很多时候却总是板着。虽也有几分领导者的姿态,却不让人有多少畏惧。只因为那种深沉一看就是“玩”出来的,典型不曾做过干部人的心态,有许多做作的迹象。以至一直共事的手下,也并不称呼他为总经理,而是常常直呼他叫“阿刚”。

负责财务的仍旧是两位女同志,年龄都在三十五六岁。管总帐的会计姓方,修长高挑的身材足有一米七十以上,白嫩的肌肤像刚从水里捞起的扒了皮的蚕豆粒。鼻挺眼媚,倒也清秀。披肩的长发,始终像静止的瀑布挂在身后,显得端庄而文静。

现金会计姓柴,单从外貌上看,不如方会计会打扮自己。方会计的穿着打扮,让人觉得比实际年龄要小上七八岁,而她相反,看着比实际年龄要大上许多。我第一眼看到时,像有点眼熟,觉得有点像我天天看到的骨灰盒上的那位逝者,只是稍显年轻罢了。谈吐有几分娇柔,却有些做作,倒还亲切,也不叫人讨厌。

正式干活的工人有四位。一位年龄约有六十、面貌慈善满头银发的胖胖老者,姓杜,大家都叫他老杜师傅。老杜师傅原是厂里的退休工人,因为手里有些绝活手艺又精才被返聘。别看他人虽这般年纪,童心却不眠,时不时总喜欢搞些发明创造,自己上下班用的车子,就是他工余无事时发明创造的成果。一辆二六的自行车,经他巧妙改造,加装了一台微型汽油发动机,便成了现在这样不用脚力的“轻骑”。每日上下班,他便骑上,风驰电掣,倒也神气十足。浑身还有使不完的劲,空余时间,会看到他一个人在后面的车间里,或操拳弄棍,或耍几下太极。红光满面,春意勃发,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实叫年轻一辈看着,不得不时常惊羡不已。

除了老杜师傅,在技术上,这儿的另一位顶梁大柱级人物就数魏西来了。他的年龄比曹总要小些,但块头很大,特别是那脸盘,长得活像如来佛。眼如铜铃,鼻如宝塔;分明的嘴角,厚重盖天;那耳垂,更似吊着的火鸡冠。他的名子还真没有起错,我曾想,要让他去演电影,扮个如来佛,倒是一点不用化装。人虽粗笨,脾气倒好,说话向来不温不火,浑厚而又有磁性,通常又是笑脸多板脸少,让人一见就能感到是位极易亲近的人。时间不长,我还听说他早些年刚进厂的时候,就与曹总交情甚厚。现在更是不同一般,加之他的为人开朗大度,在这上班,更是无人不对他敬畏有加。

侍来武是正宗的上海小市民,三十来岁。相貌一表,不是长着一副倒八眉,也能算是帅男一级。此人人缘不佳,以我数日观察,确是个暗藏私心,无巧不来,遇事就爱玩点小聪明,又自以为是的人。听说原来在厂里,也是人见人厌,之所以来到三产,那也是冲着利益。最初,因听说三产单位不像厂里常常发不出工资,便私下讨好曹总。曹总本不想带他,就说三产刚刚成立,一穷二白,处处是要从零做起,不是好地方。曹总的目的完全试图以此婉拒,没曾想,他还是千求情万讨脸,并信誓旦旦拍着胸脯说,只要曹总能带他,自己便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一切都听曹总调遣。就这样,曹总总算答应。

本也说好,侍来武过来只管进货送货。然而,开始还好,风里来雨里去,不管是三轮车自行车,他还都能任劳任怨。谁知时间不长,自从单位又来了一位叫孙建军的外地男孩,便有了攀争。他又玩起一贯的伎俩,遇事开始能躲则躲,好逃便逃。这让曹总一度头痛。后来曹总觉得,如此长久终不是个事,索性找他谈了一次话,为了让他彻底明白个事,曹总还把原本不该对他说的话,也说与他听了。

曹总对他说:“你再不能与新来的小孙攀争了,要知道,他可是我们老厂张厂长插队在云南姐姐家的小孩,我们都得照顾他才行。安排他在我们三产上班,说到底,那是张厂长对我们的信任!”曹总语气很重,侍来武听得有些发呆。曹总见了,便又缓了缓语气,接着说:“况且张厂长说过,把他放在我们这,最长也就做上一二年,只为见见世面,待磨练一阵,人稍大些,成熟了点,还是要另行安排合适的去处,你就看着办吧。”听到这,侍来武方如梦初醒,不觉倒吸一口凉气,心底打起一阵小鼓: “妈妈的,竟是有背景的!”于是,嘴上除了一劲呢喏,在曹总面前,再无话可说。从此,他不得不断了攀争的念想,又乖乖地安分守职负起了进出送货的苦差。

但是,自打这以后,虽说他看着像是心平了许多,而头脑里却有所不甘。因为他总觉得憋曲,每天想得最多的便是:“这叫什么事?怎么说自己也是个正儿八经有编的正式工,纯正的上海人,如今竟比不上一个外地来的小赤佬!真叫阿拉没面孔混下去——赤那妈个×地!”背着曹总,他私下一与人说起,就会时不时这般狠骂一通爹娘。

曹总从别人嘴里早有耳闻,但如今却想不出好的办法对付。除了后悔当初不该要他,再无良策可施。因为他想过,国有企业不都这样,人只要能进来轻易便踢不掉。何况他还有正编,人事都在厂里,凭自己的能力,想做得干脆,辞了他一了百了又谈何容易?我刚进来虽然时间不久,便意识到,许经理当初带我来,曹总之所以爽快答应,许与这样的状况有一定关系。慢慢地,我便得到证实。

按照说好的,许经理与我只做电梯配件的事,开始还真如此,我与许经理干得不亦乐乎。虽说忙点,短短时间成绩倒是斐然,这令我们干劲越加十足,自信不已。许经理更是沾沾自喜,因为他要证明的什么终得到了证明。其实对于刚到这儿的我又何尝不是?我整日在外东奔西跑,单位仍然很少能见到我的身影。汽车配件的事,自然不去多管,更不想多问。

但是没过多久,本性懒惰而又滑头的侍来武,心术又开始不正。每见我外出,私下就会想着法儿,编些理由与许经理商量,看能否让我顺路帮他带点或送点什么。想想既是顺路也就算了,又不多费我多少劲,难得许经理也落个人情,顺带也就顺带了。

然而,到后来竟变得有些不像样。许多事干脆是顺路的他要托,不顺路的也要托。而且他的拜托,由原先的“顺路”一词开始更多地改口为“顺便”,反正一样,总有道理。有一段时间,许经理也觉得不好再这样过多对我吩咐,确有些反感,我也很感冒。时间久之,大家尽管嘴上不说,而心里则早已不爽。

曹总看在眼里气在心里,但着实又奈何不得。好汉怕赖汉,后来曹总干脆认了。索性找了一个机会,私下与我谈谈。他说:“小郑,你来我们这儿有些天了,很辛苦,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你也看到,碰着像这种人,大家能说他什么?只能是一个字:孬!”接着,曹总把侍来武当初如何来,如何求他的事又讲了一遍给我听,气愤地说:“由他吧!不过小郑,你也看好,他这人我不会给他有好下场的。”

听完曹总的气话,我以真诚的目光凝视他,开始对他产生当家难的同情感。曹总似乎明白,他开始不无诚恳地将话峰一转,对我说起了知心话。“算了,侍来武的事我不想再提。小郑,我想着一个道理,你看对不对?像你们这样大老远从乡下进城打拼的,实为不易,目前,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多挣钱。我听老许讲,你还是个很好学又有头脑的人,是在上夜校吧?这样做真的难能可贵,我也喜欢像你这样有志气的。但是,上夜校也要很多钱吧?为了帮你,小郑,今我想与你商量个事,我打算再给你加点工资,而你干脆把汽车配件这块送货的事也带了。从此,我懒得再受那王八蛋的气,算你为我着想也为公司做了贡献,你看可以?——不过,你放心,我也不是见着好会忘记的人,只要你能一如既往好好干,给你加工资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曹总看着我,等待我的表态。而我因为有些感动,一下竟不知说什么好。就事论事,凭心而言我不愿接受。而就此时曹总对我的真诚与关心,不接此事,我又觉得自己似乎不知了好歹。正为难,曹总却已为我作了决定。“就这样吧,小郑。”曹总说:“年轻人遇事不可优柔寡断,我是从心底看好你,也是真心想帮你才这样替你考虑。”说完,他又看着我。

在曹总面前,我还是有些畏惧,想说真心话感到是多么地力不从心。我踌躇了一会,觉得再不可推脱,只好向他点了点头。曹总见我点头同意,便笑着对我说:“这就对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这以后你放心,我会记着你的好,从下月开始,工资我就给你先加五十元。”大概因为当他说出这数时,也觉得少了点,害怕我在心底不能接受而反悔,曹总便又带着几分诡密,压低声音套近我说:“小郑,你也要知道我的难处,工资的事我还不能一下就加你太多,你应该明白,那样公司里得红眼病的人会很多。你放心地干,要相信我,这以后我会一点点给你多加的。”

我傻傻地点着头,脸上的浅笑显然有那么点尴尬。因为我觉得,自己似乎一下明白,上海人常挂嘴边的所谓“空心汤团”一词真正的含义。在心底,我已开始对曹总产生怀疑,只是一时又不知如何表达罢了。我,默默接受一切。

许经理是在这事过后的第二天,悄悄问我怎么回事?我把情况向他如实说了。他眄着眼看我很久,像是我做过什么缺德事一样,然后摇着头不无遗憾地对我说:“你傻啊?怎么真就答应他?这以后看你怎么跑?就准备着累死吧。”许经理的怪罪让我不知所措,竟叫我真像做了亏心事一样。我在他面前嗫喃说:“曹总要我做,我又能怎么好?”许经理不看我,也不说话,过了许久,才嘴痒心不痛地说:“答应都答应了,就做吧。”他看了我一眼,又不无关心地说:“自己把握吧,看他以后究竟能给你多少钱。再别傻了,身体是自己的。记住了,只要我们干好自己的事,谁都对得起。”我向他点点头。临末,他很同情地再次叮嘱我说:“别忘了,你是跟我来的,睬他们干什么?你听我的,谁能拿你怎样?”

侍来武从此进入了从来没有过的绝佳状态,整天显得精神焕发,神气十足。穿得更是浑身挺括,干活就爱跟着魏西来身边转,知道的都晓得他是在混人耳目,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是专管监工的哪门子领导。有时,当他看到曹总走来,便会伸手摸过一两样工具耍弄一下,皮笑肉不笑地迎逢着曹总说:“曹总,你看我就是真心佩服魏工的手艺,打今我决定真要好好跟他学点本事了,诚心诚意做他的徒弟。”曹总像没听见一样,也不搭理,每次总停留一会,便又自顾走开。

在许经理那里,侍来武一样会弄尽阿谀奉承之能事。每次,他总会主动给许经理又是敬烟又要点火,然后谦卑地夸奖一番我的好,而言里言外却无不把许经理抬举得高高的。他总会说:“许经理,我还真的很佩服你的眼力,小郑这人虽说是外地乡下人,但你确实没看错,能吃苦,收这样的人做徒弟当助手,你做事应该是轻松的。但我看更是小郑的福,他能得到你的赏识调教不容易,就是我们这样的上海人也很羡慕。不过实话说,我们还真没那福。”侍来武说这话时,又无不充满得意和奸滑的神色。许经理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只是一笑而已。

侍来武从来都不与我和孙建军说话,很多时候甚至根本不拿正眼看我们。人前如此,背后则更让人心寒。有时偶然的一瞟,也会教人像见了两柄利剑似的充满寒气,活脱脱就像我们前世欠过他什么债没还一样。

难得空闲的时候,我与孙建军喜欢跟在老杜师傅的身边闲聊。他为人和蔼可亲,从不拿架子,更不会歧视旁人。一言一行处处与人真心相待,平日他也爱与我们掏着心窝交流,因而倍受我敬崇。他是老苏北人,解放前就来上海做工,直到现在说的还是一口地道的苏北话。在他眼里,他是从来看不惯上海人那副自傲的腔调,也没买过任何一个上海人的帐。他做事始终我行我素,因为有着绝好的手艺,干活快而且出色,周围的人都拿他奈何不得。况且又是这把年纪,以至在一个单位里,领导也好,上海人也罢,人人对他都不得不崇敬三分。

杜师傅与我闲聊,不久便知心起来。私下他开始常常劝导我说:“小郑啊,你人不错,谁都不靠,小小年纪就在外面闯荡不容易。只是你做事有点傻,干活不能任人摆布,心里要有想头,你现在只知死做,虽说不是坏事,但我看你没好好想过前程。”我默默地看着他满脸发白的胡茬,不知他究竟想要对我说什么。“一直这样送货能送出什么名堂?你还是要想法学点技术在手啊,那才是你这一辈子吃饭的靠头。”

杜师傅的话说得淳实,让我感动。其实,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然而,他可知道,眼下这是我所能决定的吗?我不无遗憾地对杜师傅说:“杜师傅,我也早有这样想法呢,只是没人肯带我。”杜师傅好像理解我的苦衷,便又说:“有这样想法就好,那就候着机会吧,该走就得走,别让旁人给左右了就行。”看着杜师傅真诚而又充满慈爱的脸,我向他点点头,心里想:“这天下能像杜师傅这样待我的好人怎么这么少?他的话一点没错,这两年还真教我觉得,自己总是被人左右,从来也没有人能像他这样关爱过我,有的只是利用罢了。”

(九)

夏师傅在近农历年底的时候想到了来看我,我打心底里高兴。半年来,他的情况我已不甚了解。与他见面时看他满面愉悦的神情,我想他现在一定做得不错。事实如此,他在今年阳历十二月份,通过郑师傅介绍,已到郑师傅所在的那个单位上班了。夏师傅对我说,现在他所在的单位各方面条件都很好。他说:“毕竟是大企业,管理规范,上班有固定的时间。该休息就安排休息,不休息也会照规矩给加班工资,加班工资还能拿双倍,大家也心甘情愿。”

我很羡慕,问他:“你现在的工资每月能拿多少?”“五百元左右吧。”他还说:“这不算最高,在那是根据技术,和进去的时间长短综合定级,技术越好,做的时间越长,一般工资也越高。”他向我强调:“关键是在那做事,没有上海人和外地人之分,大家平等,凭能力吃饭。”“那也没有歧视了?”我问。“确实没有。”他肯定地说:“那老板都是外地人,大老板还是外国人,谁歧视谁?”

说到高兴,夏师傅自信的神情溢于言表,我也听得早已心神往之。但又有些沮丧,因为我想到以我现在的条件,怕是想进这样的单位,一定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想当初,要是我跟着夏师傅他们一直做安装修理,或许现在想进这样的单位也不难。这么想着,心底不免隐隐有些后悔起来。

好在有之前很深的交情,我还是大胆试着问夏师傅:“你们那真好,能否想法帮我也介绍进去?”夏师傅面有难色,但还是安慰我说:“你真想去,那等我回去与郑师傅商量看,候着机会,要他能出面与我们老板说,比我说会更好。”

知他有难处,不好强求,我只能托他替我留心。

之后,我去了几次夏师傅那,才知道他的住处其实离我上班的地方很近,只有两站公交的路程。住的是单位为他们租借的公寓房,那楼房共有三层,每层九间,每间四人。层层有公厕,一楼还有食堂和公共浴室。

夏师傅住在三楼紧靠楼梯口的一间,灰白色的房门上贴着一块巴掌大的椭圆形铜牌,上面刻着阿拉伯数字309,字的颜色红得有点显眼。

房间窗明几净又高又大,四张高低床分摆两边。上面的床铺都空着,只零乱摆放一些行李箱。下铺也非全都睡满,夏师傅他们的房间就只睡三人。

赵伟也在,他回过一次家乡,现在又跟着他的姐夫进了现在的单位。听说人家本是看中他姐夫,只因进去前谈过点条件,算是人家同情,买了根人参的同时还搭进一只萝卜,他这才得以进去。知道这些,我不禁暗想:“我的希望也许并不渺茫,真不是没有实现的可能。”羡慕赵伟的同时,我也开始有了信心。

......

又近春节,寄住在这个城市里的外地人,又开始如蜂般涌动。城市的大街小巷角角落落,肩搭大包小包的农民工,更像穿梭于三月间的燕子。忙碌着,四散着,川流不息,街市上处处可见行色匆匆回乡人的身影。每年此时,对于游子,家的温馨便会远隔千山万水来招呼,每一位在外的人都会心心向火。城市的车站码头一下火爆起来,热闹非凡。

我安排好回家的所有事情,又退了项老师家的住房。这是夏师傅的意见,他多次提起要我搬去与他们同住。虽未经过他们单位同意,但他说问题不大,以后单位就是再派人来住,好在上床总是没有人睡的。他的意思其实无非是想让我每月省点,同时还能天天见着。这儿条件比项老师那又不知要强上多少倍,离我上班的地方又近,我当然也就没有推辞的理由。其中关键的原因,还是夏师傅在他们的单位越来越“罩”得住,他们的老板渐渐开始看重他。

搬离项老师家的时候,他的两个女儿都不在。项老师在与我结清房款后,也独自上楼,大有人走情不在的意味,教人不免心生黯然。临行前,我向那张陪伴我两年,有过无数次对白的黑白像片,再次深深鞠上一躬,然后便暗自感叹而别。

……

父亲来信告之,今年弟弟要从部队回家探亲,我们兄弟已两年不见,一奶同胞手足之情,让我一度魂牵梦念。两年来,我们只有书信联系,他在我离家前的印象已逐渐模糊。取而代之,在我想象里他已长大成人,穿上军装的他,经这两年军营生活的锻造,一定姿容飒飒。

我多么希望,部队能是改变他这一生命运的真正转折点。也只有这样,才对得起我的父母,因为长久以来,他们总一直这样对他眼巴巴地期望着。

春节的家乡热闹而又温馨,低矮的房舍长长的村庄,户户门头红红的色彩充满喜气。邻里见面时的笑颜和出自内心的祝福总是淳朴而又真情,让每一位外乡归来的人,无不从中感受到温暖。两年不见的弟弟长高了很多,再也不是我印象中那样单薄的模样。军装一身的他,清新亮丽,越加显得魁梧神气。

不同往年,今年来我们家道喜的人特别多,我们的父母整天眉开眼笑。在村邻的眼中,我们兄弟终是有了出息。他们以为,我的弟弟已是铁板定钉,将来的生活怎么着也有了着落;而我,在上海工作两年,一切自然也算稳妥。

一家团聚,当然幸福。母亲最多的话,依然是我和弟弟的婚事。“这俩孩子老大不小,杵在人前老高不矮,像两根电线杆似。只是媳妇这事,一直不随人愿,一个也没有着落。”听着母亲的话,我总默声不响。弟弟不耐烦,回得干脆:“妈呀,这事急不得,该到有时不来也得来;不该有时愁也没用。婚姻讲缘,缘份没到,念破大天,您佬也还是白搭口水。”

母亲听得自然不中心意,仍旧唠叨说:“我说你这俩孩,说得轻巧,你们个个人高马大,怎就不懂妈这个愁呢?你们若孝顺就睁眼看看全庄,像你俩这岁数的还有谁是光棍?”

弟弟抢白道:“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嘛。”“你们又咋?”母亲一下急了:“你们以为现如今有了工作、有了城市户口就了不得啦?我告诉你,别整天心高气旺的。农村人还讲农村事,依我看,这事早有眉目早踏实,还是宜早不宜迟。难不成谁家会把好姑娘藏在家,单等你们挑去不成?”

母亲的心情我们也早见怪不怪,在农村,还不家家如此。弟弟不再争辩,私下却对我说:“哥啊,看我俩这事把妈给急的,为了妈,我看你真该先找一个带回来给她看看。要说你是我哥,这事也该你先我后。”我笑笑不去理他,心想:“你就编你的理吧,真是站在岸上不知水里的惊慌!你如今是有前程,我可还两眼茫茫你怎不说。找媳妇,我拿什么养?说我有工作,可你们有谁知道我那叫什么工作?也就是个骑三轮车的职业,谁知道肯嫁?”

春节一过,恐怕亲戚们闲话,说我们现在眼界高冷疏了六亲,家中照例又安排我和弟弟去走亲访友。刚到邻村姑姑家,弟弟便多事,又托起姑姑帮我找媳妇。还把在家时,母亲急成那样也给姑姑说。姑姑一听,开口便笑道:“要说我那嫂子也是,怎就愁成这样了?这可不比从前,现在看你兄弟俩,要模样有模样,要工作有工作,哪就愁找不着媳妇了?你们快别来为难你姑,我哪有那能耐?让我思量,只怕一般种田人家的姑娘,你们再也看不上。不种田的,你姑到哪结识?我们这可是没有合适的。”姑姑一边说,一边以欣赏的眼光向我们兄弟俩全身打量,上上下下看过一翻,直把那脸乐得像盛开的牡丹花。

“姑姑你也别高看。”弟弟马上说:“我小时有俩同学,姐妹是双胞胎,她爸在县里林厂上班,她妈在我们那中学做老师,好像家就住在你们村上。要不姑姑你就帮着说说看,她们中可有哥哥能看上的?”

“哎哟哟,”姑姑惊天恐地,语气顿时变得抑扬顿挫:“那种人家,我们哪走得进门去?那门坎高,你姑姑才没那身份,更没那胆进。”我白了弟弟一眼,怪他多事。气得有点口拙地训他说:“你的同学说给我也不合适呀,你是不是自己念着?念着就干脆让姑说给你得!”“也不差几岁的,”弟弟争辩说:“哥,她们比你也就小两三岁,我看合适。”

见弟弟拎不清,我懒得再理他。心中不免生起他的气,还暗怨道:“弟弟啊弟弟,你懂啥?这样的人家女儿就是说给我,我也不敢要。你哪知我现在的心情?当初那户口要是哥不给你,这事犯得上你替我愁?真要那样,你现在比哥还没方向?你要知道,哥现在倒不是真愁媳妇啊。前途不定,才是你哥最愁的。可这些哥又怎好把实情给你讲?”

终于过完了春节。整个假期,幸福与忧愁并存。幸福是虚无的表面演饰;忧愁,是心底真实的结症。弟弟已先我两天回到了部队,我在农历初十,也回到上海。自此,在家乡伴我那一切所谓的温馨、里外不一、缠结着许多忧愁的幸福与快乐,终于划上句号。留下的,是深藏心底隐隐的伤痕。

......

上海的天,没完没了地下着细雨,眼前一片晦暗。回来的第二天,我去看了大桂,他今年没有回家过年,我把他母亲在我临行前让给他捎上的年货送去。

大桂的生活还是老样子,性格依旧,见到我时,仍默不做声。我没有多问他不回去过年的原因,看他房间那份冷清,我已知道他留下的孤苦。

虽说大桂很多时间会给人有呆板的感觉,但偶尔也有自得的时候。金口往往要么不开,一旦开时,也会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时候。他告诉我一个消息,春节前,李娟竟去原来的单位找过我。还说她现在又离婚了,已回到无锡不再来上海。

李娟结婚时间不长,这事我有些不信。便问他:“你从哪听来?”“节前在老姑奶奶家听小婶说的。”大桂回答着,又诡秘地问我:“你现在要不要找她去?”看他神神叨叨的样子,我知他又要拿我调侃,便故做莫名其妙看着他说:“找她干嘛?”为了掩盖心虚,我又一本正经对他说:“你当我与她有啥关系?我们只是一般同事、朋友,才不像你以前听到的那样。”

大桂依然诡秘而又嬉笑着一副嘴脸,说:“可人家找你了。”我忙说:“你就吹吧,尽瞎说!”大桂终于不答。转瞬,我正经问大桂:“知道她为啥离婚?”大桂再次不无诡秘笑而非笑地对我说:“人家怀上你的孩子。”我知道他又在瞎说,抬手推下他的肩,笑道:“大桂,你不能乱说。”接着便向他恼怒起来,狠狠地看着他说:“你非要把我名声搞臭不成?”大桂淡笑,望着我不再作声。然后,自顾放好我给他带来的年货,便要带我去吃饭。

饭间,我与大桂并无话要说,吃完我就想回了。临走,大桂却又想起问我:“你现在到哪上班了,怎么不给人家讲?小婶还告诉我说连她也不知道。”我不知如何向大桂解释,就说:“大桂,这事一言难尽,今天我就不给你细说了。”大桂却说:“你知不知道小婶一家都气你,说你做事不上路道。”这是我预料中的事,于是我便对大桂说:“他们应该气我,但一切都是暂时的,以后合适的时候,我会去向他们解释,并求得他们一家谅解。”

大桂又问:“你还知道,人家问起王老板,他是怎么说你的吗?”我摇了摇头,当然不知,只想听大桂细说。“他说你失踪了,可能是因为男女关系的事进了局子。”这太令我诧异,怎么也想不到王老板竟能说出这样的话,便对大桂笑笑说:“别人这般说也就罢了,他王老板这不是贼喊捉贼嘛?真是绝顶的无聊。”

大桂还想说什么,一时却又没有开口,我也没有心情想去多听。见天已不早,回到住处还要乘近两小时的公交,我便返身要走。临别我把我现在的住址留给大桂,让他空时来玩。

回到宿舍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夏师傅他们已睡熟,偶尔听见赵伟含糊不清的梦呓,只觉好笑。因为夜太深,无心打搅他的好梦,我便轻手轻脚洗漱完毕,自顾安心上床睡去。竟无一点困意,夜深人静,李娟的事开始萦绕心头。所有她往日的好,重在脑际历历如影般回放,直到现在都无法明白她与我最终变故的原因。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去找她?只恐怕......人是心不是了,我们间早已残痕难弥。

......

连续几日春雨过后,天空终于开始放晴,城市一下新鲜了许多。春天似闺中的少女,披着绿纱,乘风轻盈而来,街市的每个角落都在一夜间充满了春的气息。

街心花园里的小草,钻出嫩绿的脑袋,不失带着几分俏皮,开始打量起这明丽的世界。仰望蓝天,雪白的云儿,尽力变幻出自己最美的形状,追寻着风的脚步,以她柔美的姿态,装点起恬静的早春的天空。

人的心情,有时真像抛物线,在经历冬的极其严寒过后,冷到极至的心,就会想起快乐;忧到尽头的人,也开始发现光明所在。何尝不是?一切当想到明白,就会让人觉得天空的博大。上帝是仁慈的,命运是公平的。因为她能给众生的从来都是一样多的恩泽。

既然两眼总是茫茫,我终于想到,何不暂且搁置烦恼;既然心中存在理想,何不继续尾随前行。于是,闲逸的周日,我陡然想起自己应该的去处,再次去找我冷落许久的兴致。

位于南京路近河南路口的新华书店,是上海最大的书店。自从到上海,这儿曾一直是我周日的天堂。我不是来买书的,现在的书很贵,三五本就要我一个月的薪水。我是来看书的,这儿好就好在看书从来不要钱。一本书一天看不完也不要紧,记下页码,下个周日再来一样可以继续再看。因而这里的人特别多,但我相信,如我一样,他们中一定也是看的多买的少,都是些会揩油的书虫。要在早些年,当以投机倒把者论处一点也不会为过。

我的肩上被谁轻轻拍了一下。当我回过头时,猛然堵在眼前的竟是一张惊讶的笑脸。印入眼帘有着圈圈轮线的镜片后,那一对瞪大的眼珠,和长在娃娃脸上,那一张惊异得有点夸张的弊弊小嘴,立刻让我熟悉起来。我惊奇地脱口叫道:“顾会计,你怎么也来了?”

“这不星期天正好空闲,想来买两本会计用的工具书。没想到还真有这么巧的事,一下就碰上你了。”看着顾会计满面惊喜地说着,我也深有感悟地说:“要不怎么说这世界真小呢?我也是没事,一个人周末没啥去处,就想到来这儿看看书。”此时,我们本已控制的说话声,还是惊动了一旁其他的看书人,引得不时有人抬头向我们张望。眼光尽管平淡,但我清楚这便是文明人发出的无声抗议。

顾会计似乎也有所明白,她向我翻了一下眼,又唬了一下嘴,压低嗓音说:“这真不是说话的地方。”说完,她便转身要走,手却在身后向我不停地招着。我明白,她是想让我跟她去找个说话的地方。刚到楼梯口,她抬起手腕看了下表,一惊一咋又道:“呀!都快十二点了。小郑,我们索性去吃午饭呗,走,今天我请客。”

她的热情让我想到,很久不见能在今天偶遇,大概她是真想与我说说话。“还是让我请吧。”我与她客气一句,便跟着她一同去找吃饭的地方。

“这些天,你突然失踪去了哪儿?”在河南路上一家叫“春晖”的小吃店里,当向服务员要了两份青菜肉丝炒面和牛肉汤后,找了一个靠窗的角落还没等坐好,顾会计便迫不及待地问我。

我边落座边对她说:“跟许经理去了。”“我猜也是,他们还不信,连王老板也不信。”顾会计边说边往桌上放她的白色小挎包。接着又问:“那单位对你好吗?工资给的高不高?”“也没啥好,”我说:“比起王老板这活要多,也更忙,工资稍微高点。”

“每月给你多少?”“现在是三百。”“那蛮好了。”顾会计不禁道:“小郑你知道我现在在王老板这才拿多少?每月也不过二百五十块钱。”“可我干的是两份活。”我向顾会计补充说。顾会计一脸疑惑地问:“怎么回事?”于是我将那儿的情况一五一十向她讲了一遍,顾会计这才明白,轻摇着头,不无遗憾地笑了笑,安慰我说:“小郑,出门在外真是不容易啊。不过,身体要紧,自己可要当心点。不管到哪,今后脑子要放灵活点,上海这地方处处阴险,每走一步都得拿准了。向来人家说,东山虎咬人,西山虎也咬人,你要记住这话。”

顾会计这话实在精辟,真是说到我的心坎上。我默默看着她,觉得她这话还真是我来上海这两年的至深感悟。心存感激,我向她点点头。

服务员将炒好的面,一份一份地端了上来。第一份刚到,顾会计非得推让给我。其实两份面上来的间隔也就二十秒,我与她来回让了两回便不再推让。

我们边吃着面边聊,顾会计又想起什么,问我:“小郑,以前在我们这做的李娟你还记得?”“怎么问起这话?”尽管她吃得专注,问得其实漫不经心,而我的心还是揪了起来。

抬头见她又一脸平淡的样子,我这才赶紧向她点了点头说:“怎么了?”顾会计说:“她与以前常来我们这买配件的那位杜云龙去年‘五一’结婚了你听说?”我还是故做不知,摇摇头。“他们刚结婚没几月,在今年春节前就又离婚了。”

“为什么?”我迫不及待想知道原由,忙追问。转念,又故装疑惑,惟恐教顾会计顿悟到什么要疑心问我急切想知道的理由。顾会计到底不是我肚里的蛔虫,她显得气愤地说:“全是杜云龙那家伙不是东西!”

话一出口,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地方是在饭店,依然是公共场所,终究有旁人,自己刚刚的语气有些重,声音也响了点,有欠文雅。便看了一圈四下,马上贴着桌面猫起身子向我伸过头来,原本亢奋的声音,也压低到不能再低的程度,依旧表情夸张,语气顿挫地说:“听说他有病是个性虐狂,隔三差五把李娟就要往死里整一顿。还硬说李娟外面有人,天天打得李娟浑身是伤。”

“怎么会这样!”我的心“嘭、嘭”地跳,怒气一下冲到喉咙,愤愤不平地说:“李娟当初吃的是什么蒙汗药,怎么就嫁给他?”“谁知道?”已缩回头坐正了身子的顾会计,边往嘴里挑着面边说:“我猜想,要么是杜云龙当初看人家小姑娘漂亮,七哄八花下过一番工夫;要么就是李娟一心想嫁个上海人,便不论人品了。你知道?他们这事当初我就觉得靠不住,谁不知道杜云龙那赤佬,三十好几比李娟大十多岁不说,刚离婚就结婚,这样随便的人能是什么善主儿!”

顾会计义愤填膺,我却不敢轻易附和。突然,我想到要问一件事:“李娟走后来过单位吗?”问完又觉后悔,因为问这话前,竟一点没有考虑过向顾会计问这事到底妥不妥,头脑里一时想的尽是前几天在大桂处听到他的那些话,心底还一直沉沉的。

顾会计并不知道我心里的想法,见我如此问她,还只以为是我对她今天说的有怀疑。她不满地眄我一眼,似嗔似怒地说:“你傻啊?她怎么会来呢?”骂完就不再理我,自顾拿起汤匙伸到面前的牛肉汤碗里,轻轻舀起一匙汤,慢慢移到嘴边,看那样子像是太害怕烫着,吮着嘴吹了又吹后,才将汤一点点一点点润进嘴里。然后放下汤匙又拿起一旁的餐巾纸在嘴唇上点了点,这才斯文而又正式道:“这事不会假,都是王老板亲口讲给我听的,杜云龙手下人前阵来买配件时,我又问过,那小子也是这么说的。”

我的心总算踏实,顾会计的这番话让我在心底不能不狠骂大桂:“该死!准又是大桂他在瞎说,想耍聪明诈我玩。”想完我便无奈地摇摇头。顾会计见我不说话,还摇起头,以为我仍旧不信。便说:“你还不信?”“哪会?”我忙说:“我只是觉得有些遗憾。”

顾会计一听,便笑了。嘲我说:“你遗憾什么?”只是随口一说,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知道顾会计这会有意又想要拿我取笑,便故作一本正经说:“好好一个女孩,就这么走错一步,要是坚强还行,若不坚强,可是她人生中难以迂越的一道坎。”

“这倒也是。”见我说得实在,顾会计便说:“诗人到底诗人,说出的话也不同。”她又要取笑,我再不敢妄说。见饭已吃好,我便岔开话题,抢着叫来服务员,将单买了。顾会计今天本是诚心请我自然不肯,从包里拿出一张五元的纸币还是硬塞了给我,再想还她,却见她起身拎上包说:“好啦,你也不易,我也得回家了。”说话间已离开饭台正往店门走去,再一楞神,她的身影早已出了店门,汇入到街上如潮的人流中。

此举让我在心底又一阵感动,想想人比人着实有天壤之别。不是吗?她也是上海人,却待人如此真诚,从无贫溅歧视之说,实为可敬之人。

从她身上,我顿有感悟,上海这地方的人也全非都是排外的,那些越是有文化有教养有身份的便也是有胸怀的,他们才是真正代表着上海。否则,上海就谈不上什么海纳百川,人杰地灵,更谈不上什么国际化大都市。

还有,即便是小市民也全非排外,但排外的一定是小市民。甚至,连小市民也谈不上。杜云龙之流实在并非是龙,而是虫,是害人精,是人渣,早该进疯人院,要么就该下地狱。

这不禁教我又发一番感慨:我和李娟之辈所有外地人,当自尊;自爱;自信。真要努力啊,我辈当自强!

......

我相信,有梦就有开始的地方。我也该走了,上南京路,继续去新华书店做我的蛀虫......

这一年,我的生活,尽管在工作上,肉体最初依然饱受着劳碌而繁重的体力劳动所折磨,但由于我对这样的生活,长期来已炼就一份忍耐,渐渐更造就出我坚强与刚毅的品格。虽然仍处逆境,终因对待生活的心态有了更全面调整,我的人生观得以日臻成熟。

经过不懈努力,我在精神生活上得到从未有过的充实。写作水平一度突飞猛进,六月,我被《文友》杂志聘为特约作者。九月,在上海我又参加一次由他们组织的笔会。从此,文学的天地里,我的眼界和视野得以大开。

一切收获都是我在默默中取得,并未有过丝毫张扬,在不断努力和不断享受自己所取得的成果同时,我难能可贵地感悟到了作为一个拼搏者应该切记的箴言:“沉默是金”。正如我在中学时一位老师说过的那样:做人一定要“淡定不张扬,低调不沉沦,”如此才能心境高远,遇事不惧曲折,即所谓:“步小(踏实)曲自直”的道理。

年底的时候,终于人随心愿。在郑师傅与夏师傅共同努力和帮助下,我再次跳槽,如愿以偿顺利进入我梦寐以求的单位——上海迅达电梯销售安装有限公司。

……

阳光总在风雨后,命运于我如此,对其他人也一样。九三年的那个春节,于我们才是真正春天的开始——

夏师傅因为表现出色,经单位领导研究决定,不但给了住房,还把他在乡下的爱人也接来上海并安排了工作,从此结束夫妻两地分居的生活。郑师傅找了一位上海女孩,于正月完婚,婚礼我们应邀参加。赵伟谈了朋友,安徽人,在单位附近的一家医院做护士。

而我,在这之后去了一趟无锡,虽然没有见到李娟,但却知道她的去处。春节后,她随她的一位高中同学去了深圳,听她母亲说,那同学在深圳开有自己的公司。李娟的父亲也不再像过去有那么多想法,用她母亲的话说:“女大十八变,儿大不由娘,孩子有孩子的想法了,她自己的命运只能让她自己去把握。”

我回上海后不久,李娟知道我去找过她,于深圳给我写来一封信。那信大意是说,曾经的许多事,有快乐也有痛苦,对她来说都已是记忆。为此,她有过思考,并对我说,她相信歌中所唱:“不经历风雨,怎么能见彩虹?”就当一切都是人生留给她的一份不同寻常的阅历和收获。看得出,比起过去,她对人生有了更多自信,也有了更多的成熟,我相信她,这一路一定会越走越坚强。

这一年,我的爱情故事又有新的开始,同时有了美好结局。于当年柳挂青丝燕含泥的阳春三月,我讨了弟弟双胞胎同学中的老大为妻。一切想来确实像是命里注定,九二年的那个中秋,我曾再次回乡,在镇上邮局竟与现在做了我丈母娘的老师不期相遇,是她后来亲自找我姑姑,请我姑姑做了红娘。现在回想,那应该就是我和她女儿缘起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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