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座山
文/ 崔加荣
“啾啾啾”鸟儿叫醒了大地,叫醒了我,也叫醒了我的父亲。
我的早晨是一本被晨风翻开的书,朱自清的文章不短不长,刚好。
父亲的早晨是一片绿色。天葵,地黄,紫花地丁,泡桐树,菜园里疯长的韭菜,抽出长长须发的黄瓜。
父亲抱回一捆新拔的蒜苗,蒜头浑圆饱满,蒜根夹带着泥土,有蚯蚓的味道。阿黄凑上前闻来闻去,被父亲用扫帚赶走。阿黄一个趔趄,踢翻了盆子,剩菜洒了一地。
父亲抖了抖肩膀,默默地把剩饭捡回盆子。
许多年以前,父亲的肩膀上已经没了蓑衣,抖一抖肩,是他对过去的眷恋。
父亲把大蒜编成一串,挂在窗户上,像村姑的大辫子。他用铁铲子铲去脚上的泥土,把草帽挂在墙上晾晒。
阿黄摇着尾巴,蹭着父亲的腿。阿黄不怕父亲,我也不怕。
父亲是一座山,在我心里,也在生活中。没有人会怕一座山,只会想依靠一座山。
每一次受到委屈,我只要望一眼父亲坚毅而又慈祥的眼神,泪水马上就收了。
每一次跌倒,只要听到他的声音,我就会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重新上路。
父亲在灶台后面煮猪肉,烟雾和水汽围绕着他,太阳光从窗棂的缝隙射进来,烟雾便在光柱里缭绕。
灶膛里木柴烧得“噼噼啪啪”响,我坐在灶膛前打盹儿。烤得身上燥热,我解开蓝布棉袄,敞开怀,继续打盹儿。
父亲扬起硕大的马勺,搅动着烟雾:“去火!熟了。”
我马上把正在燃烧的木柴从灶膛里掏出来,摁进冷灰里闷灭。我丝毫不担心锅里的肉不熟,母亲也不担心,有父亲在,日子无需担心。
在家族里,父亲也是一座坚实的山,他在,家族的人便相安无事。
叔叔的孩子哭闹,奶奶只说一句“你大大来了”,哭声便戛然而止。父亲很少打骂孩子,但他与生俱来的威严和无形的气场,成为家族里的定海神针。连十几里之外的小表弟,从未见过父亲,只要姑姑说一句“你大舅来了”也立刻停止哭闹。
亲戚邻居遇到闹矛盾,无论闹得多凶,只要请父亲出山,所有矛盾一定会迎刃而解。遇到困难事儿,找父亲解决,父亲也极少有过失手。
唯一一次失手,是叔叔中年染病。肝癌是一个魔鬼,一天一天抽去叔叔的血肉和精神。父亲和奶奶四处奔走,用尽了各种药物,都于事无补。叔叔躺在麻绳编织的软床上,气若游丝。目睹叔叔撒手人寰,一向坚强自信的父亲一下子瘫了下来。他用手合上叔叔的眼帘和变形的嘴唇,默默地料理后事,不说话,也不让眼泪掉下来。
很长一段时间,父亲在田里干活时,总会望着不远处的坟头走神,他第一次感受到对生命的无能为力。
走出叔叔离世的阴影,父亲来不及安抚内心的伤痛,又接过叔叔留下的嘱托,把叔叔的四个孩子揽过来,挑起了两个家庭的担子。
供养孩子,侍弄田地,事无巨细,他都亲力亲为,以免辜负叔叔的生死之托。
九十年代发生的一件事,令父亲的情绪再次陷入低沉。经济的发展,并没有带来道德的提升,随着村里人越来越有钱,小偷反而多了起来,多到需要村委组织青壮年巡夜。
“现在庄里边风气坏透了,喂猪丢猪,养羊丢羊,连鸡窝的几只鸡,也被小偷惦记着。”电话里,父亲有些气愤。
家里的院墙,该加高的加高,该加固的加固,后来父亲干脆把木床搬到门楼下,堵着门口睡觉。
冬天的夜风冷得透骨,父亲担心他的牛,仍然坚持守着大门。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贼人的胆量和盗窃术超出了父亲的想象,他们从父亲的床边偷走了黄牛。
当时,那头牛是父亲唯一值钱的财产,丢牛事件给他带来的打击,已经超出了经济上的损失,给父亲心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对于祖祖辈辈生活的村庄,父亲一直感到自豪。丢牛之后,父亲迷茫了,这个历史上一度成为县里典型的村庄,怎么会败坏到如此地步!
我们在电话里安慰父亲,劝他把院墙再加高一些,被他否定了。
“人心变坏了,再高的院墙也防不住”。
父亲从此之后再不养牛。
多年之后,牛肉价格暴涨,我们在电话里跟父亲说笑,说让他养一头牛也能卖不少钱。父亲的回答依然很决绝。或许,丢牛事件给他带来的信任危机感是一生的,修复起来并非易事。
岳父去世时,我和亲戚一起守灵。
寒冷的冬夜静如止水,我坐在小椅子上打盹儿,墙上的挂钟“哒哒”地走着,烤火的煤炉忽闪着红光。
慢慢地,我进入到一个旋转的通道,面前是缤纷的极乐世界。
等我醒来时,已是清晨。我躺在院子里潮湿的地上,鼻孔旁放着氧气管儿。
同时煤气中毒的,还有岳母,大姐。
晨雾里,父亲从东屋走到堂屋,从堂屋走到东屋,身影蹒跚,心急如焚。父亲是在半夜里被电话声叫醒的,来不及穿好衣服,披上棉袄便驱车到县城的医院、药店敲门,求氧气。
倒下的是他儿子,父亲无法容忍半点闪失。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脑海里都会重复着一个场景:在大雾弥漫的夜里,父亲开着老年车在空无一人的路上行驶着去药店,然后他又抱着大大的氧气袋,步履蹒跚地上车,下车。
和别人一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和别人不同的是,父亲给了我两次生命。这是生命和亲情的叠加,是父亲恩赐我的双重大爱。
父亲是一座山,土地便是他的疆土,耕种好它们,几乎成了父亲生活的全部。
父亲耕田一定深耕,哪怕种一片菜地,也会把土翻得很深,不让地下的害虫有躲过寒冬的机会。这是父亲一生和土地打交道的经验,也是他和大地之间的默契。
对于庄稼,父亲倾注很多心血,尽心呵护。田里的玉米、大豆,园里的青菜、瓜果,都是父亲的孩子,哪怕有一枝半叶打蔫或者病虫害,父亲都会看在眼里疼在心头。夏天,父亲期盼的一场透雨来到,他会喜极而泣,和庄稼一起沐浴雨水。
冬天,父亲会期盼一场大雪。雪落,父亲则心安;无雪,父亲会焦虑。“冬天雪盖一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对于一个庄稼人,一场雪必不可少。面对困难,父亲极少低头,但在大自然面前,父亲从来不敢有半点自诩。
父亲是村子里的一座山,他在,故乡便在。高大的毛白杨被砍去,老屋一间一间被拆掉,土地逐渐被征收,学校被停办,老人一个接一个离世,出去的人不再回来,村里的人越来越少,随时都有被拆迁的可能。
可只要父亲在,村子就是故乡。他在,麦子会长在田里,蔡河水会流进菜地里,斑鸠会在窗户上筑巢,阿黄会等着我归乡。
客居南方的我,永远记得父亲给我们的爱和引导。幼时的我生性乖巧,父亲给我的只有爱,没有大骂。大哥生性顽皮,父亲对其管教较多,有一次,大哥犯了错,父亲罚大哥跪下,说要用柳枝打他三下。当打到第二下时,大哥起身逃走,父亲追不上,便回屋抄起自行车,骑车追到隔壁村,扭着大哥的耳朵,把他拉回家,补打了一下,才算完事。
父亲这个看似极端的举动,却教会了我们坚守原则和承诺,在我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陪伴父亲的日子越来越少,与日俱增的,是对父亲的担心和思念。多年来,我常常在听到孩子喊爸爸的瞬间想起父亲,以及父亲的庄稼。
想起父亲,我会在意芒种,小满,在意雨水的多少,在意一切养生的方子。
想起父亲,我会在清晨拨一个电话,会在花盆里撒上荆芥,在酒后饮泣。
想起父亲,我会常年打开一扇向北的窗户,让风进来,让雨水进来,让父亲蹒跚的身影和他那略显孤独的目光进来。
本文刊发于《四川散文》
崔加荣:1973年生于河南省沈丘县,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协会员。曾在《星星》《青年作家》《星火》等杂志发表散文、小说、诗歌数百件。出版小说集《又见槐花开》《梅家湾》《麦秆儿》、诗集《花开四季》《在路上》《流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