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学蓉
十七八姑娘一枝花。哪怕是生于乡野,色泽寡晦、形态拙劣、馨香全无的狗尾巴花,胜在生态、鲜嫩、完好,花落谁家,大字不识一筐的母亲,也必极谨慎。
花期始至,绽放在即,有“荷叶大人”美称的热心月老登门拜谒。母亲颠颠着小脚忙碌奉茶敬烟,带着三分客气、三分希冀、三分好奇、一分忐忑,“哪里人?长得咋样?家庭如何?“荷叶大人”侃侃而谈,将小伙“土豆哥”的家世、模样、优点描述得与“一枝花”无一不契合,无一不妥贴,仿若天造地设一对璧人。常言道“媒婆的嘴,稻草变黄金,活人成死鬼”。母亲费尽心思,动用一切人脉资源,将“土豆哥”的底细委婉细致打探一番,日思夜想,自觉满意十之五六,遂与“一枝花”商议(实则安排)“打个照面吧”。“一枝花”从婆媒登门,再到母亲不同往日的忙碌,心早已通透,此刻却佯作方知,羞红了脖子蚊声道“但听母亲做主。”
“打照面”乃男女主角的初次会晤,更是“荷叶大人”外交斡旋首个突破性胜利。“荷叶大人”前后脚跟翻飞,来回奔波,很快商定某个赶场的吉日。是日,男女主角精心倒饬一番,在三五亲友前簇后拥下,到了场镇集市,隔着街,目光闪躲瞄上几眼。“一枝花”无沉鱼落雁之貌,“土豆哥”亦非宋玉潘安之流,青蛙与黄豆羞答答对上了眼。“荷叶大人”将肥嘟嘟双掌拍得震响:以后你们自己行走往来。
一年四个节气:春分、端午、中秋、春节,是男女“法定”约会日子。“土豆哥”娘早早备足茶食糕饼、猪肉、活鸡、好烟好酒,以及特有的端午棕子,中秋月饼。“土豆哥”背了满满一背篼来到“一枝花”家,小住半日一宿,携了“一枝花”把家还。未来的婆婆早早准备了上好的应季布料,五元或十元不等红包。
每到农忙季节,“土豆哥”早惦记上“一枝花”家的活计。耕田犁地,栽秧打谷,“土豆哥”无畏早春的刺冷,酷暑的炎热,不遗余力,不知疲惫,大展雄姿。一天的劳累,被次日清早床头柜上尖溜溜一碗黄澄澄油亮亮的荷包蛋冲洗殆尽。再下地,“土豆哥”卯足劲撒欢劳动。在“法定约会”与生产劳动中,在男女主角迎来往送中,在举杯投箸间,母亲对“土豆哥”的全方位考察从未间断,慢慢喜上心头。母亲的剧本已基本定型,不料剧情翻转。
田间地头的活已完了十之七八,母亲甚是满意地教导“一枝花”:婆家婆家,总有一天是你的家,婆家的活儿还多呢,你去帮几天,别不懂事。
“一枝花”领得母亲懿旨,梳梳洗洗换换,怀揣小鹿,暗自欢喜,却是矜持面浅含羞,磨磨蹭蹭出了门。先行一步的“土豆哥”早在人稀转弯处,停下自行车驻足翘首望穿秋水。“一枝花”款款而来,施施然坐在后座,犹犹豫豫终究将手搭在“土豆哥”腰间。“土豆哥”如刚加满油开足马力的发动机,将自行车蹬得急急转,风呼啸而过。
佳人在侧美人归。一起“光屁股”长大的邻居在数米开外,若在平时,就此别过。此刻“土豆哥”傲娇地、帅气十足地扯开喉咙打着招呼。“光屁股”眼巴巴盼着“荷叶大人”登门,至今八字尚无一撇,自是见不得“土豆哥”嘚瑟的小样儿。“你小子蹬得可真有劲儿呀,哎哟,你可要把细点呢—轮胎都压瘪了、快爆了……哈哈哈”。“土豆哥”的炫耀,如初春刚冒出的新芽,遭遇倒春寒的凝霜。“一枝花”的丰腴,本有几分诱人可爱,此时顿觉后座不断加重,自行车涩得吱呀呀作响,轮胎行将压裂,“土豆哥”浑身力气顿泄。在“荷叶大人”眼里完美得无可挑剔的良缘,在双方父母的黯然中,在男女主角的绝决中,就此走向末路。“荷叶大人”最后一次登场,协助双方清算退还交往期间的一切费用。
没有一次成功的革命,不过是一切从头再来。“荷叶大人”登门说亲,男女主角打过照面,送节走行一年半载,接下来的“看人户”具有里程碑意义:既是在男方家族中对“一枝花”的首次推送,更是女方长辈对“一枝花”将来生产生活环境、家境的组团实地考察。
“看人户”日子定下后,母亲开始精挑细选组建一支德高望重,能说会道,精明眼尖的考察团。古姑婆是万万不可担此大任了。古姑婆此生唯一一次考察之行流传百里,遗臭方圆。
古:男方经济条件好得很呢!旁人:好在哪里?古:几盆楼的干谷草!旁人:真是内行看门道啊,不枉了你的姓。几盆楼的干谷草,是足够你这头大牯牛吃一辈子了!(古与牯谐音)。众人讪笑……
估摸着晌午饭时辰,考察团陪着“一枝花”浩浩荡荡向男方进发。男方亦邀来众多至亲。周全的礼数,盛大的筵席,精美的食品,自酿的米酒,给“一枝花”的春夏秋冬各色衣服布料、鞋、袜以及双方早谈妥的礼金。双方代表团促膝交谈、推杯换盏。
冬天是结婚的季节。由“荷叶大人”主持,磋商敲定男方给女方的彩礼,许下婚期。农事尚未完全结束,母亲请来当地最好的木匠师傅,用上好的木料给女儿做嫁妆。床、衣柜、大小桌椅,方圆几里但凡他人所做的嫁妆,母亲仔细吩咐师傅一一照做。每个逢场的日子,母亲与“一枝花”到集市精挑细选被面细软、碗盘碟精美细瓷、时下盛行的电器。母亲宁可自己拮据生活,也要给“一枝花”最丰厚的嫁妆,这是女儿挺直腰杆立足婆家的原始资本。
大喜之日在即,深夜,母亲躺在床上,反复将需请的客人,所需备办的材料,婚礼的每个环节再细细复盘,确认无瑕后,本想快快入睡的母亲睡意全无。从“一枝花”出生的二十余年里,母亲就一直做着女儿出嫁的准备,这天真的到来,像果农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施肥上药,风霜雨露,样样有份,眼见换来果实累累,竟落入了他人之手。像花农,修枝捉虫,眼见花儿娇艳盛开,竟连花盆亦被人盗走。母亲心理防线如溃堤,各种情绪如洪水喷涌倾泄,母亲彻底无眠了。
正期。在嘈杂欢快唢呐、铜锣曲子里,在忙碌的人流里,满堂屋的星星散尽,尚带着母亲体温的细软如飘缈的梦,充盈每个角落的喜气顿失,尽现衰败之味。昨天刚贴满柱子门楣的红红喜联,眼前数桌凌乱的碗盘残羹,无声叙说花去楼空的凄凉。母亲的心瞬间被掏空,千百般酸楚汹涌堆在鼻尖,艰于呼吸,艰于诉说,化作滂沱泪水,将自己湮没。“一枝花”也哭红了眼,哭花了妆。吉时已至,“一枝花”不得已告别母亲。吹拉队一路奏着凯旋曲,迎亲送亲的队伍,花花绿绿琳琅满目的嫁妆,逶迤前行。“地瓜哥”按捺不住内心狂喜,“一枝花”止不住嘤嘤哭泣。抵达目的地,在震天鞭炮声中,在“支客师”舌绽莲花的各种吉言中,在冗长的拜堂成亲仪式中,在当夜花样百出的闹洞房中,在人们三天三夜的狂吃狂欢中,繁华落尽。
黄蓉与郭靖神仙眷侣仗剑天涯。王子与公主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唱歌的光良说过:一切都是骗人的!“一枝花”“地瓜哥”只是落入万丈红尘的一对饮食男女。他们在唇枪舌剑中慢慢磨合,在日晒雨淋中一起生产劳作。当皱纹爬上他们的额头,霜染黑发,又一朵“小花”悄然含白吐蕊,“小地瓜”不觉雄姿勃发。“一枝花”“地瓜哥”欲将自己婚嫁经验与教训在“小花”“小地瓜”身上得到完美实践与弥补。哪料得“小花”或“小地瓜”通报:我要结婚了!
选自《四川作家》2023年第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