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听见蛙声了,是在我居住的破败不堪的小区池塘里传来的。
这个小区地处市不管县不爱的城乡结合部,有大大小小好几个池塘,池塘里蓄着臭气掀天的污水。这些青蛙在这污水中交配繁衍,百毒不侵,现世安好。
我正在书房如醉如痴地啃噬一本散文集,听到蛙叫,脑海里闪现的第一个画面便是小时候躺在爷爷奶奶的床上。
不只是这一次,而是每次听到蛙叫都会闪现同样的画面。也许是在我记忆中有关蛙叫的记忆仅此片段而已吧!
爷爷奶奶的卧房很大,其实也算不上大,只是房间家具少而显得空旷而已。
一张古老的木床摆放在房间的一个角落,床尾的角落里放了一张梯子,梯子下面是一个木箱,据说是奶奶出嫁时唯一的嫁妆,木箱旁边放着一只尿桶,这些东西差不多占据了房间的三分之一。
房间的东面靠墙是一个橱柜,橱柜有两扇漆了黑漆的门,这便是我写字画画的根据地。橱柜里面放着奶奶的日用小物件和各种食品,是我小时候的零食来源地。橱柜旁边是一张老态龙钟的泡茶的桌子,发黑的木质中略显倔强。
卧房里面摆放家具以外的地方,便是爷爷奶奶的工作空间,爷爷在角落里摆放着锄头、扁担等农用工具,奶奶会在房间里铡猪草、腌制酸菜等等,饭点的时候用来吃饭,客人来了还可以当会客厅。
蛙鸣的季节,正值春夏之交,不冷不热。我喜欢吃过晚饭就躺在爷爷奶奶的床上打滚,喜欢抱着被子,屁股翘得老高,把脸贴在被子上,或者把脸埋进被子里,被子软软的,带着一丝凉意,舒服极了。
这个季节收割了大量的花草,一种二师兄的口粮。这些花草短时间内二师兄吃不完,奶奶便用铡刀把花草铡成一小段一小段,然后堆放在一个池子里压实密封,需要的时候就打开挖一些出来。
我在床上打滚的时候,觉得奶奶铡刀下“咔嚓”“咔嚓”的响声,清脆悦耳,铿锵有力,和屋外农田、池塘里的蛙声交相辉映,宛若一曲交响乐,仿佛也是一首催眠曲。我时常于这样的夜晚,听着这样的曲子,在床上翻滚几下就睡眼朦胧。
奶奶见状,立刻停下铡刀,端来一盆热水,一只手扶着我的头,一只手先是蘸一点水打湿我的脸,然后将滚烫的毛巾反复在我脸上擦拭,擦完脸再帮我擦那两只满是污垢的小手,嘴里还嘟囔着:“睡觉脸都不洗”。
我从小就和爷爷奶奶睡一张床,帮我洗脸、洗手、洗脚的事情,奶奶不晓得干过多少。我很享受这份宠溺,奶奶也很享受这份付出,她虽嘴上责怪,心里却是无限的包容与爱。在反复付出中,奶奶一遍又一遍地将爱传递出来,然后获得一种幸福感。
奶奶对我的付出、对我的爱,和我多大年龄,还是不是一个孩子无关。哪怕是后来我读初中、读高中、读大学,放假回家,踏进家门的第一时间,奶奶便给我端上一杯茶,吃饭的时候帮我添饭。在奶奶心中我只是一个孩子,是一个需要精心照顾的孩子。
我是2006年参加工作的,奶奶是2009年的这个月份去世的。奶奶最后的几年,有些糊涂,应该说是老年痴呆。
她常常记不住事情,同一个问题同一天会反复问好几次。左邻右舍,甚至是自己的子女,有时候名字和人对不上。有时候做家务不干净,一只碗洗过之后却仍然留有大块的油渍。有时候做完家务忘记洗手,一手锅灰。有时候将大米当作芝麻放进茶杯里,导致喝茶的人哭笑不得。
尽管如此,奶奶仍然热衷于她的付出。不管是谁来到家里,第一时间端上一杯茶。有时候茶杯有污渍,或者是茶杯里有大米,大多数人欣然接过茶杯,如茶水不算太脏便会喝掉,实在不能喝便趁奶奶不注意倒掉,总之不会当面拒绝。
有几次奶奶给我端茶,茶杯里外附着一块一块的污渍,我拒绝了,我跟奶奶说我不喝茶,奶奶没有说什么又端回去了。有一次奶奶被拒之后说了一句:“是不是嫌我脏?”
我一直是在奶奶的照顾下长大,我从小接受她的各种服务、各种爱,而我到后来却有所嫌弃。那时候我不懂事,现在想起这件事感觉十分难过和自责,我为什么不可以接过茶?哪怕背着奶奶倒掉也行。
我想当时奶奶也是难过的,她没想到有一天她的付出、她的爱不被需要,被拒绝,被嫌弃,而且是我被我这个她最爱的人拒绝和嫌弃。
可是时光不能倒流,亲情相伴不能重来,有些事情错了便是永远的遗憾,便是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痛楚。
夜已深,外面仍是蛙声一片。奶奶和爷爷一同葬在离老家宅子不远的一个叫渣家嘴的山头,面向遥远的笔架山,墓前有许多的农田,此时此刻,我想那里也应该是蛙声一片吧!(写于2022年4月24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