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了三声,阿扎从梦中醒来,发现妻子还在熟睡。他悄悄下床,趿着鞋,站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洗了脸,漱过口,一只手在后背狠命挠了几下,终于清醒了一些。院子里幽暗寂静的像是梦里的场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肺里霎时充满了湿漉漉的气息。
“真是令人讨厌。”
他咕哝了一句,转身回到房间,随手开了灯。妻子在床上翻了个身,一时被灯光刺的睁不开眼睛,依稀只看到他站在窗前,罕见的穿着那件藏青色的衬衫。
“我觉得要下雨了。”他头也不回的对妻子说道。
阿娜没有任何反应,捡起地上预备今天洗的一件纱衣披在肩上,直僵僵的发了一会呆,随后才想起去床底找从昨晚就不见的那只拖鞋。她的双唇闭得的紧紧地,腰背弯到了惊人的程度,整个人近乎钻到床下,好不容易才托出一只沾满蛛网的鞋子。
“它都快不能穿了。”她说。
她坐在床上,一只手摆弄着泛黄的皮质鞋带,一双眼睛仍旧若有所思的盯着丈夫的后背。阿扎回身时故意避开了她的目光,几步来到褪色的床头柜前,拉开抽屉,蹲在那里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
“家里已经没钱了。”阿娜告诉他。
“我知道。”
他翻出一大堆泛黄的文件,把那些旧时扔到里面便忘记的弹子和飞碟推到一旁,急促的喘着粗气,但最终只找到了几串再也用不到的铜钥匙。阿娜惊讶的看到他把钥匙连同几个弹子一并装进了裤子口袋里面,随后摸索着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点燃了仅剩的一根烟。
“什么都没了。”他说。
“一星期以前就这样了。”
阿娜耸了耸肩,尽量表现的轻松,但她同样清楚的知道昨天的晚饭已经用光了最后一点米,此时的米缸绝对比她的心还要干净。
“家里已经没钱了。”她重复了一句,声音低沉的像是男中音。
阿扎猛然颤栗起来,似乎想到了什么,几步跑到那个被囊虫蛀蚀的面目全非的箱子前,背对着阿娜翻找了半边天,从里面掏出了一个红色小袋子,揣进了怀里。
“那是什么?”阿娜问道。
“你不用管。”他说。
他像往常一样用了十几分钟梳洗一番。第一件事就是刮掉一周没理硬蓬蓬的胡须。随后,他到院子里用肥皂洗了头,撒了一泡热尿。回来时,他看到阿娜已经穿好了衣裳,仍旧坐在床上,一双眼睛满怀深情的盯着他。
“我出去一趟。”他对她说道,“等我回来咱们就有钱了。”
街上冷冷清清,芭蕉树被风吹得沙沙响。空气里透着一股雨水腐烂的腥臭。阿扎踩着石板路不急不慢的走着,穿过一条臭气哄哄的街道,走进了那家开在河边的酒馆。屋檐上挂着的残缺酒旗被风吹的冽冽响。店老板雄狮,那个肥胖的老头光着膀子躺在门前的藤摇椅里,身上的肉几乎要随着藤椅缝隙里滴落到地上。
“嗨!”
他伸出右手向雄狮打了招呼,径直走向柜台。雄狮随后跟了进去。
“喝点什么?”
“清水。”
雄狮盯着他的眼睛,耸了耸肩,一只手指向后院。
“马槽里多得是。”
雄狮随后递给他一杯啤酒。
“这一杯不收钱。”他说。
阿扎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伸出右手擦掉嘴角的泡沫,随后对他说道:
“你知道我不是没有钱,只是要等一段时间。”
雄狮理解似的笑了笑。
“那可真是不幸。”
“没有什么不幸的。”阿扎望着他,“他们向我保证过。”
八点钟过后,陆续有年轻人走进酒馆,阿扎不得不把靠近柜台的位置让给他们。他们每人要了两杯啤酒,往杯子里加了冰块,一边喝酒一边吵嚷着过一会儿要去玩弹子。阿扎搬过一条凳子,坐到了唱机旁边。他自从早上喝过一杯啤酒之后就再也没有喝任何东西,此时嘴里干涩的难受。酒馆里人声鼎沸。一个年轻人走过来把一枚硬币投到了唱机里面,看到他揣着手坐在一旁,不禁高兴起来。
“啊哈,您在这里。”
霎时间舞曲的音量盖过了所有人的声音。阿扎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发现是以前一起玩过弹子的年轻人。年轻人硬拉着他坐到柜台旁,一边对众人喊着:
“瞧瞧是谁!”
他们随后凑钱请他喝了三杯啤酒,谈论起了弹子。
“您真该教教我怎么打弹子。”那个年轻人悄悄在他耳边说道,“这样的话我就不会一直输钱了。”
唱机停了一会儿,雄狮自己走过去往里面投了几枚硬币,它直到晚上都没有停下来。年轻人喝完酒以后开始抽烟,商量着下午该去哪里打弹子。他们争论个不停,最终决定去广场空地,那里有大片茂盛的杨树,玩累了还可以躺在树荫下面喝冰水。先前那个年轻人还邀请加加下午一起过去,但被他婉言拒绝了。
“我还有事情。”他对年轻人说道。
“那真是太可惜了。”
“我要去把弹子卖掉。”
年轻人瞧了他一眼。
“什么弹子?”
“就是你们正在玩的弹子。”
他说着掏出了口袋里的弹子和铜钥匙,摆在了年轻人面前。
“每个弹子还另送一个铜钥匙。”
年轻人拿起弹子看了看,果然和他们口袋里的弹子一模一样,有几个甚至都开裂了。随后,他又拿起那几串铜钥匙,端详了好长一段时间,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但这铜钥匙有什么用呢?”
“管它呢。”阿扎有些窘迫的说道,“反正是白送。”
年轻人做了个无奈的手势。
“即便这样。”他和阿扎对视了一眼,“它们也不值几个钱啊。”
酒馆里越来越热。年轻人又回去继续喝酒。阿扎热的头昏脑涨,汗水沿着脊背几乎浸透了整张椅子。他热汗淋漓,呼呼带喘,看到雄狮又躺到了藤摇椅中,手拿着芭蕉扇往脸上扇着风。怀里的袋子不停往下坠着。他在座位上不安的挪动着身子,眼看着年轻人说笑着就要离开了,他狠命咽了一口唾沫,猝然站了起来。
“请等一等。”他喊道,“我还要给你们看看别的东西。”
他说着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掏出了早上就一直揣到现在的红色袋子。它几乎汗透了,散发出一股陈年的腐朽味道。年轻人好奇的围拢过来,只见他面色庄重,一只手颤抖着缓缓解开上面的鹅黄色丝带,在袋子里摸索着,最终取出一砸文件纸一样的东西。
“只是一堆废纸而已。”有人失望的喊道。
阿扎并没有表现出丝毫不快。他在裤腿上擦了擦手心的汗,镇定自若的把卷起的文件放到桌上,当着众人的面摊开了最上面一张。
“好好瞧瞧吧。”他对着众人提高了嗓音,“这些可不是普通的废纸。”
那是他多年以前与人签订的契约,上面的金额达到了令所有人躁动不安的程度。年轻人争相传看时完全忘记了弹子的事情,显得茫然而急迫。最终传到了雄狮手中。他掏出怀里的老花眼睛,皱着眉头夹住镜片,握着那张皱巴巴的契约迎着日光看了足足有一分钟,随后一把抓住阿扎的袖子,把他拉到了唱机旁。
“没想到你还留着这些东西。”他说。
阿扎抿了抿嘴,依然盯着那群兴奋的年轻人
“他们承诺会回来兑现的。”他回答。
雄狮怜悯的望着他。
“你知道这已经不可能了。”
阿扎平静的笑了笑。他抬头时正好看见墙皮剥落的天花板,看见一张灰尘遍布的蛛网,上面粘着蛛卵,还有几只死去的虫子。透过重重叠叠的阳光,他瞥见一个年轻人正用契约擦拭着弹子。
“您一定是睡昏了头了。”年轻人指着契约最下面一排古老的日期对他说道,“这东西已经没用了,上面的日期是二十年前,早就过了期限。”
他掏出手帕擦了脸,不紧不慢的收回所有契约,重新装进袋子里面。做完这一切,他长舒了一口气,吐出一口浓痰,分开双腿站着。
“他们会回来兑现这笔钱。”他对所有人说道。
年轻人中有人笑了。
“除非是在梦里。”
他们一拥而出酒馆。唱机里的歌曲又开始从头唱起。时间已经过了下午四点,酒馆里溽气正浓。街上传来了摊贩叫卖的声音,阿扎这才觉得饥肠辘辘。
“我要回家了。”他对雄狮说道。
他站起身,口袋里的弹子猛然间响个不停。他掏出来它们放到桌上。
“我就把它们留在这里。”他接着说道,“万一他们晚上还回来,你就替我交给他们吧。”
雄狮凝视着他的眼睛。
“他们今天不会再来了。”
随后,他转过身去,从嵌在墙上的保险箱里取出了两张钞票,放到了桌上。
“我不是来向你借钱。”阿扎说道。
“我知道。”
他倒了一杯啤酒,把钞票压在酒杯下面推到他的面前。阿扎拿起那杯啤酒时看都没看下面的钞票一眼。
“这么说的话,”他对雄狮说道,“您并不相信那些人真的会回来兑现这些契约?”
雄狮摇了摇头。阿扎没有吭声。他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上面又是泥又是水。他面色涨红,任由粘稠的汗水沿着脸颊不停滚落,双手因激动而颤抖着。
“既然这样,”他起身说道,“我就没什么能卖给您的了。”
他穿过酒馆来到街上。雄狮随后跟了出来,手里还握着那两张钞票。
“假如你需要的话就来找我。”他说。
阿扎伸出食指打断了他的话。
“我什么也不需要。”
雄狮叹了口气,十分同情他此时的倔强,不禁像多年前的一次那样问道:
“你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阿扎头也没回。他昂着脑袋,自觉心灵透彻,坦坦荡荡,做出了长久以来最为正确的回答:
“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