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姒文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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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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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夜

郎朗轻轻推开车窗,就看到大地上白茫茫一片,迎面一股冷风吹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公路两旁的松枝上挂满了透明的冰溜子。沿着这条笔直的公路,他穷目远望,依稀只看到一片黑色的影子。空气干燥冰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胃里终于觉得舒服了一些。时间已经过了傍晚五点钟,他还没有吃饭。

“咱们还有多久才能到,妈妈?”他回过头来望着旁边的女人。

“就快了。”女人回道,“关上窗户吧,天太冷了。”

郎朗顺从的关上窗户,端坐在座位上,抠弄着食指。

“我觉得不那么想吐了。”他说。

于是女人打开怀里的布包,取出一块馅饼掰成两块,把大的那块递给了他。她衣衫褴褛,脸色因旅途劳顿显出倦色,头发却整整齐齐的束在脑后。整个旅途,她沉默寡言,腰背始终笔直的靠着座椅,紧紧攥着鼓囊的布包,显出与同车人格格不入的沉静。她已经在车上待了十二个小时,除了一开始还对窗外疾驰的景象有些兴趣,剩下的时间里她都闭着眼睛,心里估算着客车抵达的时间。

车厢里始终弥漫着一股令人难受的皮革味道。郎朗一上车就察觉到了,正是因为这样,他一路上吐了三回。他身形瘦小,目光胆怯,握着半块馅饼的小手干巴巴的。他刚满六岁,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他不知道要去哪里,母亲临出门前半小时才把他叫到屋里换衣裳,而在此之前他一直蹲在地上一个人玩着弹子。客车慢悠悠的行驶着,途径几个小镇停了十几分钟,上下了一些人,此后的七个小时便再也没有停下。他望着窗外,不觉间胃里又翻滚起来。

“我还是不舒服。”他说。

“那就不要吃了。”女人说道。

她接过馅饼,和剩下的那些放在一起,掏出口袋里的手帕擦掉他嘴角的油渍。客车徐徐穿过一条幽深的隧道,猛然间,车身剧烈抖动了几下,随后归于平静。乘务员是个中年女人,一路上昏昏沉沉似睡非睡,此时清了清嗓子,告诉他们还有几分钟就要抵达了。

“下车时不要忘记带东西。”她用喇叭提醒着。

几分钟后,客车驶出隧道,减低了速度,不一会儿就停在路边。女人站起身,拉上了布袋拉链。

“咱们走。”她对郎朗说道。

郎朗连忙跟了上去。外面比她想象中的冷得多。郎朗冻得畏手畏脚,下车时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雪地里。天空中还飘着雪花,站台上一片凄凉。女人眺望着四周,一时被雪地上折射的阳光照的头晕目眩。广场上空荡荡的只剩下齐膝深的雪,在他们面前,一个古老的半身雕像伫立在雪堆里,上面搭着几根近乎腐烂掉的麻绳。她带着郎朗趟着雪走了过去,扒开雪堆,看到雕像底座上刻着一长串铭文。

“你在看什么,妈妈?”郎朗问道。

“没什么。”

两人沿着那条被人踩踏到透明的雪地缓缓走着。道路两旁,枯萎的石榴树歪歪斜斜,砖红色的墙壁上残留着烈火炽烤的痕迹。几扇窗户半开着,有那么一瞬间,她隐约察觉到窗户后面投来的目光,回过头时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温度越来越低,空气阴冷潮湿,她每吸一口肺里都刺疼的厉害。

“拉紧我的手。”她低下头对郎朗说道。

郎朗照做了。他看上去比她更能适应此时的寒冷,比在车上精神了许多。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闻到了空气中饭菜的香气,忍不住舔了舔嘴唇。母亲恰巧看到了。

“咱们先去吃饭。”她说。

几分钟后,他们走进一家仿佛遗留自上个世纪的餐馆。大厅只有店老板一个人。他是个肥胖的中年男人,肤色深红,腰间裹着一条脏兮兮的蓝色围裙,把他们领到了一旁坐下。桌子和椅子都黏糊糊的,郎朗伸出食指无聊的划着桌子,等了一会儿,老板送来了两碗面条。女人呷了一口汤,慢慢的吃了几口面条,期间一直盯着墙壁上泛黄的壁画。空气中充斥着令人作呕的霉味,郎朗一边揉搓着鼻子一边忍不住打起喷嚏,将那碗面条吃的干干净净。

“吃饱了吗?”母亲温柔的问道。

他点了点头,把汤也喝光了。店老板躺在柜台头面的藤摇椅里,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毛毯,脚边放着燃烧的火炉,却仍旧冷的哆嗦。见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漆皮脱落的皮质钱包,他笑了笑。

“一共十枚硬币。”他说。

她把硬币倒在布满刮痕的柜台上面,数了一遍,推到了老板的面前。她付完钱后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瞧了一眼窗外,发现雪还在下着。随后,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相片。老板伸出右手接了过来,看到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头发蜷曲,目光忧郁,整张脸因为四四方方的玳瑁眼镜框显得特别小。

“您认识照片上的男人吗?”女人问道。

老板把照片更靠近自己的眼睛,仔仔细细的瞧了一分多钟。

“有些面熟。”他说,“但我也不能确定。”

“是在这里?”

老板摇了摇头。

“我记不清楚了。”

女人道了谢,收回照片。天已经完全黑了,她又看了一眼窗外,只见雪似乎下的更大了。

“您这里还有空房间吗?”她问道。

老板指了指旁边扶手断裂的楼梯。

“楼上。”他说,“三十个硬币,能住到明天中午。”

房间窄小而且简陋,但出人意料的整洁。一张简朴的桌子摆在窗前,上面有钢笔留下了模糊难辨的字迹。桌上摆放着一个老式电视机,旁边放着一个花瓶,几株假花插在里面。紧贴着桌子摆置着一张单人床,床上铺着绣花毯子,两床被子叠的整整齐齐。她坐到床上,看着郎朗好奇的摆弄着遥控器,调试了半天电视上仍旧是一片雪花。

“把电视关了。”她说。

她整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街上静悄悄的,直到黎明,远处才传来一阵踩踏积雪的沙沙声。她小心下床,没有吵醒郎朗,来到阳台时天还黑着。她只睡了不到两个小时,但头脑依旧清醒。雪停了,温度比昨天傍晚还要低。她冷的搓着手,裹紧了衣服,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来时的方向,想着中心广场上那座近乎被积雪掩埋的半身雕像。七点半,她回到房间。郎朗已经醒了,正躺在床上盯着墙皮脱落的天花板。

“穿上衣服。”她说。

郎朗穿衣服的时候,她去楼下打了热水。老板不在店里,一个年轻人坐在柜台后面,困倦的打着哈欠。她回到房间时郎朗已经穿好了衣服。

“把脸洗了。”她说,递过去一条温暖湿润的毛巾。

她随后取出布袋里剩下的馅饼,套着塑料袋在水蒸气上热了一会儿,放到了郎朗面前。天越来越亮,郎朗一边咀嚼馅饼,一边看着窗外。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副令他着迷的原始雪原景象。鸡叫声在天地间显得空旷而凄凉。他吃掉了最后一块馅饼,抹了抹嘴唇,下床穿好鞋子。母亲蹲下来为他束紧了衣领,拉下帽子遮住了冻得通红的耳朵,随后像来时一样拉住了他的手。

“咱们走。”她说。

街上沉积着厚厚的雪,中心广场空无一人。路过那尊半身雕像的时候,她忍不住又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只见它歪歪斜斜仿佛陷的更深了。街道两旁的店铺还没有开门,只有几只黄狗在雪地里欢快的跑着。母子两人沿着枯死的芭蕉树丛来到镇长家。一个中年妇人正在清扫院子里的积雪。她脸色赤红,裹着臃肿的棉衣,整个人显得又矮又胖。见他们进到院子,她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你们找谁?”

“镇长。”

“镇长还没起呢。”

“我可以等。”

母亲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感情。妇人迟疑了一会儿,放下手中的扫帚回了屋里。少顷,她又出来了,对着母亲招了招手。

“你进来吧。”

她跟着妇人走进一间散发着茉莉花香的客厅。那里四面窗户紧闭,空气的流动似乎都变得缓慢了。妇人顺手拿起门后的一根铁棍,捅了捅火炉里的碎炭,随后让他们坐到了旁边的凳子上。

“镇长要到八点钟才起床。”妇人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后说道。

她顺着妇人的视线朝着墙上看了一眼,时间刚过七点五十。

“好吧。”她说,“您先去忙自己的事情吧。”

妇人又用铁棒捅了一回火炉,果然离开了。房间里逐渐热了起来。郎朗又像在客车箱时一样感到很不舒服。他随手摘掉了帽子,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顺带着耳朵根,发现全都烫的离谱。

“把它戴上。”母亲看到后告诉他,“不然等一会你会感冒的。”

郎朗点了点头,却迟疑着没有动弹。母亲也没有多说什么。实际上,她也在不停的冒汗。她摘掉手套,取出手帕来擦拭着掌心的汗水,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时间。与此同时,隔壁房间里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她屏住呼吸,等了漫长的一分钟,镇长房门终于打开了。他踢踏着棉拖鞋走了出来,穿着一件灰色的睡衣,打着哈欠,走到茶几旁倒了一杯浓茶。随后,他转过身来,仿佛这才瞧见他们。

“你们来的太早了。”他说。

他坐到了他们的对面,一边啜饮着浓茶,一边翻看着放在桌上的那份文件。他已经谢顶,两边的毛发像是猫头鹰的耳朵一样高高翘起。几分钟后,那个打扫院子的妇人回来了,询问他早饭想要吃点什么。

“随便。”他漫不经心的回道,又看了一眼面前的女人和她身旁的孩子,“你们不是本镇人?”

她默默点了点头。镇长放下手中的文件,喝光了最后一口浓茶。

“有什么我可以帮你们的?”他问。

“我想打听一个人。”她回答。

她像是在餐馆时那样取出那张照片。镇长回房间戴上眼睛,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了照片上的年轻人。

“我见过他。”

她紧闭着嘴唇,两眼凝视着镇长。

“他还在这里吗?”

镇长微笑着把照片还给了她。

“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他说。

那妇人端着一盘子炖豆角走了出来。

“把火熄掉吧。”他对妇人说道,“屋里太热了。”

妇人照做了。镇长搓了搓手,吃了起来。女人坐在一旁不言不语,手里攥着那张照片,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镇长第二次抬起头时,让自己的妻子也看了一眼照片。

“我还记得他。”妇人看了几遍后说道,“他是和一群人一起来的。”

“什么人?”女人在一旁问道。

“一些建筑工人。”镇长接着说道,“他们来这里修建半身雕像。”

“半身雕像?”

“就是广场上的那一个。”

女人又回想起了昨天傍晚来时的场景,想到了半身雕像上那些模糊的铭文。

“您自然知道他离开后去了哪里?”她问。

“自然不知道。”镇长回答。

他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瞅了小男孩一眼,又看了看面前的女人。只见她不动声色的收起照片,把布包夹在腋下,重新戴上了手套,至始至终没有流露出复杂的情感。一旁的小男孩则有些胆怯的望着他,拉下的帽子几乎快要遮住自己的眼睛。

“你们可以等一会再走。”他对女人说道,“外面又开始下雪了。”

女人望了一眼窗外,空中果然飘起了层层雪花。但她没有丝毫迟疑,起身朝着镇长微微鞠了一躬,拉紧了小男孩的右手。

“没这个必要了。”她说。

妇人打开房门,她紧跟着走了出去。院子里一片肃静。雪花落到清扫过的石灰地上的一瞬间就融化成了冰水。猛然离开温暖的房间,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眼前雾蒙蒙的有些看不清楚。镇长也跟着走了出来。他看到女人一手牵着小男孩,另一只手拎着来时的布包,肩膀上落下大片雪花。他们迈着谨慎小心的步子,但小男孩有几次还是差一点摔倒,于是她弯腰把他抱在了怀里。直到这时,镇长才意识到自己对这个突然闯进自己生活的陌生女人产生了些许兴趣。

“如果可以的话。”他在身后叫住了她,觉得自己的记忆仿佛经过层层筛选,最终定格在那个奋力挥舞着锤子敲打石块的年轻人身上,“我想知道那个小伙子是谁。”

女人转过身,望向镇长和伫立在他身旁的妻子,几个月来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他是我丈夫。”她平静的回答道,“我一直在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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