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姒文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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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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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来了个外乡人

 小镇已经三个月没有下雨,天气炎热,人们几乎热死过去。 姒武走进酒馆时还不到九点钟,那里溽气弥漫,热得像蒸笼,只有一对孪生兄弟倚着窗台玩纸牌。他径直穿过大厅来到后院,光着膀子在水龙头下冲洗着肩膀上的伤口。雄狮伫立在他的身后,看到阳光下他那公牛一般的脊背闪烁着力量的光泽。

“他们给了你多少钱?”他问道。

“没给多少。”姒武头也没回,热的沿太阳穴流下粘稠的和汗水,“你知道那帮家伙,他们自己都没有多少钱。”

“但这次看上去比之前的还要严重。”

“是这样。”

他边说边掏出口袋里的一个牛皮药包,小心翼翼的把汗湿的褐色粉末完全倒在伤口上。做完这一切,汗水又沿着他的脊背流了下来。他肩搭着湿透的衬衫跟着雄狮回到大厅。那里比他刚进来时还要热,空气里充斥着汗水腥臭的味道,腐烂的天花板上一个古老的吊扇摇摇欲坠,吱呀吱呀吹出几丝热风。柜台上油腻不堪,一根腐朽的木栏横亘在柜台中间,左边叠放着两层玻璃酒杯,三大桶啤酒摆在另一侧。姒武一屁股坐了下来,倒了满满一大杯啤酒。

“这鬼天气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他闷声闷气的说道。

他肩膀上的伤口隐隐作痛,那是因为药物起了作用。天气热的他头昏脑涨,他像公牛一样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吐出一口浓痰。雄狮正在一旁调试着风扇开关,目光专注,腮帮紧绷,表现得像是一个专业的工程师,但风扇最终除了产生更多噪音之外并没有任何变化。

“该死!”他骂了一句,“我总有一天要把它拆了。”

十点钟,一群年轻人蜂拥着挤进酒馆。他们嘴唇干裂,光着的膀子被晒成了深红色,吵嚷着要喝啤酒。“这群小鬼。”雄狮咕哝着,回到柜台,挨个把啤酒送到了他们面前。他身体肥胖,皮肤白的离谱,只走了几步就汗如雨下。姒武认出了年轻人中的几个,他们以前经常在一起玩弹子。一个带着草帽的小伙子喝完啤酒后走了过来。

“原来您在这里。”

姒武瞧了年轻人一眼,嘴里嚼着冰块,问起了斗狗场上的事情。

“人一早就散了。”年轻人说道,“那里太热了,棚子下面根本坐不住,连狗都要热昏了。”

“下一场什么时候?”

年轻人耸了耸肩。

“谁知道呢。”

午餐是一些炖的很烂的土豆,姒武因为天气炎热完全失去了胃口。糟糕的小睡过后,他感到疲惫不堪,坏掉的那颗牙齿溢出阵阵恶臭。他不知道喝了多少啤酒,腹部涨的难受,去后院马棚撒尿时站了好长一段时间,空气中浓烈的骚气刺激的他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他回来时那群年轻人已经离开了,雄狮正伸着脖子看那对孪生兄弟玩纸牌。一个月以来,这对孪生兄弟一直进行着一场谁也看不懂的神秘纸牌游戏。姒武对此毫无兴趣,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孪生兄弟始终在故弄玄虚,以至于这场纸牌对局看上去似乎永远也不会结束。

他一直在酒馆待到接近六点钟。期间,他往唱机里投了几枚硬币,伴着曲子和随后进来的女人搂着跳舞。她叫眠花,住在那条以肮脏闻名的臭水巷旁的小房子里。她的身上散发出母牛的味道,自从生下第一个女儿,她的身体就像是放进烤箱里的面团那样迅速蓬发,体重已经超过了二百斤。恰恰是这样,她反倒给人一种别样的吸引力。

“你的身体就像大船。”姒武紧贴着她的耳朵说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身体烫的离谱。那天离开时她恳请姒武去她那里。“孩子们会睡的很早。”她细声细气的说道,“今晚没人会打扰咱们。”姒武朝她看了看,发现她的嘴唇闭得紧紧的,周身有一种沉静的气息。

“希望如此。”他说。

她刚刚离开,阿茹就背着小包跳进酒馆。她穿着粉色长裙,头发垂到腰间,脚上一双银白色靴子上缀着一朵小花。她身形娇小,活力充沛,精致的鼻翼上滚落下一颗晶莹的汗珠。空气中萦绕着一缕茉莉花香。蓦的,姒武站起身,一只手却悬在空中。他看到雄狮一手抹掉头顶的汗水,接过她递来的装有小学语文课本的书包;看到阿茹随后倒了一杯冷水,一边说话一边喝的干干净净。她直到那时才注意到姒武。他觉得自己的脸刷的一下红到了耳根。

“您看上去有些不太舒服。”她微笑着问道。

“这没什么。”他支吾着,“天气太热了。”

“是啊。”

天气燥热,他一个劲的冒汗。雄狮把藤椅挪到了外面,阿茹跟了过去。

“那里凉快一些。”她说。

姒武又是一阵焦急。唱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他又往里面投了一枚硬币,却无心聆听里面传来的歌声。他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用肩膀上的衬衫抹掉脸上不停冒出的汗水,偷偷睃了她一眼。看上去,她似乎没有被此时糟糕的温度所影响,聚精会神的备着明早的课程。猛然间,她察觉到了,回过头来,对着姒武指了指翻开的一页。

“孩子们学的很快。”她说。

他有点孩子气的扭捏不安,不敢正视她的眼睛,但此时又不得不说些什么。

“是啊。”他回答说,感到脊背一阵颤栗。

当天晚上,姒武躺在床上皮肤滚烫毛发悚然,骨子里充斥着无尽的泡沫。一直到深夜,他饱受失眠症的折磨,始终恋恋不忘下午那场短暂的交谈,只觉得它遥远的就像是一件从未发生的事情。房间里热的简直喘不上气来。终于,他再也无法忍受腹部的肿胀,翻身下床,随手抄起椅背上的衬衫出了家门。整个小镇都在沉睡中。烈日炽烤后的街上余热未散,道路两旁的芭蕉树寂静无声。他踩着快要晒化的沥青路过酒馆时没有丝毫停留,转了一圈,钻进了那条腐臭肮脏的巷子,凭着感觉摸到了那扇从下午就一直半开着的房门。黑暗中,他嗅到一股熟悉的马棚里的味道,紧接着被一双手拉了进去。

“别出声。”

置身于一团漆黑中,他感到有些手足无措,摸索着走了几步,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黑暗中立刻传来微弱无助的哭声。

“孩子醒了。”他听到眠花轻声说道,“咱们要等一会儿。”

他搓了搓手,又扭过脸去看她,但什么都看不到。

“我等不及了。”他说。

她发出几声轻轻的叹息,一股湿润的气息浸润到他的脸颊上。猛然间,一只五指伸开在黑暗中摸索的手碰到了他的脸。他口干舌燥,疲惫到极点,整个人倒在了她的怀里,任由她像摆弄一件玩具那样脱去自己的衣裳。起初的几分钟里,两人躺在黏糊糊的席子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待到摇车里的孩子没了动静,她才用两根手指捅了捅他的腰间。她正焦灼的望着他。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她说。

“你真是头母驴。”他回答道。

直到凌晨,姒武才感到些许倦意。两人拧干了席子里的汗水,只睡了不到一个小时,孩子便又哭了起来。姒武一边穿上衣服,一边看着她给孩子喂奶,随后,他起身朝着窗外看了一眼,吐出一口浊气,回过身来对她说道:

“我明天再来。”

街上一片冷清。他看了一眼时间,不到六点钟,但空气中已经能感受到淡淡的热度。他回到家中又睡了不到两个小时,醒来后就去了中心广场。那里早已聚集了一群年轻人,正坐在树荫下聊天玩纸牌。他趴在腐烂的围栏上,点了一支烟,四处打量着。直到接近十点半,才陆续有人牵着狗来了。年轻人立刻围了上去。

“都让开!”

人群中有人高喊。围栏打开后随即又被关上。年轻人叽叽喳喳吵闹个不停,空气中充斥着干燥的气息。一直到下午两点,姒武都在那里观看斗狗。他看中的那条比特犬咬掉了对方的耳朵,但自己也被咬断了脖子,害得他输掉了仅剩的一点钱。

“就差那么一点!”他听到身旁有人喊道。

他朝着说话的那个男人看了一眼,对视之中,两人仿佛建立了某种短暂的特殊友谊。

“真是少见。”他说。

“是啊。”男人叹了口气,又朝着场内看了一眼,“在此之前它可是夺冠热门呢!”

大部分人等到那条比特犬的尸体被拖走之后就离开了。姒武随后去了酒馆。大厅里,唱机的歌声穿过重重热浪显得模糊难辨。他喝了几杯啤酒,说起了中心广场的事情。那时候,雄狮正把昨晚客人搬到街上的桌椅挪回大厅。

“看来你又输了不少。”他说。

姒武耸耸肩。

“和预想的差不多。”

那天下午,一天中最热的时刻,酒馆那扇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文静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即便天气如此炎热,他却一身黑色,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一双外地人谨慎的眼睛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整个大厅。他从昨天开始就没有吃任何东西,为此饥肠辘辘,要了一份炖土豆后安静的坐到了一旁。整个进食期间,他展现出令在坐所有人惊叹的沉静,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弄出任何声响。面对着那盘糟糕的土豆泥,他仿佛不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是在专心享受美食,脸上显出了愉悦的神色。用餐结束后,他收拾起盘子送到柜台,要了一杯冰水。

“这里只有啤酒。”雄狮告诉他。

于是年轻人从口袋里掏出十枚硬币放到柜台上,雄狮这才递给他一杯啤酒。年轻人抿了抿嘴唇,朝着柜台后面扫了几眼,询问有没有吸管。

“你要那玩意干什么?”雄狮问道。

年轻人晃了晃手中的酒杯。

“喝酒。”

雄狮听后笑出了声,说道:

“在这里就算是女人都不会这样喝酒。”

年轻人听出了戏谑的口吻,但没有在意。最后,他把空杯子推到雄狮面前,询问起镇长的住处。

“你找镇长做什么?”雄狮问道。

年轻人微微一笑,露出了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您以后会知道。”

待年轻人离开,姒武凑到柜台前,只见年轻人先前用过的杯子里里面还剩着半个融化的冰块。

“那家伙多半是个乡镇推销员。”他对雄狮说道。

雄狮收起酒杯,倒掉里面的冰块,在碗池里洗过后放回了那堆玻璃杯上面。

“那他应该庆幸没有向我推销什么东西。”雄狮镇定的回答道,“不然我会让他会后悔来到咱们这里。”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姒武又见到了那个年轻人。那人换了一件干净的格子衬衫,头发整整齐齐的梳在脑后,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更显得脸色苍白,看上去文弱不堪。他和阿茹一起走进酒馆。与此同时,姒武正和雄狮讨论斗狗的事情,看到这一幕,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杯,深深吸了一口气。

“您女儿和那个推销员在一起呢。”他对雄狮说道。

雄狮朝着他们看了一眼,毫不感到惊讶。

“你还不知道呢,”他随后对姒武说道,“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旅行推销员,而是咱们镇新来的教师。”

姒武没有说话。他用脏兮兮的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自打年轻人右脚迈进酒馆的那一刻便一直盯着他。随后,他离开柜台坐到了靠近年轻人的那张桌前,想要听清楚这个抱着书本的家伙究竟和阿茹说些什么。直到半个小时之后,他才慢慢踱着步回到柜台,带着一副志得意满的神色。

“那家伙是个娘娘腔。”他悄悄对雄狮说道,“他和女人一样,身上有一股香味。”

雄狮揉搓着手指,扭过头直勾勾的望着姒武。有那么一瞬间,姒武觉得他似乎看出了什么。两人谁都没有说话,直到阿茹走过来倒了两杯冰水。

“那里有啤酒。”雄狮对她说。

阿茹没有搭理他,端着装满冰水的杯子回到年轻人那里。雄狮继续谈论斗狗的事情,姒武却显得焦虑不安,不知不觉又喝了七八杯啤酒。最后,姒武终于腻烦了,望着年轻人和阿茹长廊下的背影,竭力想要摆脱掉心中的那股烦闷感。

“我讨厌那家伙。”他咕哝着,“那人是个娘娘腔!”

那晚,姒武又去了眠花那里。屋里很闷热,他总觉得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人一直盯着自己,找了一圈才发现是摇篮中的那个小家伙,圆睁的猫一样幽绿的眼睛。他感到一阵莫名的颤栗。

“屋里太热了。”他随后对眠花说道,“我要去长廊下坐一会儿。”

十几分钟后,屋里没了动静。眠花出来时端着装有米饭的盘子,上面的菜已经冷掉了。

“将就着吃些吧。”她说。

“我不饿。”他回答道。

他抽了几支烟,胸口有些发涨,接连吐了几口唾沫。他呆呆的望着眠花,直盯得她脸颊泛红,目露星光,才扭过头去。

“我觉得有些奇怪。”他说。

“怎么了?”

“那孩子一直在看我。”他擦了擦手心的汗水,“从我进门时开始。”

眠花听后忍不住笑了。

“这有什么奇怪。”她说,“小孩子就这样,对什么都好奇。”

两人回到屋里。姒武睡觉前想喝了酒,只觉得席子烫的离谱,上面黏糊糊的。黑暗中寂静无声,两人紧紧搂抱在一起,眠花甚至能清晰的感受到姒武心脏的跳动,孤独而充满力量。他迟迟没有睡着。后半夜,他突然从席上坐了起来,吓了她一大跳。

“我不喜欢那个家伙。”他说。

“谁?”

“就是那个新来的教师。”他说。“他们本可以派来一名女教师。”

她见过一次姒武所说的年轻人。那是在她回家的路上,他迎面走来,并没有给她留下更多印象。

“她很年轻。”她回答道。

姒武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她几乎以为他睡着了。

“那人是个娘娘腔。”他随后说道,“你肯定没有见过要用吸管喝啤酒的男人。”

眠花觉得这些话有些好笑,但没有显露出来。

“但这说明不了什么。”她说。

“我讨厌那家伙。”他像孩子一样固执的重复道。

“那你就别见他啊。”她说。

他无话可说,独自生起闷气,整个晚上再没有说一句话。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一声不吭的穿上衣服,没有和她说就离开了。此后的半个月时间里他像消失了一样再没有去找她。她并没有感到惊讶。她对他了如指掌,知道他的孩子气并不会持续多久,他总有一天还会回到自己这里。她并没有等多久。随后的一天晚上,他果然回来了。他的头发几天没洗散发着一股怪味,胡须蓬乱,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短裤,整个人看上去狼狈不堪。

“可怜的人。”她叹息道。

“我是来和你睡觉的。”他说。

他醉成了一滩烂泥,嘴里咕哝着,错把她当做了阿茹。这种情况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她没有理由感到惊讶或者有什么羞耻的情绪。她只是觉得此时的他看上去更加值得怜悯。黑夜里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她帮他脱掉肮脏发黑的短裤,找来干净毛巾擦净他胸口的呕吐物,把他当做孩子一样温柔对待。

“可怜的人。”她喃喃自语。

他用下巴抵住了她的胸口,身体生了疟疾似的剧烈颤抖着,随着一阵夜枭的低鸣,他的头脑清醒了一下,旋即又糊涂了。在梦中,他重现了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但奇怪的是时间似乎变得比现实中快的多。随后,他又梦到了那个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教师。他走上前去,一只手按住教师的肩膀。教师回过头来惊慌的望着他,脸色显得愈加苍白。

“我讨厌你这个家伙。”他说。

教师的身体像是刚出生的小猫那样抖动着。

“我不明白。”教师回答。

于是他举起结满老茧的拳头。

“我会让你明白!”

他的头往后一仰,梦便醒了。窗外,芭蕉树被风吹得梭梭响,天空中几只大雁列队飞过。他揉了揉脑袋,张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直到眠花推门进来。“先穿上衣服吧。”她说。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光着身子躺在席子上,但没有急着动弹。

“我怎么会到这里。”他问。

眠花瞧了他一眼。

“这要问你。”

衬衫束在身上很不舒服。

“它太小了。”他抱怨道。

“这还是你一年前留在这里的。”她说。

她拿来了几个鸡蛋,剥了壳,放到了他的面前。他吃到第三个就不吃了,她把剩下的都吃了。他坐在一旁盯着她品尝美味似的细嚼慢咽,尚在出神,一时忘记今天上午还要去看斗狗这件事。随后,他突然想了起来。

“我要去广场上看一眼。”他说。

“哪里有什么好去的。”她说,“到处都热的要死。”

他又看了一眼窗外,只见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于是起身系上了腰带。

“我要把昨天输的钱赢回来。”他说。

“你还有钱吗?”

“我今天之后就有钱了。”他说。

她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张钞票。

“拿去吧。”她发自内心的说道,“但别待得太晚,那里太热了。”

他先回家里换了一件舒适的短袖,随后匆匆忙忙赶到了广场。那里果然闷热的离谱。售卖零食的摊位一个挤着一个直摆到视线之外,空气中散发着油炸馅饼的味道。围栏外人声鼎沸。斗狗已经入场,狗主人正挨个取下它们的橡胶嘴套,解开脖子上生锈的锁链。姒武绕着围栏看了一圈,仔细审视它们肌肉的线条和在沙地上飞奔的姿态,最终选定了一条。随后,他走到一个正叫卖的男人面前,把从眠花那里拿来的钞票递了过去。

“全押那一只。”他指着不远处那条肌肉轮廓鲜明的比特犬说道。

猛然间,他看到了那个教师,就在距离他不远处的地方。与此同时,教师也看到了他,微微笑了笑,随后又把目光转向斗场。温度越来越高。结束的时候,姒武挑中的那条狗为他赢了二百,先前收取赌资的男人却只愿意给他一百六。

“剩下的算作门票。”男人说道。

“从来没有门票这一说。”他平静的回道。

“那是以前。”

姒武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男人还是不同意。于是他一把抓住男人的衣领,像是拎起一袋土豆那样把他拎到与自己的眼睛平齐。

“既然这样。”他说,“那你就试试!”

他就这样拖着男人在斗场饶了一圈,直到确信不远处的教师清清楚楚的看到了这一切,才把男人放下来。回来的路上,他刻意绕道教师避暑的那颗大榆树。教师还在那里,正用一条手帕擦着脸上的汗水,苍白的脸色令姒武有些恼火。

“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观看这样的比赛。”教师主动对他说道。

姒武把赢来的钞票放回口袋,看到没看教师一眼。

“那还真是幸运。”他说。

教师随后提出一路回去。姒武一路走在前面,路过臭水巷的时候,他本打算去眠花那里吃晚饭,但最终决定先去酒馆。他扭身瞥了一眼身后的教师,正巧看到他把手帕叠的整整齐齐放回口袋。

“这里没有人用这玩意。”他说。

教师平和的笑了笑,说道:

“就像我们那里没有人喜欢斗狗一样。”

教师还想说些什么,姒武却伸出食指打断了他的话,眼睛不眨的瞪着他。

“你教孩子们什么?”

“数学。”教师回答。

“那玩意有用吗?”

“大部分的时候有用。”

姒武对此嗤之以鼻。过去生活的二十多年中,他根本没有听说过数学这种东西。

“我倒不这么认为。”他说,“我们这里从来都不需要这玩意。”

酒馆里一片吵嚷。年轻人围坐在一起,一边喝着开胃酒,一边谈论着下午姒武闹出的乱子。雄狮爬上了高高的梯子,正在检查发黑的扇叶,热的气喘吁吁,汗水流个不停。

“怎么了?”姒武问道。

雄狮低下头看了他一眼,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

“谁知道怎么回事,它从中午就不转了。”

大厅里温度越来越高,打开的窗户吹进来了净是令人昏昏欲睡的热风。姒武四处瞧了瞧,只见阿茹把藤椅挪到了长廊下面,躺在上面翻看着一本厚书。他伸出右腿拦住了想要过去的教师。

“等一等。”他说,“我找她还有些事情。”

教师并未反驳,走到一旁去看孪生兄弟玩纸牌。姒武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依然昂头盯着雄狮修理坏掉的风扇。几分钟以后,雄狮对着扇叶愤愤骂了一句,顺着梯子下到了地上。“再也修不好了。”他失望的对着众人说道,“只有等明天找人来重新装一个了。”随后扛着梯子去了后院。教师又走了过来。

“看来您的事情已经说完了。”他对姒武说道。

姒武顿了顿。

“谁说的?”

“我看您一直坐在这里。”教师说道。

姒武斜着眼瞅着他,依然没有收回右腿。教师习惯性的掏出口袋里的手帕擦了擦脸颊,显得有些无措。他望着姒武的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您似乎对我有什么成见。”

姒武面色一沉,登时站起身,挡住了教师的去路。他比教师整整高出两个脑袋,整个人几乎把他遮住了。他相信只要自己愿意,教师根本不会在自己手中坚持超过三秒钟,但他还是希望心平气和的解决眼下的矛盾。

“我对你只有一个忠告。”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对教师说道,“那就是你以后最好离她远一点。”

教师终于明白了。他后退了一步,把手里的帕子揉成一团,整个人呈现一种防御姿态。

“这可由不得您。”他的回答很简短,口气很坚决,声音平和而镇定,“我和她是同事。再说了,您也不是她的父亲。”

一瞬间,姒武像是在斗狗场拎起那个男人一样抓住了教师的领子,摆出一副吓唬人的架势,但还没有决定把他狠狠的摔在地上。

“你现在还有几秒钟再好好考虑一下。”他说,“不然的话你知道会怎样。”

教师看上去似乎并没有被吓倒,而正因如此姒武才感到愈加恼火。阿茹在长廊下叫了一声,冲上来奋力拉住姒武的胳膊,向他使了个眼色,他才把教师放了下来,说道:

“记住我和你说了啥。”

姒武大摇大摆的离开酒馆。他浑身上下浸满了汗水,便脱了湿透的衬衫,光着膀子走在街上。空气里弥漫着牛粪的味道,街道两旁的人家大开着窗户,阳台上晾晒的床单随着热浪缓缓飘动。他抬头仰望着天空,发现云层堆叠的像是千层饼。臭水巷里垃圾遍地,残砖片瓦堆积,他手里摇着一片芭蕉叶,正巧遇见眠花从院子里出来。她穿着一件老旧的纱裙,头发半挽半散,脚下的那双拖鞋早就烂的不成样子。

“以前可不会来这么早。”她有些惊讶的说道。

院子里堆满了空瓶子和空箱子,一个光着身子的孩子正趴在残破的台球桌上玩耍,见到他走进来显得有些胆怯。眠花取下挂在铁丝网上的衣服,那里面有几件是姒武先前留在这里的,她把它们单独叠起来放到一起,以便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带走。随后,两人回到房间,打开了窗户通风。

“我都要饿死了。”他说。

“真是罕见。”她说。

她把包好的衣裳放到桌子上面,在里面放了几颗樟脑丸,回过头来温柔的瞧着他的眼睛,发现他那褐色的眸子微微颤抖着。

“全都在里面了。”她说。

他摇了摇头。

“我不需要。”

她没有说话,而是脱下拖鞋,光着脚去了厨房。他坐在床沿上等着,脑袋发木,模模糊糊察觉到什么,但又说不出来。摇篮里的孩子突然哭了起来,眠花从厨房里探出脑袋让他哄一会儿。

“她哭得更厉害了。”他对她喊道,“她不认得我。”

眠花这才放下手中的铲子走过来,把孩子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

“她总是这样。”她说。“不知道谁招惹了她。”

她随后回到厨房,半个小时后,她端来一碗浇着菜汤的米饭和一大盘炖肉。橱柜里的最后半瓶酒也被拿了过来。她坐在一旁,抱着孩子看姒武狼吞虎咽,甚至连头顶的汗水都懒得抹。终于,他满意的打了个嗝,拍了拍微微鼓起的肚子,露出了疲倦的笑容。

“我想睡觉了。”他说。

眠花朝着怀里的孩子努了努嘴,说道:

“现在还太早。”

于是他去院子里玩了一会儿台球,又在巷子里拦住一个少年,聊了一会儿斗场的事情。腻烦以后,他回到房间,看到眠花坐在床沿上,怀里仍旧抱着那个孩子。

“我要睡觉了。”他又说道。

“那你就先睡吧。”她回答。

房间里越来越热。他脱掉衣裳,往地上铺上席子,躺了上去。两人一句话都没说,他却一阵心潮澎湃,辗转着迟迟没有睡去。一片昏暗中,他依稀瞧见眠花一动不动的坐着,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安静的就像是一尊佛像。有那么几分钟,她也扭过头来瞧着他,两人你瞪我,我瞪你,仿佛都能清楚的知道对方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终于,他再也忍不住了,坐了起来。

“我把那人揍了。”他说。

“谁?”她问道。

“那个教师。”

她沉默着没有说话,一直在等他开口。

“就像是在梦里时一样。”他接着说道,“狠狠的揍了一顿。”

他说完又躺下了。眠花起身想要去关上窗户,看到院子里被月光照的一片惨白,芭蕉树叶随风呜咽。

“不要关窗。”姒武在身后说道。

“我觉得要下雨了。”她说。

于是他也来到窗前,探出头去,立时嗅到一股湿润的泥土气息。院子里的垃圾被吹得漫天飞舞,一声刺耳的声响,晾衣绳连同上面挂着的一个损坏台球甩到了芭蕉丛里。飓风袭来,把长廊下的一把撑开的旧伞吹到街上。姒武的心中突然一亮,仿佛正在做一件长久以来一直想做却没有做的事情,伸手拉住了眠花的胳膊。

“那也不要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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