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站在窗边,玻璃上映出来的是我的脸,凹陷的眼窝和轻微胡茬,两天没戏的头腻的打绺。站在店门口的中介显然看到我,手里的传单却没递过来。我下意识撇过头,彼此装作都没看到,擦肩,而过。
阴霾的天气堆积着雨云,马路对侧的学校响起放学铃,家长的车和嘈杂的谈话此起彼伏。
一声响亮警笛打破一切,将所有人的脖颈掰向一处,连带我也抬起头,盯着那红蓝两色警灯,和紧随其后的消防车。
“啊哟,这不晓得是闹什么哦。”
我一边往前,一边经过那些家长,他们避开我,但声音却依旧入耳。
“嗨哟,这还用的想咯,你不想想,往那边去,还有什么地方的哦。”
“呀,小齐妈妈她是外地来的,不晓得也难怪。”
“哦呀,瞧我这记性,那边是新开的楼盘,驭胜城的啦,你瞧老好的一个名字。”
“驭胜城?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小王你瞧瞧你这个记性,当初你怀你家老二的时候,不还托我姐夫给你打听那片的政策来着。”
“哎呀,该不会是苏北一高附近的那个?”
“可不嘛,你瞧瞧,也不过两三年的事,你就忘得一干二净。”
“谁让我们最后还是考虑到十三中的校长更有手段一些嘛,当初闻过的片区没有二十个也得有十七八,哪个能一一晓得咯。”
我继续往前,家长们到了路口逐渐稀落,不过一些私家车停在路边。往北是处正开发的楼盘,铁皮围栏上贴着塑料画报,上面写着,“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七中之北,人才之都。“
毫无逻辑,也不连贯,但总有人忍不住停下来看看,售楼处发的宣传册上,这十六个字印的触目,销售员点着这串字,“你说说我们为人父母的,一辈子图个什么,不愁吃穿,就想让孩子有出息,过得顺顺利利的,咱七中在苏北市什么水准,您要是心里没底,根本不会来咱这盘。”那说话的和听话的,都心满意足,可不嘛,要没有水准,谁来这儿。
眼见着离工地越来越近,连铁皮挡板都变为粗糙的栅栏,铁丝网绕了几圈,里面的人把安全帽丢在推车里,敞着怀,汗和土混在一处成了泥沙,风扬起来,一阵沙,迷了我的眼。
我立在那,揉着眼睛,分明是阴霾的天,却是欲雨的闷热,额头上的汗顺着眼眶落下来。背后被人拍了一巴掌,“个小年青的,哭啼啼啥嘞。”
我扭头,沙子还嵌在眼睛里,“那个……迷眼了。”
拍我的胳膊汗涔涔的,顺着那胳膊往上看,一张脸也是汗涔涔的,“嗨呀,没事,哭就哭嘞,咱哭过,又是一条好汉子!”
我还没搭话,他后边的个跟上来,“赵老大,又在这跟谁胡说八道嘞?包工的刚骂的不是你嘞!”
“滚犊子!老子那是跟他吵架,他能骂地动老子!”
“对了,小老弟。你有电话没?”那赵老大看着我,“俺得打电话给俺媳妇说道句,今晚上赶不及回去吃饭了,少做我一顿。”
我顿了一下,他看我犹豫,手在裤子上蹭来蹭去,眼睛都瞪起来,“老弟,老哥哥我真不是骗子,你瞧瞧俺在这可是一直得干到明年嘞!真个儿不能骗你!”
我闭了一下眼,苦笑的时候,那沙子终于从我眼睛里滚出去,“老哥哥,我……手机停机了……”
我觉得有些丢人,但还是把手机摁亮,隔着铁丝网凑上前给他看,那信号栏的叉,让我的嘴唇有点发抖。
赵老大挠了挠头,“那啥,你电话号多少,我给你交话费。”
“不用,不用……”我摇头,脚一退,踩到了块石头,一崴,险些一屁股坐地上。
“小伙子……”赵老大瞅着我,像是有话要说,但半天,也说不出来啥。
他递给我根烟,“抽根?”
我点点头,叼在嘴上,隔着铁丝网,我用手挡住风,点上火,捏着滤嘴的手有些发颤,前天刚抽完最后一包烟,真没想到,这出乎意料的好事也能落到我头上。
抽的有些着急,竟是呛地咳嗽起来。
赵老大看着我咳嗽,笑得厉害,“你小子还是个没抽过的?“
我下意识摇头,“抽了八年了,两天没抽了,馋了。”
“哟,你小子能多大?还八年了?我瞅着你大学都没毕业吧?”
我又摇头,“研究……生……刚毕业。”
“呵——,你都研究生了?”赵老大那嘴砸吧两下,“真是……”
我没说话,他后面要说啥,我听过的太多了,后来干脆就不听了。
“那你这是……咋的,穷成这样。”赵老大问得直,倒是省得我一点点解释。我缓缓吐出来那一口烟,吐地连肠子里的气都要顺出来,“被骗了。”
“被骗了?”赵老大瞪着眼,“被谁啊?咋的就被骗了!你这得赶紧报警啊,孩子,这……”
他急火火地说了一长串,我叼着滤嘴,低头踢着地上的石子儿。
“被老师骗了。”烟从嘴里拿下来,“退学了。”
赵老大没吱声了,烟从他嘴里喷出来,隔着铁丝网,顺着风喷到我脸上,辣地人眼睛一酸。
“小伙子。”赵老大叫住我,“你还有钱吗?”
我拧起眉毛,脸上发苦,自己都分不出来是笑还是哭,“没啦,啥都没啦。”
“那你住哪?你来这儿是搞啥?打工?你跟你学校说你老师的事儿没?你每天咋吃饭?”他问地比我爹妈还详细,如果我有爹妈的话。
“我……退学了以后,宿舍住不了了。我刚搬出来,住了两天小旅馆,再看看能干点啥,以前金工实习的时候,我还打过点儿零件,想找个厂子先干着。”
“你这不成,住旅馆再便宜也是贵,得找个房子。和别人一摊,再怎么也便宜。你这学历去什么厂子,再说,你们那实习学的玩意儿,厂子里哪儿用得到。”赵老大手里捏着的只剩个烟屁股,“这么着,你要不嫌弃,先去俺们家那儿住,空房子多,就是环境差了点。别的咱哥儿几个再慢慢想路子。”
赵老大那股子亲热劲儿,就像那从他嘴里喷出来的烟,又辣又烫。
“那啥,你要不急着,就先等着,下了工,我带你去看看,放心。老哥哥我这人你在工地上打听打听,最热心肠!”
我苦笑一下,“老哥哥,我一点不担心。我还有啥嘞?你还有啥可图我的。”
赵老大啐了口唾沫,一巴掌拍在我背上,“你小子,年青青的,一副丧气样子怎么行,立整起来,没过不去的坎儿!”
【02】
雨终于落下来。
我跟在赵老大后边,雨落了满头满脸,雨刺进眼里,睁不开,抬起袖子也不过是越抹越湿。走道路的尽头,路边的电线杆上垂下几根断线,好在那杆子没通电,赵老大打着手电,一脚深,一脚浅。
我盯着那和工地如出一辙的铁皮挡板,上边的红漆在夜里都分明地刺眼,“还我血汗钱!”、“不得好死”、“下地狱”,太多太多的话,比起咒骂,更像是拼上命的恳求。我揉了揉眼睛,还没开口,前边的赵老大回过头,“没事,是我们写的。”
“为啥。”
“为啥。”赵老大狠狠往雨里啐了口痰,从嗓子里往外咳,“为了他娘的不干人事!”
赵老大扭头递给我一根棍子,半人长,“拿着,先用这棍子探路,下雨看不出来哪些是坑,掉进去可费老劲了。”
他自己又蹲下从杂草堆里随便给自己扒拉出一根,嘴里叼着手电,先我一步走着。我这才发现,他不高,佝偻着个身子,左脚深、右脚浅。
“小子,这儿注意这点。”他一边点着棍子,一边喊我。我点头,一步步跟着,往里走,分明就是工地,没铺平的草坪,堆到一半的砖头落了一地,钢筋在雨里响地发闷。走到水已经漫到小腿肚,抬头,面前是三四栋——烂尾楼。
那些水泥框架在夜里黑得发白,除了楼体,没窗户、没门、没水管,除了水泥钢筋,和房子这两个字没半点关系。
可我分明闻到了饭菜的味道——干煸豆角、醋溜土豆丝,说不定还有点卤鸡腿的味道。那烂尾楼里,隐隐能看到不少光火,听着些人声,混在雨幕里。
赵老大突然低下头,像是在找什么,半根烟的功夫,他从草丛里翻出来一条木板,他把那木板垫在几块砖头上,踩了几脚,像是确保那玩意够结实,像走独步桥似地,一步步,走到那烂尾楼里。
我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眼那楼,就是那抬眼的功夫,我看着四楼的框里,探出个小孩,他手里举着个手电筒,趴在框子边往下看。我听着他家里人喊,“钱宇杰,你又瞎跑,知不知道孙老三怎么死的!就是摔下去的!你住这个烂楼还不听话!你真是活生生要气死我!你说说我这是什么命!半辈子的钱打水漂了不说!就生个你还不如生块叉烧!”
那女人絮絮叨叨地,我被那小孩手电筒照着,他眼睛似乎比那电光筒还亮,我逃也似地踩着木板,也跑进了那烂尾楼。
赵老大蹲在一个老太太旁边,老太太手里拿这个搪瓷缸子,一缸子又一缸子地,从她眼前那块凹地里往外舀水。这一楼起的虽然比地面高,但没窗没门的,雨早扫进来一片。那老太太戴着个老花镜,就那么一点点干着。
“李婶子,这雨下个没头,跟俺回去,俺媳妇熬好了热汤,暖和暖和着。”
老太太耳背,“这雨下完就凉快了,对对。”
“老太太,我说你别在这干了,等雨停了,俺叫上钱老二一块来给你舀水。成不,你这人咋这不让人省心!”
老太太被赵老大捏着搪瓷缸子,一脸糊涂,“钱老二?老二咋啦?也死了?我就说不能干那事,人那砖头指不定是哪个村子盖房子的,你们拿来用,遭天谴啊!孙老三啊!”
“老太太,跟俺回去,你这下去冻死了也没人管!”
那老太太不知听成了啥,眼泪扑簌簌落了一脸,颤巍巍地摘下眼睛,左手蹭眼睛,“可不……可不……这年头真是……活了死了的……都没人管……”她自己说着说着,跪在地上,一身的泥水,“咱就是……还不如……死了算了……”
赵老大瞅着我,“小子,来,跟我搭把手,把这老太太提上去,搁这儿放一宿,人都没了。”
我走上前,架着老太太的胳膊,老太太骨头架子轻,没怎么用力,就给人提起来,我干脆没让赵老大插手,毕竟那楼梯也不宽,还没个扶手,跌下去真是死了没处说。
“五楼,五楼。”赵老大在我屁股后头喊了两声,自己又咳嗽起来。
老太太哭着哭着又收住了,扭头看我,“小伙子,你是新来的?”
我一时间不知道什么意思,含混‘嗯’了一声。
“你买了这房子?!”老太太一下子揪着我衣服,那力气大地,险些把我俩一块带下去,好歹是平台,我撑着墙,脸色发青。
那老太太可一点没察觉似地,“这房子要命啊!你怎么这么傻啊!你真是……”老太太骂地气喘,一个喘不动气,又要哭。
“行了行了!一整天嚎什么丧呢!我孩子刚死了爹都没你嚎地那么惨!”楼梯下面,四楼那儿探出个人,细瘦得像根竹竿,上下嘴唇一碰,声音又尖又哑。
“得了,孙老三家的,你也少说几句。”赵老大一只手摁着耳朵,像是不愿听似地。
“少说几句!你还有脸叫我少说几句!我家那个死了,还不是替你干活儿!还不是他个缺心眼儿的!就你们肚子疼,他就不会肚子疼,人死了就不会肚子疼了!就你们歇着,他一个人大热天砌砖头!他就傻!就你们这些人精!”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尖,像是把锥子,刻着一处儿凿,越凿越深,刺得人头疼。
“妈——”小男孩从身后扯着她衣服,一个劲儿往后拖,再怎么用力,也拉不动骂地正凶的女人,女人的脸扭成一团,鼻涕眼泪糊到一处。
小男孩拽地更用力,女人衣角刺啦一声。
啪——
一巴掌,狠狠甩在男孩脸上,打得在楼道里都有了回声,绕了几个来回。“软蛋玩意!和你那没用爹一样!”女人甩完巴掌,捂着脸呜呜跑回去了。
小男孩站在楼梯那,手电筒被刚刚扇地滚到地上,他蹲下身子,捡起来,我和他对上眼。
五楼楼口站这个女人,四五十的模样,系着个围裙,脸上苦笑着,先从我手里接过老太太,又瞅着赵老大,“咋又跟她动气了。”
“你听听我跟她吵过一句没。”
“哎,孙想弟这人原来就心眼小,孙老三一走,肯定更钻牛角尖儿。”女人一边叹气,一边把打着手电,带着我们往楼里走。原本四户的一层楼,现在还是一层,只不过是空荡荡的水泥框架,但或许是打理了许久。行军床、水桶、柜子,还用几个医院的那种布帐子,隔出好几块。
“小兄弟,来,坐啊。”女人看我一直站在旁边,生怕我不好意思,推着我坐下来,“婶子做饭一般,吃个热乎。”
我点头,赵老大笑地拍大腿,“你这小子,还没吃就知道老婆子煮的饭不咋地啊。”
我这才意识到,脸颊腾地热起来,捧着碗的手有些不知道放哪儿好,眼睛盯着饭粒。女人一巴掌拍在赵老大后背,那脆响拍的可不轻,“吃你的饭,我看这小子实诚,不是那卖楼那几个玩意,一看就让人恶心!”
“那是,人还是研究生呢!”赵老大手里提着个塑料袋,袋子里是啤酒,只是那酒味儿冲地,我这儿都闻得见。
“哟!这么厉害!你打哪儿把人带回来的?”女人一听这话,连忙给我夹菜,“来,瞧你瘦的,瞧这脸色,咋回事,也不能成天光学习,不吃饭啊!”
我低着头,眼睛有点酸,点了点头。
“王梅你少说两句!让不让人吃饭了!”赵老大像是怕我不自在,赶苍蝇似地挥着筷子。我抬起头,摇摇头,“王婶做饭,好吃!”
王婶的筷子夹到一半,赵老大地碗捧在手里,连那吃一口抖一半的老太太都抬起头,三人,六只眼睛,盯着我。
“哈哈哈,哈哈哈!”
“你这傻小子!”
“哎哟,这小孩……”
我捧着碗愣着,看着他们笑,手不知道怎的,竟是一点点地回暖,低下头,也笑了。
【03】
吃完饭,我想帮着收拾碗筷,被王婶一把将碗抢过去,“你这孩子咋这么不懂事!咱家哪有让客人干活儿的道理!”
我不好意思,还是跟在王婶后头,一路跟到个水桶跟前,那边靠着窗,淅淅沥沥的小雨还落着,靠着窗洞的水桶上被雨打的浮起一层层水纹。
王婶半蹲着,刷着碗。我也站上前,撸起袖子,从地上捡起来个用过的碗,刷着。
“你这孩子!”王婶抬手要抢,我抬头,手里攥着那碗,像是攥着我的命,“婶子,让我做点啥吧。”
我那话说地,像是把我这十多年的委屈都揉在里面。自己话没完,眼泪先涌出来点。我侧脸,雨落在脸上。
“你这孩子……”
碗筷不多,但水脏,也没洗洁精,搓的费力气。“孩子,你叫啥?”
“张山。”
“哦,姓张啊。听你老赵说你是个研究生?”王婶说道‘研究生’那仨字,手上搓碗的力道都硬起来,“你研究生咋认识俺家那泥腿子?”
我嘴唇抖着,搓碗的手停下来,“我……读不下去了……不读了。”
王婶愣了一下,抬起头,她那对鱼眼睛给窗外的灯照着,盯着我,“哦……不读啦……哎……不读了……也好啊……”
我不知道说什么,这事从半年前开始,从我手头里那篇论文迟迟写不出来,从我从半夜一直瞪着眼睛到天明,从我站在地铁外边,眼睛总瞥着那轨道,想着那轮子把我压得头破血流开始,我就一遍遍地对我自己说,“不读了,别读了。“
可当真的盖完章,拎着那张薄薄一层的纸,上面‘退学’这两个字,像一记耳光,直到现在,还扇得我耳畔嗡嗡作响。
王婶看我不说话,像是怕我多心,手在围裙上蹭着,“小山,婶子没文化,说的话你当放屁就行。”
我猛地抬头,摇摇头,苦笑着,“我也……没文化。”
“你别跟婶子逗趣了,婶子也听说,你们现在读书难,唉,只是俺们那年头,别说研究生了,就是个中专生都了不得,能去当老师,吃公家粮。”王梅一边说,一边忍不住露出笑,“你婶子我当年,还谈了个对象,就是个中专毕业的,啥都好,就是他嫌俺没文化。”
我愣了一下,“婶子……那是他没福气……”
“你这孩子,安慰婶子的话也不用说。”王婶用手肘蹭了蹭脸颊,“婶子也知道自己配不上人家,所以憋着一股子劲,找了老赵。老赵当年本事大的嘞,他爹还是村长,俺出嫁的时候风光的,满县城都知道。”
我点头,婶子脸上的褶子都堆起来,那是真开心,那是真笑。
“不过啊,你婶子就是太要了。”王婶蹭着脸,“嗨呀,婶子话真多。嘴碎,嘴碎。”
我摇摇头,“我挺喜欢听地,好久,没和人说话了。”
“你这孩子,哄人哄得倒是挺会。”
“不是,我从早到晚地就是呆在实验室,不是和老鼠打交道,就是和老师打交道,我没人说话。”
“你这孩子,那老师不是人?”婶子自己嗤嗤笑,以为我糊涂了。我盯着手里的碗,那碗缺了口,口子锋利,带着尖,戳进手腕,肯定能让血一股脑地流出来。那是我以前,每天吃饭的时候的想法。
“我老师说,我这种从底层爬上来的玩意,根本没资格跟他说话,没资格给他提意见。他说我越学越差,毫无长进,没见过我这种玩意。说,怪不得我这样,爹娘这种水准,养出这样的孩子,也差不多了。”我把这些话说出来,才发现,好多的话,我竟然都不记得了。那一刻,我愣了愣,是因为那些话太可怕了吗?所以就忘了?我那一刻脑子里竟然迸出个课题,可下一秒就转到了,导师举着我那封递交给学院的‘换导师申请信’,摔在我桌子上,他说——”我告诉你,要滚就快滚!我这儿每天给你花的钱,叫只狗来,狗都能学会!你就是纯粹浪费我的钱!”,他一巴掌带到了我桌上的水杯,水杯跌到地上,一地碎片,水珠溅在我脸上,一冷,“要是不滚!就给我好好干!没导师会要你这样的废物!还换导师,还给学院递申请信!你这么能耐,怎么不去给国家主席写信啊!牛逼的你!”
他气冲冲地来,耀武扬威的走。
我半夜起来写了一整晚的信,泡在水里,一纸乌黑。
我没把导师的话对婶子说,没必要,再说一遍,也像是再骂我自己一遍,心上已经没有能再插刀的地方了。
“婶子,我不想那样下去了。”我的手下意识用力搓着碗上的脏污,像是搓着我自己的人生,“我感觉,我活得没个人样!我以为我读了那么多年书,就是想堂堂正正地站着,不被人瞧不起,不被人指着脊梁说,就是那个农村来的,就是那个爹妈早死的。”
我没哭,雨变大了而已。
婶子没说话,她也抬起头,看着窗外边,雨也落在她脸上,她抬手蹭了蹭,“可不,咱不就是想,活得像个人样。”
【04】
那天往后,我就在这儿住下来了。打个地铺,每天白天去房产中介那边发传单,挣不来两个钱,晚上就去轮便利店的晚班。便利店就在烂尾楼边下不远,毕竟烂尾楼紧挨着的就是七中,这个苏北市赫赫有名的中学。
每年高考放榜的时候,总有人好事,非得数数是七中的985多还是一高的985多。我就站在柜台里,望着玻璃外边,学校门口的路灯把校服照地斑驳的像是老照片,像是我早忘了的那些年。
几个学生骑着车,吵嚷的声音隔着一条马路都听得分明,笑得稀里糊涂的;另外几个在那里骂着什么,可能是讨厌的教导主任,也可能只是球场上输了几分。
我忍不住想摸根烟,但门被推开,门铃的甜美声音假的恶心,我带着笑,“欢迎光临。”
扫码,黑白的条形码,我有点晃神,我想着,我们是不是也是身上印着看不见的标码,不然怎么有的人活得好运,有得人一塌糊涂。
想着想着,门铃来来回回地响着,人也来来回回。
学生走光了,十点多了。
我眼见这时候没什么人,走出门,叼着烟,火燎过烟头,烟雾从我嘴里喷出来,将不远处的烂尾楼模糊了,在那烟雾里,那楼和旁边的楼没什么区别。有墙、有窗、有门、有水电。
烟烧着,烂尾楼那边分明冲出来一群人,就在路对面,冲到学校门前,彻夜亮着的电灯把手里那把刀刺得人眼疼。是个女人,左手牵着个小男孩,右手攥着把刀,刀光雪亮,那小男孩四处张望着,越过马路,正巧撞上我的眼。是四楼的那个小孩,那女人是孙想弟。
入夜的马路,静地连风声都没。
女人手里的刀呼呼舞了几下,把面前那几个人吓得后退好几步。“我求求你!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这个孩子!他爹死了!”说着,她自己一把甩开小孩的手,抬手攥着自己那半长不短的头发,抬起刀子就割,一割、一扬,头发丝漫天飞着。“我告诉你们!他妈也活不久了!你们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这是要逼死谁啊!逼死谁啊!”
我定在原地,脚不知道向前还是向后。
突然,面前走来个女孩,她抬手想要推门,看了眼里面,又转头看我,“那个,你是店员吗?”
我愣了一下,烟头丢到地上,抬脚碾灭,点点头。
女孩推门进去了,我没回头看路对面,也跟进店里去了。
等我出来,路对面的路灯下面,只有些散乱的头发。没有人,也没有血,我抬头望向烂尾楼,四楼那里也没有手电筒的灯。
我想不明白,也搞不明白,叼着烟,火燎过烟头,烟雾从我嘴里喷出来,将不远处的烂尾楼模糊了,在那烟雾里,那楼和旁边的楼没什么区别。有墙、有窗、有门、有水电。
【05】
我好几天没见过赵老大了,问起来,王婶就叹口气,也不说什么。我不习惯追根究底,也就算了。不过好事也有,以前的学长给我找了家辅导班,让我先去那里干着。他在导师手底下也干了八年,到最后,咬着牙,跪着爬着也算是把学位证拿着了。他出来以后,自己和业界几个大拿也是搭上线了,事业也干得风生水起。
我不是个擅长搞关系的人,但那种环境下面,我和他比战友还生死之交。学长还说,帮我引荐引荐那几个业界的人,说不定能认识几个导师,到国外继续读书。
我苦笑着把手里的啤酒干了,“别的不说,能有你这句话,我也能多活两天。”
“别啊,我看清楚了。”他醉的舌头都捋不直,“人家说……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可我觉着……趴地上了,怎么着都是一辈子,都忘不掉。你就每天都会想,谁知道我明天又被谁拍地上了……算啦,算啦……”
“你这是劝我早点死?”我也醉了,实话就像是碳酸饮料的汽儿,一股劲儿地往外冒。
“也不是,你要真想死,早死了……是想说啊,就算你真出去了……也别觉得日子会多好过……”
“哈,哈,哈……也是,说地对啊……”
那晚上我醉地走路都走不直,学长叫了车,非要亲自把我送回去。车停到烂尾楼边下,他跟着我走下来,我看着他,“你回去吧,还送呢。”
“送送,送送。”
“别送了。”
“得啦,还嫌丢人?”
“这路不好走,你待会踩坑里。”我说着往前走了两步,路灯渐渐照不出路来,他还是硬要跟着,我非不让,两个人在路口闹腾着。
“小王!你撑着点啊!老赵倒下了,你再倒下去咋成啊!”李老太太的嗓子在夜里响的清楚,我酒一下子消下去大半,抬头,不远就瞅着两个人形。我忙忙想着赶上前,自己的脚把自己绊了个倒栽。
那俩人还没等我想办法站起来,就走到眼前了。我抬头,除了王婶和老李太太,还能有谁。
“小山,你快给你婶子叫辆车,去市立医院,快呀!”老太太嗓子刺得人头痛,我却不敢怠慢,爬起来,手蹭在地上,一手痛。
学长叫的车还在等他,他二话不说,就让我们上车去。
车沿着公路驶向西城区,夜里的公路两边街灯闪烁,像是一串灯带,夜风带着垃圾的腐臭和夏夜的腥。
“小山,你劝劝你婶子,她可不能倒下啊!她家里还四个老人,儿子还在平京读大学,她再倒下,真是一家人怎么活!”
我头还痛着,听着这话,只觉得心脏跳得更快,我不知道王婶和赵老大家里什么情况,但此刻知道了,却恨不得不知道更好。
“婶子……”我嗓子发干,干得一说话,就从喉咙里涌起血腥气。
“没事……别给赵尔山打电话……别给……”王婶坐在后座,紧攥着李老太太的手,那眼神分明是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在眼里。
“李奶奶,怎么了这是?”学长比我灵光,倒还记得问问怎么了。
“可别提了!这不这个月又要还房贷了,利息一上调,我这养老金都快不够了。”老李太太碎碎叨叨地不知道要跑哪去,好在她又说回来,“小王她家儿子最近说是要去交换,家里老人又高血压进医院了。老赵想着用钱,就又多接了个活计。这不,从早到晚的每个歇息,今儿晚上本来说是早回来吃饭,等到九点多,人也没回来,小王急得不行。我刚想说陪她问问去,人警察和医院打电话来,说是人从架子上掉下来了,现在搁医院呢。”
老太太说地碎,我听着听着,脑子里除了赵老大前几天跟我一块蹲门口抽烟的样子,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红绿灯口,绿灯一闪,转成红灯。司机没停,连一点踩刹车的意思都没有,就那么直直地冲过去,好在这边本就荒郊野岭的,入了夜,更是。
“开快点儿,早点见着。”那司机开口,一车的人都安静着。
夜风从窗玻璃的细缝里,一股脑地涌进来,刺得我眼睛发酸。
医院的走道里站着一群人,穿警服的、穿白大褂的,王婶被那一群人围着,像是被抓了的犯人,束手无策,惊慌失措。
可我们只能站在人群外边看着,连听也听不见,只知道,手术室的红灯就没亮过,来的路上,人就没了。
【06】
那天之后,我没再回去过那里。
补习班那里觉得我还不错,转了正,在公司附近租了间阁楼,热得每天就是把窗户大开,也和蒸笼没什么区别。但,我还是睡得着,离开实验室以后,我在哪都睡得着。
学长那天来找我,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沓文件,“M国那边的导师跟我们有个项目,我看他的专业刚好和你对的起来,给他说了你的事。他说想跟你聊聊。”
我点点头,“成,这事要成了,你是我恩人。”
“得了吧,说地好像你真能给我报恩似的。”
“嘁——”我笑了一下,烟喷了他一脸。
那导师人很好,不是说学术多强,而是他愿意仔细听我那半生不熟的英文,两个人有来有回地,聊了个把小时。
最后,他问我,“你什么时候,下定决心要退学?”
我瞳孔一紧,又一松,“导师说,第三作者要加个人,加个我和第一作者都不认识的,和这篇论文半点关系都没有的人。我怕学术造假,我想,哪怕我做不出来点什么,也不能作假。我觉得恶心。”
我说出‘disgusting(恶心)‘这个词的时候,第一次觉得英语四六级没白考。
导师笑了一下。
屏幕上的会议显示出“结束“两个字,我看着漆黑屏幕上我的倒影,我才发现,这时候的我自己,坐地那么放松。
六月十七号的下午,第一节课的课间,我收到了导师的邮件——是录取通知和奖学金。我当时的手没发抖,只是觉得头有点晕,我点开邮件看了一遍又一遍,又把邮件截屏,用翻译软件翻译了一遍又一遍。还发给学长,让他帮我看看,这是不是真的。
那天原本要在下课的时候,给每个孩子发一份调查问卷回家做,调查暑假的时间,好安排补习班。我心情飘地太过,讲着讲着,提前了大半节课,干脆就把问卷当堂发下去。我在教室里转悠着,偶尔瞅上一眼她们的问卷。
走到教室最后一排最角落,一个小姑娘坐在那,不动笔,低着头,不知道做什么。我走上前,“怎么了吗?”
她摇头,手肘连着半个身子扣住桌面,不想让人看见什么。
“没有笔吗?老师借给你,好不好?”
她摇头,头摇地更紧。
我对她印象不深,成绩不差,只是不爱说话。
只是这样反而让我更好奇,我轻轻拍了拍她,“有什么,和老师说说,好吗?”
她看着我,脸憋得通红,“老师,我不知道我家叫什么。”
“啊,原来是这样,没事,老师用手机给你查一查,好不好?”
她犹豫着,点了点头。
“那你家附近有什么建筑或者地名?”
“七中,我家在七中旁边,好大一片楼。”
我的手停在键盘上,就那样停住了。
“嗯,没事,你把剩下的写上,老师给你写小区的名字。”
那天放学,我把辞职信放在主管桌子上。一路走着,回了烂尾楼。路上经过了那片工地,也经过了那个坏了的电线杆。
我再去的时候,李老太太站在一辆车旁边,那车子上喷着五个字——“安神养老院”。
“李奶奶。”
李老太太扭头,“小山!好多日子不见你了,我还想着死前是不是见不着你了!”
我苦笑着,“李奶奶,你说什么话呢,你这身体好着呢。”
“不行啦,好不了了,这不,熬不动了,准备走了。”她给我指了指那车,“原来还指着有些人说话,能撑下去,现在人死的死,走的走,算啦,老太婆也没啥好争的,争不动啦。”
我一抖,“李奶奶,啥……叫走的走……”
“哎呀,我老糊涂啦。你不知道吧,老赵死了以后,小王就搬走了,说是想带着老赵回家看看。”她叹了口气,“也是,都半截入土的人了。”她接着又长长叹了口气,“要说惨,还是孙想弟惨啊。她也是真敢,听说当时拿刀子逼着那些人,可惜了,胳膊拧不过大腿。她跳楼啦,从她老公摔死的那楼跳下去啦。她走前跟我说,说这样她儿子好歹还能进政府的福利院,不然跟着她,也没一天好日子。”
李老太太的嘴碎。
说得我眼睛里都进了灰,我揉了揉眼睛,目送着那印着“安神养老院”的车渐渐驶远。
【07】
在M国的日子,让我有时候会忘记一些事。
直到那天一场活动,学术交流的酒会,我站在窗边,室友给我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群人,“那个人,认识吗?”
我瞧了瞧,“是本科生吧?感觉不熟。”
“是,捐款进来的,家里是搞地产的。”
“在M国做地产,那可真挺厉害。”
室友挑了挑眉,看着我,“想什么呢?在苏北,听说什么驭胜城就是他家开发的。当年不还上新闻了?”
我隔着觥筹交错的人群,看着那张脸,手微微发抖,喃喃道,“欲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