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邻家嫁女娘,邀呼日伴来商量;三三五五团团坐,你哭一场我一场。”诗的意思是,邻家的姑娘就要出嫁,同伴们都相约赶来,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你一声我一声痛哭不止。
哭嫁,源于旧社会妇女婚姻之不自由,她们用哭嫁的歌声,来控诉罪恶的婚姻制度。今天,婚姻自由了,仙桃姑娘在结婚时也还要哭嫁,但现在的哭嫁仅在表达对父母养育之恩的情义而已。
在家乡,男女相爱结婚的那天,新娘在辞别父母时,有哭嫁的风俗。家乡哭嫁,不仅仅只是在辞别之时,按旧俗,在结婚那天的先一天晚上,才是新娘哭嫁的高潮。夜深人静,新娘与母亲、姐妹、嫂嫂、大妈、婶娘、姨妈等亲人,在自己的闺房里相抱大哭。在没有左邻右舍其他人的劝解下,哭得泪流满面,哭得擦泪的手帕拧得出水来,哭得眼睛浮肿得象灯笼,哭得柔肠寸断,哭得混声一片。哭声也牵动着隔房不眠的父亲、兄弟,他们也是泪湿枕巾、动情万分。难舍难分的母女俩,一直哭到村子里纷繁的鸡叫,一直哭到声音嘶哑、筋疲力尽为止。在场哭嫁人离开后,往往是女儿抱着母亲,母亲则用膀子给女儿当枕头,一觉到天明。
孩子在娘胎中就有了感情,那就是爱母亲;母亲对孩子,即使是痛苦也认作是幸福。难道这是一个永恒的谜?
“我的爹,我的娘,是您们抚养儿一十八载;我的哥,我的嫂,妹妹把你们操了心、用了钱”……
我喜欢家乡哭嫁的风俗。这风俗,不仅在于哭,它也包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它体现出女儿感恩的情怀,体现出父母对女儿无私的关爱。
我常常想起家乡村子里的一个叫九姑的新娘,她那情绵绵、意切切的哭嫁声,总萦回在我脑海,难以忘却。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丹江水库的建设,当地人民舍小家,顾大家,移民到外地。我们村接受了十多户从均县来落户的移民。
姜翠秀就是移民中一员,有文化,也是移民中少有的女党员。她长得如她名字一样,眉清目秀,宽肩细腰,乌发披头,清香飘逸,喜欢穿紧身花衫,姿色丰腴,风韵激荡,显得俊俏而精明。
在家时,我叫她翠秀姐。
就在翠秀姐移民过来的第二年,村妇女主任被提拔担任了村支部副书记,翠秀姐接替了村妇女主任职务。让一个移民当上了村干部,管村里“半边天”,有很多人不服气,于是流言蜚语传遍田间地头,村里村外,当然说她好的也有。有的说是因为她与村长范坚强的关系好,她能当上,是范村长的一手包办;也有的说是因为她不仅人长得漂亮,有气质,而且插秧割麦总是先进,且与人友善。
村子里有个姜家垸塆,姜姓是大姓。她把姜家垸塆作为自己的娘家,也把姜家垸塆子里的人当作自己娘家的人。
翠秀姐毕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在我的眼里,翠秀姐也许不算漂亮,一个山里人,走路脚带“内八字”,皮肤也有些黝黑,有些粗糙,并非“水色”好。由于她平时喜欢穿紧身上装,屁股也显得象笆篓。
翠秀姐的丈夫陈定邦是一个性格暴跳、说话幽默的人,村里的“男匠”调侃他老婆的屁股大,他回答说:“屁股大养儿子,我老婆一次性就为我生下双胞胎‘放牛娃’,不像你们的老婆尽是生些‘酒坛子’”。这当然是他的实话。
那些养“酒坛子”的人听到这傲气的话就不高兴了,于是就骂起陈定邦来:“婵腰大屁股,偷人的老师傅。”这话可戳到了他的“疼处”。他不言不语,自认理亏,只是低头沉思起来。
并非翠秀姐的作风不正,只能说她当了干部,接触面广了,成了一个抛头露面的公众人物。
其实,翠秀姐当上妇女主任,陈定邦就不是很高兴,一来村干部要包生产小组,同样是下地劳动,还得带头,年终“靠工分”也并不多;二来妇女主任主管计划生育,那是“断子绝孙”得罪人的事,也不熟悉人情村况和当地习俗;三来当干部要到处去开会,有时还要到村里开夜会、值夜班,那个叫范坚强的村长,谁又能打包票他不是“强奸犯”(姓名倒念)……陈定邦着实地放心不下。
每次看到翠秀姐到镇里开会前,她对着镜子梳妆打扮,划眉毛、涂嘴红,背一个小姐包、扭着屁股出门。他看到后,就象打翻醋坛子似的,发脾气,说些伤感情的话。为此事,夫妻俩也没少吵嘴。
吵归吵,但陈定邦不该做出过激之事。那是一年的春节,村干部春节值日表的墨笔红纸上,写着大年三十值班的是范坚强和姜翠秀两人的名字,张贴在村委会办公室的门前,在陈定邦上街路过村部时,被他看见了。团年饭后,翠秀姐就来到了村办公室值班,那天,村长范坚强因醉酒没有来到村委会。此时的她,正躺在值班床上看电视,没一会就睡着了。
这时,在家的陈定邦想来都生气,于是趁着酒兴,腰别斧头来到村委会,在敲值班室门时,只听见有电视机响,没人开门。他认为里面肯定有情况,于是三斧头就劈开了值班室的门,想来个抓贼抓赃。可值班室里只有翠秀姐一人,陈定邦自讨没趣,只得在大年初一请来木匠修门。这对陈定邦来说,算得上是轻罚了。
陈定邦的一举一动被小卖铺守夜的营业员看得仔细,哪有不透风的墙,从此,陈定邦被村里的人送上了“陈斧头”的绰号。真可惜,他与程咬金却不同一个姓。
眼看秋收登场,田活渐入闲月。一天早晨,村里通讯员又上门通知翠秀姐到镇里去开会,她问通讯员一同开会的还有谁?通讯员回答:“还有范村长。”并说:“村长正在村委会等着你。”翠秀姐在陈定邦的埋怨声中,换了一套整洁的衣服,简单地打扮了一下,匆匆地来到了村委会。
村里到镇上没有公交车,又是十几公里的土路,当范坚强村长骑着自行车,带着翠秀姐从村口出来时,由于河堤的高低不平,她用一只手搂着了范村长的腰。这时,一群正在河边洗衣服的妇女看到这一“亲热劲”,就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于是说什么的都有……也重复着陈定邦斧劈村委会值班室门之事。
到了镇政府,范村长已是热汗水流,他俩找地方坐下,等待着会议开始。
会议的时间不长,内容就两件事:一是今冬水利任务的布置,由各村村长亲自安排劳动力,备好粮草,按时上工地;二是进入冬闲,开展树新风活动,主要是遏止婚丧嫁娶大操大办,由各村妇女主任负责督办。
翠秀姐回到村里后,通过排查摸底,这丧事的时间是说不定的,谁人又焉知旦夕祸福?而婚事在她头脑中有一桩,就是同住一个塆子里叫九姑妹子的,下月就要出嫁,把她作为典型引路,从而推动村里婚丧嫁娶的新风新俗活动开展。做表率、评先进倒也无所谓,至少我们村不能去拖镇里后腿,当反面典型。
九姑是个造孽娃,其悲惨身世是老妇女主任讲给翠秀姐听后,她才知道的。九姑的父亲结婚是在先一年的九月,翻年后被派到丹江口水电站筑大坝,由于炸山取石出现“哑炮”,后引发爆炸,而断送了他年轻的生命,当时的九姑在她娘肚子里才两三个月。
后来,九姑的妈妈与丈夫的弟弟成亲,当地也称为“叔嫂成亲”。生九姑时正好是阳历的九月,又是个姑娘身,于是起名“九姑”。她妈妈却叫她“九儿”。
九姑的娘与她叔叔成亲后,又生下几个弟弟妹妹,九姑的奶奶却对她疼爱有佳,体贴入微。九姑和他的同娘异父的弟弟妹妹,都叫这“叔叔父亲”为“三爷”。
小时候,九姑常问起妈妈:“别人都喊爸爸,而我们却喊父亲是三爷?”她母亲总是搪塞着回答:“你上有大伯,中间有大姑妈,你们的父亲排行老三,所以奶奶才叫你们去喊他三爷。”
实际上,九姑的生父弟兄三人,他是老二,只因他做了短命鬼,才有把叔叔叫三爷这变通的人称。九姑的妈妈不敢向孩子们提起过去的往事。
十里不同俗。在家乡的人称中,有把爹爹叫爷爷,爷爷叫爹爹,叔叔叫爷爷、姑姑叫幺爷的旧俗。不多陈述。
九姑的身世,也让翠秀姐想起了她的家乡来。如今的丹江口水电站已是灯火辉煌,高高的铁塔,把水电输送到祖国的四面八方,工厂里有了充足的电力,家家户户装上了明亮的电灯。九姑的父亲!一个不幸的年轻筑坝民工,把生命献给了大坝,献给了光明,他是一盏永不熄灭的灯……
也许是缘分,翠秀姐所住的移民红砖瓦房就在九姑家的隔壁,她们亲如姐妹,平时,翠秀姐总是关心她,下地干活总爱和她并排在一起。割麦时,翠秀姐帮她带一镰刀;插秧也是多插一行。人到中年体格发胖,她穿不了的衣服她总留给九姑,有好吃的总是喊她过来一块吃。
情归情,但这树新风、婚事从简的工作是一定要做的,虽说是邻居,也决不能凭关系,循私情。
翠秀姐第一次来到九姑家,九姑的母亲端给翠秀姐一盅茶,她边给九姑赶做嫁妆鞋,两人聊起九姑的婚事来。九姑的妈妈没有文化,说起话来有条有理:“我九儿的婆家在湖区,女婿在渔场放养珠蚌科研所工作,是地方国营职工。他们家并不比我家富裕,如结婚扯了债,也得我九儿嫁过去了去还,于是,这结婚的彩礼我是一分钱都没要,只提出做几套的确良衣服,我的一对手镯也拿出来陪嫁给她。女婿说他能在渔场搞到计划鱼,几毛钱一斤,到时送几十斤过来,我和她三爷也就同意了。”
九姑的妈妈接着说:“政府号召从简办婚事我懂,只是她到了婆家后,总得要有几件家具,如吃饭的桌子,收棉衣棉被的柜子,装换洗衣服的木箱,梳头搁镜子的‘三八台’……我家门前的那几棵杨树,‘双抢’上坡后,我叫他三爷挖了,又请人抬到沟里去泡水,拖上来吹干后已锯成木板,现等着晾干。准备去打几桩简单的家具,木匠师傅都接好了,只等田里的晚谷收起来后就开工。冬天湖里风大,我九儿怕冷,我把攒了几年的棉花,也准备给我九儿多弹几床厚棉絮。”
说着,九姑的妈妈眼泪盈眶:“我对不起我的九儿,更对不住她……”说到这里,九姑的妈妈收回了话题。其实,翠秀姐知道她要说的是:“更对不住九姑早死的生父。”
“出嫁的日子一天天的逼近了,我该准备的都还没有准备,就连碗碟盆桶这些小嫁妆都还没有买。眼看我九儿就要离开我了,我心里一阵阵难过,她从小就没有离开过我,我舍不得我的九儿…….”她哽咽了!怕我工作坚决,而取消她该准备的所有的嫁妆,于是就嚎啕大哭起来!
在一旁背着手、靠鼓皮站着九姑的三爷开话茬了:“九儿妈,你哭什么?你能把她留在身边陪你过一生?真是让主任笑话了。”
九姑的三爷劝说着九姑妈,接着对翠秀姐说:“主任,这哭嫁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这个该不需要革除吧?也不属于大操大办的范围吧?这个不能省吧?”
翠秀姐回答他说:“人之常情,这哭嫁应该大家都理解,我们村干部也应该体谅!女儿是娘心头一块肉,骨肉分离,依我看,这个省不得。”
翠秀姐看着九姑娘手里的嫁妆鞋,鞋花柔和圆润,整齐对称雅致,她不觉眼前一热,感慨万分!为了女儿,她被针扎伤的十指,缠满医用胶布,十指连心的疼啊!此时的翠秀姐,她再也坐不住了,只得起身告辞。同为女人,看到九姑妈憔悴的面容,伤心的眼泪,她的泪水也夺眶而出。
九姑,一个苦命的孩子,没等出生就死去了生父,小时候她灵活乖巧,长大后温柔妩媚,现在她要出嫁了,而且是嫁到水波连天的湖里去“喂蚂蟥”(方言)。可怜天下父母心!“猫养的猫疼,狗养的狗疼”,做父母的肯定是舍不得而心疼的。
走在回往村委会的土路上,翠秀姐也想起了自己出嫁的那天来。就在她要踏出家门,面对中堂的神龛给祖宗敬香祭拜时,跪着给祖宗烧着纸钱的父亲却泪流满面,看着女儿就要转身走了,父亲更是泣不成声。父亲是个心硬的人,是很少因心软而流泪的,他看电影《世上只有妈妈好》也不流泪。记得爷爷的去世,他也不曾流下一滴泪水。听到父亲沙哑的哭声,翠秀姐的眼泪就像筛茶似的涌出。同样的,母亲抱着她哭得不肯放手,在场的父老乡亲感动得都哭了!
娶亲的锣鼓“三吹三打”已经圆满,发亲的鞭炮响起,翠秀姐被牵姑娘的扶着出门。因为乡俗新娘离开家时,是不可回头看,否则会不吉利。她不敢去再看一眼背后的父母,但她撕心裂肺地疼爱着无法可设的双亲!
九姑的嫁期终于来到了。在翠秀姐的建议下,九姑的父母只摆下两桌酒席,客人都是姑爹、舅爷这些内亲。嫁妆有刷着朱红油漆的衣柜、木箱、桌椅;有杯筷碗盏木三元、铺盖行李煤油灯;九姑的小舅也送来两口人造革箱子;只是这绣花鞋没有做齐八双,湖里露水打湿鞋,做多了也穿不着……
迎亲时刻,全村人都来为九姑送行,挤满了九姑家的台阶,张张笑脸也带有难舍的表情。大家议论纷纷。有的说:九姑的女婿是一个有文化、又勤快的小伙子,渔场培养他养育珍珠,这珍珠可是国宝呵,九姑到婆家的日子肯定比别人要好过,我们以后也可托九姑买几颗便宜珍珠了。有的说:就是这嫁妆寒薄了点,“三转一响”一件都没有。当时也有人反驳:现在有政策,正在火头上,婚事要一切从简,不许大操大办,有这些就不错了,比“革命化”时期的集体婚礼上,只发几本《红宝书》要强得多。
镇里的妇女主任领着一班人也来了,说是来祝贺九姑婚礼的,其实是两手空空,红花都没有赠送一朵,站在一旁像在执法,分明是来监督翠秀姐工作的。
锣鼓吹鼓手热热闹闹,新娘走出房门与亲戚和乡亲们告别后,奔向呆在一旁泪流腮边的父母,九姑的心碎了,这次她没有去抱着娘去哭泣,而是跪着紧紧地抱着她的三爷,哭的天地寒心,哭得不肯放手,在场的人也流出眼泪!
生父的死,是昨晚母女俩哭嫁时,母亲告诉她的,旨在教育她在今后的人生中,要百倍感恩抚育她长大成人的三爷。
九姑骑在三爷的脖子上长大,是三爷送她上学堂识字明理,是三爷给她温饱健康,她是三爷含在嘴里怕化的娇娇宝贝,含辛茹苦抚养她一十八年!今天,九姑她再不喊他三爷了,她一头扑进他的怀里,连声呼唤:“爸——爸——”!喊声是那么的锥心,又是那么的亲切!
母亲想起短命的他,九姑是他唯一的后,今天女儿出嫁,他也该含笑九泉了!
三爷想起死去二哥,告诉他,我们的女儿长大了,做大人了,你就安心吧!
九姑想起逝世奶奶,此大恩大德,又何以回报?!
三人紧紧地抱成一团,哭声更大了!
在一旁的镇干部听得有些不耐烦了,吼道:“有什么好哭的,别哭了,真是没完没了的,快让新娘出大门上手扶拖拉机走吧。”
牵姑娘的拽着新娘出门时,母亲却把九姑抱的更紧,不肯松手。这时,镇妇女主任亲自出马,几个镇干部也纷纷地去帮忙,要拉开了九姑娘的双手。可九姑的妈瞬间不知从哪来的那大力气,就是拉不开。
感动得早已哭成泪人的翠秀姐实在看不下去了,大声制止了镇干部的所作所为:“都住手,就让她们哭吧!”虽然许多人都说那是幸福的泪水,但也只有九姑自己才知道这其中的滋味。
也确实是镇会议上,那位镇长的讲话内容而没有限制“哭嫁”这一条,翠秀姐才有如此的斗胆。
也许是湖区离十几里的路途,又隔河渡水的,女儿该趁天不黑出门了;也许是母女俩哭的真没有力气了,母亲慢慢地松手了。在两位牵姑娘的搀扶下,在翠秀姐的陪送下,在乐鼓声响、鞭炮齐鸣中,新娘跨过了她熟悉的门槛,送出了门,低着头、慢慢地向村头走去。
迎亲队伍走在谁家的门前,乡亲们都燃放起送行的鞭炮,三百响、五百响都有……九姑的弟弟忙着给乡亲们递烟,说着感谢的话。
在村头,翠秀姐代表村委会燃放了一大架鞭炮,九姑拥抱着她,甜甜地叫了一声“姐姐”!翠秀姐掏出手帕去擦干九姑眼泪,用双手去拉抻九姑的婚纱上的皱折,最后她把九姑抱上了那辆插着红旗、贴着喜字,前来迎亲的手扶拖拉机。
零落的锣鼓声消失在田野,送行的乡亲们也各自散去,望着远去的迎亲队伍,翠秀姐心里一直默默地念叨着:“九姑妹妹,祝你幸福美满!姐姐想你时,会去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