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沔阳哭孝歌

回想起儿时听过的一个小故事：古代有个孝子叫韩伯俞，他的母亲在他不听话时，总是严厉地教导他，有时也动手打他。  

待他长大成人后，当他又一次次犯错时，母亲的教训依然如故。有一次，母亲持擀面杖打他，只打了一下，他突然伤心的大哭起来。  

母亲很惊讶！几十年来打他，他都是任凭我打个够，从未哭过。于是就问他：“为什么要哭？”伯俞回答说：“从小到大，母亲打我，我感觉到很痛，我知道母亲是为我好才打我。但今天打我，母亲没有以往的手劲大了，我感觉不到痛，这说明母亲已年迈，身体一天天变得虚弱，我敬孝母亲的时间因此也一天天短了，想到此，我不禁悲由心生，潸然泪下。”  

这则孝道小故事，又一次让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也让我回想起老沔阳乡村，那撕心裂肺的《哭孝歌》来。  

老沔阳（今仙桃）地处江汉平原腹地，历史悠久，文化灿烂；依江伴湖，农产富饶。受荆楚文化的熏陶，当地民俗文化中的孝道文化内涵尤为丰富，民间流传的《哭孝歌》就是其中的一种。  

哭孝歌，又叫丧歌、葬歌、挽歌、哀歌，是老沔阳民间在传统丧葬礼仪活动中，悼念亡灵时哭唱的古老歌谣。遇谁家有老人作古，哭孝人多是死者至亲的晚辈，特别是做儿子、媳妇，女婿、女儿的。这些哭孝人中，莫过于已嫁为人妇的孝女们。“女儿哭是真心实意，媳妇哭是驴狗子放屁”，这则民间俗语也不完全是，有些做媳妇的翁媳、婆媳之间，也情同父母，就差少怀十个月。  

哭孝往往是在烧落气纸时，边烧边哭，其哭词有“我造孽的老子，我苦命的娘”这些。在老沔阳，也有请渔鼓艺人代替晚辈前来哭孝的，有客人来悼孝时就哭，以讨封赏。出于死者的身份不同，哭孝歌的内容也不一样。老沔阳哭孝歌，以凄婉的曲调，哀怨的词句，来哭诉失去亲人带来的悲痛，歌颂死者的生前功德，寄托对死者的怀念。这种方式，将伴随丧葬礼仪始终，除了烘托礼仪上的悲哀气氛，据说还可以帮助超度亡魂，替死者鸣冤洗过，以免除死者地狱之苦，送亡人一路走好。  

“来到灵堂往里看，孝子哭得泪涟涟。”老沔阳哭孝歌始从何时，无从可考，众说纷纭：一说与孟姜女哭长城有关，正如文天祥所道：“秦皇安在哉万里长城筑怨；姜女末亡也千秋片石铭贞”。二说是因为伏羲和女娲姊妹关系的婚姻，也就是“我的姊妹呀......我的人啦”的传说。  

伏羲、女娲既是兄妹关系，又是夫妻关系。伏羲与女娲用黄土捏人、创造人类的神话故事，千百年来，一直在民间广泛的流传，故老沔阳哭孝歌由此而来，也普遍被人们所接受。  

古代石刻和画像中，伏羲和女娲上半身为人形，穿着袍子，头戴冠帽，下半身则是蛇躯（或龙躯）。两人下半身躯相互纠缠，伏羲手拿矩，女娲手拿规，或是伏羲捧日，女娲捧月，日月里还有金乌和蟾蜍。  

“两扇磨石叠合起，磨石相合人也合。”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运！从此，伏羲与女娲结成了夫妻。因为之前相互称哥道妹，称呼习惯了，而做了夫妻后，总是改不过口来称丈夫、称妻子；所以，兄妹俩在开口讲话、打招呼时，还是依旧哥哥、妹妹相称。  

被讹化了传说更是神奇，说伏羲帮着女娲补天，收集五彩石，挑运和筑炉的重活都是伏羲在干，待天补好时，伏羲却累死了。哥哥劳累致死，作为妹子、妻子双重身份的女娲，当然哭得很伤心！开腔哭诉时，横直对伏羲不便称呼，顺口第一句哭的就是“我的姊妹呀......”，可又一想，伏羲也是自己的丈夫，但还是难改口称丈夫，就接着哭“我的人啦……”  

老沔阳民间，不管是丈夫亡故妻子，还是妻子失去丈夫，他（她）们哀诉哭泣时，总是一口一声哭着：“我的姊妹......我的人啦！”这句经典的哭丧词，并在乡村形成了一门特殊的丧俗，且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直到现在，农村里哭丧，这挂在口边的第一句“姊妹人”，也从来没曾改变。  

“喊声天来天不灵，喊声地来地不应；喊您十声九不应，只见灵牌不见人。”在我老家的村子里，有个叫王福堂的民间艺人，早年演花鼓戏丑角出身，会唱渔鼓道情，也会唱《哭孝歌》。村子里如有老人过世了，福堂师傅便背着渔鼓筒给人去哭孝。那时，唱哭孝歌的艺人，跪在灵铺前，有时一唱就是一通宵。农村里亡人摊尸一般是三天，遇天热弄来河沙、垫上荷叶去摊尸，亲人给亡人用蒲扇扇风不断，这样做，一是等哀悼的人到齐；二是大户人家请道士先生做佛事，恐怕亡人重新活过来。几天下来，福堂师傅的嗓子唱得是嘶声哑闭。  

小时候我喜欢听哭孝歌，只要有人唱，我就会脚不挪步地站在一旁听着，也伤心地掉过泪。在一次故亡老妇人的葬礼上，我曾经目睹福堂师傅假扮别人的女儿，跪拜亡母，唱过的《哭五更》，至今还能哼唱出几句：  

一更一点上灵堂，一心想起我的娘；我娘怀我十个月，把娘磨得纸一张。  

二更二点上灵堂，一心想起我的娘；我娘房中生下我，一盆血水龌衣裳。  

三更三点上灵堂，一心想起我的娘；娘睡湿来儿睡干，抱在娘怀枕胳膀。  

四更四点上灵堂，一心想起我的娘；我娘河中洗衣片，风雪交加水冰凉。  

五更五点上灵堂，一心想起我的娘；把儿抚到十八岁，含辛茹苦打嫁妆。  

老沔阳丧葬礼仪中，“守灵”、“送葬”、“入葬”等仪式都要唱《哭孝歌》，“复三”或“复山”（老人亡后的第三天清晨，到坟墓去哀悼），过“五七”（人死至七日称“头七”，以此类推），做子女的也要哭丧。其哭丧的内容大体分为三部分，即抚养儿女的艰辛；表达子女的伤心；祝愿一路走好，庇护子孙等。福堂师傅的唱《哭孝歌》，从不带抄写的固定脚本，自编自唱，全凭临场发挥。万事随缘，在农村，唱《哭孝歌》的人的报酬全靠客人打赏，相当今天的亲友上电视台点歌，主家人只管艺人烟茶和酒席。福堂师傅手拍渔鼓，一人能够完成男女对说对唱的反串，那哀哀泣泣的《哭孝歌》，字字伤感辛酸，曲曲悲由心生，令前来祭奠的客人泪流滚滚。既宣扬了孝道文化，又传唱了哀伤挽歌，因此，他每哭完一个活，所收获的打赏颇丰。  

老沔阳丧俗，家有老人过逝，亲朋们会相继前来祭奠，做儿子的须披麻戴孝，用墨水打孝（笑）脸，跪拜迎客，作揖行礼。福堂师傅也担任做儿子的扮哭，其哭孝歌绘声绘色地唱出:  

怀揣渔鼓慢慢行，跪在灵前祭亡灵；前朝故事数不尽，不知先唱哪段文？  

孝子孝孙有孝心，陪守老人到天明；老人撒手归西去，三餐茶饭敬亡魂。  

哭孝的福堂师傅由于长期流泪，后来，他的眼睛哭瞎了，医生诊断，其实是患有白内障。为传承孝道文化，他便岔邻村唱花鼓戏旦角的李桂香，组合成男女哭孝，小有名气。他们靠哭泣与哀唱获得的收入，维持生活。  

李桂香人美，声音也美。她唱哭孝歌言辞悲痛，触人心弦，特别擅长哭母。福堂师傅在一旁拍着渔鼓帮腔，两人配合得行云流水。她着一身孝衣，头顶白纱，画有淡妆。双膝跪在灵前，有声有泪地哭唱着。乡亲们特别喜欢听她哭唱“三三四”句型的渔鼓悲腔，一曲人们安其所习的《十月怀胎苦》：  

一个月，怀着胎，浑身无劲；每日里，闷在心，有谁知情。  

二个月，怀着胎，方有动静；脚酸麻，手无力，懒得出门。  

三个月，怀着胎，每日昏沉；茶不思，饭不想，如害大病。  

四个月，怀着胎，法都想尽；饥吃苦，渴饮酸，怎得安宁？  

五个月，怀着胎，是男是女？等几时，儿见面，放下忧心。  

六个月，怀着胎，谁人知道？无奈何，求菩萨，保佑奴身。  

七个月，怀着胎，腹内儿踢；昼夜间，愁在心，受尽苦辛。  

八个月，怀着胎，好不难过；难行动，难坐卧，泪滴衣襟。  

九个月，怀着胎，产期临近；疼一阵，痛一阵，疼痛要命。  

十个月，怀着胎，一朝分娩；苏醒来，抱孩儿，拜谢神明。  

李桂香一曲哭罢，悲恸得做儿子的在满地打滚，悲痛得做女儿的抱着棺材不肯放手，感动得在场的乡亲们的眼里，像灌进了辣椒水似的。  

黑漆棺材当堂放，孝儿孝女泪汪汪。在送走亡人时，福堂师傅和李桂香跪在棺材前合唱道：  

自古人间孝当先，孝字传统代代传；八尺长布飘灵堂，跪拜亲友泪涟涟。  

白天想见难见面，夜里想起湿枕边；生生死死是前缘，短短长长各有年。  

记忆中哭孝的民间艺人，如王福堂师傅、李桂香，还有当年村子里听他们哭唱的老人，都相继去世了，令我感到世事难料，人生无常。记忆中乡村，早已不是我年少时的印象，物是人非，留给我的只是空落和惆怅。想念家乡，也成为我一生牵挂。  

“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在主张厚养薄葬、丧事新办的今天，哀哀泣泣的老沔阳哭孝歌，在乡野正面临消亡。丧葬仪式上，代为主家“哭孝”的，除了放哀乐，还有乐队。“大学之道，在明明德”，那些有着悠久历史的孝道文化，无论时代如何变化，我们都不应该丢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