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省城念大四的侄子带着女朋友来北京,给我来电话说是当天下午到。
家里有客人来,我得赶紧放下手头的活计做准备迎接,收拾房间,整理客厅里的沙发,把卧室床上的被罩换上新的,揣摸着晚上到哪家餐馆去吃饭,一心想着让客人吃住随意,似乎这样才能表达我这当伯伯的热情,表达对侄子和未来的侄媳妇的关爱。
晚上,侄子又来电话告诉我,说他(她)们已经到北京了。为了不给伯伯大妈添麻烦,他们已经在招待所订好了床位,饭也在外面吃。我说招待所没有家里方便,家里多好,想吃什么你大妈可以给你们做,比如沔阳三蒸,炒菜薹,武昌鱼,罈子里还腌有肉鲊辣子,你们想出去逛逛,我陪着。侄子说这次来北京不是来旅游的,是陪他的女朋友来报考北京某高校研究生的专业考试和面试的,只打住一两天,考试面试完后返回,并买好了返程票。
侄子还是说在外面住。
我想,现在的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习惯,自己再也不好去勉强了。
第二天,我准时来到侄子告诉我的某招待所咖啡厅,和他们见面,见到了他俩。坐下来,我上下打量着未来的侄媳妇。我问起她的姓名,家住哪里?姑娘说了她的名字,叫任芳,家住岳阳,在大学是学经济管理的。我只是盯着眼前的姑娘,不经意地回答了一句:“气吞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岳阳那地方好!这任芳姑娘亭亭玉立,皮肤白质得看得见脸上那青色的小血管,举止文静,说话柔声细语的,有着小鸟依人的可爱!
侄子请我喝咖啡,往我杯子里使劲地倒奶精,任芳叫侄子不要往她杯子里兑了,说兑过奶精的咖啡不醇,不能品出蒙帕纳斯夕阳的味道。
我不懂蒙帕纳斯是什么东西,小心请教,才知道蒙帕纳斯不是东西,它是法国巴黎的一条街,那里的咖啡最有名。夕阳西下,咖啡馆里橙黄的阳光与飘荡的咖啡浓香融合在一起,可让人精神凝聚,进入至高境界。
我也没到过什么的蒙帕纳斯街道,当然也缺少这种高贵艺术的感受力,即使到过,我也是不会感染的。我问任芳咋知道这么多,她告诉我曾读过很多这方面的外文书籍。
宾馆咖啡厅环境不错。透过氤氲的热气再看任芳,似非凡间之美,素白的上衣,粉红的裙子,全身没佩戴任何首饰,脸上也看不出有任何化妆的痕迹,任芳的美很自信,她知道如何去表现自己,我想这便是品位了。
任芳慢慢地品尝着端在手里的咖啡,我问起她住的房间和侄子所住的房间,是不是在同一层楼道,侄子抢着回答:伯伯,都什么年代了,能省一点是一点,我们同住在一个标间。从任芳的笑脸中我觉察出,她认为我的观点很是守旧。
是的,我也愧疚的认为,一个做伯伯的,不该问起这些,都什么年代了,现在还谁管谁,大家都是怎么随意就怎么来。不像我结婚的时候,必须先到公社民政办公室领证后,我们才能在一起。那时俩口子外出,没有结婚证是不能住一处的,派出所都会半夜查房。
侄子是知道我人生阅历的,我种过地,当过代课老师,也认识几个字。侄子举起杯子陪我喝下一口咖啡对我说:伯伯,跟您们比,我们很单薄,很简单,没有那么多的约束,真希望有您们那样的时代,但毕竟社会进步了。
侄子和任芳的言论使我想起了我那混球的儿子,他们都好像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我儿子也时不时地痛不欲生地对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怎么还不打仗啊?怎么不搞运动了?怎么......这时代无聊极了!日子跟复印机印出来似的,一天跟一天,一年跟一年,没有什么新鲜。
我对任芳说:其实我很羡慕你们,生活在这样一个和平时代,能读大学,读研究生,过着平静淡白的日子。而我们却不能!我们在国家三年自然灾害里饿过肚子;我们卷入各种政治旋窝,旋得头破血流;上山下乡,没资格推荐去念工农兵大学.....这些年总算是风平浪静了,体会到了淡中的真味,可是人也老了!任芳回答我:人生极其有限,每个人都必须享受短暂的人生,让生命的每一刻制造出人生的最高价值。
享受!我听着有点懵。
儿子开车来接我回家,我争着付咖啡钱。任芳说宾馆可以记账,不需交现金。我说你们好不容易来一回,哪有让你们晚辈买单的道理。我那四肢发达的儿子不动声色地站在我的身旁,看着我几十岁的人和一个小姑娘推让,也不说主动去把账付了。我恼火儿子:作为一个在国家事业部门工作的男子汉,应该有自己的风度才是,替我抢着把咖啡钱付了,何况你爸爸也喝过这咖啡呢!可他缩手缩脚的,像一个不懂事理的小孩。气死我了!
三杯咖啡,三块小点心,打折后价格八百元。我表面上装得没事一样,免得未来的侄媳妇看出他伯伯的小气来。
我付过钱,侄子他们再没有说什么。任芳拿出一个手提袋,说是给我和阿姨(我老婆,在没有结婚改口前的称呼)买的礼物。我高兴地接到手里,侄儿说里面有给我买的一条烟,还有大妈一条披巾。
在回家车上,我想起弟弟说每月寄侄子大学生活费少则两千多元,多则三千多元,我还不信,今天算彻底地验证了。我弟弟、弟媳靠养一鱼池的收入供两个孩子念书,艰苦劳累。看到身边我的儿子不也是一个样吗!都是些忘根本,不知甘苦,吃饭不亮家底的家伙。
我正在发愣,儿子拐了拐我:八百,心疼了吧!
我说:总不能让客人掏钱吧,再说他们都还在念书,没参加工作挣钱。
儿子说:没参加工作都能住五星级宾馆?
我说:他们住的是招待所。
儿子说:哪有招待所记账的?
管他们住哪儿,我嫡亲的血侄,我是他们的伯伯,是前辈,得厚道一些。
儿子嚷了起来:什么年月了,还讲厚道,老实本份不是优点,是SB。
我说:亲戚要常走动,特别是那些老亲老戚不能忘,家里的亲戚你认识多少,有几个姑、几个姨你都搞不清楚,你才是SB。
儿子说:亲戚就是麻烦。就你和妈妈家十几位兄弟姐妹,个个都那么的吝啬,小时候的一年春节,我同你一起回老家,你拉着我一家家给他们拜年,谁给过压岁钱?这且不说,大舅伯不抽烟没有送烟,小舅伯抽烟送了,惹得大舅妈说我们是两样的心,不该这样一式两行。
儿子偏偏大的理,说不过他。我让儿子停车,我自己乘公交回家,说不增加他的麻烦。
儿子说:我又没有说什么,怎么了?真是说风就是雨,我不说还不行吗?
我气着说:最好,你以为我想理你!
儿子说:那你还下车吗?
我缓过神来,这车是我拿钱给你买的,干嘛我要下车,要下车的是你。
儿子一脚油门,我忽地一下后仰,身子紧紧地靠着了座椅背。
回到家里,打开任芳送的手提袋:红金龙烟是一条简装的,送给儿子他妈妈披巾是淡紫色的,我看了看,好像跟他妈妈穿的那件中长羽绒服配得上。
这时,儿子来了一句:颜色不正,小老婆色的。
我动粗了:你给我老子住嘴!
侄子他们俩终究没有到我家来,在离开北京时,任芳给我打来电话,说感谢我请他们喝了咖啡,并告诉我说报考研究生的笔试、面试都通过了,说已经上了返程的火车。怕打扰我们,就不来告辞了。
电话那头传来了侄子的声音:伯伯再见!代问大妈好!我结婚时,您们都一定要回家喝喜酒。
我回答说:那是必须的!
放下电话我想,几年后,这位叫任芳的研究生姑娘,还是不是我真正的侄媳妇,他们不是一直在说,现在不都是简单地相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