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75年7月高中毕业,回到自己的生产小队,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干农活。当时我们的生产小队是出纳兼记工,有些忙不过来,于是队委会就推选我当了记工员。
谈到当年的工分这个概念,简单地说就是评工记分。若要“打破沙锅问(纹)到底”的话,大致可以这样去描述:工分,是评定农民的劳动量和计算劳动报酬的一种方法,起源于解放后农村建立的互助组阶段。后来又在合作社和人民公社时期普遍采用。那时的农村生产队,按社员的劳动能力由高到低划分出一定标准,召开群众大会评议,确定每个人一天应得工分的底分,另外再在底分的基础上加些其它工分。底分的等级有男女壮劳力一般是十分工封顶,十分工也叫一眀(ming)工;也有五分、七分的、八分的;喂一头牛娃子有一分半,二分、三分的……举个例子;如张三评定的底分是八分工,还有晚上守夜加的三分工,那么他今天实际工分就是一眀一了。工分作为计算劳动报酬的依据,年终决算时,按照生产队的每一眀工折算的工分钱和每个人的年总工分之积,分取一定的劳动报酬。
工分是按时间计算的,在农闲的冬季,一天出工七个半小时,农忙春耕十一个小时,“双抢”十三个小时,有时摸到半夜,其余时间八至十小时不等,“土皇帝”队长说收工才收工。挣工分度日的岁月里,这种分配形式导致了平均主义和大锅钣的存在,使得按劳分配原则无法体现,家里只要多有几把“影子”在生产队里晃,就能多分得粮食、柴火,吃油等。工分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农村里评工记分才逐渐废止。
对于今天的年轻人来看,都是些陈古旧事再去提它有意义吗?这里我很是想说,你是没有经过那个年代,不知道这工分是命根子。我出生在那个年代,成长在那个年代,因此我对工分两字还收藏着深刻的记忆。既然有关农耕的事我已说了那么多,就不妨再多说一次了。
想起自己当记工员也觉得好笑,一个小小的记工员,跟现在选举人大代表不分上下。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光有文化和出身好也不行,最要紧的是要人老实。村里人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小时候,我文气、嘴乖,读书时学习成绩好得奖状多,打架、爬树,打鼓球的事我从来不去的,再则父母在村里也不逗人嫌,选举那天的群众大会上,采取无记名投票,结果我的票数最多,战胜了不是高中毕业的几个候选人,队委会研究通过了我。
大集体时代队委会是农村最基层的组织,由大队包队干部、队长(正)、副队长(财经队长/生产队长)、妇女队长、水利队长、民兵排长、贫协组长、会计出纳组成。记工员、保管员不在队委会之列。
队里发给我一个小闹钟,记得是“五羊”牌的。后来兴戴手表,我父亲把屋后的一根大槐树卖了,花了五十块钱,给我买了一块半钢不防震的“武汉”牌手表。于是,我把小闹钟每天按时挂在队屋的墙墩上,方便社员们都能看到。我每天拿着记工本,提着小闹钟早早出工。当年毛主席戴草帽视察河南农村,那时的干部都流行戴草帽,我也买了一顶,草帽上还印有毛体“北京”二个字,还喜欢穿海军格子的长袖汗衫,记工员劳动少,流汗少。
生产队也没有我的办公室,我们队会计和出纳合一小房间算账。我除每月底交工分榜给会计进这“财经办公室”外,平时是不乱进入的。办公室的门上写着“财金重地,闲人免进”;门的两边还贴着泛黄的对联;“闲人免进贤人进,盗者不来道者来”。于是,社员们找会计出纳都是站在外面,每年年底分红时,人们吃过晚饭,拿着私章,三三两两地陆续来到这里排队。
父亲为我请木匠打了一书桌,三个抽屉,也不曾刷过油漆。既然是书桌,桌子上要有书啊,把自己看过的《艳阳天》、《连心锁》、《苦菜花》等,都放在上面,一盏煤油灯。公家除报销记工用的笔和纸外,每月给我报销两斤煤油。
每天晚饭后,我会把小闹钟和手表擦净上紧发条,听着广播传来的“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校正时间,这也是每天的必修课,不然广播停了,钟表走的时间不准,会影响第二天全队的生产。接着就是把白天记在本子上的社员的工分,誊写在每月悬榜的工分榜上。人不觉得困倦时,不是看书,就是给村里的绣花的“坛子娃”们画鞋垫、枕头、肚兜、布门帘子上的花,先用纸画好后,再用复写纸拓在白市布上,复写纸的印迹好洗掉。
我是娃娃亲,又同一个湾子,姑娘们所要画的花,都是通过她在夜里村后一片杉树林里,偷偷地转交给我的,所以从不含糊。她是“铁姑娘队”队长,比我记工员的“官”大。想起今天的我的那个她,当年总是爱头插一朵栀子花,面容清秀、身材苗条,笑靥如花的脸蛋镶嵌着两个不大不小的酒窝,银铃般的笑声从嘴角飞出,两条长长的辫子浓缩了那个年代的时尚。平时我俩在田间地头相遇时,她红着脸,把头扭到一边,我们互不说话,是因为有找我记工分的人们。从她那灼人的目光中,看得出她有好多话想要给我说。论年纪我们俩都十八、九岁了,但到底是很安份!
还是说自己当记工员的事。在最初的日子里,那些冷僻字,不常见的字,农民自己“发明”的字,圈圈点点的象形字,而且在语法搭配上有错误的农活名的书写,着实“烤”了我高中生一把,写不倒或写错往往会有种种闲言碎语、冷嘲热讽,《康熙字典》上都没有的一些字,更不谈去查《新华字典》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也照葫芦画瓢,冷僻字渐变为我笔下的常用字,也就情绪淡定,潇洒自如了。
写的字不懂规矩有时候也会招来人们的骂声。就说这妇女的名字中,后面的一个字带“儿”的较多,如叫“宝儿”、“秀儿”“桃儿”“幺儿”等,这些人有的年岁已高,工分榜上就不能再写“儿”了,要写一左右结构的“女”旁加一个“耳”字才算对,真乃无处查阅…….再就是五花八门的农活的书写:点豌豆、扦芝麻、拈白菜......这些动宾词组的动词,都可以改为用动词“种”来写,可是行不开;还有如收粪、赶磙、倒杈、嘘麦子、扶耖子、乣葽子、掳水草,挑(割)猪草、堆堆(垛)……不胜枚举。总之,这里面包含着浓郁的方言土语,因此,也时常出现些以图和画圈来代替汉字了。
我那时记工都是在太阳偏西时,到大班子社员劳动的地点去记,其余的时间就是记那些杂七杂八的工分,如放假的学生中午摘黄花菜的;队长安排收牛粪的需过秤,多少斤记多少工的;还有社员自带生产队没有的农具,折算成工分的,如粪桶,晒花帘子,乣的几提“葽子”,交来的耕牛过冬草等。最麻烦的是男劳动力到各家各户收农家肥到地里,一担一担的要盯紧……相比之下,记大班子简单的多,发现这个劳动小组谁没有来出工,先问组长,组长说某人病了或是家里来了客,跟队长请过假,我就在该人名单的后面打上一问号,再去到队长那里核实,如没有请假,旷工是要罚工分的。放牛的、喂猪的、管湖田的、种菜的、抽水的等等,都是固定的,月底的工分榜上打满对勾;知识青年、“五七”干校不记工分,队里只负责一月给他们多少筛好的米、油、柴火、瓜菜就行了。再就是民办老师,大队杂米房的机务人员是靠工。抽出去到社办企业的人员,他们交钱到生产队后,也是拿靠工。所谓“靠工”,就是队里的同等劳动力的前几名,一年工分的平均值。
在队屋的墙上,挂有块小木板,木板上的图钉下有我一月一公布的几张《工分榜》,几天后,没有社员再提出异议了,我会把它摘下来,修改后重抄一份交给会计,以作为社员年终结算的依据。
这要命的工分!人们拼死的去挣,到头来扣除一年的口粮、柴草、过年几斤鱼肉、瓜蔬及平时看病的支款等,本以为忙乎了一年,能进几个钱,过个热闹年,但到年底分红的时候,会计公布队里一个工几毛、几分的,都冷了半头腰,大多数家庭都成了超支户。我家弟弟妹妹多,当时只有父母和我在挣工分,我是七分工,大妹妹放二头牛娃子是三分工,两姊妹才顶一个劳动力。我家年年是超支户,我父母也不好吃懒做,家里的口粮总是青黄不接,吃着五谷想六谷,常年的菜粥、红薯粥,嘴都喝尖,如我多吃,被父亲骂作“饭桶”是家常便饭的事。
这说来也不要去怪谁,大集体“大锅饭”,人们是“无心做伙计,荡桨不出力”。一亩田才收两三百斤稻谷,分给社员的是每人每月四五十斤毛粮食,哪能吃饱肚子?人们是“走起路来颤颤倒,哪有劲拿浇瓢”......
算起来,我当记工员就只有不到半年的时间,初中下放到大队办,我在附近的学校当了民办教师,还是逃不脱拿“靠工分”。悠悠岁月,一晃多少年过去了。不是自己想整理一下昔时农耕系列的回忆,也不会想起自己曾经还当过记工员。
改革开放后,我进社办企业跑业务,两脚走遍天涯海角,从此,再不挣工分了,时代总算改变了我的命运。细细想来,我与父辈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他们是靠挣工分来养家糊口,而我在外地这些年,则是靠打工挣钱来安居乐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