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思乡远梦的头像

思乡远梦

网站用户

散文
201901/15
分享

露水街

所谓露水街(场),就是太阳还没有把植物上的露水晒干之前的早市。每当晨光熹微,露水街就忙于交易了,而到上午的九、十点钟,就散场了。庄稼人劳作,一般是等到田里的露水干后才下地,如割麦稻,禾秆上粘有露水收回来不便于脱粒;喷农药,作物上挂有露珠也没有治虫效果。赶露水街,既不耽误田活,又能进行农副产品的交易。  

位于通顺河袁市桥头,这条自由形成的露水街,以卖鲜鱼为主。桥下的河水连着湖区,水波粼粼,绿草如茵,景色十分清幽。天边刚露出鱼肚白,一艘艘满载着鲜鱼的打渔船从湖里驶来,停泊在桥下。  

袁市桥既是桥,又是路,“汉沙公路”途经此处,四通八达,人车通过,谦恭礼让。  

熟悉这条露水街,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沔阳衬衫厂上班的时候,其厂址在沙咀办事处,产品主要批发到汉正街水货市场,无领无袖的都有,但包装美观,价格低廉,选购不得打开包装,否则必买无疑。  

袁市位于城乡结合部,我从乡下坐过夜班车到达袁市桥头后,再转乘市内公交到厂,所以时常在袁市桥头有片刻的逗留。  

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天,我打着伞,顶着大雨狂风,走在桥上。风吹起雨伞,我死死地抓住伞把不放,结果连人带伞吹到了桥栏杆边。再不放手我就要飘进河里了,我立即丢掉雨伞,雨伞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后,落在了桥下的渔船上。  

渔民们打着赤脚,穿着雨衣,把船舱的鱼用竹筐装满,正用竹杠子抬鱼上岸,他们从渔船带上来我从桥上掉下的雨伞,还给了我,我连声道谢。  

从此,无论是有风无风、有雨无雨,在过桥时,我都会把雨伞收起来,这也成为一种习惯。老人说:晴带雨伞,饱带饥粮。走远路,我情愿只带很少的行囊,但必须带上一把雨伞。至于路费,宽办窄用。  

露水街的高潮是在太阳跃出地平线的时候,桥的两头,人来车往,热闹非常。  

桥西头并非建有专用的船码头,只是在靠近桥墩的地方有一条用石块垫起的阶梯,买鱼和卖鱼的在这里上上下下。在桥底向北看去,是通顺河袁市节制闸,关不严实的闸门,落差的河水哗哗流出,有如瀑布壮观。向南看去,河两岸长满树木和蒿草,河边布有长长的虾网,竹篙排排,也有翠鸟立在竿头。  

早晨,这里除了草木上挂满晶莹剔透的露珠外,更多的是空气中飘荡着的那一股股鱼腥味。  

那时,城区农贸市场少,酒店、餐馆、机关单位食堂、家里办好事请客,人们都会来到这里买鱼,然后用车运走。冬至过后,这里更是鲜鱼交易最繁忙的季节,家家户户都买鱼回去腌制腊鱼。  

卖鱼的把鱼从船舱捞上来,在桥西头空地用大塑料盆养着,有草鱼、鲤鱼、青鱼、鳊鱼、白鲢、黑鱼、鲫鱼,活蹦乱跳的鱼供人挑选,他们也给顾客刮鳞剖鱼。死鱼垫块编织袋,摆在地上按条卖。腌制腊鱼则以草鱼、鲤鱼为主,腊鱼是当地一道年味特色。  

那时湖里低洼地尚没有大面积的开发成鱼池,投食喂养的成鱼少。船网捕鱼多是些江里、湖里、河里吃草的野鱼,肉质细嫩味口好,鱼多价格也便宜。卖鱼的说话和气,笑脸迎客;买鱼的物美价廉,称心如意。  

我上班路过,有时会在桥头买上两条鲜活的胖头鲢,往厂里与我相好的双职工家里一扔,中午就有了蹭饭的地方。胖头鲢拌豆腐烧汤,撒把小葱,淋些麻油,热气腾腾的一大锅,整个厂子里几乎都能闻到一股鲜洁的鱼汤腥味。吃起来鱼肉鲜嫩,更有那吃鱼不如喝汤的愉悦。  

胖头鲢鱼在当地也叫“麻鳞”,关于麻鳞的故事,听来风趣幽默。  

传说有一个满脸麻子牵了藤的外地商人,进餐馆要了“麻鳞烧豆腐”这道火锅,他指着菜谱说,这是一道什么菜?为了避讳,尊重客人,不说出“麻”音来,于是,女店老板变通地回答客人:这是胖头鲢烧豆腐。  

女店老板把烧好的一锅鱼汤端上餐桌,淋了些麻油,在她把火锅点燃酒精炉时,麻子又问:这淋的是什么油?女店老板笑着说:这淋的是黄金油。  

俗话说:“不是热疱不死气。”会说话的女店老板巧妙地回答顾客,避免了不应该出现的口角,赢得顾客好感。麻子客人用过餐后,心情舒畅,不仅付了双倍的火锅钱,也成为店家的常客。  

袁市桥东头靠北边,卖的是无鳞鱼,有乌龟、团鱼、黄鳝、泥鳅、鲶鱼、黄古鱼等,篓子的青蛙“哇哇”地叫着,螺蛳、蚶子、蚌壳、毛蟹盆满桶满,小龙虾爬的满地都是。紧挨着的是两家肉案。再往东是袁市卫生院,卫生院里的双氧水的气味,也被这桥边传来的鱼腥味所覆盖。卫生院门前是公家的地盘,露水街的卖蔬菜的在卫生院门前一字排开,有车拉的、有肩挑的、也有用竹篮提来的,各种各样的时鲜菜应有尽有。再往东的下坡路的路口处,是竹货行、仔猪行、卖鸡鸭禽蛋和卖服装、日用小百货的地方。  

春天里的螺蛳、夏天里的莲蓬、秋天里的菱角、冬天里的莲藕是露水街的特色。人们赶街买菜,篮子里提的,十有八九都是些水产品。  

其特色还有是这里自产自销的土陶茶壶,有大有小,青色光滑,颇受消费者欢迎,冬天里也有炊壶、火钵子卖。  

卫生院横过公路,是一排简易的门面,有豆腐铺、早点和小餐馆,也有水果店、粮油店、花圈店、理发店、白铁店等。  

到了夏天,豆腐铺的门前卖有豆腐脑,也摆有卖凉豆腐的案子。生产凉豆腐本属于粉坊,豆腐铺也会制作。用豌豆磨制成淀粉,然后将淀粉用开水冲成糊状,舀到一米见方,一寸多厚的木框里,将其放在水盘里浸泡片刻,就成了凉豆腐。  

用薄铁制成的刀片将木框里的凉豆腐划成四、五寸见方,作为出卖的单位,即多少钱一块或多少钱可买几块。  

夏天吃凉豆腐,也许这“凉”意会带给人的好心情。家乡烹制凉豆腐,其方法很是简单。先切成小块装在盘里,放油咣锅,接着把青椒炒死,放盐、酱油和姜蒜,放适量的水后烧开,再放进凉豆腐,用锅铲抄几下,淋少量的香醋,就可以起锅了。最后在盘子里撒些小葱和淋几点香麻油,洁白如玉的凉豆腐软绵绵的,入口即化,是吃流食的下饭佳肴。  

露水街早点的猪油锅盔供不应求,在这里转公交车到厂里的时候,我习惯来到早点铺,去买上二个猪油锅盔,边走边吃,也很想买一碗鳝鱼米粉或鲜肉馄饨,但是考虑了半天,总是舍不得去多花钱。  

小餐馆里也是馋人的鱼腥味,烧鱼籽是下酒的好菜。鱼籽就是鱼内脏的总称,其中包括鱼卵、鱼油、鱼鳔等。酒鬼们三杯下肚,畅所欲言。  

那时的小餐馆,人们习惯叫“烧腊馆”。所谓烧腊,其实就是以卤菜为主。进烧醋馆,便见大铝盆数个摆开,牛肉、猪肉、猪头皮、猪舌头(赚头)、猪尾巴、卤肥肠、卤鸡、鸡杂、翅膀、鸡爪子、还有卤野鸡、野鸭、野兔、斑鸠,麻雀等,这都是些荤菜。卤素菜如莲藕、千张、豆腐、海带、应有尽有。  

卤菜,用的是大锅慢慢地煮着,锅里鼓起水骨朵,大料在卤水中翻腾,卤菜浮出水面,隔老远就能闻到卤菜的奇香。  

卤菜是下酒的佳肴,吃卤菜,只需将其切成片,加些辣椒、蒜苗等,放进锅里炒热即可食用。  

水果店的老板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朝霞映在她的身上,只见她脸孔绯红,眼睛水灵,扎着两条长辫,她用微笑招呼着过往的顾客。  

她们家有几分自留地,种着五月桃。春天桃花盛开,姹紫嫣红,到了五月的端午节,红嘴绿身的良种桃子成熟,就可以上市出售了。  

当你走到姑娘的门前的时候,她会双手拿着桃子对你说:自家园子里摘的,便宜卖,请你尝一尝,不甜不要钱。  

水果店门前放着两桶篦子大的鲫鱼,也是她负责在卖鱼,不过,所卖水果的钱和卖鱼的钱是分别装在小桌不同的抽屉里。  

原来,桶里的鲫鱼是她未婚夫的。小伙子是个忠厚淳朴的人,初中毕业后,他接替了老父亲下卡子的业司。晚上在通顺河里下卡子捞鱼,白天到湖里摘莲蓬、采菱角。  

小伙子下卡子用的是腰盆。腰盆,木制,桐油油过,呈椭圆形。一人独乘,坐在盆里,重心靠后,“船头”翘起。两手各操一叶小小的木划片,腰盆或动或静或直走或拐弯或打转,轻便灵活。  

卡子用纤细的篾片做成,诱饵用的是泡发胀的小麦。卡子线用的是合股棉线,一根有几里路长,按一定的间距,系着无数个卡子。下卡子之前,要在岸上装好卡子和理抻棉线,先把卡子捏成弓形,用剪成的窄芦筒套住,此时,篾片就不会分开。再在芦筒里灌进麦粒后,卡子就装好了,把理抻的卡子线一圈圈放在筛子里,晚上就可以在马灯的光照下,去下卡子了。  

鱼咬麦粒,芦筒破裂,弓形的卡子分开成闩,拴住鱼鳃,鱼难逃脱。黎明收卡子时,提住卡子线,用鱼捞将挂在卡子上的鱼舀起后,取下卡子,放入系在腰盆铁环提手的网袋里,鱼总是活的。卡子鱼多以鲫鱼、鳊鱼、小鲤鱼为主。  

放地钩也用腰盆划行,其方法与放卡子基本相似,放地钩用的是鱼钩,诱饵用的是蚯蚓。  

水乡人家摘莲蓬、采菱角使用腰盆,更是得心应手,而腰盆多是女人占着。  

小伙子每天早晨收完卡子,把鱼提到水果店,委托自己的未婚妻代卖。而他总要从河边、湖岸采来一束野花,送给自己心爱的人。当姑娘低着头接过花,她的心在跳,脸颊象野蔷薇花一样绯红。  

小伙子准备在田里的高粱红了的时候,用自己风里来、雨里去挣来的钱,买砖瓦木料,修建房屋,然后吹吹打打的把她娶回家,养儿育女,共同致富。  

水果店隔壁是一家卖蜂蜜的店面,店老板来自安徽的放蜂人。他把十几箱蜜蜂放在袁市桥头的河坡上,平时很少见他打理,可店里却卖有各种各样的蜂蜜。春天菜花蜜、夏天槐花蜜、秋天荞麦蜜、冬天瓦花蜜……当然,这些蜂蜜大多数是同行找他代销的。由于蜂蜜的质量较好,又是露水街独家经营,店老板的收益颇丰。  

插说一下瓦花蜜。瓦花蜜来自老房屋上的瓦楞草。瓦楞草是一种很坚韧的草,它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热天的骄阳晒不死它,冬天的冰雪冻不死它。它靠深扎在瓦缝里发达的根系,靠雨露的滋润,顽强地生长着。  

瓦楞草也开花,它是在冬天开放。花呈白色,花蕊细小,一棵上可开几朵花。  

所有的蜜中,瓦楞蜜最好。露水街卖蜂蜜的安徽放蜂人如是说。  

卖蜂蜜的老板已是五十开外的人,一条瘸腿,走路蹒跚。而他的“老婆”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身材苗条,打扮的花枝招展。“两口子”说话的口音也不同,也不恩爱。于是人们议论纷纷。  

有的说:这是别人有钱讨小,走路有时是手牵手的,也许是真夫妻。  

有的说:那个女的说的好象是四川话,他是安徽的,可能是他的野老婆。  

也有的说:那个女的吃了睡,睡醒了上餐馆吃,衣服不洗,火也不烧,还抽烟喝酒,肯定是个婊子。  

就在端午节的前一天,卖蜂蜜的店里又来了一位女人,五十上下,穿着朴实、皮肤黝黑、人高马大,听口音是地道的安徽人。  

就在端午节的大清早,过节的露水街人潮如涌,卖蜂蜜店传来难听的骂声,货架被掀倒,摆放的蜂蜜洒得满地都是,一片狼藉。两个女人撕扭在一起,大打出手,年轻的那个女人披头散发,衣衫被撕破,被年纪大的那个女的打得鼻青脸肿。卖蜂蜜的老板愣在一旁,不敢劝架。最终,年轻的被年纪大的打跑了。  

这时,在场看热闹的人又议论起来。  

有的说:年纪大的那个女人才是真老婆,蜂蜜店老板太花心了。  

有的说:打得好!打死那好吃懒做、臭卖唱的,不要脸。  

一天到晚苦着脸,闷声不响的白铁店老板开腔了:蜂蜜店露水夫妻,就像这条露水街一样,太阳一出不久长。  

袁市露水街就是这样饶有风趣。  

露水街的白铁店生意兴隆,叮叮当当地忙个不停。小店到处都是卷筒的铁皮,到处挂的是做好的产品,有铁桶、喷水壶、撮箕、勺子,水瓢、酒吊子、通风管道、装钱盒子等,他用一把木榔头,一把大剪刀,长年累月地蹲在店门口,风吹日晒,他安分守己,谋着自己的营生。  

白铁店的老板是一位脾气古怪的老人,他头额上白发白须,黝黑的脸上满是皱纹。他在捶白铁时,总喜欢把衣衫角打个结连起,敞开衣领,露出古铜色的胸膛。他做生意,态度不知为什么那样的不随和,把话说重些,就是他有些不近人情。你问他十句话,他最多只回答你一句话,有时就连一句话也难得开口。  

如买他的一个酒吊子,他说要五元钱,顾客说可以便宜一点吗?他就是不理,棒槌也捶不出一个屁来,慢悠悠地干着手里的活,把顾客冷在一边。顾客说四元钱卖不卖?这时他终于憋出一句话来,你买就买,不买就走,不要耽误我干活,给人一种倔强的神气。  

老人捶了一辈子白铁,原先是社办企业工厂职工。他命运坎坷,早年丧妻,中年丧子,只剩下孤苦伶仃一人,现已年过古稀。社办企业解散后,他来到露水街,干着老本行,以度过他的垂暮之年。  

在我的记忆中,酒吊子最常见的有半斤的、二两的、一两的和五钱的几种。酒吊子也可以用来打油。所谓的“酒要快,油要慢”,说的是卖酒和卖食油的方法,这样才显得买卖公平。  

还有一事,不可不记。露水街,也有打三棒鼓卖唱的艺丐,但他们绝不是乞丐。他们穿街走巷,四处奔波,深入民间,倾诉衷肠。三棒鼓打得抑扬顿挫,歌声唱得悠扬悦耳。  

老沔阳是座历史悠久的文化古城,他们传承一个地方的文化遗产,为群众所欢迎,因此,人人都熟悉了“沙湖沔阳洲,十年九不收”这首在当地普及流传的三棒鼓唱词。  

艺丐中,家乡还有那些说书的、唱小曲的、拉二胡的、拍渔鼓筒的,虽说他们财力不济,有时等米下锅,但他们凭着自己的能耐,换取人们的随愿乐助。傲骨的艺丐,我为他们的身份而骄傲,我不能忘记他们!也不忍心让他们在这块多情的土地上消失!  

物换星移几度秋。露水街虽小,但是个大世界。那些平凡的事、平凡的人,那些头脑中永恒的画面,想着,心里又多了一层思绪在萦绕。  

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路过袁市桥了。真想象不出那地方现在是什么样子?!市场的规范,也许昔日的露水街早已荡然无存,也许当年的那种感觉,如今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我心里充满着幻灭的情思。  

我也常怀念起在风雨中给我捡伞,送到我手上的那位打渔的人!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