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一个偏僻的乡间里。村子里的住户,分散在河堤两岸,小河引水灌溉农田和供人们生活之用。春日里,桃花水满河,水波粼粼,碧绿潺潺;夏天里,暴雨下过,河水浑浊,水流湍急;秋天里,水平如镜,与蓝天、白云相映成辉;冬天里,水流淙淙,有些地方,浅水成滩,清澈见底,可赤脚卷裤而过。
村子里人口不多,住的是砖瓦平房。人们每天在田地里耕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乡村的四季平静安谧,人和人之间诚实友善,没有仇恨私怨。全村除了村委会、学校、小卖部外,也没有特别的风景,更没有名胜古迹,只是在蜿蜒的小河上,架设着一座小桥。
起初,小桥是座木桥,桥体矮小,桥身也不长,岸两边的杨柳枝条可在风中牵手。立在水里的粗大木桩,托起几块长条木板,跨河而过,供小河两岸的人们下地劳作时来往通行。如耕牛要过,就只得望桥止步了,人走在桥上,手中的牛绳放得长长的,牛仰头翘尾泅水而过。
木桥也很不安全,雨雪天,桥面湿滑,若孩子们失足落入水里,轻则受伤,重则被河水淹没冲走,失去性命。
后来,各生产小队集资和工作在外的企事业单位人员的捐资下,在木桥的原址上,建筑了一座钢筋水泥桥。从此以后,河两边的人们,就可以赶着牛,驾着收割稻麦、棉花的牛车、板车,自由地来往了。
多少年月,人们就是这样,装一车房檐高的五谷,在水泥桥上悠闲自在地行走着,心里充满喜悦,手里有粮,心里不慌。
算起来,这座水泥桥也有半个世纪的“桥龄”了。银灰色的桥墩雄伟壮观,桥面平坦、宽丈余,可单独通过一辆“解放牌”卡车,桥护栏用粗圆的钢筋横支在桥的立柱上,坚硬牢固。不但人们往来可安全无忧,耕牛、车辆亦可在桥上安全行走。在水的倒影下,却也甚为壮观,成为家乡的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我生长在乡间,小时候对桥颇有新鲜感,新鲜得每次去过桥,都是攀着桥护栏一步步迈过去,这座水泥桥也是我流连游玩次数最多的地方。站在桥上远望,广袤的田野,是锄禾的农民,还有那骑在牛背上,吹着芦笛的牧童。近看更是一番情调,河水擦桥墩而过,河埠头是涴洗的妇女,还有那在水里觅食的鸭群、飞鸟。
家乡的夏季,天气炎热,中午时分,我和小伙伴到小河里游泳,站在桥的护栏上学跳水,钻入水中赛出游泳的各种姿势来。
傍晚,大人小孩都在桥下河里洗澡,此时也是鸬鹚捕鱼的好时节。鸬鹚捕鱼,以细绳将其颈部系之,使之透气而无法吞食,放入水中,即衔鱼而浮起,取鱼而归之于水里,如此反复。
家乡人晚上有乘凉的习惯,水泥桥便是好去处。人们从家里抱来草席、搬来竹床和板凳,或躺或坐,吹着水风,聊谈家常。孩子们挥扇捕流萤,听老人讲古,时而传来阵阵欢笑声,水泥桥成了最热闹的地方。我最喜欢听老人讲《伍子胥混昭关》的历史故事。
伍子胥何方人士?说故事的老人说他是监利容城人,又说容城就是古城华容,古华容在哪里?老人说在监利县的西北,是否如此?长大得知,的确有此说法。容城与家乡的县域交界,那地方我是去过的,所以才认为故事的真切。
春秋时,伍子胥的父亲伍奢,和他的哥哥伍尚,含冤被楚平王杀害。伍子胥知道噩耗后,便向吴国逃命,由楚国到吴国,昭关乃必经之路。
昭关把守的十分严谨,伍子胥担心闯不过,一天一夜,他急得胡子头发全白了。守关兵将奉命要捉拿的伍子胥是个黑须发的人,与通缉的画像不符,于是伍子胥才得混出昭关。
伍子胥到吴国后,深受吴王重用,后随吴伐楚。破楚国都城时,楚平王已死,为报杀父之仇,伍子胥把平王尸体挖出来,狠狠地鞭笞了一顿,方解心头之恨。
小时候,我也无数次看过《伍子胥混昭关》的花鼓戏,戏台上的生角伍子胥须发银白,吹胡子、瞪眼睛时,这一招一式还真在行。听大人说,农历五月五过端阳,在我的家乡,有些地方是为纪念伍子胥的传统节日。
回想起家乡往事来,这夏季的暴雨令我难忘,有时造成河堤崩垮,淹没田野村庄,威胁生命财产也吓人。洪水泛滥也是捕鱼的好机会,我吃过好多鱼,也捕过鱼。生态没受到人为破坏时,无鳞鱼、乌龟、团鱼、黑鱼等,根本无人去吃它。
有些事情说多古怪就有多古怪,谁也猜不透。家乡的暴雨天,声势非常惊人。电闪雷鸣催雨,其急如瓢泼桶倒似的,暴雨中能清晰地听到鱼儿在远处的跳跃声。据大人说,行云布雨,是龙神司事。在乌风黑浪,扯着金勾子闪时,那是龙在“绞水”,此时大雨倾盆,江里、湖里的鱼就会起翅高飞。雨停后,人们便可以背起鱼篓,到荞麦田去捡鱼。因为开满白花的荞麦田,远看象一片白茫茫的水域,游在雨中的鱼群,以为是水,便落在了荞麦田里,它们被荞麦的茎叶网住,再也飞不回天空了,只得变为人们餐桌上的美食。
家乡种荞麦少,我不知道荞麦花何时开放,也没曾在荞麦田里捡过鱼。
团鱼,我是一不捉、二不吃,怕它咬手。团鱼咬住手指后,是不会松口的,要等到变天打雷时它才放开,捉团鱼的人对我说,绝不骗我?
耕牛走在桥上,好像都是千篇一律的,总喜欢在桥上拉屎撒尿,难道牠害怕掉入水里被吓得屁滚尿流?人们会用钉耙和粪箢将牛粪捡走,用水将桥面冲洗干净后,才牵牛离开。驴马走在桥上,屁股上挂有布兜。
冬天里下雪,雪花飘洒在桥面,人们一觉醒来,桥面已堆积得厚厚的,水泥桥象一道覆雪的长城。不管是谁,那些早行人总会将桥面的积雪铲除,清扫得干干净净,作为自己“补路”的一桩功德。
庙有庙神,桥有桥神。凡建桥竣工时都压有性命,包括人和大型牲畜。在家时,听讲古人曾讲过这样一个故事:话说有一河里建座九孔石桥,石桥大部分工程已完成,只剩下那些雕龙画凤的煞尾工程在施工。这时,有一年轻美貌妇女从桥上路过,凿石块的石匠们起心不良,动手动脚,妇女遭调戏后,离开时,骂出二句话来:“良家妇女桥上过,十个石匠死九个。”
也许是上天有眼,恶有恶报,也许是这些人的性命该绝,不久,工地流行起“人症”,最终确实是死了九个石匠。就像白蛇娘子被压在雷锋塔下,这九个石匠永远地压在了这座九孔石桥,成为镇桥神灵。
听说家乡这座桥所压之物是一头牯牛。究竟是黄牯还是水牯,谁也说不清楚。
不过,家乡人过桥传有许多规习,尤其表现在农村中的红白喜事上,具有神话般的色彩,又仿佛如云一样的离奇,雾一样的迷隐。
嫁娶过桥,如有两支婚庆队伍相向而行于桥上(也有在路上),是要争桥的“大手”的,所谓“大手”,即靠左手方向而行,相反右手方向即为“小手”。“大路朝天,一个半边”。一般说来,按现代交通规则,各走各的一边,而嫁娶过桥就不同了。抢走“大手”象征着宗族的威风,人丁的兴旺,谁也不会甘拜下风,往往会引起斗殴,阵势是兵对兵、将对将,媒婆对媒婆,新娘对新娘……最终是两败俱伤,你追我赶的都过了桥,短小狭窄的桥面,谁也搞不清是谁走的是“大手”,谁走的“小手”。同饮河水的人家,大家互相熟识,毕竟多少年前都是一家人。抢着走“大手”,图的是不打不相识,越打越发。
村里死了老人,送葬时,灵柩经过村口这座水泥桥时,除了燃放鞭炮、送买路钱外,死者的儿孙还要在桥的另一端去敬香跪拜,恭候灵柩抬过桥,否则,灵柩过去了,而死者的魂魄没有过去,魂不附体,因为桥是有“桥神”把守的。各路诸神,炷炷香都要烧到,都要安抚。
当披麻戴孝的儿孙们跪在桥头给“桥神”讲礼性时,桥上往来的人要驻足停步,根据其行走的方向,站在桥的任意一端,让灵柩通过后再去过桥。迫不及待地与死者去争道,一是对死者不敬,二也会对自己会带来不吉利。皇城叫“赶菜市口”,而家乡人的口头禅则叫“赶伴”。至于得罪了鬼(灵柩中死者灵魂)是否会大病大灾,这个说法是否真实,我倒没见到有人试过,这是免百日之忧的事,不得而知。不过,不怕鬼的人我还是见过的。
小时候和小伙伴一起在坟墓地放牛,有个小伙伴他说自己不怕鬼,另一个小伙伴对他说:我买筒饼子,到深夜,你一座坟墓去发一个,发完了,说明你才是真的不怕鬼。
打赌的小伙伴没等他来到墓地去发饼子,就提前躺到了坟丘间第八个坟墓的草丛里,当他发到第五个坟墓时,第八个坟墓鬼声鬼气地争着要饼子:我也要一个!我也要一个!夜色中,只见“鬼”伸出手来,他吓的连忙丢掉手中的饼子,跑回家了,睡觉还说胡话。
“世上无神鬼,尽是人在闹。”儿时,乡村里闹鬼、出鬼火……在科学发展的今天,那是迷信的。人们尊崇神灵,寻找的是一种精神寄托。
文章开头我说过,家乡没有特别的风景,记得在桥头的不远处,还有一座土地庙。在我的印象里,土地庙只是一座破庙,没有香火,木头雕刻的土地菩萨,漆身斑驳,东倒西歪地倒在神龛上,蜘蛛网布满破庙,杂草丛生。抓阶级斗争,讲破“四旧”的年代,就连破庙也被拆除去盖了学校,土地神被弃之于河里,那些“造反派”可谓是“神流哒”。
人们对于土地,总心怀感恩。没有了土地庙,每逢祀祭时,就在原土地庙台基的空地上,去焚纸烧香,没有祭牲,用各色的纸剪出贡品替代。人们以传统的方式,祈求神灵,去预卜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土地神不如财神神通,在家乡,人们也敬奉财神,又以敬关公为主,敬奉赵公明的极少。可又有人说,先有土地神,财神才能在此落脚,民出于土,土地神比财神神通,众说云云,且无定论。
故乡的昔日风光人情,早已消失,因此我更是怀念。今年的春日,我回到村里,那一见钟情,终生不渝的水泥桥还在,其模样也没曾改变,安然无恙。
我走在家乡的水泥桥上,倚桥栏,听流水,看落日,家乡的一草一木,儿时游戏之地,令我流连忘返。
可爱的家乡!伫立在我心隅;和善的乡亲,敦厚的人情,也是家乡特有的美。离散漂泊,家乡别恋,牵惹游子的是古诗中那思乡的断肠句: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