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可贴

孙剑兵（原创）

家中唯一的老式彩色电视机似乎不幸坏了。

当我正蜷坐在沙发上，津津有味地搜索着屏幕里异彩纷呈的电视节目时，正前方那个二十一吋的银灰色躯壳里突然响起了“咝”“咝”的杂音，时不时还伴随有令人心惊胆战的放电声。

“爸，电视机出了什么问题？”

“别急，让我打开看一看。”爸爸拔掉了电视插头。

曾自学过电工技术的爸爸，在电器修理方面，还是略知一二的。他掀开了电视机壳。将毛刷伸进了奇形怪状的内部构造里，一边刷一边吹里面细小的灰尘。之后他又用抹布把尾部擦了一遍。最后重新插上电源，结果干扰仍是照旧。

“爸，你什么时候修电视机？”

“再等一等，凑到你妈妈和我都有休息日时候，我们俩抬它到小区大门外，叫辆三轮车去修理部。”

可妈妈推三阻四，念叨她由于工作劳累而导致的腰酸背痛，这事就又往后拖延好几天。

“你怎么不请人家电器维修的师傅到家里来检查一下？”我说这句话时，爸爸正使劲扒着碗里的饭团，腮帮一鼓一鼓的，似乎连同我的声音也被一并吞了下去。

过了半晌，他避开我期待的目光，慢腾腾地说：“上门费就要五十元。”

“怎么又是钱，您能不能别老把钱挂在嘴上。”我闷闷不乐地走出房门，心想：还是个家里主人呢，简直是一毛不拔。

“这几天有热播的电视剧。”

“看来今晚又得早睡了。”

一天，我赌气似的躺在床上，楼上人家电视机里一阵阵欢笑声格外刺耳地传入耳中。爸爸捧着一只小型收音机坐在客厅里，催促道：“快来听，有你喜欢的流行歌曲。”

“吵死了。我需要看流动的有生命力的画面。谁要听那老掉牙的玩意儿。”再想到家中那台旧笔记本电脑，上网看个视频都结结巴巴，像故意考验我的耐性似的。我闭上了眼睛，想象自己十八岁的暑假开头的日子竟是如此的糟糕和委屈，心情不禁一落千丈。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中被关门声惊醒。柜子上的电视机不见了踪影，空落落的，显得冷清许多。不会是在做梦吧。我走到阳台上，眼睛一时竟适应不了窗外被炙热阳光笼罩的刺眼天空。

三楼下面，爸爸两只手紧紧抱着已套上罩子的电视机，臂膀扭曲着围成一圈，借着抵在胸前的力，整个瘦弱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撑托起重而欲坠的庞大体积的电视机。他两腿略弯，两脚深一步浅一步地向前躬行。

好不容易把电视机用绳索捆绑在车上，爸爸又在自己的两肩系上两只很粗的塑料绳，他扶稳车头，哆嗦着试探性地往座垫上靠了靠。就这样，脚下的车轮慢慢地转动起来。

突然感觉父亲吃力的表情和艰难的动作，比我看过的任何一个电视镜头都更加真实和触动，这是我这么多年来，不为我所知的一面。虽然没有一句对白，给我视觉和心灵的冲击却是永生难忘的。快六十岁的人了，还在为生活东奔西走，在为节约和积攒一分一角的钱盘算着。我每天吃的三顿饭，身上的衣服，学费，零花钱……就是爸爸这样抠门抠出来的。

晚上爸爸回家，妈妈为他洗衬衫，埋怨道：“这衣领下面怎么有条黑印？”

“可能上班没注意碰到哪里的脏灰。”

“明明是你骑自行车扛电视机，被硬勒出来的一个绳印。”我比平时更注意起父亲，发现他左手的一根指头上竟贴着创可贴。

“你的手又怎么了？”

“人老了，做什么事都不比以前干净利索了。”说这句话时，他额上的几道褶子又更深了一层，“今天骑车拐弯时，没稳得住，手被车把擦了一下。当时血就冒出来了。”

“你为什么不直接去医院或药店？”妈妈问道。

“家里备留了好几个创可贴，我以前干气力活，经常磕磕碰碰的，就备留了一些，你看今天回来不是派上用场了吗？”

“价格怎么样？”妈妈岔开了话题。

“人家要了一百多块钱。不过今天还省下了四元公交费。”爸爸被晒得黑黝黝的脸露出了一丝得意。

如果换做平时，我定会不屑一顾，对这种听起来吝啬的话语冷嘲热讽一下，还会运用到“老葛朗台”“一枚硬币掰成两半用”等诸如此类的字眼。皮外伤可以用创可贴，世界上哪里有“心灵创可贴”？

自从看到下午的那一幕，自己的瞎清高，无知与自私带来的悔意，时不时把当初伤害爸爸的话语在脑海里重复着，一点一点咬噬着自己。区区几元钱，可能就与自己手里的一只甜筒相抵消了。我还有什么理由不以为然甚至怨恨、恼怒。

“还有五十元上门费，如果乘出租车，那就节省得更多了。爸爸，太不可思议了。”我真心诚意地补充感叹道，而后冲着诧异的爸爸笑了。

几天后，电视机被爸爸摆放在原位。我将沙发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整理了一番，给爸爸留了个位置。

“看电视啦！”

我拿起遥控器毫不犹豫把电视频道调到新闻台，我知道爸爸关心油米价格的涨落，远胜于一些在他看来华而不实的娱乐内容。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你好，前几天在小区门口开放大道与建军路交叉口，我父亲因自行车刹车不灵与前面路口等待红绿灯的叔叔发生碰擦，老人倒地后，叔叔没有责怪老人并且询问受伤情况后，毫不犹豫扶起老人和车子，看到碎了一地鸡蛋，老人很沮丧，叔叔然忙口袋里掏出五十元安慰他。他后来紧跟着叔叔，知道原来叔叔就是住这路口的小区，老人回家告诉了我们，通过门卫一打听，就寻找到你家来了。今天来的目的：第一，来是向叔叔表示万分感谢；第二，来是归还五十元钱的。”……

“爸，我更加彻底明白了，原来你是这样的爸爸呀！”

我想：世界上最好的“心灵创可贴”就是无创可贴，让心灵不再受伤。

过去的我，看到的爸爸，只是我想象的样子，并不是爸爸真实的样子。

也许，这就是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