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每次放学经过传达室,时常听见里面传来的阵阵嬉笑声,那么灿烂,恣意,就像一串银莲花飘在花开的季节。
一天,我壮着胆子,踏进了那个狭小的空间。他的书包,还有那本蓝色牛皮笔记本正静静地摊在靠门的木桌上,看校门的老仇(仇鑫的大伯)此刻一定给办公室的老师送茶水去了。远处仇鑫的声音清晰可闻。
我想溜走,已经来不及了。
他看到我一个人神情恍惚地站在桌旁,用手指不自然地滑动肩包的带子,有点儿诧异,不过他很快恢复了镇静。
“有事吗?”
“我……我今天的作业忘了记录,可不可以借你的copy一下?”平时笨口笨舌的我居然灵机一动,脱口而出。
他走到木桌边,轻轻翻开蓝色封面,只听见咔嚓一声,洁白的纸页一瞬间就从装订线上脱离了。他只注视了短短几秒,便将它塞给我,“拿去吧,我已记在心里了。”
我逃跑似地飞快朝家奔去,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纸。在家门口停留了一小会儿,我看见汤萍埋着头蹲在她家门口的石阶上,汤萍是我的邻居兼校友,她剪着一头齐耳短发,喜欢穿一件蓝得发白的紧身牛仔裤。她总喜欢变换各种各样的上衣,虽然款式不是特别的新潮,但却打破了学校规定周一至周五穿校服的惯例,单凭这一点她就足以不讨老师的喜欢。
她这几天又翘课了,她在高一三班,她各方面都比我优秀,除了学习。大概因为之前做了一件对我来说比较大胆的事情,也或许我特别想把内心的激动转移到别处去,我主动地向她打了声招呼。她抬起一双哭肿的像桃子似的眼睛,左半边脸隐约有几道浅浅的血印。我愕然了,进自己屋也不是,转身也不是。一时间竟傻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你能帮我一件事吗?”她哽咽着说
“我能帮你什么呢?”
“你和仇鑫是同班同学吧,你能替我转交给他一封信吗?”仇鑫这两个字从她嘴中说出来时,心不由自主地一颤。
“可是仇鑫和我也不熟啊。”
“你到底帮不帮我这个忙?你只要交给他就行了。”她用期待的眼神注视着我,我没忍心拒绝。
“你等我一下。”她扭身跑进屋子,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封淡红色的信封。
我心慌意乱地接过来,吃完晚饭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手里摩挲着那粉粉的信面,感觉它仿佛是一个女孩脸颊泛出的害羞红晕。里面是珍贵的单薄的信纸,此刻在我手里掂量着却好像有千斤重。我多想拆开它,看看汤萍写了什么内容。但这又是不可能的,因为撕开了就无法毫无瑕疵地粘合,如果那样,我就成了一个偷看别人心思的贼。
这个女孩的心意一定要我来传达吗?多么可悲的事情,我懊恼地抱过一个枕头,思量着怎样将它完整地交给仇鑫,并且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其实仇鑫就坐在我后面的后面,他的个子很高,上课时候即使中间隔一个人,我相信他也能够轻而易举地看到我。但是我每次回头,他总是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幸好我坐他前面,不然上课我会一边盯着他瞟两眼,一边考虑那个问题,现在我只需凝视黑板想我的事情,虽然表情有些僵硬,毕竟能掩人耳目。下课后,我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包里的信封,稍微踏实了一些。课间仇鑫上了两趟厕所,中途领回了昨天的语文作业本。可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时机给他。
放学后,我磨磨蹭蹭地在走道徘徊不定,同学们三三两两和我道别。我站在走廊里,有股莫名的激动,这里面夹杂紧张,不安甚至迷茫。好像自己将要交出的不是别人一封信,而是我自己的一颗扑通扑通跳动的心。就在我下定决心之时,刘勇和仇鑫却一同走出了教室,仇鑫经过我身边时,轻轻将嘴角微扬,似笑非笑地对我说:“让我猜一猜,你今天不会又忘了什么东西吧。”我连忙说:“没有,我在等一个同学。”刘勇狠狠地“哦”了一声,仇鑫补充道:“早点回去哦。”说完拍着刘勇的肩一同向前走去。望着仇鑫挺拔俊秀的背影,我像一只软皮球一样泄了气,蹲在地上。心里一字一顿地想,是由于我记的太清楚,才始终无法做出一个简单伸手的姿势。如果没有那封信,可能我触碰的将是年轻的手掌,是一季的春暖。但现在我没有勇气将真实自然的自己呈现给你,用不加掩饰的语言同你对话。更何况交出这一封令我惴惴不安,矛盾不已的信。
我走过传达室,可能是我走得太迟,里面静悄悄的,这一刻仿佛就是上天为我准备的。刚刚心里烧完的灰烬中又亮起了一丝火星。
早上到教室,我翻出课本准备晨读,教室里的人还不是很多。刘勇大摇大摆地走上讲台,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声情并茂地朗读:“ 你是秋天的风 ,在落叶坠落的刹那, 将尘土扬起 ,环抱那一季的美丽 , 什么都已变得枯寂 ,唯有你的声音 ,像涟漪一样泛起琐碎的印记 。”他一面读一面冲着我笑。忽然,我瞥见他读这么美妙的诗,又看到手边熟悉的信封,天哪,那是汤萍的信。我真的是楞住了:“你怎么乱拆别人的信,这信你是从哪里搞来的。”“你别生气啊,给我们借鉴一下。”我从他手中一把夺过信纸,警告他:“你不要随便瞎说,这不是我写的。”
汤萍的名字其实已到嘴边又被我咽了下去。汤萍最近没来上课,已经被记过了。要是再传出这样的事,对她无疑是雪上加霜。我现在是百口莫辩,不如不去理睬他,事情也不会闹大。只是仇鑫如果知道了会怎么想,只能找个机会再向他解释一下。
我眼前仿佛浮现出汤萍瘦兮兮的身影,大家都说她强悍,我却觉得她很可怜。他们都认定她那种坚定,洒脱是由内而外的,只有我知道她强硬的外表下是一颗极其脆弱的心。她的母亲与父亲已经离婚,母亲脾气有点暴躁,汤萍与同龄人比较又有点叛逆。她妈妈去办公室能和老师呛起来。有一次,我听见她妈妈扯着大嗓门说,“你们学校为什么不能把我女儿教育好,她呆在家里老老实实的,怎么一到学校就老犯事呢?”从她的班主任的脸上,我读到了她的无奈。
傍晚,我在路上推着自行车,仇鑫从后面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他说,“那封信是你放进传达室的吗?”我点了点头。但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是汤萍让我转交给你的。”
“我已经教训过刘勇了,他把你害得挺惨。”
“没关系。”
他好像不放心似地又问我和汤萍是什么关系。我说我们是邻居,因为我和你在一个班,所以……
“听说她现在学好了,可以请你喝奶茶吗?”
“来吧。老板娘,给我来两杯。”他有点疑惑地看着我。
“我想把汤萍的情况讲给你听。她目前跟她妈妈开了服装店,生意很好。”他向我耸了耸肩。
路过汤萍家,敲了她家门,我对她妈妈说:“送给汤萍的奶茶。”晚上我房间的电话响了,竟然是汤萍打来的。我说,“你放心,信已经替你交出去了。
“谢谢!欢迎光临我的服装店,免费提供一套时装哦!”
“奶茶好喝吗?”我岔开话题。
“你很喜欢仇鑫吗?”那头气氛忽然冷却下来,我后悔又不自觉地绕回这个敏感话题,似乎有点明知故问的意味。
“以前很喜欢。”
“以前?为什么是以前呢?”我有些纳闷。
“他现在那么帅气,成绩又好,不知迷倒了多少女生,我也是他忠实的追随者之一。他初中给我写了一首诗,就附在那封信里。”我立马想到了刘勇开头读的那句:“你是秋天的风”
“我要把他给我的第一样东西原封不动地退还给仇鑫。原来,我爸爸的家与他家是邻居,从小我和他青梅竹马,我们上同一所小学,读一所初中。我们常常买同个牌子的运动鞋,喝一样口味的饮料。我真的喜欢他,他也有很长一段时间喜欢我,可是后来他变了,我们彼此犹如陌生人一样。”
我认真听她诉说,我是多么羡慕汤萍,她的果敢,坚强深深感染了我。她珍藏着他为她买的铅笔,洋娃娃,家里还有他打过的已经破旧的篮球,她都小心收藏着。连同自己朦胧的青涩的心思小心珍藏起来,这就是她想留住记忆另外一种方式吧。而同她相比,我只有一张拼了命,被我揉得皱巴巴的带有仇鑫字迹的纸条,不带一丝感情,只是机械的语数外作业的摘抄。而且整天被我锁在抽屉里不见天日。
我知道这个别人眼中傲气的女孩,是多么强烈地渴望别人的关怀和保护,尤其是他。当汤萍把所有情感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时,他的一举一动对她尤为重要。
我脑海中反复被传达室里每一个细节一浪又一浪地冲击着,仇鑫对我笑时的模样,这时又转入另一副画面,场景没有多大改变,却只有仇鑫和汤萍两个人。我又想起无论在传达室,还是在活动课上,总有一群活泼的女生围着仇鑫,他们有说有笑,无忧无虑,旁若无人地追闹。他上一个生日,女生送给他的礼物在桌子上都快堆成一座小山了,引来别的男生羡慕的目光。他却不以为然地收拾好礼物,随意摊开一本书看起来,真是谦卑的骄傲!他越是这样,越使女生喜欢他。就连我也时常为他一枝独秀的作风着迷。可是天性胆小的我注定只能远远地望着他。
高中毕业后,他给我打来一个电话,他问我,你喜欢过我的,是不是汤萍对你说了什么你才改变态度的。我默默地摇头,我知道,那封字条原是仇鑫写的,汤萍只不过将它退还给了他。其实,在我将汤萍的字条亲手交给他时,我就已经释然了。
汤萍将自己唯一的信任给了我。我要维护,作为我们那小小的女孩子的自尊心,我只能这样。
我和她之间,永远是好朋友。
我和他之间,一切都像被秋天的风吹扫过,不留痕迹。今后的他,也只能像泊舟一样在我的记忆里若隐若现,永远靠不了岸首。
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